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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清水洗塵(4)

遲子建作品精選 迟子建 1835 2018-03-20
蛇寡婦說了聲“謝了”,然後就抄起袖子,走在頭里。天灶的父親只能緊隨其後,他關上家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隨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組成了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使天灶的父親在邁出門檻後戰戰兢兢的,他在寒風中行走的時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絕不能喝蛇寡婦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煙,他要在唇間指畔純潔地葆有他離開家門時的氣息。 “天雲真夠討厭的。”蛇寡婦一走,母親就開始心煩意亂了,她拿著面盆去發麵,卻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婦招來的。” “誰叫你讓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親,“沒準她會炒倆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親厲聲說,“那樣他回來我就不幫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這麼大的人了,你還年年幫他搓背。”天灶“咦”了一聲,母親的臉便刷地紅了,她搶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燒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爐火是多嘴的,它們用金黃色的小舌頭貪饞地舔著烏黑的鍋底,把鍋裡的水吵得(口茲)(口茲)直叫。爐火的映照和水蒸氣的熏炙使天灶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不由蹲在鍋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沒有多一會兒,天雲便用一隻濕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睜眼一看,天雲已經洗完了澡,她臉蛋通紅,頭髮濕漉漉地披散著,穿上了新的線衣線褲,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橫溢而出,她叫道: “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懨懨無力地說:“洗完了就完了唄,神氣什麼。”

“你就著我的水洗吧。”天雲說。 “我才不呢。”天灶說,“你跟條大臭魚一樣,你用過的水有邪味兒!” 天灶的母親剛好把發好的麵團放到熱炕上轉身出來,天雲就帶著哭腔對母親說, “媽媽呀,你看天灶呀,他說我是條大臭魚!” “他再敢說我就縫他的嘴!”母親說著,示威性地做了個挑針的動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與天雲鬥嘴時,永遠會偏袒天雲,他已習以為常,所以並不氣惱,而是提著兩盞燈籠進“浴室”除灰,這時他聽見天雲在灶房驚喜地叫道: “水缸蓋上的頭綾子是給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對燈籠是硬塑的,由於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縮,使它們看上去並不圓圓滿滿。而且它的紅顏色顯舊,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經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氣了。所以點燈籠時要在裡面安上兩個紅燈泡,否則它們可能泛出的是與除夕氣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邊刷燈籠一邊想著有關過年的繁文縟節,便不免有些氣惱,他不由大聲對自己說:“過年有個什麼意思!”回答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洋溢在屋裡的濕濁的氣息,於是他惱上加惱,又大聲對自己說:“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裡洗澡!”

天灶刷完了燈籠,然後把髒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兒已經沒有肖大偉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劇而顯得氣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細若游絲的氣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為他覺得這些星星被強大的黑暗給欺負得噤若寒蟬,一派淒涼,無邊的寒冷也催促他盡快走回戶內。 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臉上的神色就有些焦慮。該輪到她洗澡了,天灶為她沖洗乾淨了澡盆,然後將熱水傾倒進去。母親木訥地看著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熱氣,好像在無奈地等待一條美人魚突然從中跳出來。 天灶提醒她:“媽媽,水都好了!” 母親“哦”了一聲,嘆了口氣說,“你爸爸怎麼還不回來?要不你去蛇寡婦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塗地說:“我不去,爸爸是個大人又丟不了,再說我還得燒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親說,“蛇寡婦沒什麼了不起。”說完,她彷彿陡然恢復了自信。提高聲調說:“當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時候,有個老師追我,我都沒答應,就一門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個泥瓦匠嘛。” “誰讓你不跟那個老師呢?”天灶激將母親,“那樣的話我在家裡上學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師,就不會有你了!”母親終於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會兒水該涼了。” 天雲在自己的小屋裡一身清爽地擺弄新衣裳,天灶聽見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頭,夠我手裡的小畫書。小畫書上也有個小狗狗,它趴在太陽底下睡覺覺。”

天雲喜歡自己編兒歌,高興時那兒歌的內容一派溫情,生氣時則充滿火藥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雞毛撣子拂掉了一隻花瓶,把它摔碎了,母親說了她,她不服氣,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編兒歌:“雞毛撣是個大灰狼,花瓶是個小羊羔。我餓了三天三夜沒吃飯,見了你怎麼能放過!”言下之意,花瓶這個小羊羔是該吃的,誰讓它自己不會長腳跑掉呢。家人聽了都笑,覺得真不該用一隻花瓶來讓她受委屈。於是就說:“那花瓶也是該打,都舊成那樣了,留著也沒人看!”天雲便破涕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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