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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清水洗塵(3)

遲子建作品精選 迟子建 2268 2018-03-20
“我明白了——”天雲的父親說,“是蛇寡婦跟你說懷小孩子的事,這個騷婆子!” “你怎麼張口就罵人呢?”天雲說,“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雲說用鹼麵更合適,天灶只好去碗櫃中取鹼麵。他不由對妹妹說:“洗個頭還這麼羅嗦,不就幾根黃毛嗎?” 天雲順手抓起幾粒黃豆朝天灶撇去,說:“你才是黃毛呢。”又說:“每年只過一回年,我不把頭洗得清清亮亮的,怎麼扎新的頭綾子?” 他們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時候,哭聲仍然微風般地從奶奶的屋里傳出。 天雲說:“奶奶哭什麼?” 父親看了一眼天灶,說:“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傷心了。這個年她恐怕不會有好心情了。” “那她還會給我壓歲錢么?”天雲說,“要是沒有了壓歲錢,我就把天灶的課本全撕了,讓他做不成寒假作業,開學時老師訓他!”

天雲與天灶一團和氣時稱他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點使她不開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乾淨了臉盆,他說:“你敢把我的課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頭綾子鉸碎了,讓你沒法扎黃毛小辮!” 天雲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天灶一邊往臉盆嘩嘩地舀水,一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天雲只能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噙著淚花對父親說:“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親舉起了一隻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劃了一下,說:“到時我揍出他的屁來!” 天灶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雲又聲稱自己要衝兩遍頭,讓天灶再準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簾拉得不嚴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麼辦?天灶只好把窗簾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僕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雲這才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裡面便傳出了撩水的聲音。

父親到倉棚裡去找那對塑料紅色宮燈去了,它們被閒置了一年,肯定灰塵累累,家人都喜歡用天雲洗過澡的水來擦拭宮燈,好像天雲與鮮豔和光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似的。 天灶把鍋裡的水填滿,然後又續了一捧柴禾,就悄悄離開灶台去奶奶的屋門前偷聽她絮叨些什麼。 奶奶邊哭邊說:“當年全村的人數我最乾淨,誰不知道哇?我要是進了河裡洗澡,魚都躲得遠遠的,魚天天呆在水里,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乾淨……” 天灶忍不住捂著嘴偷偷樂了。 母親順水推舟地說:“天灶這孩子不懂事,媽別跟他一般見識。媽的干淨咱禮鎮的人誰不知道?媽下的大醬左鄰右舍的人都愛來要著吃,除了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外,還不是因為乾淨?”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聲,然後依然帶著哭腔說:“我的頭髮從來沒有生過蝨子,胳肢窩也沒有臭味。我的腳趾蓋里也不藏泥,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牡丹花!”

奶奶的這個推理未免太大膽了些,所以母親也忍不住“扑哧”一聲樂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連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來對著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來。這時父親帶著一身寒氣提著兩盞陳舊的宮燈進來了,他弄得滿面灰塵,而且凍出了兩截與年齡不相稱的青鼻涕,這使他看上去像個撿破爛兒的。他見天灶笑,就問:“你偷著樂什麼?” 天灶便把聽到的話小聲地學給父親。 父親放下宮燈笑了,“這個老小孩!” 鍋裡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響,好像鍋灶是炎夏,而鍋裡悶著一群知了,它們在不停地叫嚷“熱死了,熱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臉頰發燙,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將臉頰貼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覺得一股寒冷像針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接著就覺得半面臉發麻,當他挪開臉頰時,一塊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顯露出來。天灶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透過那塊霜雪消盡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XuXu的,什麼都無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現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嘆了一口氣,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轉身去看灶坑里的火。他剛蹲下身,灶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股寒氣背後站著一個穿綠色軟緞棉襖的女人,她黑著眼圈大聲地問天灶:

“放水哪?” 天灶見是蛇寡婦,就有些愛理不睬地“哼”了一聲。 “你爸呢?”蛇寡婦把雙手從襖袖中抽出來,順手把一縷鼻涕撂下來抹在自己的鞋幫上,這讓天灶很作嘔。 天灶的爸爸已經聞聲過來了。 蛇寡婦說:“大哥,幫我個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燒好了,可是澡盆壞了,倒上水嘩嘩直漏。” “澡盆怎麼漏了?”父親問。 “還不是秋天時收飯豆,把豆子曬乾了放在大澡盆裡去皮,那皮又乾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沒成想把盆給捶漏了,當時也不知道。” 天灶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見了蛇寡婦很意外地“哦”了一聲,然後淡淡打聲招呼:“來了啊?” 蛇寡婦也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從袖口抽出一根桃紅色的緞子頭繩:“給天雲的!”

天灶見父母都不接那頭繩,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婦就把頭繩放在水缸蓋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氣洋洋的。 “天雲呢?”蛇寡婦問。 “正洗著呢。”母親說。 “你家有沒有錫?”父親問。 未等蛇寡婦作答,天灶的母親警覺地問:“要錫幹什麼?”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給補補。”蛇寡婦先回答女主人的話,然後才對男主人說:“沒錫。” “那就沒法補了。”父親順水推舟地說。 “隨便用臉盆洗洗吧。”天灶的母親說。 蛇寡婦睜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說:“那可不行,一年才過一回年,不能將就。” 她的話與天雲的如出一轍。 “沒錫我也沒辦法。”天雲的父親皺了皺眉頭,然後說:“要不用油氈紙試試吧。你回家撕一塊油氈紙,把它用火點著,將滴下來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勻了,涼透後也許就能把漏的地方彌住。”

“還是你幫我弄吧。”蛇寡婦在男人面前永遠是一副天真表情,“我聽都聽不明白 天灶的父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實他也用不著看,因為不管她臉上是讚同還是反對,她的心里肯定是一萬個不樂意。但當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決斷時,她還是故作大度地說:“那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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