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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孟子在魏齊的外一章-1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0004 2018-03-20
孟子為什麼不能得到齊宣王、梁惠王的深信和重任呢?這實在使人有“讀兵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之慨!為了解答歷史上這一疑問,就不得不回來再綜合研究齊宣王與梁惠王一下了。 戰國末期的齊國,已非西周時代的!日齊國,也非東周初期的齊國,而是由田完敬仲的後代,篡位而據為己有的新齊國。尤其從齊威王開始稱王以來,齊國便成了與秦、楚分庭抗禮而互相爭霸的大國了。 齊威王死後,他的兒子辟疆繼位,稱宣王。據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的門客齊貌辨的觀察,說:“太子(指齊宣王)相不仁,過頤系視,若是者背反。” 由此而知齊宣王的相貌和個性的一斑。所謂“過頤”,便是方面大腮,滿臉福相的描述。也可以說是腦後見腮,不可往來,後有反骨的相貌。所謂“豕視”,便是像豬看東西一樣,表面很糊塗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精明,而且不時偷看到兩旁的東西。所謂“不仁”,不是說他一點也沒有仁慈的心腸,而是說他是個不容易對付、不容易侍候的角色。

但事實上,齊宣王也可算是一個英明的主子,有他父親威王慷慨雄豪的秉賦。 而且根據《孟子》的記述,他爽朗地承認有好勇、好貨、好色的多種毛病,婉轉地推掉孟子的高論,也可以說是不凡的作風。 在他親政的初期,仍然任用鄒忌為相,但卻召回了被鄒忌所排擠,而具有上將之才的田忌為將,任命孫臏做元帥,一戰而擒殺了魏國的名將龐涓,俘虜了魏惠王的太子申,一舉而震動國際,威加海內。 齊國,不但一躍而為當時國際上的政治大國,而且是赫赫的經濟強國。 當此之際,齊宣王任命了重要的高級幹部: 孟嘗君(田文)繼鄒忌為相國。 禮遇高士顏囗、王鬥;甚至間接優待魯仲連等不世人物。 優容淳于髡的滑稽雋才。 他聽了鄒忌及王鬥當面批評他,不肯起用人才的一番話,一下子便任用他們與淳于髡等所推薦的一批人,而使得齊國大治。

鄒忌事宣王,仕人眾,宣王不悅。晏首(齊臣)貴,而仕人寡,王悅之。鄒忌謂宣王曰:“忌聞以為有一子之孝,不如有五子之孝。今首之所進仕者,以幾何人。” 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 先生王鬥進門而欲見齊宣王,宣王使謁者延入。王鬥曰:“鬥趨見王為好勢,王趨見鬥為好士,於王何如?”使者復還報。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請從。” 宣王因趨而迎之於門,與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廟,守社稷,聞先生直言正諫不諱。”王鬥對曰:“王聞之過,鬥生於亂世,事亂君,焉敢直言進諫。” 宣王忿然作色不說(通悅)。有間。 王鬥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受籍(謂土地人民之籍),立為大伯,今王有四焉。”

宣王說,曰:“寡人愚陋,守齊國,惟恐夫扌雲(同隕)之,焉能有四焉。” 王鬥曰:“否,先君好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王不好士。” 宣王曰:“當今之世無士,寡人何好?” 王鬥曰:“世無騏囗(馬錄)耳(良馬之名),王駟已備矣;世無東郭逡盧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無毛嬙、西施,王宮已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無士。” 王曰:“寡人憂國愛民,固願得士以治之。” 王鬥曰:“王之憂國愛民,不若王愛盡轂(音斛,縐紗曰毅,紡絲而織之。)也。” 王曰:“何謂也?” 王鬥曰:“王使人為冠,不使左右便闢(便,順其所好。闢,避其所惡。)而使工者。何也。為能之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闢無使也。臣故日,不如愛尺毅也。”

宣王謝曰:“寡人有罪國家。” 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王鬥這番說詞,等於當面諷刺他的缺點,但齊宣王仍有雅量接受,不像秦漢以後的帝王,動不動便加以“處士橫議”,或“大不敬”的殺頭罪名。 至於說到宣王不肯聽信臣下的勸諫,在用人上。信任不專,或學非所用,用非所長的事,大概不會錯的。例如他前任相國鄒忌的一番婉轉譬喻,便是針對他這毛病而說。 