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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貓-1

人·獸·鬼 钱钟书 16948 2018-03-20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頤谷這樣譬釋著,想把心上一團蓬勃的憤怒象梳理亂發似的平順下去。誠然,主婦的面,到現在還沒瞧見,反正那混帳貓兒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也無從打他。只算自己晦氣,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李先生在睡午覺,照例近三點鐘才會進書房。頤谷滿肚子憋著的怒氣,那時都冷了,覺得非趁熱發洩一下不可。湊巧老白送茶進來,頤谷指著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字句流離散失得像大轟炸後的市民,說:“你瞧,我回去吃頓飯,出了這個亂子!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過目,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沒放在抽屜裡,現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嘆口微氣說:“那可就糟啦!這準是'淘氣'幹的。'淘氣'可真淘氣!太太慣了它,誰也不敢碰它根毛。齊先生,您回頭告訴老爺,別讓'淘氣'到書房裡來。”他躬著背蠕緩地出去了。

“淘氣”就是那鬧事的貓。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家裡,原叫做'小黑'。李太太嫌'小黑'的稱謂太俗,又笑說:“那跟門房'老白'不成了一對兒麼?老白聽了要生氣的”。貓送到城南長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愛慕李太太的詩人說“: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秘,富於含蓄和誘惑。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只愛吃奶,沒資格喝咖啡。這隻貓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亞詩裡的現成名字,叫它'darklady',再雅緻沒有了。”有兩個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著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極高興,只嫌“darklady”名字太長。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養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暱的習氣,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她也會叫他bill,何況貓呢?所以她採用詩人的提議,同時來個簡稱,叫“Darkie。”大家一致叫:“妙!”,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莫名其妙,也和著叫:“妙!妙!”(miaow!miaow!)沒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並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黑”。一個大名鼎鼎的老頭子,當場一言不發,回家翻了半夜的書,明天清早趕來看李太太,講詩人的壞話道:“他懂什麼?我當時不好意思跟他抬摃,所以忍住沒有講。中國人一向也喜歡黑裡俏的美人,就像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說她又黑又美。[黑旦]己剛是'Darkie'的音譯,並且也譯了意思。哈哈!太巧了,太巧了!”這貓仗著女主人的愛,專鬧亂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國名字叫滑了口,變為跟Darkie雙聲疊韻的混名:“淘氣”。所以,好像時髦教會學校的學生,這畜生中西名字,一應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諡法--混名。它到李家不足兩年,在這兩年裡,日本霸占了東三省,北平的行政機構改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個國,興了一個帝國,國際聯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個國際聯夢或者一群國際聯盲,但是李太太並沒有換丈夫,淘氣還保持著主人的寵愛和自己的頑皮。在這變故反复的世界裡,多少人對主義和信仰能有同樣的恆心呢?

這是齊頤谷做李建侯試用私人秘書的第三天,可是還沒瞻仰過那位有名的李太太。要講這位李太太,我們非得用國語文法家所謂“最上級形容詞”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裡,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緻豐富,她的交遊最廣。並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戰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裡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因為北平--明清兩代的名士象湯若士、謝在杭們所咒詛為最俗、最髒的北京--在戰事前幾年忽然被公認為全國最文雅、最美麗的城市。甚至無風三尺的北平塵土,也一變而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著元明清三朝帝國的劫灰,歐美新興小邦的歷史博物館都派人來裝了瓶子回去陳列。首都南遷以後,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時,像一切無用過時的東西,它變為有歷史價值的陳設品。宛如一個七零八落的舊貨攤改稱為五光十色的古玩鋪,雖然實際上毫無差異,在主顧的心理上卻起了極大的變化。逛舊貨攤去買便宜東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鋪你非有錢不可,還得有好古癖,還得有鑑別力。這樣,本來不屑撿舊貨的人現在都來買古玩了,本來不得已而光顧舊貨攤的人現在也添了身分,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那時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誇傲,彷彿是個頭銜和資格。說上海和南京會產生藝術和文化,正像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遺骸的發現,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秀。 “北京人”是猴子裡最進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國人裡最文明的。因此當時報紙上鬧什麼“京派”,知識分子們上溯到“北京人”為開派祖師,所以北京雖然改名北平,他們不自稱“平派”。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對於他們僑居北平的得意,彷彿猶太人愛他們入籍歸化的國家,不住地掛在口頭上。遷居到北平以來,李太太腳上沒發過濕氣,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

