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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貓-2

人·獸·鬼 钱钟书 9092 2018-03-20
俠君把牛奶倒在茶碟裡,叫淘氣來舔,撫摸著淘氣的毛,回答說:“這並不矛盾。這正是中國人傳統的心理,這也是貓的心理。我們一向說,'善戰者服上刑','佳兵不祥',但是也說,'不得已而用兵'。怕打仗,躲避打仗,無可躲避了就打。沒打的時候怕死,到打的時候怕得忘了死。我中國學問根柢不深,記不起古代什麼一位名將說過,士兵的勇氣都從畏懼裡出來,怕懼敵人,但是更怕懼自己的將帥,所以只有努力向前殺敵。譬如家畜裡膽子最小的是貓,可是我們只看見小孩子給家裡養的貓抓破了皮,從沒見過家裡養的狗會咬痛小孩子。你把不滿一歲的小孩子或小狗跟小貓比一下,就明白貓和其他兩種四足家畜的不同。你對小孩子恐嚇,裝樣子要打他,他就哭了。你對小狗這樣,它一定四腳朝天,擺動兩個前爪,彷彿搖手請你別打,身子左右滾著。只有小貓,它愈害怕態度愈兇,小鬍子根根挺直,小腳瓜的肌肉象張滿未發的弓弦,準備跟你拼命。可是貓遠不如狗的勇敢,這大家都知道。所以,怕打仗跟能打仗並不像傅聚卿所想像的那樣矛盾。”

袁友春覺得這段議論頗可以留到自己講中國人特性的文章裡去用,所以一聲不響,好像沒聽見。陸伯麟道:“我從沒想到俠君會演說。今天的事大可以編個小說回目:'拍桌子,陳俠君慷慨宣言;翻茶杯,趙玉山淋漓生氣',或者:'陳俠君自比小貓;趙玉山妻如老虎。'”大家都笑說陸伯麟“缺德”,趙玉山一連搖頭道:“胡說!不通!” 曹世昌說:“我沒有陳先生的氣魄,不過,咱們知識分子有咱們對國家的職責。咱們能力所及,應該趕快去做。我想咱們應當喚起國際的同情,先博得輿論的支持,對日本人無信義的行為加以製裁。這種非官方的國外宣傳,你們精通外國文的人更應該做。袁先生在這一方面有很大的成績,傅先生您亦何妨來一下?今年春天在倫敦舉行的中國藝術展覽會已經引起全世界文化人士對中國的注意,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打鐵趁它熱——假使不熱,咱們打得它發熱。”這幾句話講得頤谷心悅誠服,想畢竟是曹世昌有道理。

傅聚卿道:“你太瞧得起我了,這事只有友春能幹。可是,你把外國的同情也看得過高,同情不過是情感上的奢華,不切實際的。我們跟玉山很同情,咱們中間誰肯出傻力氣幫他去製服趙太太?咱們親眼看見陳俠君害他潑了一身茶,陸伯老講話損他,咱們為他抱不平沒有?外國人知道切身利益有關,自然會來援助。現代的輿論並非中國傳統所謂清議。獨裁國家裡,政府的意旨統制報紙的輿論,絕不是報紙來左右政府,民治國家象英國罷,全國的報紙都操縱在一兩個報閥的手裡,這種報閥不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過是靠報紙來發財和擴大勢力的野心資本家,哪裡會主持什麼公道?至於倫敦畫展呢,讓我告訴你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有位英國朋友寫信給我說,從前歐洲一般人對日本藝術開始感覺興趣,是因為日俄之戰,日本人打了勝仗;現前斷定中日開戰,中國準打敗仗,所以忽然對中國藝術發生好奇心,好比大房子要換主人了,鄰居就會去探望。”

陸伯麟打個呵欠道:“這些話都不必談。反正中國爭不來氣,要依賴旁人。跟日本妥協,受英美保護,不過是半斤八兩。我就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不同。要說是國恥,兩者都是國恥。日本人誠然來意不善,英美人何嘗存著好心。我倒寧可傾向日本,多少還是同種,文化上也不少相同之處。我知道我說這句話要挨人臭罵的。” 陳俠君道:“這地道是'日本通'的話。平時的日本通,到戰事發生,好些該把名稱倒過來,變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的。”後面這幾句話因為陸伯麟氣得臉色翻白,捻鬍子的手都抖著。中國各地只有兩廣人、湖南人,勉強湊上山東人,這四省人可以雄糾糾說:“我們這地方的人就生來這樣脾氣。”他們的生長地點宛如一個辯論的理由、挑戰的口號。陸伯麟是滬杭寧鐵路線上的土著,他的故鄉叫不響;只有旁人背後藉他的籍貫來罵他,來解釋或原諒他的習性,在吵架時自己的籍貫助不了聲勢的。所以他一時上竟想不出話來抵擋陳俠君的“我們湖南人”,再說,自己剛預言過要挨罵,現在預言居然中了,還怨什麼?

