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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貓-3

人·獸·鬼 钱钟书 5237 2018-03-20
愛默坐在沙發里,抽著煙道:“聽見!怎會不聽見?老媽子、小丫頭全聽見。你講話的聲音,天安門、海淀都聽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訓老婆。” 建侯不願意戰事擴大,妨害自己睡覺,總結地說:“聽見就好了。” 愛默一眼不瞧丈夫,彷彿自言自語:“可是要我照辦,那不成。我愛什麼時候使喚他,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當著書記和用人,對我吆喝!” 建侯覺得躺著吵架,形勢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盤,只有女人懶在床上見客談話,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像無險可守的軍隊,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來說:“這書記是我用的,該聽我支配。你叫他打雜差,也得先向我打個招呼。” 愛默扔掉香煙,騰出嘴來供相罵專用,說:“只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他。老實說,你給他的工作並不見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領寫書,自己動筆,不要找人。曹世昌、陸伯麟、傅聚卿都寫了好多書,誰還沒有僱用個書記呢!”

建侯氣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齊的孩子滾。乾脆大家沒書記用。” 愛默道:“你辭掉他,我會用他。我這許多雜事,倒不比你的遊記——” 建侯道:“你忙不過來,為什麼不另用個書記,倒侵占我的人呢?” 愛默道:“先生,可省儉為什麼不省儉?我不是無謂浪費的女人。並且,我什麼時候跟你過分家來?”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們彼此界限分得清一點。” 愛默站起來道:“建侯,你說話小心,回頭別懊悔。你要分咱們就分。” 建侯知道話說重了,還倔強說:“你別有意誤解,小題大做。” 愛默冷笑道:“我並不誤解。你老覺得人家把我比你瞧得起,心裡氣不過。前天聽了陳俠君的胡說,?找個相好的女人。嚇!你放心,我決不妨礙你的幸福。”

建侯氣勢減縮,強笑道:“哈哈!這不是藉題發揮是什麼?對不住,我要睡了。”他躺下去把被蒙頭不作聲。愛默等他五分鐘後頭伸出來,又說:“你去問那孩子把那本小說要回來,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義。我下午有事出門,不到書房去。你要使喚齊頤谷,就隨你便罷。我以後也不寫什麼東西了,反正一切都是這樣!我名分下的東西,結果總是給你侵占去了。朋友們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裡的用人搶先忙著為你,我的事老擱在後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僥倖咱們沒有孩子,否則他們準象畜生和野蠻人,只知道有母親,眼睛裡不認識我這爸爸。”李太太對養育兒女的態度,正像蘇聯官立打胎機關的標語:“第一次光顧我們歡迎,可是請您別再來!”但是婦科醫生嚴重警告她不宜生產,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沒來投胎過。朋友們背後說她真是個“絕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說得好可憐!真是苦命丈夫哪!用人聽我的話,因為我管家呀。誰愛管家!我煩得頭都痛了!從明天起,請你來管,讓用人全來奉承你。講到朋友,那更笑話!為什麼嫁你以後,我從前同學時代的朋友一個都不來往了。你向我計較你的朋友,我向誰要我的朋友?再說,現在的朋友可不是咱們倆大家有的?分什麼跟我好,跟你不好?你這人真是小孩子氣。至於書記呢,這種時局今天不保明天,誰知道能用他多少時候?萬一咱們搬家回南,總不能帶著他走呀。可是你現在就辭掉他,也得送他一個月的薪水。我並不需要他,不過,你不寫東西也犯不著就叫他馬上走,有事時可以差喚差喚。到一個月滿期,瞧情形再說。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話,我又忍不住多嘴討你厭了。反正以後一切歸你管,由你作主。”建侯聽他太太振振有詞,又講自己“小孩子氣”,不好再吵,便搖手道:“這話別提,都是你對。咱們講和。”愛默道:“你只說聲'講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話作準,早拆開了!”說著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講和的手。建侯一個人躺著,想明明自己理長,何以吵了幾句,反而詞窮理屈,向她賠不是,還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後這四五天,建侯不大進書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麼。有一兩次晚上應酬,也不能陪愛默同去。頤谷的工作並不減少。建侯沒有告訴他遊記已經停寫,仍然不讓他空閒,分付他摘譯材料,說等將來一起整理。愛默也常來叫他寫些請帖、謝帖之類,有時還坐下來閒談一會。頤谷沒有姊妹,也很少親戚來往,寡母只有他一個兒子,管束得很嚴,所以他進了大學一年,從沒和女同學談過話。正像汽水瓶口儘管封閉得嚴嚴密密,映著日光,看得見瓶子裡氣泡在浮動,頤谷表面上拘謹,心裡早蠢攪著無主招領的愛情。一個十八九歲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裡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目,心裡的污穢有時過於公共廁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他希望找到一個女人能跟自己心靈契合,有親密而純潔的關係,把生理衝動推隔得遠遠的,裹上重重文飾,不許它露出本來面目。頤谷和愛默接觸以後,他的氾濫無歸的情感漸漸收聚在一處,而對於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男孩子,中年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泥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對像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痴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因為年輕人自身要成熟,無意中挑有經驗的對象,而年老時發瘋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年輕,因為老年人自身要恢復青春,這夢想在他最後的努力裡也反映著。頤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後,已經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了。這愛情有什麼結果,他全沒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機會和她這樣接近。他每聽見她的聲音,他心就跳,臉上佈滿紅色。這種臉色轉變逃不過愛默的眼睛。頤穀不敢想像愛默會愛自己,他只相信愛默還喜歡自己。但是有時他連這個信念都沒有,覺得自己一味妄想,給愛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輕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愛默自己也記不得的小動作和表情來證明並非妄想。然而這還不夠,愛默心裡究竟怎麼想呀?真沒法去測度。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覺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出去,依然盤據在心裡,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沮喪象墮地,盪著單相思的鞦韆。