李氏夫婦的父親都是前清遺老,李太太的父親有名,李先生的父親有錢。李太太的父親在辛亥革命前個把月放了什麼省的藩台,滿心想弄幾個錢來彌補歷年的虧空。武昌起義好像專跟他搗亂似的,他把民國恨得咬牙切齒。幸而他有個門生,失節作了民國的大官,每月送筆孝敬給他。他住在上海租界裡,抱過去的思想,享受現代的生活,預用著未來的錢--賒了賬等月費彙來了再還。他漸漸悟出寓公自有生財之道。今天暴發戶替兒子辦喜事要證婚,明天洋行買辦死了母親要點主,都用得著前清的遺老,謝儀往往可抵月費的數目。妙在買辦的母親死不盡,暴發戶的兒子全養得大。他文理平常,寫字也不出色,但是他發現只要蓋幾個自己的官銜圖章,“某年進士”,“某省布政使”,他的字和文章就有人出大價錢來求。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價,遺老值得一做,心平氣和,也肯送女兒進洋學堂唸書了。李先生的父親和他是同鄉,極早就講洋務,做候補道時上過“富國裕民”的條陳,奉憲委到上海向洋人定購機器,清朝亡得太早,沒領略到條陳的好處,他只富裕了自己。他也曾做出洋遊歷的隨員,回國以後,把考察所得,歸納為四句傳家格言:“吃中國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無遺憾矣!”他親家的貫通過去、現在、未來,正配得上他的融會中國、東洋、西洋。誰知道建侯那糊塗蟲,把老子的家訓記顛倒了。第一,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比西洋老婆更難應付。愛默在美國人辦的時髦女學畢業,本來是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頭,經過“二毛子”的訓練,她不但不服從丈夫,並且丈夫一個人來侍候她還嫌不夠。第二,他夫婦倆都自信是文明人,不得不到北平來住中國式的舊房子,設備當然沒有上海來得洋化。第三,他吃日本菜得了胃病。這事說來話長。李太太從小對自己的面貌有兩點不滿意:皮膚不是上白,眼皮不雙。第一點還無關緊要,因為她根本不希罕那種又紅又白的洋娃娃臉,她覺得原有的相貌已經夠可愛了。單眼皮呢,確是極大的缺陷,內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物產不易出口。進了學校,她才知道單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國徽,因此那個足智多謀、偷天換日的民族建立美容醫院,除掉身子的長短沒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國號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無不可以修補,醜的變美,怪物改成妖精。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許多條件,第十八條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進醫院去修改眼皮,附帶把左頰的酒靨加深。她知道施了手術,要兩星期見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間的孤寂,在這浪漫的國家裡,不為自己守節;所以進醫院前對李先生說:“你知道,我這次跨海征東,千里迢迢來受痛苦,無非為你,要討你喜歡。我的臉也就是你的面子。我蒙了眼,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個人住在外面吃喝玩樂麼?你愛我,你得聽我的話。你不許跟人到處亂跑。還有,你最貪嘴,可是我進醫院後,你別上中國館子,大菜也別吃,只許頓頓吃日本料理。你答應我不?算你愛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時候心上也有些安慰。吃得壞些,你可以清心寡欲,不至於胡鬧,糟蹋了身子。你個兒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你背了我騙我,我會知道,從此不跟你好。”兩星期後,建侯到醫院算賬並迎接夫人,身體卻未消瘦,只是臉黃皮寬,無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買來的眼睛,好像美術照相的電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煥映烘托出來。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種姿態,開,閉,明,暗,尖利,朦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兩眼裡躲著兩位專家在科學管理,要不然轉移不會那樣斬截,表情不會那樣準確,效果不會那樣的估計精密。建侯本來是他父親的兒子,從今以後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朋友們私議過,李太太那樣漂亮,怎會嫁給建侯。有建侯的錢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幹的人,並非絕對沒有。事實上,天並沒配錯他們倆。做李太太這一類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終身事業,專門職務,比做大夫還要忙,比做挑夫還要累,不容許有旁的興趣和人生目標。旁人雖然背後嘲笑建侯,說他“夫以妻貴”,沾了太太的光,算個小名人。李太太從沒這樣想過。建侯對太太的虛榮心不是普通男人佔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種被佔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闊人家的婢僕、大人物的親隨、或者殖民地行政機關里的土著僱員對外界的賣弄。這種被佔有的虛榮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氣量大、心眼兒寬。李太太深知缺少這個丈夫不得;彷彿亞刺伯數碼的零號,本身毫無價值,但是沒有它,十百千萬都不能成立。因為任何數目背後加個零號便進了一位,所以零號也跟著那數目而意義重大了。