鄭須溪趕快避開爭端說:“從政治的立場來看,我們是否該宣戰,我不敢決定。我為了多開口,也已經挨了青年人的罵。但是從超政治的觀點來講,戰爭也許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需要,一個大規模的戰爭可以刺激起我們這個民族潛伏著的美德,幫我們恢復精神的健康和國家的自尊心。當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傷、恐怖、流離、飢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四騎士'所能帶來的災禍。但這些都是戰爭歷程中應有的事,在整個光榮壯烈的英雄氣魄裡,局部的痛苦得了補償。人生原是這樣,從醜和惡裡提煉出美和善。就像桌子上新鮮的奶、雪白的糖、香噴噴的茶、精美可口的點心,這些好東西入口以後,到我們腸胃裡經過生理化學的作用,變質變形,那種爛糊糟糕的狀態簡直不堪想像,想起來也該替這些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傷心叫屈。可是非有這樣骯髒的過程,肉體不會美和健康。我——”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抬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髮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幹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谷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面,眼睛像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谷,頤谷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麵包捻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鬆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適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谷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燒,心裡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像給頤谷打了耳光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祕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谷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裡佩服自己的機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准麼?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像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著,別扯到我身上,建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決不鬧什麼引誘良家少女的笑話。家裡放著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賞。我該得意,決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慾望裡,只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慾望彼此相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彷彿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才講她自己決不捻酸吃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胡說八道,好像他什麼都知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著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吃醋。你小心著,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下去。” 俠君像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麼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像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卿說。建侯聽著,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醜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彷彿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裡。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里糊塗地,不知什麼時候讓她在我們心裡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像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像這次西班牙內戰里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裡。象咱們家裡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著,吃不下——這位齊先生年紀雖輕,想來也飽有經驗?哈哈!”頤谷聽著俠君前面一段議論,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觀察得入情入理,沒想到他竟扯到自己頭上,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對陳俠君的怨恨復活了。