第三個星期一頤谷到李家,老白一開門就告訴他說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頤谷忙問為什麼,李太太同去沒有。他知道了建侯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愛默一時還不會走,心才定下來,然而終不舒泰。離別在他心上投了陰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愛默才到書房裡,告訴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來,說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開戰,該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頤谷強作鎮靜地問道:“李太太,你不會就離開北平罷?”象病人等著急救似的等她回答。愛默正要回答,老白進來通報:“太太,陳先生來了。”愛默說:“就請他到書房裡來——我等李先生回來,就收了這兒的攤也去。頤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進學校,比這兒安全些。”頤谷早料到是這回事,然而聽後絕望灰心,隻眼睛還能自製著不流淚。陳俠君一路嚷道:“愛默,想不到你真聽了我的話,建侯居然肯把機要秘書讓給你。”他進來招呼了頤谷,對愛默說:“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車回南了?”

愛默說:“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訴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沒有?” “你知道他見了我就頭痛,那裡會巴巴地來告訴我?我這幾天無聊,有朋友走,就到車站去送,藉此看看各種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個親戚,誰知道碰上你們先生,他看見我好像很不得勁,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說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沒有去送他?” “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麼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 “他有個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俠君含意無窮地盯住愛默。 愛默跳起來道:“呀?什麼?” “他臥車車廂裡只有他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子很老實,長得也不頂好,見了我只想躲,你說怪不怪?建侯說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愛默臉色發白說:“他哪裡有什麼表侄女?這有點兒蹊蹺?”“是呀!我當時也說,怎麼從沒聽你們說起。建侯挽著那女孩子的手,對我說:'你去問愛默,她會知道。'我聽他語氣嚴重,心裡有些奇怪,當時也沒多講什麼。建侯神氣很落落難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愛默眼睛睜到無可再大,說:“這裡頭有鬼。那女孩子什麼樣子?建侯告訴你她的姓沒有?” 陳俠君忽然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愛默生氣道:“有什麼可笑的?”頤谷恨陳俠君闖來打斷了談話,看到愛默氣惱,就也一臉的怒氣。俠君笑意未斂,說:“對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說做就真會去做!我現在全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沒料到會給我這討厭傢伙撞破。他知道這事瞞不了,索性叫我來向你報信。哈哈!我夢想不到建侯還有那一手!這都是那天茶會上把他激出來的。我只笑他照我的話一字沒改地去做,揀的對像也是相貌平庸,態度寒窘,樣子看來是個沒見世面的小孩子,一頓飯、兩次電影就可以結交的,北平城裡多得是!在她眼裡,建侯又闊綽,又偉大,真好比那位離婚的美國女人結識了英國皇太子了。哈哈,這事怎樣收場呢!”