結婚十年來,李先生心廣體胖,太太稱他好丈夫,太太的朋友說他夠朋友。上個月裡,他無意中受了刺激。在一個大宴會上,一位冒失的年輕劇作家和他夫婦倆同席。這位尚未出頭的劇作家知道同席有李太太,透明地露出滿腔榮幸。他又要恭維李太太,又要賣弄才情,一張嘴簡直分不出空來吃菜。上第三道菜時,他蒙李太太惠許上門拜訪,願償心定,可以把一部份注意力轉移到吃飯上去。心難二用,他已經夠忙了;實在顧不到建侯,沒和他敷衍。建侯心上十分不快,回家後嘀咕說這年輕人不通世故。那小子真說到就做,第二天帶了一包稿子趕上門來,指名要見李太太。建侯忽然發了傻孩子勁,躲在客堂外面偷聽。只聽他寒暄以後,看見沙發上睡的淘氣,便失聲驚嘆,讚美這貓兒“真可愛!真幸福!”把稿子“請教”以後,他打聽常來的幾個客人,說有機會都想一見。李太太泛泛說過些時候請他喝茶,大家認識認識。他還不走,又轉到淘氣身上,說他自己也最愛貓,貓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備的動物:它撲滅老鼠,象除暴安良的俠客;它靜坐念佛,象沉思悟道的哲學家;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詩人;他還說什麼暹羅貓和波斯貓最好,可是淘氣超過它們。總而言之,他恭維了李太太,讚美淘氣,就沒有一句話問到李先生。這事喚起建侯的反省,悶悶不樂了兩天,對於個人生活下了改造的決心。從今以後,他不願藉太太的光,要自己有個領域,或做官,或著作。經過幾番盤算,他想先動手著作,一來表示自己並非假充斯文,再則著作也可導致做官。他定了這個計劃,最初不敢告訴太太,怕她潑冷水。一天他忍不住說了,李太太出乎意料地贊成,說:”你要有表現,這也是時候了。我一向太自私,沒顧到耽誤了你的事業!你以後專心著作,不用陪著我外面跑。”

著作些什麼呢?建侯頭腦並不太好,當學生時,老向同學借抄講堂筆記,在外國的畢業論文還是花錢僱猶太人包工的。結婚以後,接觸的人多了,他聽熟了許多時髦的名詞和公式,能在談話中適當地應用,作為個人的意見。其實一般名著的內容,也不過如此。建侯錯過了少年時期,沒有冒冒失失寫書寫文章,現在把著作看得太嚴重了,有中年婦女要養頭胎那樣的擔心。他仔細考慮最適宜的體裁。頭腦不好,沒有思想,沒有理想;可是大著作有時全不需要好頭腦,只需要好屁股,聽鄭須溪說,德國人就把“坐臀”(Sitzfleisch)作為知識分子的必具條件。譬如,只要有坐性,水滸傳或紅樓夢的人名引得總可以不費心編成的。這是西洋科學方法,更是二十世紀學問工具,只可惜編引得是大學生或小編輯員的事,不值得親自動手。此外只有寫食譜了。在這一點上自己無疑的是個權威,太太請客非自己提調不可,朋友們的推服更不必說。因為有胃病,又戒絕了菸酒,舌頭的感覺愈加敏銳,對於口味的審美愈加嚴明。並且一頓好飯,至少要吃它三次:事前預想著它的滋味,先在理想中吃了一次;吃時守著醫生的警告不敢放量,所以戀戀不捨;到事後回憶餘味,又在追想裡吃了一次。經過這樣一再而三的咀嚼,菜的隱惡和私德,揭發無遺。是的,自己若肯寫食譜,準會把薩梵冷(Brillat-Savarin)壓倒。提起梵薩冷,心上又有不快的聯想。薩梵冷的名字還是前年聽陳俠君講的。那時候,這個討厭傢伙已算家裡的慣客了。他知道自己講究吃,一天帶了初版薩梵冷的名著Physiologiedugout(《口味生理學》)來相送。自己早把法語忘光了,冒失地嚷:“你錯了!我害胃病,不害風痛病,這本講gout的生理學對我毫無用處。”那傢伙的笑聲到現在還忘不了。他惡意地對愛默說:“你們先生不翻譯,太可惜了!改天你向傅聚卿講,聘建侯當《世界名著集成》的特約翻譯,有了稿費請客。”可恨愛默也和著他笑。寫食譜的興致,給這事掃盡了。並且,現代人講吃經決算不得正經事業,俠君曾開頑笑說:“外國製茶葉和咖啡的洋行里,都重價僱用'辨味員',沏了各種茶,煮了各種咖啡,請他嚐過,然後分等級,定價錢。這種人一天總得喝百把杯茶或咖啡,幸而只在舌頭上打個轉就吐出來,不嚥下去,否則非瀉肚子,失眠不可。你有現成的胃病,反正是嘴饞不落肚的,可惜大飯店裡沒有'辨味員'的職務,不聘你去做廚房審定委員,埋沒了你那條舌頭!”寫食譜這事若給他知道,就有得打趣了。想來想去,還是寫歐美遊記,既有益,更有趣,是兼軟硬性的作品。寫遊記不妨請人幫忙,而不必聲明合作,只要本人確曾游過歐美,借旁人的手來代寫印象,那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好比演講集的著作權,速寫的記錄員是絲毫無分的。這跟自己怕動筆的的脾氣最相宜沒有。先用個私人書記再說,頂好是未畢業而想賺錢的大學生。

那時候,齊頤谷學校裡的愛國分子鬧得兇,給軍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罪名坐監牢。頤谷本來膽小,他寡母又怕兒子給同學們牽累,暫時停學在家。經過輾轉介紹,四天前第一次上建侯的門。這個十九歲的大孩子,藍布大褂,圓桶西裝褲子,方頭黑皮鞋,習慣把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壓得不甚平伏的頭髮,頗討人喜歡的臉一進門就紅著,一雙眼睛冒牌地黑而亮,因為他的內心和智力絕對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靈活。建侯極中意這個少年,略問幾句,吩咐他明天來開始乾活,先試用一個月。頤谷走後,建侯一團高興,進去向愛默講挑了一個中意的書記。愛默笑他像小孩子新得了玩具,還說:“我有淘氣,誰希罕你的書記!”臉在淘氣身上擦著問:“咱們不希罕他的書記,是不是?--啊呀!不好了,真討厭!”李太太臉上的粉給淘氣舔了一口去,她摔下貓,站起來去照鏡子。

頤谷到李家這兩天半里,和建侯還相得。怕羞的他,見了建侯,倒不很畏縮。建侯自會說話以來,一生從沒碰見任何人肯讓他不斷的發言,肯象頤谷那樣嚴肅地、耐心地、興奮地聽他講。他一向也沒知道自己竟有這樣滔滔汩汩的口才。這兩天,他的自尊心像插進傷寒病人嘴裡的溫度表,直升上去。他才領會到私人秘書的作用,有秘書的人會覺得自己放大了幾倍,抬高了幾層。他跟頤谷先討論這遊記的名稱和寫法,順便講了許多洋景緻。所以第一天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頤谷已經知道建侯在美國做學生時交遊怎樣廣,每年要花多少錢,大學功課怎樣難,畢業怎樣不容易;機器文明多少可驚,怎樣紐約一市的汽車銜接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周;他如何對美國人宣揚中國,他穿了什麼顏色和花紋的中國長袍去參加化裝跳舞會;他在外國生病,房東太太怎樣天天煨雞給自己吃,一個美國女孩子怎樣天天送鮮花,花里還附問病的紙條兒,上面打著“×”號--“你懂麼?”建侯嘻開嘴,滿臉頑皮地問頤谷,“你去請教你的女朋友,她會知道這是kiss的記號。在西洋社交公開,這事平常得很!”遊記的題目也算擬定了兩個,或《歐美漫步》,前者來得渾成,後者來得時髦。當天頤谷吃了午飯回來辦公,又知道要寫這篇遊記,在筆述建侯的印像以外,還得參考美國《國家地理學會雜誌》、《旅行雜誌》、“必得過”(Baedeker)和“沒來”(Murray)兩公司出版的大城市指南,尋材料來補充。明天上午,建侯才決定這遊記該倒寫,不寫出國,而寫回國,怎樣從美國到歐洲漫遊,在意大利乘船回中國。他的理由是,一般人的遊記,都從出國寫起,上了輪船,一路東張西望,少見多怪,,十足不見世面的小家子氣;自己在美洲住了三年,對於西洋文明要算老內行了,換個國家去玩玩,雖然見到些新鮮事物和排場,不致象鄉下人初到大都市,咋舌驚嘆,有失身份。