李太太忙說:“俠君,你這人真討厭——齊先生,別理他。” 袁友春道:“俠君,你適才講咱們的太太不美,這'咱們'裡有沒有建侯?”曹世昌、趙玉山都和著他。 李太太笑道:“這不用問,當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醜',現在已老更醜。” 俠君慌的縮了頭,手抓著後腦,做個鬼臉。陸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馬用中說:“你們說話都不正經。我報館裡有兩個女職員做事都很細心認真。玉山,你所裡好像也有女研究員?” 趙玉山道:“我們有三個,都很好。像我們這研究所,一般年輕女人會覺得沉悶枯燥,決不肯來。我的經驗是,在大學專修自然科學、中國文學、歷史、地理的女學生,都比較老實認真。只有讀西洋文學的女學生最要不得,滿腦子的浪漫思想,什麼都不會,外國文也沒讀通,可是動不動要了解人生,要做女作家,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頂不安分。從前傅聚卿介紹過這樣一個寶貝到我們所裡來,好容易我把她攆走了,聚卿還怪著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頭腦頑固,胸襟狹小,容不下人。” 鄭須溪道:“這話不錯。玉山該留她下來,也許你們所裡的學術空氣能把她潛移默化,使她漸漸跟環境適合,很可能成為一個人才。” 陸伯麟笑說:“我想起一椿笑話。十幾年前,我家還在南邊。有個春天,我陪內人到普陀山去燒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裡。我看床舖的樣子,不很放心,問和尚有沒有臭蟲。和尚擔保我沒有,'就是有一兩個,佛門的臭蟲受了菩薩感應,不吃葷血;萬一真咬了人,阿彌陀佛,先生別弄死它,在菩薩清靜道場殺生有罪孽的。'好傢伙!那天我給咬得一宵沒睡。後來才知道真有人聽和尚的話。有同去燒香的婆媳兩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蟲,便擱在她媳婦的床上,算是放生積德,媳婦嚷出來,傳為笑話。須溪講環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廟的吃素臭蟲來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鄭須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話有一部分真理。臭蟲跟佛教程度差得太多了,陳俠君所謂'心理距離'相去太遠,所以不會受到感化。智力比較高的動物的確能夠傳染主人的脾氣,這一點生物學家和動物心理學家都承認。譬如主人愛說笑話,來的朋友們常哈哈大笑,他養的狗處在這種環境裡,也會有幽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舉動,有時竟能嘻開嘴學人的笑容。記得達爾文就觀察到狗能模仿人的幽默,我十幾年前看德國心理學家潑拉埃講兒童心理的書裡,也提起這類事。我說學術空氣能改變女人的性格,並非大帽子空話。” 陸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沒見過,回頭養條狗來試驗試驗。可是我聽了你的科學證明,和你絕對同意。我喜歡書,所以我家裡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對書有特別嗜好,常把我的書咬壞。和尚們也許偷偷吃肉,所以寺院裡的蝨子不戒腥葷。你的話對極了。”說完話向李太太擠擠眼,彷彿要她注意自己諷刺的巧妙。 鄭須溪搖頭道:“你這老頭子簡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舉狗的例子呢?不現成有淘氣麼?你們細心瞧它動作時的腰身,婀娜剛健,有時真像愛默,尤其是它伸懶腰的姿態。它在李府上養得久了,看慣美麗女主人的榜樣,無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該罵你,還是該謝你。” 陳俠君道:“他這話根本不對。淘氣在李家好多年了,不錯,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為什麼它不模仿建侯?你們別笑,建侯又要誤會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紀的法國,他這身段的曲線美,不知該使多少女人傾倒愛慕,不拿薪水噹他的女書記呢!那時候的漂亮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國話好像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現代女人的束緊前面腹部而聳起後面臀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國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氣的榜樣。所以我說老袁倒果為因。並不是淘氣學愛默的姿態,是愛默參考淘氣的姿態,神而明之,自成一家。這話愛默聽了不會生氣的。傾國傾城,天字第一號外國美人是埃及女皇克婁巴德拉--埃及的古風是女人愈象貓愈算得美。在朋友們的太太裡,當然推愛默穿衣服最稱身,譬如我內人到冬天就像麻口袋裡盛滿棒子麵,只有你那合式樣兒,不像衣服配了身體做的,真像身體適應著衣服生長的。這不是學淘氣的一身皮毛麼?不成淘氣會學了你才生皮長毛?” 愛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專講廢話。”建侯把麵前一塊Eclair給陳俠君道:“請你免開尊口,還是吃東西吧,省得嘴閒著又要嚼咀。”俠君真接了咬著,給點心堵住了上下古今的議論。 傅聚卿說:“我在想俠君講的話。戀愛里的確有'心理距離',所以西洋的愛神專射冷箭。射箭當然需要適當的距離,紅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遠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懸殊的人固然不易相愛,而血統關係太親密的人也不易相愛。不過這距離不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這個經驗麼?有時一個女人遠看很美,頗為可愛,走近了細瞧,才知道全是假的,長得既不好看,而且化妝的原料欠講究,化妝的技巧也沒到家。這種娘兒們打的什麼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麼多的心思和工夫來打扮,結果只能站在十碼以外供人遠眺!