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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貨殖列傳》的一斑-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20229 2018-03-20
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講話,大概說得齊宣王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有一次和孟子談起來,他問孟子,商湯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野攻伐紂王,有這件事嗎?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於是他的大臣成湯興起,把桀趕到蠻荒的南巢去,湯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稱為商朝。而殷商的最後一代後帝紂王,也是因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殺掉,也取而代之,這是大眾都知道的過去兩次歷史上所謂真正的革命。現在齊宣王對這歷史革命發生了懷疑,而提出來問孟子,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懷疑歷史是件有趣的事,寫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稱是“厚黑教主”。 所謂“厚黑”,臉厚心黑也。這位“教主”也是我相識中的老一輩朋友,其實他本人一點也不厚黑,可以說還很厚道,只是喜歡寫反面文章來諷世而已。這位怪才,也是懷疑堯舜之為聖人的問題,還說這是他的發明,其實他前輩同宗明朝的李卓吾,已經開其先例。還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堯舜的禪位問題來討論過。

《木皮散客鼓詞》裡也是懷疑堯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說到堯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能,怕他將來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奪去,就太可惜了,而見到舜很孝順,又有能力,所以就把自己兩個女兒嫁給舜,把舜收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麼自己的兒孫,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而李宗吾的立論,卻完全是從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詞》上學來的,可惜他死了,如果還在的話,見了面,我可一定要罵他不老實,侵奪了別人的著作權。其實對於歷史的懷疑,由本文便可證明齊宣王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提出來了。 孟子碰到這個問題,知道不大好答复,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詞令說,在古書上是這麼說的。言外之意,還可能“待考”呢!齊宣王說:這不是臣屬的叛逆行為嗎?為人臣怎麼可以殺國君呢——齊宣王可忘記了,他回家的上代田和,何嘗不是這樣把薑太公的後代呂貸——齊康工送到海邊,而篡了王位而當起齊威王來,呂氏主祀就此斷絕的。

但孟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作了歷史性的解釋,對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提出了兩個觀念。他說,這不是巨弒君,不是叛逆。只要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違反了仁道,就算是壞人,就叫“賊”,不夠資格做領導人。違反了毀壞了義理和道義的,就叫做“殘”,他是冷酷無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這種賊仁殘義的人,就是“獨夫”。所以湯、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個獨夫,並不算是叛逆的行為。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政治哲學,儒家大部分都強調這一點,在我看來,這是歷史上的問題。司馬遷雖然沒有標明,但隱約間也透露了,他並不同意孟子這種看法。 除了司馬遷以外,後世寫歷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這種思想,不敢有絲毫違反。不過,中國幾千年來,對這個歷史採懷疑態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權威之下,不敢過分反抗,所以這一方面留下來的文字,並不太多,現在提幾則小故事來看看。

在古人的筆記資料裡,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歲時,讀《尚書·牧誓》 這一篇,裡面說周武王集合諸侯,在牧野這個地方,誓師討伐紂王的故事,也就是孟了這裡所說湯、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對他父親高郢說,做臣子的怎麼可以用兵殺國君呢?高郢說,這件事是應天命順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於是他追問父親說,聽話的人,連他已經死的祖宗三代都會得到獎賞。不聽話的人,就要被殺掉,這難道也叫做應天命順人事的事嗎?結果他的父親答不出話來,拿出不任何理由對他解釋。 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說他不對。所以後世有些人,對於儒家過分強調標榜的思想,往往持高定這一類的態度。人類的思想觀念,在有了懷疑時,提出來討論,才可獲致真理,否則過分強調某一思想的權威性,另外又過分壓制別的思想,則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另外一個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靚(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風格的人,文章也寫得很好。但他素來不喜歡佛,也不喜歡孟子,常常罵佛,罵孟子。他喜歡喝酒,有一天,一個政壇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許多高級名酒,他自己家裡也做了些好酒。有一位讀書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歡罵孟子、罵佛,於是作了幾首罵孟子的詩送給李泰伯,第一首詩是關於孟子說堯舜事:“完凜損階未可知,孟軻深信亦還痴。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他說歷史是很難相信的,有許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會寫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歷史,真是不夠聰明。 有些史料,是否有問題,還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萬章篇》中記載完凜捐階的事。是說,唐堯當皇帝的時期,自己非常儉樸節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階”而已,但賜給舜倉凜和牛羊。以後,舜的父親與異母弟弟象,想害他,叫他爬上倉庫頂上去整修倉頂,卻在下面放火燒他。結果舜在事前已受到兩位太太的指教,把預先穿上去的大衣服張開,像飛鳥一樣地跳了下來,安全地逃出這場火災。後來,又教他去鑿井,然後投井下石想壓死他。結果,舜又經太太的設計,預先在井的內壁旁邊,打通遂道,壓階而上,安然無恙地出來。這首詩說,舜是堯的女婿,岳父作皇帝,舜的弟弟怎麼敢去殺他。所以孟子相信歷史的記載,實在很傻!