他說:“回國時的遊歷,至少象林黛玉初入榮國府,而出國時的遊歷呢,怕免不了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頤谷曾給朋友們拉去聽京戲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所以也見過身體豐滿結實的林黛玉(彷彿裡警幻仙子給林黛玉吃的強身健美靈丹,黛玉提早服了來葬花似的),但是看建侯口講指劃,自比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建侯愈加得意,頤谷忙說:“李先生,這樣,遊記的題目又得改了。”建侯想了想,說:“巧得很,前天報上看見有人在翻譯英國哈代的小說《還鄉記》,這名稱倒也現成;我這部書就叫《海客還鄉記》,你瞧好不好!”一頓飯後,建侯忽然要把自序先寫;按例,印在書前的自序是全書完稿後才寫的。頤谷暗想,這又是倒寫法。建侯口述意見,頤谷記下來,整理,發揮,修改,直到淘氣出亂子那天的午飯時,才謄清了給建侯過目。經過這兩天半的工作,頤谷對建侯的敬畏心理消失乾淨。青年人的偏激使他對他的主人不留情地鄙視;他看到了建侯的無聊、虛榮、理智上的貧乏,忽視了建侯為人和待人的好處。他該感激建侯肯出相當高的價錢僱自己來幹這種不急之務;他只恨建侯倚仗有錢,犧牲青年人的時間和精力來替他寫無意義的東西。當時他對著貓抓破的稿子,只好捺住脾氣再抄寫一次。也許淘氣這畜生倒是位有識、有膽的批評家,它的摧殘文物的行為,安知不是對這篇稿子最痛快有效的批評呢?想到這裡,頤谷苦笑了。

建侯知道了這事,同情以外,還向頤谷道歉自己的疏忽。頤谷再沒理由氣憤了。過一天早晨,建侯一見頤谷,就說:“今天下午四點半鐘,內人請你喝茶。”頤谷客氣地傻笑著,真覺得受寵若驚。建侯接著說:“她本想認識你,昨天晚上我對她講了淘氣跟你搗亂,她十分抱歉,把淘氣罵了一頓。今天剛有茶會,順便請你進去談談。”這使頤谷自慚形穢起來,想自己不懂禮節,沒有講究衣服,晉見時髦太太,準鬧笑話,他推辭說:“都是生人,我去不好意思。”建侯和藹地說:“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今天來的都是你聽見過的人,只有在我家裡,你才會看見他們聚在一起。你不要錯過機會。我有事要出去,請你把第一章關於紐約的資料收集起來。到四點半,我來領你進去。假如我不來,你叫老白作嚮導。”頤谷整半天什麼事也沒心思做,幸而建侯不在,可以無忌憚地怠工。很希望接觸那許多名字有電磁力的人,而又害怕他們笑自己,瞧不起自己。最好是由建侯帶領進去,羞怯還好像有個緩衝;如果請老白領路,一無保障地進客廳,那就窘了。萬一建侯不來,非叫到老白不可,問題就多了!假使準時進去,旁的客人都沒到,女主人定要冷笑,吃東西時的早到和遲退,需要打仗時搶先和斷後那樣的勇氣,自己不敢冒這個險。假如客人都來了,自己後去,眾目所注,更受不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四時半左右,積伶著耳朵聽門鈴響。老白引客人到客廳,得經過書房。第一個客人來,自己就緊跟著進去;女主人和客人都忙著彼此應酬,自己不致在他們注意焦點下局促不安。

到時候是建侯來陪他進去的。一進客廳,頤谷臉就漲紅,眼睛前起了層水氣,模糊地知道有個時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後,頤谷注視地毯,沒力量抬眼看李太太一下,只緊張地覺著她在對面,忽然發現自己的腳伸得太出,忙縮回來,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個影子。他也沒聽清李太太在講淘氣什麼話。李太太看頤谷這樣怕羞,有些帶憐憫的喜歡,想這孩子一定平日沒跟女人打過交道,就問:“齊先生,你學校裡是不是男女同學的?”李太太明知道在這個年頭兒,不收女人的學校正像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樣的沒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詫異了。 “是的,是的!”頤谷絕望地矯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個眼色,沒說什麼,只向頤谷一笑。這笑是愛默專為頤谷而發的。像天橋打拳人賣的狗皮膏藥和歐美朦朧派作的詩,這笑裡的蘊蓄,豐富得真是說起來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護、喜歡、鼓勵等等成分。頤谷還不敢正眼看愛默,愛默的笑,恰如勝利祈禱、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與,對方並未受到好處。老白又引客人進來,愛默起身招待,心還逗留在這長得聰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該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紀了。建侯拍頤谷的肩說:“別拘謹!”李氏夫婦了解頤谷怕生,來了客人,只浮泛地指著介紹,遠遠打個招呼,讓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發里。頤谷漸漸鬆弛下來,瞻仰著這些久聞大名的來客。

高個子大聲說話的是馬用中,有名的政論家,每天在《正論報》上發表社評。國際或國內起什麼政治變動,他事後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名氣大了,他的口氣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談話時,你覺得他不是政論家,簡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談國內外的政情,並且講來活像他就是舉足輕重的個中人,彷彿天文台上的氣象預測者說,刮風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樣。他曾在文章裡公開告訴讀者一樁生活習慣: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覺以前,總把日曆當天的一張撕掉,不像一般人,一夜醒來看見的還是沒有撕去“昨日之日”。從這個小節,你能推想他自以為是什麼樣的人。這幾天來中日關係緊張,他不愁社論沒有題目。 斜靠在沙發上,翹著腳抽煙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著這些迂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裡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後,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閒湊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彷彿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穀等的清客作風。讀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吃代用品的感覺,好比塗麵包的植物油,衝湯的味精。更像在外國所開中國飯館裡的“雜碎”,只有沒吃過地道中國菜的人,會上當認為是中華風味。