鄒忌俯八尺有餘,身體(日失)(日側有光艷也)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 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明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答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孰(通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通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舉)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受下賞。” 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去聲)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與敵國戰勝於朝廷之內也,即政治作戰勝利之意)。

雖然宣王有用人不專的毛病,卻能面對顏(斤蜀)的頂撞,公然改變盛怒之威,願執弟子之禮。最後,顏(斤蜀)不受封而辭去,他又好像只能禮賢而不能真下士。 齊宣王見顏(斤蜀),曰:“(斤蜀)前。”(斤蜀)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斤蜀),人臣也。王日'(斤蜀)前',(斤蜀)亦日'王前',可乎?” (斤蜀)對曰:“夫(斤蜀)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斤蜀)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 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家也)五十步而椎採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宣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錳。'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左右皆曰:“(斤蜀)來,(斤蜀)來,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鐘,萬石囗(音巨。天上神獸,鹿頭龍身。懸鍾之木刻飾象之,因名曰囗。每十六鐘共一囗。),天下之士,皆為役處;辯知(智)並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萬物無不備具,而百姓無不親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農畝,下則鄙野,堅門間裡,士之賤也,亦甚矣。” (斤蜀)對曰:“不然,(斤蜀)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故舜起農畝,出於野鄙,而為天子。及湯之時,諸侯三千。當今之世。 南面稱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稍稍誅滅,滅亡無族之時,欲為監門閭里,安可得而有也哉。是故易傳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慢驕奢,則兇必從之。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 '故日'矜功不立,虛願不至。 '此皆幸樂其名,而無其實德者也。

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差亟問,不愧下學。是故成其道德,而楊功名於後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故日'無形者,形之君也;無端者,事之本也。 ' 夫上見其原,下通其流,至聖人明學,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毅,是其賤之本與。 ' 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日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遊,食必太守,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

顏(斤蜀)辭去曰:“夫玉生於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專道也。然而形神不全。(斤蜀)願得歸,晚食以當向,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責,清靜貞正以自虞。制言(命令)者王也,盡忠真言者(斤蜀)也,言要道已備矣,願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則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斤蜀)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也。” 另有淳于髡,完全不同於顏(斤蜀)的作風,他運用滑稽的高調,對了齊宣王爽朗的胃口。 他身為齊之贅婿,長不滿六尺,而滑稽多辯,早為齊威王時代的左右寵臣。到了宣王時代,也同樣受到重用。他是個有心人,也見過孟子。與孟子的對話,下文再談。 有一次,在一天之內,他同時又推薦七個人,請齊宣王錄用。宣王雖然覺得淳于髡太過份了,但辯論一番之後,還是照樣任用不誤。

