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國學/古籍 孟子旁通

第15章 孟子在魏齊的外一章-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9395 2018-03-20
例如春秋戰國的取士以治民,士大夫一入仕途,在理論上,固然仍須力求善政以利民,但在事實上,卻只是鞏固自己的權勢,當然離開民瘼愈遠。漢代注重地方治平,重視二幹石的郡守——太守,但是它距離下層民眾還是很遠。唐代重刺史——即等於漢代重視二千石郡守的遺風,然而在盛唐以後的刺史,大多數是分發考取功名的進士們來擔當其任,因此難免有“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的氣概,而於基層民間的疾苦,也就愈來愈遠了。於是,外面則藩鎮(軍閥)專權,目無中央;內廷則宦官操政,女禍把持,天下事就不問可知了。 順便提到一首明人的打油詩,夾點笑話給大家輕鬆輕鬆。這首詩是描敘一個人一生的轉變情況,現在如用來比方過去歷史上官與民之間隔,卻也很有趣。它的前面兩句,便是剛才提到的“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可以作為舊時代達官而兼名士的寫照。接著是“而今事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後面兩句可作為一般社會民生基層情景的描述,或者是退職後清苦生活的寫照。這不是很幽默嗎?

明清兩代,承元朝的政治體制演變,自中央級的朝廷以下,形成三級政治,即所謂省、府(州或道)、縣治。雖然注重親民之官的縣官大老爺,但是那些多半是從進士、舉人出身的外放地方官,自然十之七八,都是讀書做八股文的書生。所以地方政治,全靠幕僚的師爺——刑名與錢穀兩個得力助手的機要秘書。因此有人說,清代的政治,是為紹興師爺所把持的天下。上自內閣中書衙門,下至府縣,的確也是如此。至於真正的民間疾苦,所謂下情而能上達,幾乎比登天還難了。 我們只是粗枝大葉地把歷史上這些事實作個了解,那麼,便可知道過去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皇帝的中央政府——朝廷,是高高在上,懸空獨立的。各級的官吏,在理論上,應該是溝通上下,為民辦事。而事實上,一旦身為地方官,“天高皇帝遠,猴子稱霸王”,任所欲為的事實也太多了。我們試想,以此圖功,何事能辦?以此謀國,焉得不亡!然而,我們的民族性,素來以仁義為懷,老百姓始終順天之則,非常良善,只要你能使他們做到如孟子所說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也就安居樂業,日子雖然苦一點,還是不埋怨的。除非是你使他們真的受不了,真的走投無路了,否則你做你的皇帝,當你的官,與他毫不相干。這便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哲學的重點之一。自春秋戰國以來,中國的官吏和老百姓的關係一直是如此,在鄒穆公問孟子的時候更是如此。那麼,他問孟子這個問題時,甚至內心氣憤得想殺些人來發洩一下,鎮壓一下,這豈非超越於政治原則之外,無乃太過乎!

現在是民主時代,也是注重基層政治工作的時代。為民服務的基層工作,實在是一件神聖偉大的使命,很不簡單,最上層到中樞各部院政令的推行,一節一節地統統匯集到了基層。其間事務的繁忙,頭緒的蕪雜,並不亞於上層執政者天天開會,隨時開會的痛苦。而最難辦的,往往是各部門的政令,缺乏橫的整體的協調,致使政令達到基層時,有許多矛盾抵觸之處,無法執行,只好一擱拉倒。還有許多政令,可以用在甲地,卻不適用於乙地,更不合於丙地的事實,但是也例行公文,訓令照辦不誤。實在難以作到,也只有一擱了事。還有最重要的,什麼高官厚祿,實至名歸,風光熱鬧的事,都集中在上層朝市。基層工作者,必須具備有願入地獄的菩薩心腸,和成功不必在找的聖賢懷抱。照這樣情況,我也常常想,假如叫我到窮鄉僻壤,長期擔任一個國民小學教員,是不是真能心甘情願地盡心盡力去做得好?我對自己的答案是:恐怕未必。己所不欲,何望於人。推己及人,如何可以要求他人呢?

