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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訪談楊保軍:喚醒對街道生活的感覺王軍

讀庫0600 张立宪 5222 2018-03-20
一個帝國強盛時為歌功頌德的需要才這樣做,這是跟科學、民主不沾邊的。 楊保軍,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參與了許多城市的規劃,是許多市長的高參。近年來,市長們迷上了大馬路,讓他十分著急。 他有著一流的口才,他不斷向市長們提出忠告,卻每每陷入“說了也白說”的境地。 他揭示了大馬路費而不惠的一面,同時對現象背後的問題進行思考。他說,不顧實際地脩大馬路是愚蠢的;同時感慨,中國文化有追求大的喜好,“什麼酒館,哪怕再小,也敢叫大酒樓!” 他認為,大馬路失去人的尺度,增加的不僅僅是城市問題;追求所謂的氣派,“這是跟科學、民主不沾邊的”。 大馬路已成一股風 王軍:據你了解,大馬路在國內城市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楊保軍:大馬路,近年來是一股風,很猛,範圍廣泛,許多大城市都在刮。這些城市對現代化的理解有偏差,以為大馬路、大高樓就是現代化,這當中自然有對財富積累的嚮往,但實質是一種暴富心態。媒體也起了不好的作用,動不動就報導哪個城市一天一個樣,多少年大變樣,立交橋修了多少,等等。這些都是從建設角度看問題,雖然從經濟上看,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城市是需要發展,但綜合起來看,這樣做又潛伏危機。 王軍:你都看到了什麼樣的情況? 楊保軍:北方一個大城市,想搞出自己的特色。我問他們想搞什麼樣的特色?他們說要修最寬的馬路。我說這是愚蠢的,有這樣的需要嗎?有這樣的可能嗎?代價是什麼?負作用是什麼?他們都沒有考慮。懷有這種想法的城市不少。中國的文化有求大的一面,什麼街都叫大街,什麼樓都叫大樓,什麼酒館,哪怕再小,也敢叫大酒樓。

一個十幾、二十萬人口的縣城,想出名,就要修80米到100米寬的馬路,我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出這種名?一個省會城市,要修160米寬的馬路,我反對,還是修出來了,也說是要搞出自己的品牌,我對市長說你要建多少條這樣的馬路才能形成品牌呀?他說每條路都要是寬的。我說,北京雖然有不少大馬路,但也有窄馬路呀?他居然說,我們都要搞雙向8車道的馬路。真這樣搞下去,全國還找不出第二個! 我又問他,你這個城市已經有歷史了,現狀的房屋怎麼辦?他說拆,或者拆房子,或者拆綠化,或者拆道路中間的隔離帶,或者取消自行車道,把自行車放到人行道上去。我說,這叫以人為本還是以車為本?他說我限制自行車了,他們就去坐公交車。我說,一個城市有自行車人口,就是因為居住與辦公是一個合理的距離,自行車是很好的交通手段,你怎能強迫他們去坐公交呢?但他們聽不進去,結果樹被一排排砍掉。

王軍:這種情況很普遍嗎? 楊保軍:剛才我講的是一個大城市的情況。中等城市呢?多是跟風,喪失了鑑別能力,覺得馬路窄了不過癮,動不動就搞60米、80米寬的道路。有的城市,規劃限制道路寬度為40米,結果他們非要搞成100米。去年建設部等四部委聯合下發了《關於清理和控制城市建設中脫離實際的寬馬路、大廣場建設的通知》,但這種情況仍屢禁不止。他們的對策是:分成二期建,先建一期,再等著政策解凍。小城市也這樣搞,一些小城鎮也學起來了。最近有一位民主黨派人士提出,城市建設出現的問題已經影響到鄉村,鄉村也在抄城市,也搞這樣的東西,危害很大。 高層緣何三令五申 王軍:你對大馬路為何這樣反感,甚至認為它潛伏危機?

楊保軍:比如那條160米寬的馬路,從功能上看,根本比不上把它分解成二條或三條馬路的情況。為什麼?一條車道3.5米寬,正常情況下,通行量是每小時1000輛小汽車,而並行兩車道,通行量就減少為每小時1800輛了。為什麼少了?因為并線、超車要減速,相互干擾。以此類推,並行三車道通行量就更少,這是一個遞減的關係。你想想,並行六到七條車道,通行量將會損失多少?所以,從國際上看,大城市一般不會這麼做,美國高速路有十車道的,但它不是城市道路。 從行人橫穿的角度看,寬馬路又是危險的;從土地開發角度看,要提高土地的價值,也不如把一條大馬路分解成幾條小馬路,提高路網的密度,這樣就可以服務更多的街坊。房地產開發有一句行話:“金角銀邊草肚皮”。你路網密了,“金角”和“銀邊”就多了,“草肚皮”就小了,土地的價值就上去了,整個城市就能獲得更多的利益。可大馬路、大街坊的模式正與此相反。從城市景觀看,道路過寬,就失去了人的尺度,也難以跟兩邊的建築取得協調。人會感到自己不是空間的主宰,自己是多餘的了。惟一的“好處”就是所謂的氣派,這種思想歷史上有過,拿破崙時代就搞過大馬路,一般是一個帝國強盛時為歌功頌德的需要才這樣做,這是跟科學、民主不沾邊的。