他的第二首詩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他批評孟子的話說:孟軻說齊國有一個人,在外面討飯為生,而家裡卻有一妻一妾,哪裡有討飯的能娶得起兩個老婆,而且鄰居們哪有這許多雞給他偷呢?還有孟子那個時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還在那裡,他應該和孔子一樣尊周而講王道,何以他不到週天子那裡去幫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遊說齊國、魏國的諸侯,還想把他們培養成功,取周室而代之,這不是不對麼?我們知道,孟子是讚成湯武革命的,並不像孔子是主張尊週的,這也是事實,而這位讀書人就憑相隔幾千年的習慣和想像來罵孟子。李泰伯讀了他這兩首詩,引為知己同志,大為高興,請他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話罵孟子,連過幾天,也罵了幾天,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這位讀書人也走了。

幾天以後,又聽說有人送酒給李泰伯,於是這個書生不作詩了,作了三篇文章,名為《仁義正論》,都是罵佛的,送去給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後,知道這書生又是想來喝酒的,於是笑笑說,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沒有酒喝,非常難過,對不起,這一次你儘管罵佛,請原諒我再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時期的名詩人元遺山,有一次,經過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對武王伐紂的歷史,興起懷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歸經朝歌感寓三首》詩。其中的兩首,也牽連到堯舜的“茅茨土階”和紂王的造九層台,以及後來的墨子,因路過朝歌,對地名常有歌樂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車、不肯經過朝歌的歷史故事,提出懷疑的評論說:“黃屋何曾上作階?禍基休指九層台。書生不見千秋後,枉為君王泣玉杯。”

“墨翟區區不近情,回車曾此避虛名。采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時人信武成。” 其實,對於堯舜禹三代禪讓傳位的懷疑,以及有關湯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後世人吃飽了飯很無聊的閒事。堯舜禹三代的禪讓,在古文的記載上,明明告訴我們是“禪”,是“讓”,已經很明顯地說出“禪”,就是退位遞補的意思。 “讓”,就是讓送的意思。既然又讓又禪,其中多少有些過節,但在過節當中,畢竟很坦率自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權位交出去,並沒有戀棧而不捨,也沒有交了以後有怨恨的,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們所以能夠如此做,當然道道地地可稱之為聖人的行為,又何必多此一舉,用後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證古人也必如後人的勾心鬥角,而且是必須要把它拉到和自己當代同樣的壞才算是合理?這豈不是讀書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餘的致命傷嗎?

對湯、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樣,古書上明明告訴我們這兩代的歷史事件,是革命性的,事實上,也說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見古人並沒有文過飾非,故意加上那些好聽的名詞來騙後世的人們。只因為桀紂不道德,雖為全國之君,而弄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勸又勸不聽,諫也諫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誰也阻止不了,那麼,湯、武不起來革命,難道要全國的人民生命財產完全毀於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暴君手裡,才算對嗎?所以湯、武起來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說出於被迫,不得已而倒行逆施,然後歸之於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認為他是蓄意圖謀叛逆,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例如現代歷史,孫中山先生領導全民革命的全槃經過事實,也便可以證明真正革命的意義,確是出於不得已,確是抱有一種悲天憫人、救國救民的志願。如果硬要說湯、武的革命早已別有用心,則也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也是讀書人思想上的惡性瘤。至於後世的儒生們,硬要把湯、武徵誅,湯、武革命,加上極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強調應天順人,那也只能視為秘書人才的文告手法,必須如此寫作罷了。有人善用文詞,便寫成了應天順人。讀通了書,懂了道理,這些只是文字上的花槍,又有什麼稀奇。不過,自從湯武用過“革命”一詞之後,後世的變亂,甚至是搶劫、殘殺,也便藉用了什麼革命等等的名詞,這就等於老子、莊子們所說“仁義”一詞,被後人假借亂用之過,兩者實在不可一概而論。