淳于髡一日而見七士於宣王。 王曰:“子來,寡人聞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見七士,則士不亦眾乎?” 淳于髡曰:“不然,夫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藥名)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罩黍(山名)梁父(山名)之陰,則郗(仰也)車而載耳。夫物各有疇,今髡賢者之疇也。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髡將復見之,豈特七士也。” 而且在軍事方面,當大家說不進去話的時候,如果淳于髡來個豬狗的趣味性比喻,宣王就听進去,立刻放棄了原來的作戰計劃。 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盧(韓國有黑大名盧)者,天下之疾犬也。 東郭髡(免名)者,海內之狡免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疲倦)於前,犬廢後,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之,無勞勤之苦,而擅其功。 今齊魏相持,以頓其兵,弊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 ” 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又一次,齊宣王想征伐魏國,魏國派人暗中送禮給淳于髡,請他設法阻止。淳于髡公然貪墨,受了禮物。齊宣王有密報,也知道了這回事,但經他滑稽解說,又對了宣王的胃口,結果還是取消了作戰計劃。 齊俗伐魏,魏使人謂淳于髡曰:“齊欲伐魏,能解魏患,惟先生也。敝邑有寶壁二雙,文馬二駟,請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諾!” 入說齊王曰:“楚,齊之仇敵也;魏,齊之與國也。夫代與國,使仇敵制其餘敝,名醜而實危,為王弗取也。” 齊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謂齊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壁馬也。” 王以謂淳于髡曰:“聞先生受魏之壁馬,有諸?” 曰:“有之。” “然則先生之為寡人計之何如?” 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雖刺髡,於王何益?若誠便,魏雖封髡,於王何損?且夫王無伐與國之誹,魏無見亡之危,百姓無被兵之患,髡有璧馬之寶,於王何傷乎?” 《史記》在《田完敬仲世家》中,述說齊宣王好養士,就好像開了一個議院或參政院,也相當於現在的研究院。如雲: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驕、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因此,促成相國孟嘗君——田文跟著他學樣,也喜好養士。甚至,孟嘗君與齊宣王還爭相養士,大家熟知的馮援彈鉸,毛遂自薦,以及雞鳴狗盜之徒等,統稱他的門下,號稱有食客三千之多。高明之士如魯仲連,也是孟嘗君的座上客。 由於齊宣王和孟嘗君爭相好客,而開創了戰國時期的養士風氣。此後,魏國有信陵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都以好客養士號召,名動諸侯,而影響於國際之間。 不過,養士的風尚,除非有魏文侯、齊宣王、燕昭王的環境、器度與見識,或者還可以利多弊少。到了戰國末期,自孟嘗君、信陵君以後,其餘大公子們的養士,利弊就很難說了。甚至可說弊多於利。人與人間的交情,主客之間的感情,不是基於利害關係的,實在不多。即如孟嘗君晚年,被逐去齊,雖然經過馮讠爰設法,仕魏、居薛,如狡兔之有三窟,但後來他重返故國後,再也不能恢復昔日的風光。那些門客大都各奔前程,而孟嘗君也由此勘破了人情世故。 孟嘗君逐齊而復反,譚拾子迎之於境,謂孟嘗君曰:“君得無有所怨齊士大夫。” 孟嘗君曰:“有。”“君滿意殺之乎?”孟嘗君曰:、“然。”譚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不知。” 譚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請以市諭,市朝則滿,夕則虛,非朝愛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通無)故去,願君勿怨。” 孟嘗君乃取所怨五百牒(書所怨之人)削去之,不敢以為言。孟嘗君既反,因謝病,老於薛。 後來,趙國的大將廉頗,屈而再起,也曾有過孟嘗君門下士同樣翻版的情形。 齊宣王時代,養士的風氣是這樣的盛行,而遊說之士在齊國又這樣的多,但總是仰承君王的鼻息,或者相公的喜怒,而取得個人的富貴功名,以至於謀生而已。 