他哄了本國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國人——那不過是外行人穿上西裝。他最近發表了許多講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他的煙斗是有名的,文章裡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裡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像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像服了麻醉劑似的,只想瞌睡。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裡賣,應當在藥房裡作為安眠藥品發售,比“羅明那兒”(Luminal),“渥太兒”(Ortal)都起作用而沒有副作用。這些話都是忌妒他的人說的,當然作不得準。 這許多背後講他刻薄話的人裡,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陸伯麟,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鬍子的老頭兒。他雖沒講起抽板煙,但他的臉色只有假定他抽煙來解釋。他兩眼下的黑圈不但顏色象煙熏出來的,並且線形也像繚繞彎曲、引人思緒的煙篆。至於他鼻尖上黯淡的紅色,只譬如蝦蟹烘到熱氣的結果。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像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一向中國人對日本文明的態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為西洋太遠,只能把日本偷工減料的文明來將就。陸伯麟深知這種態度妨礙著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條妙法。中國人買了日本貨來代替西洋貨,心上還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買了日本古玩當中國珍品,在倫敦和巴黎舊貨店裡就陳列著日本絲織的女人睡衣,上面繡條蟠龍,標明慈禧太后御用。只有宣傳西洋人的這種觀點,才會博得西洋留學生對自己另眼相看。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日本文明學西洋象了,人家說它欠缺創造力;學中國沒有像,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盆景、俳句、茶道的氣息的,都給他罵得一文不值。他主張作人作文都該有風趣。可惜他寫的又像中文又像日文的“大東亞文”,達不出他的風趣來,因此有名地“耐人尋味”。袁友春在背後曾說,讀他的東西,只覺得他千方百計要有風趣,可是風趣出不來,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亂轉亂動,辦不到搖尾巴討好。他就是為淘氣取名“[黑旦]己”的人。 科學家鄭須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內心肥胖,並不枯燥。他曾在德國專攻天文學。也許受了德國文化的影響,他立志要做個“全人”,抱有知識上的帝國主義,把人生各方面的學問都霸占著算自己的領土。他自信富於詩意,具有浪漫的想像和情感,能把人生的豐富跟科學的精確調劑融會。所以他談起天上的星來,語氣宛如談的是好萊塢裡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面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極間的吸引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准的兩性戀愛。他對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常發表言論,極得青年人的愛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勁。為了學生愛國運動鬧罷課的事,他寫一篇文章,說自己到德國學天文的動機也是雪國恥:因為庚子之役,德國人把中國的天文儀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國人的天文學理灌輸到中國來,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榜樣。這樁故事在平時準會大家傳誦,增加他的名聲。不幸得很,自從國際聯盟決議予中國以“道義上的援助”,相類的名詞象“精神上的勝利”,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鄭須溪因此頗受攻擊。 西裝而頭髮剃光的是什麼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個機關里僱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侖布的發現新大陸。”哥侖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只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他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多少趣味。但他曾為李太太犧牲一頭頭髮,所以有資格做李家的慣客。他和他的年輕太太,不很相得。這位太太喜歡熱鬧,神經健全得好像沒有感覺似的。日常生活都要聲音做背景,留聲機和無線電,成天交替地開著。這已經夠使趙玉山頭痛。她看慣了電影,銀幕上的男女每到愛情成就時接吻,海陸空中會飄來仙樂助興。所以她堅持臥室裡有時必須開無線電,不管是耶穌誕夜,電台廣播的大半是讚美詩,或是國慶日的晚上,廣播的是《卿雲歌》。可憐她先生幾乎因此害神經衰弱症。他們初到北平時,李氏夫婦曾接風請吃午飯,趙太太一見李太太,心裡就討厭她風頭太健,把一切男人呼來喚去。吃完飯,大家都稱讚今天菜好,歸功於廚子的藝術和建侯的提調。建侯說:“諸位別先誇獎!今天有趙太太,她在大學家政係得過學位,是烹飪的權威,該請她指教批評。”趙太太放不過這個掃李太太面子的好機會,記得家政學講義裡一條原則,就有恃無恐地說:“菜的口味是好極了,只是顏色太單調些,清蒸的多,黃燜和紅燒的少,不夠紅白調勻,在感受上起不了交響樂的那種效果。”那時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趙太太講話後,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氣。趙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話,無字不誤,只沒法來校勘訂正。李太太笑著打趣說:“下次飯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裝,塗脂擦粉,再請趙太太來品定。”陳俠君哈哈大笑道:“乾脆借我畫畫的顏色盆供在飯桌上得啦。”