是否希望男人老遠的已經深深地愛上她們,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後悔無及,只有將錯就錯,愛她們到底?今天聽俠君的話,才明白她們跟槍砲一樣,放射力有一定的距離,這種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見多少,我恨死了她們,覺得她們要騙我的愛,我險的上當。虧得我生在現代,中國風氣開通,有機會對她們仔細觀察,矯正一眼看去的幻覺。假使在古代,關防嚴密,惟有望見女人憑著高樓的欄干,或者瞥見她打起驢車的簾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見生情,倒煞費心機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著都發抖。”說時傅聚卿打個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個矮胖的身體也參加這笑。 陳俠君早吃完那塊糕,嘆口氣說:“聚卿,你眼睛終是太高呀!我們上半世已過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樣苛求。不但對相貌要放低標準,並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責備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開眼閉的老頭子,明知他們的年輕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鬧,裝傻不管。現在我漸漸了解他們,同情他們。除非你容忍她們對旁人的愛,你別夢想她們會容忍你對她們的愛。我在巴黎學畫的時候,和一個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後來發現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要我也進教才肯結婚,彷彿她就是教會招攬主顧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時要求女人全副精神愛我,整個心裡裝滿的是我,不許留一點點給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敵,她該為我放棄他,她對我的愛情應該超越一切宗教的顧忌。可是現在呢?我安分了,沒有奢望了,假如有可愛的女人肯大發慈悲,賞賜我些剩餘的溫柔,我像叫化子討得殘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對我一笑,或臉一紅,我都記在心上,貯蓄著有好幾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們太老啦!可是還不夠老,只怕徵兵輪到我們。戀愛?我們太老啦!可是也不夠老,只怕做情人輪不著我們!” 馬用中起身道:“俠君這番話又喪氣,又無恥。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謝謝您,再會,再會。別送!齊先生,再見。”曹世昌也同時說俠君的議論“傷風敗俗”。建侯聽俠君講話,呆呆的像上了心事,直到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來,和著愛默說:“不多坐一會兒麼?不送,不送。”頤谷掏出表來,看時間不早,也想告辭,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裡,七嘴八舌中說一句客氣話便溜。然而看他們都坐得頂舒服的,不像就走;自己怕母親盼望,實在坐不住了,正盤算怎樣過這一重重告別的難關。李太太瞧見他看表,就說:“時間還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兒見。”頤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謝了幾句。因為他第一次來,建侯送他到大門。出客堂時建侯把門反手關上,頤谷聽見關不斷的里面說笑聲,武斷他們說笑著自己,臉更熱了。跳上了電車,他忽然記起李太太說“明兒見”。仔細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對自己臨去時講的話從記憶裡提出來,揀淨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兒見”三個字。這三個字還沒僵冷,李太太的語調還沒有消散。 “明”字說得很滑溜,襯出“見”字語音的清朗和著重,不過著重得那麼輕鬆只好像說的時候在字面上點一下。那“兒”字隱躲在“明”字和“見”字聲音的夾縫裡,偷偷的帶過去。自己絲毫沒記錯。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這個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頤谷笑容上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得和同車的乘客們分攤高興。對面坐的一個中年女人見頤谷向自己笑,誤會他用意,惡狠狠看了頤谷一眼,板著臉,別過頭去。頤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靜下來。到了家,他母親當然問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說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膚不白啦,顴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麼缺點啦。假如頤谷沒著迷,也許他會讚揚愛默俏麗動人;現在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初來未慣,躲在他心裡,怕見生人,所以他說話也無意中合於外交和軍事上聲東擊西的掩護策略。他母親年輕結婚的時候,中國人還未發明戀愛。那時候有人來做媒,父母問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話,只有紅著臉低頭,一聲不響,至多說句“全憑爹媽作主”,然後飛快的跑回房裡去,這已算女孩兒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誰料到二三十年後,世情大變,她兒子一個大男孩子的心思也會那麼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兒子,說他看得好仔細,旁的沒講什麼。