總之,所得的結論便是,從古至今,基層的工作,能於的不肯幹,肯幹的不能幹。因此,真正參與工作的,就是一批不是不能幹,就是不肯幹的人。往往為政府幫倒忙,作了喪失民心的工作,你看怎麼辦?至於說貪污不貪污,那還是另一附帶的問題,不必去討論。 有時朋友們與我談到的美國的社會政治,基層工作者是如何如何的好,因此才有的今天的成就。我說,不錯。美國還年輕,歷史還淺,所以歷史文化的包袱也輕。 甚至還沒有背上歷史文化的包袱。我倒祝福他們永遠如此年輕,不要背上歷史文化的包袱才好。一旦老大,歷史文化包袱的根基愈深,要想有所改革當然愈難,那就得慢慢地潛移默化,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立竿見影了。 至於經過民選,來自民間的現代官員,他們的功過、是非與善惡,且等歷史作定評吧!不過,千萬要記住,歷史是公平的天秤,也真有明鏡高懸,可以照見善惡而使原形畢露的作用,大須留心從事,多讀民族文化的寶典,培養仁心仁術,以立己立人。

記得明人馮夢龍就有段論調怪誕的小品,寫得很好,特別抄錄一節,給自認為民主時代民意代表的青年朋友做一個借鏡。 昔富平孫家宰在位日,請進士謁選,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也。 豈但做官,做人也是一樣。民主時代的民選,更須切莫作怪。我們看了這一段似幽默,其實嚴肅的小品文,再迴轉來看孟子答鄒穆公的問題,便可以說,只恐穆公守上有責的有司們,早已經國太作怪而失去民心。因此孟子的結論一句話:“君無尤焉”,又怎能責怪下民呢! 除此以外,在鄒穆公的觀念中,認為他守土有責的重臣們既能盡忠,為什麼更下層的干部們,就不能為他們盡節?這個道理,在理論上講,說來話更長了。總之,要了解中國文化的重心,無論是儒家或諸子百家的學術修養,都是做人和做事合而為一的。仔細體認歷史,便可知道有些人的一生,事業功名是成就了。但不能說他做人也成功了。有的人,一生做人成功,但並無事業功名上的成就。如果兼而有之,應該是不聖亦賢了。

例如明代的名臣張江陵——居正,是萬曆當時的權臣名相,可算是一個大政治家,但因個性急躁,修養不足,所謂“操切為政”,往往便不能優容氣節之士。好多理學名儒,因為意見不合而被壓制不伸。但在張江陵當政的時期,的確做到了兵強國富,其功實有不可掩蓋者。可是當他身死以後,結果弄得抄家破產,大兒子被逼上吊,老太太也被逼得流離失所。固然是明代朱氏王朝的作風,慣於苛待功臣,大有失德之處。但張江陵的做事成功而做人失敗,實在也不免有話分兩截的必要。 當時有人經過張江陵的住宅,看到荒草叢生,一片淒涼的景色,和當年的煊赫對照,便大生感慨。就拿筆提詩在張宅的破壁上說:“恩怨盡時歸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 這兩句詩,和張江陵的生平,正好用來作為鄒穆公問孟子這個問題的答案。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在春秋、戰國兩個時代,膝、薛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國。但在及《孟子》書中,都有所論及。所以國雖小,在孔孟的聲光照耀之下,卻也有名起來。 《論語·憲問》篇中記載著:“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憂,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就是這個滕國。不過孔孟兩個時代不同,滕、薛的情形也不一樣了。 這次是孟子從齊國再度回來,路過滕國。滕國是一個小國,而東北面毗鄰了強大的齊國,南面又和強大的楚國接壤。我這個小國,夾在這兩個大國的中間,所謂“兩大之間難為小”,我應該向齊國靠攏好呢?或者是投向楚國比較好呢?