趙太太講錯了話,又羞又氣,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醫院的產品,當時該說這句話來堵愛默的嘴:“美容院還不夠,該送到美容醫院去。”只恨自己見事太遲,吃了眼前虧。從此她和李太太結下深仇,不許丈夫去,丈夫偏不聽話,她就冤枉他看上愛默。有一次夫婦倆又為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過發,她硬說他頭光臉滑,要向李太太獻媚去,使性子滿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頭上。結果玉山只好剃光頭髮,偏是深秋天氣,沒有藉口,他就說頭髮長了要多消耗頭皮上的血液,減少思想效率。他沒候到,把這個作為藉口,就別希望再留長頭髮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為自己跟他反目,請他吃飯和喝茶的次數愈多。外面謠言紛紜,有的說他剃髮是跟太太鬧翻了,有的說他愛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話,要出家做和尚。陸伯麟曾說他該把剃下來的頭髮數一數,也許中國書刊裡的誤字恰是這個數目,省得再去統計。他睜大了眼說:“伯老,你別開玩笑!發現一個錯字跟發現一個新大陸同樣的重要……”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像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裡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彷彿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他過去的生活籠罩著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麼事都乾過。他在本鄉落草做過土匪,後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戲,在大飯店裡充侍者,還有其他富於浪漫性的流浪經驗,講來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學校裡生活的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的說!”他寫自己幹這些營生好像比真去幹它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論理有那麼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收進去。可是他只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裡,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後,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充。他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裡調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度。因為地位關係,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忍著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醜態,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忽然他認清了冷落在一邊的頤谷,像是個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會少不了傅聚卿。 《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時候相貌確能影響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窩、好牙齒的女郎,自然愛對人笑;出了“快樂天使”的名氣,脾氣也會無形中減少暴厲。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於先天還是後天的緣故,自小有斜睨的傾向。他小學裡的先生老覺得這孩子眼梢瞟著,表示鄙夷不屑,又像冷眼旁觀,挑老師講書的錯兒。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鄉紳,教師們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歲時,眼睛的效力與年俱進,給他一眼瞧見,你會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膽,想適才是否做了傻事,還是瓜皮帽結子上給人掛了紙條子或西裝褲子上鈕扣沒扣好。他有位父執,是個名士,一天對他老子說:“我每次碰見你家世兄,就想起何義門的評點,眼高於頂,其實只看到些細節,吹毛求疵。你們世兄的眼神兒頗有那種風味。”傅聚卿也不知道何義門是什麼人,聽說是蘇州人批書的,想來是金聖嘆一流人物,從此相信憑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評家。在大學文科三年級時,指定參考書裡有英國蒲伯(Pope)的詩。他讀到罵《冷眼旁觀報》編者愛迪生的名句,說他擅長睨視(leer)和藐視(sneer),又讀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的一節,激動得在圖書館閱覽室裡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從此他一言一動,都和眼睛的風度調和配合,寫文章的語氣,也好像字裡行間包含著藐視。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國人最為眼高於頂,而愛迪生母校牛津大學的學生眼睛更高於高帽子頂,可以傲視帝皇。他在英國住過幾年,對人生一發傲睨,議論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見高論不應當平攤桌上、低頭閱讀,該設法粘它在屋頂天花板上,像在羅馬雪斯丁教堂裡賞鑑米蓋郎琪羅的名畫一樣,抬頭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國學會板著臉,愛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會上,在他邊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會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準以為是他太太,否則他不會那樣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煙斗,據他說是受過牛津或劍橋教育的特色。袁友春雖冷笑過:“別聽他擺架子吹牛,算他到過英國!誰愛抽煙斗就抽!”