王軍:中央政府為什麼會對地方城市的馬路寬度三令五申?有人也許會說,財權與事權是對等的呀?修城市道路是地方政府花錢的事,怎麼修應由他們決定呀? 楊保軍:關鍵是,大馬路成風,已與我們的國情國策發生衝突。第一,超過當地財政能力,大馬路既佔地又花錢,效果不好。耕地保護是基本國策,你這樣搞就多佔地,跟基本國策有衝突。第二,導致拆遷矛盾。一些地方為了搞大馬路、大廣場,拆遷補償不到位,弄得老百姓沒有地方住。大馬路費而不惠,財政效益低下。一些地方政府這樣搞,美其名曰“改善環境、招商引資”,這也是惟一的理由。可即使這樣做,也要根據實際情況,不能胡搞。總的來看,城市建設都有貪大求洋的傾向,我接觸到的城市,大部分都有這個情況,好一些的只是收斂一點。

王軍:這股風剎得住嗎? 楊保軍:要改變這種情況,就要多管齊下,行政命令只能起一定作用。應該讓大家有一個正確認識,從領導到民眾都要有一個明是非、辨美醜的能力。遺憾的是,在我們國家,談建築、談藝術還只是專業圈子裡的事情。什麼是尺度,什麼是比例,什麼是美,一般人不學這個,沒有概念,不是把它作為基本文化素養來對待。而發達國家重視美育,培養孩子們對美的修養,大眾對色彩、比例是清楚的,在這些國家出現不和諧的東西,人們是要罵的。可我們缺少這種教育,就見怪不怪了。所以,要引導,讓大家知道什麼是美的,什麼是醜的。 現代主義規劃誤區 王軍:可能有人會說,發生這些現象,跟城市規劃專業有很大關係。為什麼大馬路不好,還有人規劃呢?

楊保軍:這就要從專業上進行梳理了。城市空間相當於一個殼,這個殼是用來承載核的,核是什麼?是人。過去的城市,是以人的尺度來設計的。中世紀的城市,是人走在裡邊的感覺,那時有了馬車,以馬車的尺度來安排,也是人性化的。後來出現汽車,就產生很大的衝擊。工業革命後,出現一種傾向,就是城市以積累財富為主導,人文退居二線。城市裡面更多的是對財富的歡呼,留給人的空間變少了。到了後現代,大家發現財富增長了,精神家園卻失落了,就開始懷念過去的城市了。人們就開始反省,希望喚醒對街道生活的感覺。 王軍:喚醒對街道生活的感覺,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 楊保軍:你想想,一個孩子生下來後,先是在母親的懷抱裡,懂事後對家庭有了感知,再大一些,就要走進社會了。這個過程,是先邁出家門走上街道。他走上街道後,就會知道這個社會是美的還是醜的。如果街道是友好和安全的,他就會對社會產生健康的心態。如果他到街道上一看,這個社會是亂糟糟的,是擁擠的、污染的,甚至是無立足之地的,那他對這個社會也不會友好。

我們逛街是為什麼?有的人可能是有目的的,有的人可能是沒目的的,沒有目的也要去逛,因為這是一種生活方式。所以,街道要安全,要不斷有故事發生,要有起伏,要有高潮,這樣的城市才有風采。我經常問大家,你在哪裡感知城市?肯定不是在賓館,而是在你穿行於城市的時候。在這個時候,街道就很重要了,它會讓你感到,這個城市是否對人友好? 王軍:也許有人會說,一個城市除了要有你講的那種味道,它還得有效率呀? 楊保軍:我已經說了,大馬路恰恰是沒有效率的。現代主義城市規劃的手法對我們的影響太深了,它完全是機器的理念。現代主義城市規劃的奠基人柯布西埃說,住宅是住人的機器。這沒錯,可人還有其他的需求啊,柯布西埃沒有考慮到精神方面的東西。所以,他把城市搞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搞得像機器一樣高速運轉。於是,功能嚴格分區,這個地方是上班的,那個地方是睡覺的,這個地方是公園,它們之間,用最快的速度連接,中間沒有故事發生。後來,後現代主義就反對這個,認為城市不是像樹那樣長著直直的杈,城市應該是一個網,不能把它簡單化。