滕文公把這個難題提出來,向這位高人孟子請教。孟子也的確是高明,他答复滕文公說:“你提出這個問題,對不起,我也沒辦法。有辦法也不能講,礙難啟齒。” 滕文公聽孟子這樣的答复,當然非常失望,臉色就沮喪難看。孟子見他這副樣子,又過意不去,於是對他說:在不得已之下,那麼只有一條路比較好。你把你自己的內政先理好,增加老百姓的向心力,團結起來。然後,加強你的國防設施,把護城河挖得深深的,把城牆加高加厚起來,鞏固你國防線上的防禦工程。和全國老百姓,上下一致,同心合力,保衛自己的疆土,雖然戰死,也不離開本位,甚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自強自立,寧可亡國,也不向任何一個大國投降,先有這樣的準備,還可以有所作為。

在這裡,我們看到孟子答复“兩大之間難為小”的基本原則,只有自強自立的一條路。其實個人作人也是一樣,不自強,不自立,不從自己本身想辦法,在兩大之羊,怨天怨地,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來為自己解決困難,天下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個人事、國家事、天下事的原則是一樣的,只有自強自立,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尤其以一個小國家為然,介於國際上強國之間的自處,除了自立自強以外,絕無其他妥協的良策。況且愈妥協,將愈增加困難。因此孟子便指出,寧可亡國,也不可喪失國格或人格的原則,作為答复。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四:“昔者大王居邪,狄人侵之,去之歧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有一次,滕文公再進一步向孟子請教說,薛和我一樣是個小國,可是出現強鄰的齊國,要在薛國建築城池,也就是在薛國的領土上,建築堅強的軍事基地。薛國也是我的鄰近小國,有同病相憐,唇亡齒寒的威脅。看這種國際趨勢,下一步很可能要輪到我頭上了。這種威脅實在讓人憂慮。你看,該怎麼辦好呢? 這個薛國也早已歸入了齊國的版圖,被齊宣王封為孟嘗君田文的地盤。那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孟嘗君門下客,彈挾而歌的馮讠爰,強作主張,代表孟嘗君到薛國收取租債,一把火燒了所有債務人契據,以收買民心的名城。 孟子又是拿出他最崇拜的,也是周代歷史上最能謙讓、最光榮的一代——太王的史實。他說,從前太王住在分阝地,狄人侵犯他,難以自處,因此搬到歧山下面去住。並不是因為歧山比分阝更好,土地更肥沃,而是在分阝被好勇鬥狠的胡人欺凌,沒有辦法,不得已才避到岐山去了的。當時太王雖被迫遷移,但卻忍辱負重地生聚教訓,所以後代子孫——文王、武王起來,才建立了周朝幾百年的政權。你可以效法他這種為善的精神,後代的子孫就一定能稱王天下。大丈夫要創業就要樹立一個美好的典範給後人,為了使子孫能夠繼承下去,在個人方面,無論讀書、經商,或任何行業,都應如此。一定要有這個志向,能不能成功,那是天命。如今你地方小,四面又有強鄰,只有用太王這種精神去做,勉強站起來,但不是站起來去跟人爭強鬥勝,而是自己勉勵為善,鞏固內部,自立自強,然後才能慢慢強大,受到別人尊重。

孟子這理論非常對,兩大強國的鬥爭之下,處在中間的弱小國家,若想自立自強,的確是很難的。我們看宋初的局面,吳越王錢鏐的孫子錢椒,本來和趙匡胤、李後主一樣,也是獨立為王,他一看到天下大勢,自陳橋兵變之後,趙匡胤號令天下的章法,他便表示投誠擁護,推趙匡胤當中國的老闆。到宋太宗時,自己取消了國號。他認為這樣做,則自己後代的子孫,不失為諸侯,永遠是方面大員。否則的話,自己估計一切的能力,未必可勝得過宋朝。戰敗了,不只是自己難保,就是子孫也難保。其實他這樣做,還是在等候時機,要想辦法再起來,希望自己留有最後一點小本錢,必要時才能有所作為。 至於同時代的南唐李後主就不同了,雖然也看到了這一點,曾經向趙匡胤上表稱臣,奈何他一天到晚感嘆在詩詞之中,詩詞做得太好了,下不了決心,如果下得了決心,真正能夠有所作為,早就起來有所作為了,即使打敗了,也是光榮的。等到曹彬的大兵團攻到南京的時候,用一根繩子上吊也行,又怕死,要投降又覺得沒面子,最後當了俘虜,被曹彬解送到京,只有在船上作詩感慨,那又有什麼用?趙匡胤批評他說,李煜肯把作詩填詞的精神來治國,就不會是今天的下場了。所以要嘛,就強為善;不能強為善,就保子孫,留元氣,以待後來。 