可是心上總憎嫌傅聚卿,好像自己只能算“私吸洋菸”,而聚卿用得安南鴉片舖的招牌上響噹噹的字眼:“公煙”。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問主人:“今天想還有俠君?”李太太對建侯說:“我們再等他十分鐘,他老是這脾氣!”假使頤谷是個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陳俠君是十一位,這個拖泥帶水的數目,表示有一位客是臨時添入的,原來沒他的份兒。可是頤谷忙著想旁的事,沒工夫顧到這些。他還沒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見,覺得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應有真、善、美的標誌,彷彿屠夫長一身肥肉,珠寶商戴著兩三個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樣碌碌無奇,他們的名氣跟他們的儀表成為使人失望的對照。沒有女客,那倒無足惋惜。頤谷從學校裡知道,愛好文藝和學問的女學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樣品。所以今天這種知識分子的聚會上,有女客也決不會中看,只能襯出女主人的美貌。從容觀察起來,李太太確長得好。嘉寶(Garbo)式的長髮披著,和她肩背腰身的輪廓,融諧一氣,不像許多女人的頭髮自成局面,跟身體的外線不相呼應。是三十歲左右的太太了,俏麗漸漸豐滿化,趨向富麗。因為皮膚暗,她臉上宜於那樣濃妝。因為眼睛和牙齒都好,而顴骨稍高,她宜笑,宜說話,宜變化表情。她雖然常開口,可是並不多話,一點頭,一笑,插進一兩句,回頭又和另一個人講話。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只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像變戲法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頤谷私下奇怪,何以來的人都是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來,是他們現在惟一經濟保險的浪漫關係,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建侯並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點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到興趣,他們異口同聲講些巧妙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家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新習慣。只有這時候進來的陳俠君比較上得她親信。 理由是陳俠君最閒著沒事做,常能到李家來走動。他曾在法國學過畫,可是他不必靠此為生。他嘗說,世界上資本家以外,和“無產階級”的勞動者對峙的還有一種“無業階級”,家有遺產、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他勉強算屬於這個階級。他最初回國到上海,頗想努力振作,把繪畫作為職業。誰知道上海這地方,什麼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洋式佈置的屋子裡掛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國畫家,不懂透視,不會寫生;除掉“外國墳山”和自來水,也沒逛過名山秀水,只憑祖傳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羅版《南畫集》,今天畫幅山水“仿大癡筆意”,明天畫幅樹石“曾見雲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這氣壞了有藝術良心的陳俠君。他伯父一天對他說:“我的好侄兒呀,你這條路走錯了!洋畫我不懂,可是總比不上我們古畫的氣韻,並且不像中國畫那樣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個銀行經理求我為他銀行里會客室畫幅中堂,你們學洋畫的人試想該怎樣畫法,要切銀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氣露骨。”俠君想不出來,只好搖頭。他伯父呵呵大笑,攤開紙捲道:“瞧我畫的!”畫的是一棵荔枝樹,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寫著:“一本萬利圖。臨羅兩峰本”俠君看了又氣又笑。他伯父又問“幸福圖”怎樣畫法,俠君真以為他向自己請教,源源本本告訴他在西洋神話裡,幸福女神是個眼矇布帶、腳踏飛輪的女人。他伯父拈著鬍子微笑,又攤開一捲紙,畫著一株杏花、五隻蝙蝠,題字道:“杏蝠者,幸福諧音也;蝠數五,諧五福也。自我作古。”俠君只有佩服,雖然不很情願。他伯父還有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著賺錢,怕小公館裡的情婦長日無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們學點玩藝兒消遣。最理想的當然是中國畫,可以賣弄而不難學。拜門學畫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師,必須有名兒的,這也很掙面子,而且中國畫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紀,不會引誘女人,可以安心交託。俠君年紀輕,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學洋畫聽說專畫模特兒,難保不也畫紅樓夢裡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那就有傷風化了。俠君在上海受夠了冷落,搬到北平來住,有了一些說話投機的朋友,漸漸恢復自尊心,然而初回國時那股勁頭再也鼓不起來。因為他懶得什麼事都不干,人家以為他上了勁什麼事都能幹。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談話不懶,晚上睡著了還要說夢話。他最擅長跟女人講話。他知道女人不喜歡男人對她們太尊敬,所以他帶玩弄地恭維,帶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裡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願有人記得她生日而不願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時期,當然對客人說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議說:“不老!不老!”只有陳俠君說:“快該老了!否則年輕的姑娘們都給您比下去了,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啦!”