像我們的亞聖孟老夫子一樣,特別受到齊宣王的重視而處處待之以禮,確是異乎尋常。無奈人情重利而輕高遠,所以孟子教之以仁義之道,齊宣王不是不知道,實在是做不到。這也是孟子所說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反過來說,孟子學孔子,畢竟成為千古歌頌的聖人,這也就是孟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行徑。所以後來淳于髡替孟夫子難過,想要影響他改變作風。但孟子始終特立獨行,不願曲學阿世。所以《孟子》全書所說的,都是古今不移的大經大法,都是正面文章,他絕不肯說側面的諛詞。 像淳于髡,他便不同了。有一次,孟嘗君的封邑薛國有難,齊宣王並不想出兵相救。結果,淳于髡一片滑稽說詞,又打動了齊宣王救薛的心思了。 孟嘗君在薛,荊人攻之,淳于髡為齊使於荊還,反過薛,而孟嘗君令人禮貌而親郊迎之。謂淳于髡曰:“荊人攻薛,夫子弗憂,文無以復侍矣。”淳于髡曰: “敬聞命。” 至於齊,畢報。王曰:“何見於荊?”對曰:“荊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 王曰:“何謂也?”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荊固而攻之,清廟必危。故曰:薛不量力,而荊亦甚固。” 齊王和其顏色,曰:“讠喜,先君之廟在焉,疾興兵救之。”顛蹶之請,望拜之謁,雖得則薄矣。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人之急也。若自在隘窘之中,豈用強力攻哉。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四:“凶年飢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禀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光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這是孟子家鄉的事,孟子是鄒人,鄒大約只有現代的一個小縣那麼大,姑且稱他為一個國。其實鄒和邾,也都屬於魯國的境內,用現代的觀念來講,相當於魯國的一個獨立市。 鄒和魯國,發生了權利上的爭執,這是一次很大很激烈的衝突。鄒穆公問孟子說,在這一次和魯國的激烈衝突當中,我的高級幹部死了三十三個人,而這些幹部的屬下和轄區的老百姓,沒有一個肯為他們的長官效死。要是殺掉這些人吧,人數實在太多了,殺不勝殺。可是不殺罷,他們將來還是這樣眼看著長官戰死而不去援救,這樣怎麼行呢?真是殺也不好,不殺也不好,你看應該怎麼辦呢? 孟子說,在平時遇到水旱災害,農產歉收的凶年,你的老百姓們沒有飯吃。年紀大,身體弱的,餓死在路旁;年紀輕,身體健壯,走得動的,就離鄉背井,向外逃生。在鄒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逃亡的人,就高達幾千人之多,佔了你全部人口的很大比例。但是你政府的糧倉裡面,多的是糧食,財庫裡的錢也很充裕,有足夠的力量幫助這些老百姓。可是你的干部們,當時並沒有把老百姓的痛苦情形告訴你,他們這樣驕慢而不理政事,結果殘害了多少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孔子的學生曾子曾經說過,做事要特別小心謹慎,凡事是有因果報應的。怎麼出去,就怎樣回來;如何待人,人也將如何待你。所以在平時老百姓吃了他長官的虧。現在他們也就眼看著他們的長官受難,不出來救援了。這正是他們飢餓時,長官不救援他們的一種還報,你穆公還有什麼好責怪埋怨的呢?如果從今以後,實行仁政,愛護老百姓,老百姓當然也就敬愛他們的長官,當長官有難的時候,他們當然就會拼死命去保護救助了。 這一段中,孟子所說的理論,是中國政治哲學的最高原則之一,也是政治領導人的最高領導原則。中國文化處處講因果,這因果的觀念並不是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才開始確立,並普遍被社會應用在語言文字上。我們的老早就有這種思想,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至於孟子,這裡所引用的“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同樣是因果報應的觀念。 在政治上,我們看歷史的演變,就是因果報應。我們如果從因果中去看歷史,可以發現許多很奇妙的事情。就拿我們眼前可以看得見的歷史現象來說,埃及的總統薩達特,很了不起。那天我打開電視,看見他突然冒險訪問以色列的消息,就知道他一定有影響力。同時也預料到以色列的貝京,也一定會去埃及報聘,也可以說兩個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將來對於中東地區的謀和,猶太與阿拉伯兩個民族去嫌釋怨,總會有幫助的。假定我們處身在一百年後,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歷史,這兩人之間的一往一來情形,以及誠心謀和與否的因果報應,則是一件在因果律上,很有趣的,能證實的事情。 