國家大勢如此,個人事業也如此。站得起來就站起來,站不起來就得見機振作。 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人,他在站不起來時不肯爬,爬不動時又不肯躺下,還老是覺得自己是站在那裡,其實並沒有站著,這樣就很可憐了。總之,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道理一樣的。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邪,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者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 去邪,逾梁山,邑於歧山之下居焉。邪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 '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 '君請擇於斯二者。 ” 在《孟子》書中,這一段和上一段,怎樣看,都是同一個問題的重複記述。只是一個詳細,一個簡化而已。可能是孟子門人編輯時的疏忽,但無法考證清楚。 勝文公又問,我就算盡心竭力地奉承這兩個國家,最後還是免不了他們的侵略,該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還是告訴他說,從前周太工住在分阝地,狄人侵犯他。大王拿皮貨和幣帛去賄賂,可是沒有用。又送狄人喜愛的狗和馬去討好他,仍舊沒有收到效果。最後拿珍珠和寶玉去,仍免不了狄人的侵犯。 (這等於後來宋朝對遼金元的情形一樣,非常痛苦,也非常可憐。)在這種情形之下,太王實在沒有辦法,只好遷都另作他圖,離開分阝這個地方。行前召集分阝地的父老們,告訴他們說,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君子仁人,是不會拿用來保養大家的事物,來作害人之用。現在外族人來侵略我們,我曾經為了大家的安居樂業,送給他們好多財物,可是他們的侵略,始終沒有停止。因為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要我們這塊土地,得不到這塊土地,將永不罷休。 本來我是希望以我們現居的土地,使大家過安定生活的,而現在竟因為我有了這土地,使狄人不斷來攻擊我們,那等於我用土地來害大家遭受戰爭之苦,這是不應該的。像我這樣的人,多的是,你們不必顧慮找不到更好的領導人。為了不牽累你們,我將離開這裡,你們多加保重了。 我們從孟子這段敘述,可知在古代宗法社會裡,一個好的領導君主,也是那麼可憐的。孟子只講周太王這個例子。其實,上古史中,如周太王的情形也不少。後世和元朝的創業之主成吉思汗,在少年時代,和他的寡母生活在沙漠地帶,經常被人欺負,也是非常的可憐。境也是和周太王當時的情形差不多,只是元朝民族沒有文化根基,所以不如周代綿延久遠。 接著孟子又說,大王對他的子民耆老們談話後,就帶了家人,翻過梁山,跋涉到歧山下面定居。但是居住在原地分阝的老百姓們都說,太王是一個好領袖,我們不可以失去這樣的領袖,於是大家也放棄了在分阝的土地,跟著太王到歧山下面一起居住,重新開闢新的天地。這樣跟來的人很多,一股新興的力量,像市集一樣湧進歧山之下,鞏固了大王的基地。 孟子又說,還有人持另一個論點,認為凡是世代相傳下來的土地,所謂的“世居之地”,應該好好地守著,不可以在你這一代手裡,放棄祖宗的基業。那麼你就寧可戰死,寧願亡國,也不要輕言放棄,只有死守了。 這是從守土有責的論點出發,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所在北宋時代,遼、金互相消長的時期,遼國末代的宰相左企弓在朝中力爭,不可放棄河北,而有:“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的主張,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孟子這樣畫龍點睛一說之後,跟著又告訴滕文公說,你在這兩者之間,不可矛盾,也不可因循,只有選擇其中一條路去走。 歷史上凡是動亂時期,像滕國這種環境的遭遇也很多。我們由此可了解,一個小國處於大國之間的艱苦。近如現代正在紛爭的中東問題,那些小國之間,就有許多困難存在。現在世界上,不論歐洲、非洲,全球各地的小國,所遭遇到的困難,許多和戰國時代的滕國一樣,所處的環境,都非常矛盾。