巴西利亞就是現代主義城市規劃的代表,非常乏味,它以汽車為本,尺度巨大。我去那裡拍照,連景都取不全,你想想這是什麼樣的尺度!當地人不喜歡這個城市,那是自然。 而我們受這種東西的影響太深了。我們學蘇聯,蘇聯是一公里一個街坊,道路寬、路網稀,支路不發達,使得主幹道堵得一塌糊塗,幹道之間沒辦法疏解。而我們大多數規劃師,包括政府官員,對這個都習慣了。不該重蹈他人覆轍 王軍:可是,情況已經發生了,該怎麼辦? 楊保軍:當然要想辦法改正錯誤,最重要的是要改變認識。你看歐洲,上世紀七十年代就宣告現代主義滅亡了,試圖修正過去的錯誤。哥本哈根就恢復了步行系統。應該明確,城市不能靠馬路的寬度取勝,必須注重路網。最近我看了深圳的蛇口,這是深圳惟一不堵車的地方,道路系統是小格網,街道窄,但密度高。這是深圳最先規劃的地方,沒有採用大馬路、大街坊的方式,規劃師都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美國西部小汽車交通發達,導致城市品質下降,地方的文化認同感和社區感消失了。它那裡就是一片社區、一片停車場,特別乏味。於是,新都市主義孕育而生。這個新都市,其實就是老都市,是要找回現代主義運動之前那個老都市的感覺。而實現這樣的回歸,本身就說明社會財富發生過嚴重的浪費,我們該警惕啊。 王軍:這種新都市主義對中國城市發展有何借鑒意義? 楊保軍:新都市主義想解決的問題,一是城市要緊湊發展,認為蔓延式發展對人的活動不利。從生態保護的角度看,任何物種都要有一定的密度,比如一個羊群,頭數太多了不行,一下子草就吃完了,都餓死了;但是只有一頭羊,這個物種也會完了。第二,要重視城市混合使用的功能。大工業時代的城市,功能很難混合。現在,城市以服務業為主,功能的混合成為可能,擁有多樣性的城市才是最有活力的。第三,要尊重歷史、尊重文化。要通過保護,把文化遺產組織到城市中來,形成特色,增進人們的文化認同感。第四,就是重新找回街道的感覺。街道也是公共活動的中心、休閒的中心,街道不是要很大,但必須是宜人的。公共空間是城市的主體框架,公共空間做好了,城市的品質就上去了。 我認為,我國城市的發展,最應該採取的就是這種模式。我們的國情是,人多地少,必須降低能源消耗,節約用地很重要。所以,中央最近提出要搞節能省地的住宅。建設部部長汪光燾最近說,中央特別關注城市規模問題,包括圈地問題,城市規劃能否解決這些問題? 當前一些地方盲目擴大城市規模,難道就沒有大馬路的影響?有的城市,路大、廣場寬,但空蕩蕩的。而老城區又沒有人去改善。所以,要落實科學發展觀,就要講求集約型發展。 中國大城市須公交優先 王軍:再回到大馬路這個問題上。有人會說,馬路寬了,確實就容下更多的車了。你怎麼看? 楊保軍:以為寬馬路就能解決交通,過去的交通規劃就是這種套路,可後來變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的規劃師已經發現,路修得再快,也快不過交通的增長量。你一條路修好後,沒過多久又滿了,又迫使你修另一條路,惡性循環就開始了。 比如北京的二環路,剛建好時,媒體報導說,過去45分鐘轉一圈,現在只需27分鐘,大家都歡天喜地。可據我觀察,這27分鐘的紀錄僅保持了三個月,過了半年,這條路又恢復了常態。後來又修三環路,修好後媒體報導說,轉一圈的車行時間,由過去的一個小時減少到40分鐘了,我又去觀察,僅過4個月就又堵起來了。於是又修四環路,還這樣。事實表明,靠這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交通是一個系統工程,從全世界大城市看,城市交通的戰略意圖要明確,就是你到底要鼓勵什麼樣的交通?你看,世界著名的大都市,地鐵里程一般都超過300公里,可承載城市30%至40%的客運量,好一些的可承載60%至70%的客運量。為什麼倫敦有著300至400萬輛機動車,比北京還多,卻不像北京那樣堵呢? 王軍:你認為理想的模式是什麼? 楊保軍:中國的大城市,一定要公交優先。其次,通過城市的合理佈局,盡量減少和降低交通的出行。要看到,在一定的人口和建設量的情況下,不同的模式產生的交通量是不同的。工作與居住的地點不能太遠,如果佈局不合理,就會產生大規模、長距離的交通。 另外,還要有交通政策來配套,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敢說自己光靠建馬路就能解決交通問題,必須制定配套的交通政策。比如新加坡,針對中心區擁堵,就推出車伴政策,你一個人開車進城就要多交費,四個人一起開車進城,費用就低得多,這樣就減少了進城的車輛。政府鼓勵你坐公交車,你偏要開車進城,停車費就很貴。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你要把公交搞到味。 交通不是一個簡單的修路的問題。還要看到,城市的道路有多重功能,交通只是其一,每條街都應有自己的性格。城市是為人而存在的,忽視了這一點,只求快、只求大,其結果就是反城市、反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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