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谷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谷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李太太注視他,微笑低聲說:“別又像剛才否認你學校裡有女學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乾脆不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頤谷感謝天,這時候大家都忙著談話,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彷彿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械地把匙調著茶,好一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麼。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罵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後誰不罵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罵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著向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罵過你。”回頭向建侯問:“罵我些什麼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著說:“罵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家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家說你這藝術家的習氣是在法國拉丁區坐咖啡館學來的,說法國人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著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舖子裡去稱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著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們等,方才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聲又緊起來,好多人想搬家離開這兒。老馬,你說,這仗打得起來不?你的消息該比我們靈通羅。”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說:“你該看他的社論。國家大事,私人訪問,恕不答复。” 幾張嘴同時說:“為了讀他的社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問他。”頤谷也覺得這關係到切身利害,只等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騰出嘴來講話。李太太說:“是呀!我也得有個準備。北平真危險的話,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來,建侯得先到南邊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現在緊張多呢!日本飛機在頭上轉,大家都搶著回南,平滬特快車頭二等的走廊里站滿了乘客,三等車裡擠得一宵轉身不得,什麼笑話都有。到後來,大事化為無事,去的人又回來,白忙了一趟。這幾年來,我們受慣了虛驚,也許什麼事兒沒有。用中,你瞧怎樣?” 馬用中好像沒忘記生理衛生關於澱粉應在嘴裡消化的教訓,仔細咀嚼麵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麵包屑,皺著眉頭說:“這事很難肯定地說……” 李太太使性說:“那不行!你非講不可。”傅聚卿道:“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來決斷一下。老實告訴你,老馬,我就從來沒把你的話作準;反正你在這理講話又不是做社論,你不負什麼文責。要知道禍福吉凶,我們自會去求籤卜卦,請教擺測字攤的人,不會根據你大政論家的話來行動。” 馬用中只當沒聽見,對李太太說:“我想戰事暫時不會起。第一,我們還沒充分準備,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們開戰,俄國也許要乘機動手,這消息的來源我不能公佈,反正是頂可靠的。第三,英美為保護遠東利益,不會坐視日本侵略中國,我知道它們和我們當局有實際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國,也不能不顧忌到英美,決不敢真幹起來。第四,我們政府首領跟希脫勒、墨沙裡尼最友善,德國、意國都和我們同情,斷不至於幫了日本去牽制英美。所以,我們的觀察,兩三年內還不會有戰爭。當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這人真討厭!聽了你一大堆話,剛有點放心,又來那麼洩氣的一句!”馬用中抱歉地傻笑,彷彿戰事意外發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問:“那麼,當前的緊張局面怎樣了結呢?” 袁友春輕蔑地說:“哼!還有什麼?我們只能讓步。” “那可糟啦!”建侯說,頤谷心裡也應聲迴響。 “不讓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陸伯麟同時說。 陳俠君道:“讓步!讓到什麼時候得了?大不了亡國,倒不如乾脆跟日本拼個你死我活。老實講,北平也不值得留戀了。在這種委屈苟安的空氣裡,我們一天天增進亡國順民的程度,我就受不了!只有打!”說時拍著桌子,表示他的言行一致,好像證明該這樣打日本人的。坐在他右面的趙玉山嚇得直跳起來,把茶都潑在衣服上。 李太太笑道:“瞧你這股傻勁兒!小心別打破我的茶杯。'打!'你肯上前線去打麼?” 俠君正在向玉山道歉說:“都是我不好!回頭你太太又該藉這茶漬跟你吵了--”聽見這話,回臉過來說:“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 建侯聳了聳肩,對人家做個眼色,傅聚卿說:“你肯承認自己懦弱,這就是最大的勇氣。這個年頭兒,誰都不敢講自己怕打仗。敢這樣坦白講的,你還是第一個。有些人把他們的畏縮掩飾成政策,說維持和平,說暫時妥協,不可輕舉妄動,意氣用事。有些人高喊著抗戰,只希望虛聲奪人,把吶喊來嚇退日本,心上並不願意,也並不相信這戰爭真能發生。千句並一句說,大家都膽小得要裝勇敢,就沒人有膽量敢誠實地懦弱。可是你自己怕打仗,又主張打仗,這未免有些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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