不是身歷其境的人,是不容易了解的。 其次,個人的人生也是一樣,自己不能矛盾,當受到艱難或迫害的時候,就要改變自己的環境。當環境不能改變時,就要自己站起來,堅強起來,寧死而不向困難環境屈服。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金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來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口:'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王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通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去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這是孟子晚年,回到鄒魯,退居以明志的一段記錄。魯平公身邊有一個得寵的近臣(弄臣),當然不是什麼大臣,但隨時跟在他的身邊,在某些事情上,會成為重要的關鍵人物——後世得寵的宦官,就是這一型的人物——這個人叫臧倉。有一天,他看見魯平公外出的車輛、衛隊等等都準備好了,馬上就要出宮了。這時,他問魯平公說,你以前出去,事先都會通知隨從的人們,目的地是到什麼地方。可是現在,車輛人員都準備好了,下面的人還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他們又不敢來問,所以我來請示一下,你要去什麼地方? 魯平公說,我要去看看孟子。臧倉一聽,馬上抓住機會攻擊孟子。他對魯平公說,你為什麼要去看他?你尊為一國之君,為什麼輕易地親自去看一個平民呢?你以為他是一個賢人嗎?為人處世,能夠合乎禮義的才是賢人。換言之,一個賢人所做出來的事情,就一定合乎禮義的。像孟子,父親早死。後來母親去世,他辦理母親的喪禮,遠比以前辦父親喪禮隆重得多。對於自己的父母,辦喪禮時,前後都有厚薄的差別,這就是不合禮制的事。這種人,你還去看他嗎?魯平公說,那我就不去了。 這裡我們看到小人的厲害處,往往是在小的地方,找到一點點小事,輕輕地一撥,情勢就轉變了,這就叫做“讒言”。每個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點,最喜歡聽信讒言和小話。尤其作一個高居上位的人,大道理、大話聽多了,厭煩了。讒言小語乘虛而入,往往非中不可,此所以歷史上都讚嘆明智之君的難得。其實,何止為君,凡作領導人的都要注意。乃至當一個平民的家長,處理任何一件小事,也都要注意。古人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是不易的名言。 樂正子,複姓樂正,名克,是孟子的學生,那時他已是魯國的大夫。魯平公有一次與齊王會面修好,在商談國際問題時,樂正子趁機極力推崇孟子。當時隨行的其他大臣,也都說孟子如何如何好,所以孟子這次回到魯國,魯平公想要去看看孟子。現在樂正子得到消息,魯平公取消了看孟子的主意,就去問魯平公,你為什麼不去看孟子。魯平公因寵信臧倉,當然就多少對他有所回護,答复樂正子時,就只說,有人告訴我,孟子辦他自己父母的喪事,都有厚薄之不同,像這樣的人,道德修養不夠,所以我不去看他了。 樂正子說,這話從哪裡說起呢?大概聽人說,他對母親的喪禮超過以前他對父親的喪禮吧!這是因為他前一次是以士禮喪祭,行的是魚、豚、雞的三鼎祭禮。而後來他母親死了,當時他有了大夫的身份,行的是羊、豚、雞、魚、膚的五鼎祭禮。 (在抗戰以前,大陸上行祭禮,還有三牲祭和五牲祭的分別。三牲是家禽(雞)、鮮鱗(魚)、豚肥(豬肉)。五牲是上面的三牲加上家雁(鴨)和膚(兔)為五牲祭。)這並不是他對父母的祭禮有厚薄輕重的不同,而是他的環境、身份、地位不一樣了,他還是在依禮行事啊! 魯平公這時候才明白,但是已經轉不過彎來,於是說,不是的,我並不是指這一方面,我是說他所買的棺木、壽衣的質料不一樣。給他父親的是便宜料子,而用在他母親身上的,都是價錢高的好棺木、好衣料、好被服。樂正子說,至於這一點,也不能說是在禮制上有所違越呀!喪祭用品的價格高低,是因為孟子的經濟環境不同。他以前作士的時候,收入少,買不起價錢高的。後來當了大夫,薪水高,就可以花高價錢,買更美的棺停衣衾了。這是孟子前後貧富情況不同,關於禮制方面,則沒有不對的地方。 這一段文章,看起來好像平淡無奇,可是幾千年來,社會上人情世態,都是這個樣子,就是現代歐美各國也一樣。