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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終有一天見天日馮玥

讀庫0600 张立宪 6045 2018-03-20
這是一組本應在1979年出版發行的連環畫作品,然而26年後,才是它第一次真正面對公眾。 中國美術館一層圓廳裡,一個有著黃色挑染頭髮、學生模樣的男孩,對著展櫃裡的畫作,狐疑地問同伴:“張志新是誰?” 畫面上出現的,可能是對他的生活經驗而言完全陌生的場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武鬥,手搖“紅寶書”的瘋狂人群,頭頂高帽、胸前吊著磚頭的人在遊街,“現行反革命犯”的字眼…… 如果說,一本連環畫也有命運,它的命運要怎樣描述呢?它本應被上百萬人傳閱,被人們放在枕邊、放在書包裡,在圖書館裡被翻爛,被眼淚打濕,激蕩起人們胸中的怒火和悲哀……而現在,被擺放在國家美術館寬敞明亮的展廳裡,人們靜靜從它身邊走過。 26年的物移時異、時空變幻之間,觀眾和社會已經不復是當年模樣,第一作者劉宇廉已經在1997年不幸病逝,甚至,這組連環畫的主人公“張志新”,都已經變成了一個需要解釋的名詞。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2005年8月23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展的劉宇廉作品展上,這組十四幅的連環畫《張志新》,並沒有被擺放在特別顯眼的位置。對於作者而言,他後來的作品《黃河》、《九色鹿》和早期的、,知名度和影響度都要遠遠大於這組從未公開發表的《張志新》。 不過,不少觀眾還是在這組作品前放慢了腳步,停下來,仔細讀展櫃裡的這首小詩,這是當年劉宇廉為連環畫《張志新》所做的文字說明—— 你曾經一腔激情,投入那史無前例的歲月 熱烈和真誠,像沸騰的整個中國 可是你 你懷疑了…… 你為那空前的浩劫痛哭 誰都能有幾種選擇,或抗爭或趨附或投書 或是無聲的憤怒,死一般的沉默

你卻選擇了吶喊的真理 面對著全國共討,全黨共誅 人民的監獄裡,囚禁著人民的兒女 因為你,說出了勇敢的真理 民主的旗幟下,扼殺了民主的聲音 因為你認清了虛偽的“高舉”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真有罪的,是你還是現代的封建主義 你堅持了承受著黑暗壓迫凌辱 你堅持了面對著二千年的惡勢力現代化的奴隸主 要革命嗎你就應當是強者 要革命嗎你就必須是強者 卑怯而殘忍的扼殺 不能扼殺強者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屈辱,卻是我們民族歷史的屈辱 這恰是你的光榮我們民族的慘痛的光榮 你倒在血一般殷紅的旗幟下 你倒在旗一般殷紅的血泊裡 你犧牲在新中國的祭壇上 供奉給明天的共產主義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報》刊登了題為《敢為真理而鬥爭》的長篇報導,介紹張志新事蹟。之後,《光明日報》從6月5日開始,在三個多月的時間里相繼刊發了《一份血寫的報告》、《走向永生的足跡》、《她是名副其實的強者》等報導,披露了張志新因為思想而獲罪,以及在獄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為怕她喊“反動口號”,在行刑前割斷她喉管的細節。一時間,舉國震驚,“張志新”在人們心中成為堅持真理、反抗強權的代名詞。 詩人們寫下如潮的詩歌紀念她: 她把帶血的頭顱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讓所有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韓瀚《重量》 法律啊 怎麼變得這樣蒼白 蒼白得像廢紙一方 正義呵 怎麼變得這樣軟弱

軟弱得無處伸張! ——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一枝無產階級專政牌號的槍 對準了一個女共產黨員的胸口! ……中國的良心啊,豈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 清明雨,洗不淨不清明的時候 野心取代了良心 獸性代替了人性 權力槍斃了法律 暴政絞殺了自由…… ——熊光炯《槍口,對準了中國的良心》 就在這個紀念的浪潮剛剛湧起時,當很多細節還尚未見諸報端、廣為人知的時候,劉宇廉、李斌、陳宜民就已經接到《連環畫報》雜誌編輯部的約稿,並從哈爾濱出發,前往關押張志新的遼寧盤錦監獄調查採訪。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寫給好友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創作中的《張志新》:“我們初步打算畫成十四幅,大都採用歷史照片和畫結合的方法,企圖引起回憶與思考。”“這次要比上兩套壓力大得多,必須在8月20日之前交稿,因為已經定於十月號發彩頁。”