古今中外都逃不開這個因果律。我們中國的歷史,每一朝代都是如此。怎麼來的江山,也將怎麼樣的失去;怎麼樣取得的政權,也是怎麼樣的交出去。仔細研究外國的史實,又何嘗逃過此一法則。 我們隨手舉一個例子,宋朝的皇帝趙匡胤,據說他自己並不想當皇帝,而是陳橋兵變,部下們硬把皇帝所穿的黃袍加在他的身上的。當時的皇帝,是後周的柴榮。 他在位時死了,兒子還小,只有六七歲,而趙匡胤是柴榮當時的殿前點檢使,等於是憲兵總司令或首都衛戍司令等要職。就在陳橋兵變中,黃袍加身當了皇帝,所以到了元初,在宋朝垮了的時候,有人非常感慨地作了兩首詩說:“記得陳橋兵變時,欺她寡婦與孤兒。誰知二百餘年後,寡婦孤兒又被欺。”“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迴首見徵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 我們再看清朝,進主中國,是孤兒寡婦入關,而最後一代皇帝,又是寡婦孤兒悄然出關。因果報應,絲毫不爽。讀了元人那首詩,我也曾經依樣畫葫蘆的寫過一首:“寡婦孤兒自入關,便宜佔盡此江山。果然二百餘年後,母子君臣出塞難。” 博儀登基接受群臣朝賀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子。抱他坐上金鑾殿的大交椅上時,他大哭起來,他的父親攝政王拍拍他,安慰說:“不要哭,快完了!”果然很快就完了。這就是“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的道理。所以國家也好,個人的事業也好,都是怎麼起來,也是怎樣下去。經過時間的證明,長期觀之,可以說是必然律的回互,並非偶然如此的。 至於《孟子》書中的“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這兩句文言,尤其別具韻味,而且也特別悲涼。豈但戰國時代的老百姓們如此,幾乎世世代代的老百姓,都是過著這種艱苦的日子。 “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大地盡是一片流民飢荒的景象。悲涼,慘痛!豈是言語文字所能盡其形容的。社會的貧病到了這種情形,便正如左宗棠的詩所說:“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國無苛政貪猶賴,民有飢心撫亦難。”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且看所謂工商業發達的社會現象呢? 雖然沒有孟子這兩句話那樣悲慘,但是在物質文明發展之下的一般社會狀況,農村鄉鎮的衰落偏廢,都市文明的畸形發達,它的變相結果,也有“老弱困守故土,壯者散處四方”的景況。尤其對我們一般具有出國狂熱的心理病態的社會而言,也同樣會有此悲鳴,豈但只是衰亂時勢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由鄒穆公與孟子這一段對話中,引出一個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上極重要的問題,需要特別加以討論。 根據本文鄒穆公的發問,認為他的國家有了重大的變故,而一般守上有責的高級幹部們,死難的不少,但是他們的部下,以及基層的民眾們,根本視若無睹,好像毫不相干似的。我們平常也都讀過《孟子》,但是重點往往被《孟子》的文章才氣掩蓋過去。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古文語調困住了,忽略了其中有兩個極其重大的基本問題。孟子當時既非盡情發揮得明明白白,我們後世讀來,也未仔細尋思,只是馬馬虎虎地讀過去了。 在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傳統道德中,過去的歷史上,“君道與國共存亡,臣節盡忠死國事。”這是不易的原則。自三代以後,春秋以下,無論君主政體與否,這個民族文化、民族教育的基本精神,是始終不變的。這種根基深厚的民族精神,當然,最具體而得力的,便是孔子著《春秋》以後的孔孟一脈的儒家學術思想。而在宋、元以後,再根深蒂固地往下層紮下根基的,則歸功於幾部有關歷史故事的小說,如、《精忠岳傳》等等,把固有文化道德仁義的精神,如重然諾守信義的義氣風範,融會在國民生活的每一環節,打入每一個人心,打入每一代子孫心坎深處。加上宋明以來理學家們在臣道、臣節上的深厚修養與發揮,因此在宋、元、明、清之間,士大夫們死難於臣節、盡忠報國的典型,比之以往的歷史,更加激烈而具體,更加莊嚴而可敬。 其實這種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由來久遠,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例如孟子講三道,動輒便提出周初開國的文武之業來作標榜。但事實上,以商紂的暴虐,雖經周武王鼎革以後,政治上的種種努力,但將近百年之間,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將近一個世紀,還有“殷之頑民”,始終與周朝並不合作。最明顯的,便如初期的伯夷、叔齊,“義不食週粟”,餓死在首陽山上。