頤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幾個顛倒混沌的夢,夢見不小心把茶潑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無地自容,只好逃出了夢。醒過來,又夢見淘氣抓破自己的鼻子,陳俠君罵自己是貓身上的跳蝨。氣得正要回罵,夢又轉了彎,自己在撫摸淘氣的毛,忽然發現撫摸的是李太太的頭髮,醒來十分慚愧,想明天真無顏見李氏夫婦了。卻又偷偷的喜歡,昧了良心,牛反芻似的把這夢追溫一遍。 李太太並未把頤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頤谷出去時,陳俠君道:“這小孩子相貌倒是頂聰明的。愛默,他該做你的私人秘書,他一定死心塌地聽你使喚,他這年齡正是為你發傻勁的時候。”愛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俠君,你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負得夠了。年輕人沒見過世面,怪可憐的,。”俠君道:“誰欺負他?我看他睜大了眼那驚奇的樣子,幼稚得可憐,所以和他開玩笑,叫他別那麼緊張。”陸伯麟道:“你自以為開玩笑,全不知輕重。怪不得建侯惱你。”大家也附和著他。說時,建侯進來。客人坐一會,也陸續散了。愛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覺和後半覺接榫處,無故想起日間頤谷對自己的表情和陳俠君的話,忽然感到興奮,覺得自己還不是中年女人,轉身側向又睡著了。 明天,頤谷正為建侯描寫他在紐約大旅館高樓上望下去,電線、行人、車輛搞得頭暈眼花,險的栽出窗子,愛默打門進來。看了他們一眼,又轉身像要出去,說:“你們忙著,我不來打攪你們,我沒有事。”建侯道:“我們也沒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遊記的序文?”愛默道:“記得你向我講過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脫稿了,一起看,專看序文沒有意思。建侯,我想請頤谷抽空寫大後天咱們請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頤谷沒準備李太太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像初進按摩浴室的人沒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他沒等建侯回答,忙說:“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寫不好——”頤谷說了這句謙詞,算表示他從容自在,並非局促到語無倫次。建侯不用說也答應。頤谷向愛默手中接過請客名單,把眼花腿軟的建侯拋擱在紐約旅館第三十二層樓窗口,一心來為愛默寫帖子了。他替建侯寫遊記,滿肚子的委屈,而做這種瑣碎的抄寫工作,倒虔誠得像和尚刺血寫佛經一樣。回家後他還追想著這小事,似乎這是愛默眼裡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為愛默復了幾封無關緊要的信,第三天他代愛默看了一本作者贈送的新小說,把故事撮要報告她,因為過一天這作者要見到愛默。頤谷並不為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後回家的時候卻感到當天的生活異常豐富,對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寫請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經不很高興。到李太太叫頤谷代看小說,李先生覺得這不但截斷了遊記寫作,並且象燒熱的刀判分豬油,還消耗了中午前後那一段好時間,當天別指望頤谷再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當場發作,只隱約感到不安,怕愛默會把這個書記奪去。他當著愛默,冷冷對頤谷說:“你看你的小說,把稿子給我,我自己來寫。”愛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樣緊!你寫書不爭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麼辦?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話,這本書我早看了。”頤谷這時候只知道愛默要自己效勞,全聽不出建侯話中用意,當真把稿子交與建侯。建侯接過來,一聲不響,黃臉色裡泛出青來。愛默看建侯一眼,向頤谷笑著說:“費心!”出書房去了。頤谷坐下來看那小說,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氣!頤谷要讓愛默知道自己眼光兇、標準高,對那書裡的情節和文字直挑錯兒,就彷佛得了傅聚卿的傳授似的。建侯呆呆坐著,對面前的稿子瞪眼,沒有動筆。平時總是他看表叫頤谷回家吃飯的,今天直到老媽子出來問他要不要開飯,他才對頤谷強笑,分付他走,看見他帶了那本小說回家,愈加生氣。建侯到飯廳裡,坐下來喝湯,一言不發,愛默也不講話。到底女人是創世以來就被壓迫的動物,忍耐心好,建侯先開口了:“請你以後別使喚我的書記,我有正經事兒要他幹。你找他辦那些瑣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他幹完我的正事。” 愛默“哼”了一聲用英語說道:“你在和我生氣,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邊聽著,好意思麼?吵嘴也得瞧在什麼地方!剛才當著你那寶貝書記的面,叫我下不去,現在好好吃飯,又來找岔子。吃飯的時候別動火,我勸你。回頭胃病又要發啦!總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氣成胃病,你才樂意。今天有炸龍蝦,那東西很不容易消化。”那女用人不懂英語,氣色和音調是詳得出的,肚子裡暗笑道:“兩口兒在嘔氣了!你們嘰哩咕嚕可瞞不過我。” 飯吃完,夫婦到臥室裡,丫頭把建侯睡午覺的被窩鋪好出去。建侯忍不住問愛默道:“我講的話,你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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