他還專門問:“我們這次採用照片剪貼的方法,需要洗成棕、藍、紅、綠等顏色,不知瀋陽能否買到洗藍、綠、紅色的藥?如好買,各買兩袋速寄來。” 他們幾人是黑龍江兵團的畫友,當時分別在黑龍江省美協、哈爾濱市美協和瀋陽軍區搞創作。 這封信收錄在新近出版的《劉宇廉文叢》裡。不過,到了今天,李斌和沈嘉蔚兩人誰也想不起來,那些需要的藥水,後來究竟是不是由沈嘉蔚買到的。 出發前,李斌打著省美協創作員的招牌,去省委宣傳部開介紹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說得很明白:“我們不管這種事。”火爆脾氣的李斌也很生氣,大聲質問:“你們就是這麼為黨員服務的嗎?” 結果他剛剛回到文聯,就有辦公室的人好意提醒他:“你造反怎麼都造到宣傳部去了?”原來,他人還沒回來,那邊的“告狀”電話已經打過來了。

介紹信的問題,據陳宜民回憶,後來是由《連環畫報》編輯部出面從中宣部開出來的,介紹他們三人去“蒐集創作素材”,這才得以解決。 在這之前,由劉宇廉、李斌、陳宜民三人根據盧新華小說創作的連環畫,已經引起了巨大反響。而他們還不知道,由他們三人合作、即將在《連環畫報》八月號上刊登的,將引起更大的反響,以及軒然大波,使這份當時發行量超過一百萬份的雜誌,幾乎面臨了一場滅頂之災。 “如果不把這些畫出來,如果不把我們自己胸裡的這口氣喘出來,恐怕我們自己就要被憋死了。” 憑著中宣部的介紹信,他們在遼寧又換到了省公安廳開給盤錦監獄的介紹信。 “當時的盤錦監獄,就像後來開放的撫順戰犯管理所,關押過張志新的牢房被開闢出來,還有專人負責接待。”李斌還記得,當時和他們一起參觀的就有好幾撥人。

“我記得,房間不太大,靠牆有一排炕,屋頂很高,仰起頭才能看見一個小小的窗戶,人在裡面有種窒息感。”李斌回憶。他們看到的,還是張志新和其他犯人關在一起時的牢房,後來她被單獨關押的小房間不允許參觀。 畫面上,牢房內張志新被一群犯人毆打,線條粗亂錯雜。近景是牢門外,一個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靜靜觀望的背影。 這幅的內容就來自管理員的證實,張志新確實在獄中被打,頭髮幾乎被拔光。 聽管理員講,張志新在獄中拿到離婚協議書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這個細節,後來成為了這組畫中的另一幅:背景是真實的張志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體是戴著腳鐐手銬、穿著囚服的她在落淚。 “她不僅是一個英雄,也是母親、妻子。我們是有意識地尋找這樣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躪摧殘的內容。”

並不是所有的細節和故事都適於入畫,但是卻無法讓人忘記。 被槍斃的前一個晚上,四月初,東北的天還很冷,犯人都還穿著棉衣棉褲。張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請示管理員,得到的回答是:“讓她尿褲子裡。” “你想想,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出身音樂世家,參加過志願軍,讀過大學,25歲入黨,省委宣傳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麼完美,這種事,對她而言,是怎樣的羞辱。” 因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記憶只有形象,卻想不起具體的時間地點。他記得看見了張志新的囚服,號碼很大,像一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領子、前胸的一大片,全都是被血瀅濕的痕跡。 他們親眼看見了張志新行刑前的一張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綁,面容扭曲,脖子上掛著一塊“現行反革命犯張志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牌子。