其實,歷史上所記載的“殷之頑民”,也就是前代商朝遺民的忠貞志士,因為作史者立場,所以稱他們為“頑民”,也就是所謂的頑固分子。因此周武王的分封諸侯,封微子於宋,以祀殷商之後,固然是武王的仁心德政,同時也是培養民族精神的重要措施。 其餘信手拈來,如眾所周知的漢初田橫五百壯士,義不投漢,集體自殺以全節義;項羽的八千子弟,統統戰死烏江;這些都是犖犖大者,盡人皆知的歷史故事。 其他有關歷代在成敗、存亡續絕之際,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事蹟,還有很多。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精神之所長,關係一個民族國家,立國立基的根本精神所在,不能不加註意,應該大書而特書的。例如元朝與清朝的入關,在戰役中遇到戰死不屈的忠義之臣,或是後來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貞志士,不但不加凌辱,反而恭敬禮遇,雖依法執刑,死後仍善為安葬,示以生榮死祭以表忠貞。而對那些輕易投降,賣主求榮的,便為他們另外立了“二臣傳”,以表示有虧節操。這些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豈可以盡把它列入“愚忠”兩字而輕輕抹煞。而且這種節操的養成,與帝王民主的政體關係不大,並不是說在帝王養士的體制之下,才有忠臣義士的作風,在民主體制的時代,就不需要對國家民族有此忠義的節操,那便是大錯特錯,是自己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無知了。 問題不能扯得離題太遠,現在再迴轉來看鄒穆公這一段的對話。鄒是戰國當時的蕞爾小國,微不足道。但當他國家有難的時候,守上有責的高級臣僚,死難的如此之多。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表示鄒魯之邦,確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抵。儘管主懦國弱,而文化教育的風範,始終未變。但是鄒穆公再進一步要求他國內的全民盡忠,那麼問題就太不簡單了。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复,也便是反映出對當時邦君們的一種警告,一番抗議。這便是我方才說要特別注意的一段。同時也是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的重點之一。 討論到前面中國文化,有關歷史哲學這一類問題,我們看到自從孔子著《春秋》 而使亂臣賊子懼的精神以外,歷代歷朝的歷史,也都是繼承孔子的學術重點——《春秋》責備賢者,特別是要求君聖臣賢,或明君良相的一貫精神。對於林林總總遺下編氓的一般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於苛求,並非像鄒穆公的希望一樣,要求基層的國民們,也要層層盡忠,為他們的長上——長官去盡忠盡節。 有人說,我們的“二十六史”,只是一部軍政統治的總帳簿,比起西方後來的歷史學觀點,大為遜色。這個問題的是非好壞,暫且不談。現在只講我們過去的歷史記載,特別注重,也特別強調君臣之間——執行仁義政綱上,君道的明智和昏庸,以及臣道的忠貞和奸佞。而對於基層地方的吏治問題,幾乎都忽略了。過去雖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與否,但過去歷史所提吏治的“吏”,大體上是指官而言,並非如現代觀念,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層工作人員。事實上,依我的研究看來,兩千年來的一部中國政治史,無論是哪個朝代,哪個政治體制——禮治和法制,甚至可以說,不論君主或民主,任何一個時代的興盛與變亂,基本上的問題,都出在吏治——地方行政的基層幹部上面。歷代的大小變亂,大部分最初的原因,都是由於官逼民變,吏虐民反的結果。過去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你看我們汗牛充棟的歷史文獻,許多高明的論政,如切中時弊的奏議,以及討論政治思想、政治制度,以及政治哲學的文章,也不知有多少。但其中心思想,都是對中央政府執政者的朝廷而言。一旦時逢明君,寵加採納,那些高明之士,仍然身居臺閣,位入中樞,官階愈來高,隔離民間疾苦,距離民瘓也愈遠。試問,又有幾人肯請求降調,願意深入鄉村民間,作一個里正、保正芝麻綠豆大的地方基層幹部呢? 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幾乎是一個永遠矛盾,無法調和的事實。譬如,美崙美奐的偉大建築,在外觀上,一定是鋪置名貴高華的裝滿,絕對不可能把基層的泥沙粗石擺出來。但事實上,這座宏傳建築的牢固存在,非要底層厚實的泥土沙石不可。如果顛倒來用,不但不美,而且根本無法落成。人們只瞻仰表層的高華,總是忘卻了基層的功績。所以由平民而變成為高明的知識分子以後,漸漸距離基層的平民愈來愈遠。也是事所必致,理有固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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