愛默氣得管束不住眼淚道:“建侯竟這樣混賬!欺負我——”這時候,她的時髦、能乾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個軟弱可憐的女人本相。頤谷看見愛默哭了,不知所措,忽然發現了愛默哭的時候,她的年齡,她相貌上的缺陷都顯示出來,她的臉在眼淚下也像潑著水的鋼筆字,模糊浮腫。同時愛默的眼淚提醒他,她還是建侯的人,這些眼淚是建侯名分裡該有的。陳俠君雖然理論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氣就會減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風就會停吹,但真見了眼淚,也慌得直說:“怎麼你哭了?有什麼辦法,我一定盡力!” 愛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你會盡什麼力。你去罷,我有事會請你來。我旁的沒什麼,就氣建侯把我蒙在鼓裡,我自己也太糊塗!” 俠君知道愛默脾氣,扯個淡走了。愛默也沒送他,坐在沙發上,緊咬著牙。臉上的淚漬象玻璃上已乾的雨痕。頤谷瞧她臉在憤恨裡變形換相,變得又尖又硬,帶些殺氣。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害怕起來,想今天還是回家罷,就起身說:“李太太——”

愛默如夢乍醒道:“頤谷,我正要問你,你愛我不愛?” 這句突兀的話把頤谷嚇得呆呆的,回答不上來。 愛默頑皮地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呀!你愛著我。”怎樣否認這句話而不得罪對方,似還沒有人知道。頤穀不明白李太太問的用意,也不再願意向她訴說衷情,只覺得情形嚴重,想溜之大吉。 愛默瞧第二炮也沒打響,不耐煩道:“你說呀!” 頤谷愁眉苦臉,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敢——” 這並不是愛默想像中的回答,同時看他那為難樣子,真教人生氣,不過想到建侯的事,心又堅決起來,就說:“這話倒有趣。為什麼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生這樣胡鬧。說怕我罷,我有什麼可怕?你坐下來,咱們細細的談。”愛默把身子移向一邊,讓出半面沙發拍著叫頤谷坐。愛默問的用意無可誤解了,頤谷如夢忽醒,這幾天來魂夢裡構想的求愛景象,不料竟是這麼一回事。他記起陳俠君方才的笑聲來,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戀愛在旁人眼裡原來只是笑話!一切調情、偷情,在本人無不自以為纏綿浪漫、大膽風流,而到局外人嘴裡不過又是一個曖昧、滑稽的話柄,只照例博得狎褻的一笑。頤谷未被世故磨練得頑鈍,想到這裡,愈加畏縮。

愛默本來怒氣勃勃,見頤谷閃閃躲躲,愈不痛快,說:“我請你坐,為什麼不坐下來!” 頤谷聽了命令,只好坐下。剛坐下去,“啊呀!”一聲,直跳起來,彈簧的震動把愛默也顛簸著。愛默又驚又怒道:“你這人怎麼一回事?” 頤谷道:“淘氣躲在沙發下面,把我的腳跟抓了一把。” 愛默忍不住大笑,頤谷哚著嘴道:“它抓得很痛,襪子可能給抓破了。” 愛默伸手把淘氣捉出來,按在自己腿上,對頤谷說:“現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頤谷急得什麼推託藉口都想不出,哭喪著臉胡扯道:“這貓雖然不是人,我總覺得它懂事,好像是個第三者。當著它有許多話不好講。”說完才覺得這句話可笑。 愛默皺眉道:“你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氣遞給頤谷。淘氣掙扎,頤谷緊提了它的頸皮——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開書房門,把淘氣扔出去,趕快帶上門,只聽得淘氣連一接二的尖叫,銳利得把聽覺神經刺個對穿,原來門關得太快,夾住了它的尾巴尖兒。愛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來順手給頤谷一下耳光,拉開門放走淘氣,一面說:“去你的,你這大傻瓜!”淘氣夾著創痛的尾巴直向裡面竄,頤谷帶著熱辣辣的一片臉頰一口氣跑到街上,大門都沒等老白來開。頭腦裡象舂米似的一聲聲頓著:“大傻瓜!大傻瓜!”

李太太看見頤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蠻,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會為建侯生氣到這個地步。她忽然覺得老了,彷彿身體要塌下來似的衰老,風頭、地位和排場都像一副副重擔,自己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願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裡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在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 這時候,昨天從北平開的聯運車,已進山東地境。李建侯看著窗外,心境象向後飛退的黃土那樣的干枯憔悴。昨天的興奮彷彿醉酒時的高興,事後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陳俠君準會去報告愛默,這事鬧大了,自己沒法下台。為身邊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自悔一時糊塗,忍不住氣,自掘了這個陷阱。這許多思想,攙了他手同看窗外風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覺得人生前途正像火車走不完的路途,無限地向自己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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