這張照片當時被李斌快速用炭筆素描下來,連環畫作裡表示這一情節的那幅,幾乎是原樣拷貝了這張照片。 “只是,”李斌說,她的喉管當時已經被割斷,她的臉扭曲得根本沒了人形,“在畫的時候做了些處理,不像照片那麼慘烈。” 在那裡,他們三人還碰上了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伍必端教授。伍教授告訴他們,他還看見了一張張志新行刑後的照片,子彈從後腦穿過一隻眼睛射出,半張臉都碎了,更是慘不忍睹。 在行刑前被割喉的犯人,張志新並不是第一個。曾經用過的辦法是用鐵絲勒住犯人的舌頭和嘴巴,後來一位醫生髮明了割氣管的方法,李斌印像中聽管理員介紹過,張志新是第41個。 “那時的感覺就是,如果不把這些畫出來,如果不把我們自己胸裡的這口氣喘出來,恐怕我們自己就要被憋死了。”李斌說。

兩天后,在回哈爾濱的火車上,他們就開始討論要如何安排和表現畫面了。 之所以決定採用歷史照片和畫相結合的方式,主要是考慮到這次題材的現實性。雖然之前的和也有很強的現實色彩,但畢竟是根據小說改編而來。張志新則完全不一樣,從人物形像到具體內容,都是百分百的真實。照片更能強調真實感。這種有點類似西方波普藝術中拼貼的方式,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在沒有電腦和多媒體技術的時候,還是非常新鮮稀奇的想法。 “這個稀奇可真是差點要了我們的命!”現在想起來,李斌還是叫苦不迭。 “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資料照片的蒐集不是難事,作為畫家,對圖片的關注本來就是他們的職業習慣,而且當時“文革”結束不久,報刊上來源也很多。麻煩的是製作過程。他們必須把選中的照片拼貼之後翻拍,在暗房製作好照片後貼在三合板上,再在照片背景上用水粉畫出主體形象。 暗房裡又悶又潮,每一張底片都要經過好幾道曝光,有的人頭只有一點大,很難把握。照片裡不同人物和元素的位置、明暗,經常要做好多遍才合適。有時候做一半又覺得照片不好,再重找、重換。好容易照片部分做好了,畫的時候稍有差池,就又要整個重來。 截稿的日子那麼緊,那些天裡他們幾乎是連軸轉,晚上做暗房部分,白天畫。 “簡直困死了。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李斌說,那時支撐他們的力量,就是想,和張志新的遭遇比起來,這算得了什麼! 當劉宇廉、李斌、陳宜民在哈爾濱日以繼夜地趕做《張志新》時,北京《連環畫報》編輯部風波驟起。 1979年8月號《連環畫報》發行剛剛三天,就被文化部出版局勒令停止發行並追查責任。這幾乎是出版界最重的刑罰。原因是這期上刊登的作品“政治影響不好”。 這組後來被評價為是“衝破文藝禁區”、並獲建國30週年全國美展一等獎的作品,當時引起爭議和被批判的理由,現在看來頗有點荒誕,其中一條是:他們未加醜化地描繪了林彪、江青等“反面人物”形象。用李斌的話說,他們想做的無非就是“回到正常”,而這在當時是被視為不正常的。 時任《連環畫報》編輯部副主任的吳兆修還記得,的刊發,是經過編輯部全體討論通過的,得到這種“待遇”的稿件並不太多。大家一致認可這是好東西,也想到可能會有風險,但是在“撥亂反正”的大環境下,他們還是覺得很有底氣。 “而且,這麼好的東西如果不能推出去,對於編輯來講,那是失職。” 禁令下來後,編輯部開會認為不能接受,決定越級申訴,直接致信中宣部說明情況。很快,吳兆修和另外四名編輯被召集到中宣部開會。會上,吳兆修表示,如果作品有問題,可以發表不同意見,“可以批判”,但禁止發行或者換掉重發不可取。而且,吳兆修還提出一點,畫中對“反面人物”形象,也還是做了一定冷色調的處理的。 的命運最後總算有驚無險。後來,應讀者要求,這期《連環畫報》在出版後又加印了十萬份。其中那幅在“萬壽無疆”標語牌下死去的年輕生命的畫面,至今還被常常提及。 然而《張志新》的遭遇,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因為政治風向的變化,對張志新的宣傳和報導戛然而止。完成了的連環畫作品,永遠失去了刊發的機會。 26年後,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有的畫面依然讓人震撼。 有一幅背景剪貼了中共中央文件《關於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其中兩行量定“現行反革命行為”的說明,正好封住了張志新畫像中嘴的部位。 [注: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頒布《關於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簡稱《公安6條》),規定凡是“攻擊誣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以後這一條又在實際上擴展到凡對江青、康生、陳伯達等稍有不滿的也被以現行反革命治罪。這個規定是造成“文化大革命”中大量冤、假、錯案的重要原因之一。 ] 另一幅,帶著紅領章的審訊人員和被審訊的張志新,之間是一個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背影。背景照片上有正面的慈禧、袁世凱、蔣介石等舊時代統治者,一幅江青拍攝的廬山仙人洞照片,一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對聯照片,寓意了歷代統治者一脈相承的專製本質。 表現“割喉”場景的那幅畫面構思,也獨具匠心。執行人和受害者的臉都被隱去了,黑色剪影似乎在告訴觀眾這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近處有人俯視著,沉默地關注著這一罪行的發生。再往上的背景,是波瀾壯闊的天安門廣場上清明節群眾集會的圖片。畫面中心看似空白,細看,是張志新仰天長問的面容。好像暗寓著“一個聲音被扼殺,千萬吼聲響起”。 由此,旅澳畫家沈嘉蔚在為《劉宇廉畫集》撰寫的導論中,評價“這套不足二十幅的連環畫佳作甚多,是以筆者所見,迄今為止海內外對'文化大革命'批判最深刻最尖銳的繪畫作品。” “能觸動民族記憶的東西,永遠都是有生命力的” 歷史無法假設。誰也不知道如果這套《張志新》能繼和之後面世,在那段歷史上將會留下怎樣的一筆?而不像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王洪義教授所感慨的:“由於社會轉型和歲月銷蝕,其中的批判性已失去明顯目標。” 回想起來,當知道不能發表的時候,李斌說“好像也沒覺得怎麼樣。”以至於原作都送給了沈嘉蔚保存。對於他們來說,想表達的東西已經都在畫裡了,鬱積在胸口的那口氣,也就算吐了出去。連環畫對於他們來講,原本就不是本職工作。在《張志新》之後,他們三人的連環畫創作組合也就解散了,此後三位作者各自朝著不同方向發展。 高名潞在《中國當代美術史1985-1986》一書中認為,“無論是'傷痕繪畫'或'星星畫會',對所批判的現實的理解都有表面和狹隘之處,似乎現實的批判意義僅在於將結果歸罪於某些人或民眾環境和氛圍(這種認識和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這些被歸罪的對像不過是文化的表層,其根蒂在於深層的無形文化,而這無形文化乃是一個文化圈民族共同創造的,其榮辱與全體民族包括自身是分不開的。所以真正的現實在於自身,在於自我的批判、反省和自明,而不僅是控訴和悲怨。” 沈嘉蔚說,如果《張志新》當時能面世,也許高名潞會修正這個結論。 《張志新》中的一幅,畫面是張志新身後有無數困惑或沉思的人,靠前方的正是三位作者的自畫像。而由李斌和陳宜民在1980年完成的油畫《捨得一身剮》中,圍鬥彭德懷的紅衛兵裡,也能在主要位置看到他們三人自己的形象。在沈嘉蔚看來,“這種思索所表達的深度與自我批判的勇氣”,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都罕見。 “這很自然,我們當時就是紅衛兵啊。”李斌說。這種自省的態度,有一部分是來自於張志新的——當絕大多數人相信“八億中國人只需要一個思想”的時候,她敢於以飛蛾投火般的精神堅持抗爭,思考,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種獨立人格的力量,對於他們這代人的衝擊力,格外強烈。 作為這套作品二十多年的保存者,沈嘉蔚一直堅信“能觸動民族記憶的東西,永遠都是有生命力的。”他說,當時把這十四幅畫用紙包好,放進箱子裡的時候,“我就相信這套東西總有一天能見天日。” 對作者李斌來說,連環畫《張志新》的命運,給他最大的觸動是:畫出來是最重要的。藝術家的生命很快消失,但作品會留下。他說:“26年前不能發表,今天就能。如果當時我們沒有畫,今天就什麼也沒有。有的事需要先做出來,再考慮其他。” 目前,中國美術館已決定收藏這套《張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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