中國的古諺,所謂“愛聽小語”,以及“遠重衣冠近重人”,一般人們,都是用這些小事來評論、衡量一個人的高低、善惡、是非的,甚至成為了道德人格的法碼。 樂正子聽到魯平公這種推倭之詞,也許心想,你身為一國的國君,又不是棺材店、殯儀館的老闆,注意別人買棺材、壽衣的事幹嘛?分明沒有人君之度,不似人君,所以無法說下去,也就不必再說下去了。反正知道他只是個愛聽小話的人,就不再說了。 於是樂正子回過頭來看他的老師孟子。當然,帶有幾分牢騷地說,我曾經向我們的老闆魯平公提出報告,關於老師的學問道德。魯平公聽了,原本要來看你,不料老闆身邊有一個親信的小人———奸臣臧倉,在魯平公面前說你的小話,放了一包爛藥,阻止了我們老闆不來看你了。 孟子對樂正子說,他來看我,自有促使他來的因素;他如果不來看我,也自有阻止他不來的因素。他的來不來看我,其實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那是天命。臧倉雖然是一個小人,說了我的壞話,但是他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量,左右我和魯平公見面或不見面呢?你不必發他的牢騷了。 照文字來看,我們這一段,可用上面解釋。但是其中“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這句話,我們如果作一番仔細的推敲,則發現它還有另一層的含義。 這兩句話的文字很美,可作兩面解釋。一種是魯平公如果去看孟子,那是因為樂正子的促成,他為孟子澄清了誤會。他之所以不去看孟子,是另一個因素阻止了他,那是受了臧倉這個嬖人的讒言。而一個作領袖的人,不應該受到別人左右。現在他會受人左右,那麼這個領導人也就可想而知,沒什麼可談的了。所以不必要怪臧倉,臧倉只不過投其所好而已。在基本原則上,他根本就沒有誠心想來看我。 另一種深一層的解釋,孟子這句“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說,我的道如果能夠行得通,能夠實現,那麼天下自然就會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推行我的理想。如果我的道行不通,那麼不需要別人來阻止,我自己也會見勢而止的。 老實說,我的道行或不行,“這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機會,救天下,救國家、救社會;不得機會,個人把自己管好。這個“行”或“止”,不是人事可以安排的,在冥冥之中,自有一個不可知的氣數。天下該得太平。我的道自然實行;天下該動亂,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所以我與魯平公不能見面,實在不是人事所可以左右的。你不必去責怪臧倉的挑撥。 上面那句話,可作兩層意思來了解,也可以說是孟子立身處世的大原則。歷史上,現實的社會中,一個人的立身出處,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這種類似事件的攻擊。 只要多讀些歷史,多經歷人生,反而覺得是很平常的事,一切都會處之泰然,看得無所謂了,就如孟子對樂正子最後的結論。 我曾經寫過四句只像偈語不像詩的話,也正好在這裡提供大家作一參考。 “身入名場事可憐,是非爭競奈保天。看來都是因人我,無我何妨人盡賢。”其實,在大道理上,都是因為分別人我而有此煩惱。縮小在現實範圍來講,都是利害的衝突。 人就是這樣渺小可憐,但是這只是對個人自處的修養來講。倘使要作一番事業,作一個領導人,就不能馬虎,任憑情緒的衝動而聽信讒言了。不然,因此而錯失得力的人才,甚至牽一發而動全局,那就太不明智了。 到這裡,《梁惠王》的上下兩章,大概都研究完了,這也是研究《孟子》最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梁惠王》上下兩章的內容,是孟子一生中,一心一意想拯救當時極其動亂的戰國時代的理想和抱負。他有救世的思想,所以他遊歷魏齊之間,希望能受重於一個政權,透過這個政權,推行他的思想,對天下,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而他的思想當中,最高的政治原則,哲學基礎,就包含在這兩章書中。同時也可以說是他學問成就以後,從中年到晚年,出來游歷國際間的傳記縮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