所以我們要知道,凡是這些問題,都只是思想上、文詞上、論理上的是非——邏輯問題,並非人事上實際的善惡問題。如果把文字邏輯的是非問題,硬用到實際人事上的善惡問題,有時候,會使你產生無可挽救的偏差。不過,這個專題的確也很不簡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的,必須另作一個專題,在此只好打住,不再多做討論了。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臣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見齊宣王,對齊宣王說,假如你要建築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定會命令負責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還沒有鋼筋、水泥,只有找大木材了——負責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興,認為他了不起,能夠勝任這件工作。當然,從森林中砍伐來的原木,還不能立即拿來作梁、作柱,一定還要經過加工整理,用斧用鋸,修整到合用為度。結果你看到他們把得來不易的大木頭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氣地認為他們沒有善盡職守。一個人從小學一樣東西,等長大了,要施展所學的時候,你對他說,不要管你所學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的辦法就好了。你齊宣王想看看,結果會是怎樣呢? 再假定現在有一塊很好的玉石在這裡,雖然價值達二、三十萬兩黃金之巨,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學識技術,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現在雖在尋求治理國家的人才,但你卻要求那個人放棄平生所學,跟著你的方向,照你的辦法去做,這樣豈不等於叫琢玉的人,放棄他所學的技術,照你的辦法去琢玉一樣,這怎麼行得通呢? 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齊國已經逗留好幾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著急,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樣,要將上一軍了。他對齊宣王說了這麼多話,齊宣王一動也不動,沒有聽他的意見實行仁政,似乎有一點點震動了孟子的浩然正氣,好像鬍子都翹起來了。 說到這裡,可看清一個事實,凡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了學問以後,想實行他的理想,有所作為,在際遇不好,機會不來的時候,都是這般痛苦的。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一樣。讀了這段書,仔細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許多感慨。中國過去有句俗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古人對於文學、武學,叫做文藝、武藝。古人這個“藝”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學、武學,或任何學問,修養到了藝術的境界,才算有相當的成就。學武也是一樣,學到了相當的程度,才稱得上武藝,入於藝術境界,也就是所謂“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謂一段、兩段,一直到九段。 日本武術的分段法,是由中國佛家禪宗的“浮山九帶”蛻變而來的。 )上面引用的這句古話,相當深刻,從這句話來看,人都有不滿現實的情緒,儘管學問好,本事大,賣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賣不出去,孔子也是賣不出去,在中記載著孔子說的:“沽之哉!沽之哉!”結果到了流動攤位上,還是賣不出去,永遠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憐相。孟子也一樣,現代和將來的人也是一樣,賣不掉的時候,都很可憐。這就是世間相。過去是將學成的文武藝賣給帝王家。現在呢?是賣給工商鉅子、大資本家。中國的知識分子,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沿街叫賣鬧蓮花的,又豈止是我們位亞聖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闆的買主們,態度都很令人難堪,不但是討價還價,苛求得很,有時候對知識分子就像對上門兜售的小販一樣,看也不看一眼,一揮手,一個勁兒地比著:“去!去!去!”你把黃金當鐵賤賣給他,他也不理,就是那麼個味道。 我在小的時候,父親告誡我兩副語體的對聯說:“富貴如龍,遊盡五湖四海。 貧窮如虎,驚散九族六親。 ”另一副說:“打我不痛,罵我不痛,窮措大(現在叫窮小子)肝腸最痛。哭臉好看,笑臉好看,田舍翁(現在叫有錢人)面目難看。 ” 活了幾十年後,對人間事閱歷多了,回頭再想這副聯語,的確是世間的淋漓寫照。 孟子的仁義之道,在齊宣王那裡兜銷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這副臉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戰國間,知識分子第一個兜銷的好對象,當然是賣給人主——各國的諸侯,執政的老闆們。如果賣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雲,至少可以弄個大夫噹噹。其次,賣不到人主,就賣給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嘗君、平原君等四大公子,一般所謂卿大夫之流,能夠作他們的座上客,也就心滿意足了。實際上,名義雖稱之謂“賓客”,也不過是一員養士而已。如彈鋏當歌的馮諼,即是如此。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曾經下了逐客令,當時李斯也在被逐之列,臨行之時,上書勸諫,秦始皇覺得有理,於是收回成令,李斯後來因而得以重用。雖然如此,各國諸侯的滅亡,對養士風氣不能說不是個打擊,這一階段的讀書人,是比較淒涼悲慘的,大多流落江湖,過著遊俠的生活,這就是漢初遊俠之風盛行的主要原因。 漢代的初期,差不多也還有秦代輕視讀書人的風氣。秦始皇焚書坑儒,固然殺了很多讀書人,但留下來的讀書種子仍然不少。例如為漢代初創政治禮儀最著名的叔孫通,在漢高祖起義,到處征伐的時代,叔孫通便盯著他,跟來跟去的,很想把他的學問賣給漢高祖,可是總是賣不出去。當時漢高祖看見讀書人就罵,甚至把儒生們的帽子拿來當便器用。叔孫通和他身邊的許多學生,只有忍耐。有時學生們急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孫通一直勸學生們忍耐等待。 等到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中央政府裡,都是和漢高祖一道起來打天下的好漢們,其中有許多還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開會,都沒有秩序,更沒有氣度。 在朝廷開會的時候,飲酒爭功,吵鬧咒罵,甚至有當場拔劍擊柱的,亂七八糟,沒有一點體統,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會生事。 亂無章法的朝廷會議,使漢高祖感到頭痛之極,就採用了叔孫通的建議,頒布一項重要的律令,叫做“朝儀”。本來,漢高祖對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沒有信心,但聰明的叔孫通,看準了漢高祖煩厭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對他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這下只好依叔孫通了。 於是叔孫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規範排練了一個多月。就像今天慶典,先要學生練習排字,或大會操、團體舞一樣,等精嫻熟練了,才請漢高祖觀禮。漢高祖看了大為高興,於是命令群臣學習,這是漢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會群臣,皆依朝儀行事。並由御史做監督,若有哪個舉動不合禮儀的,立刻抓起轟出去。 於是舉朝秩序井然,無人再敢喧嘩失禮。漢高祖坐在龍位上,高興極了,得意洋洋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當皇帝是何等威風啊! 他高興之餘,馬上拜叔孫通為“奉常”,等於禮部大臣,並賜黃金五百斤,並且封他的學生們也都為郎官。 後來,陸賈又屢次建議漢高祖,推行詩書禮教。漢高祖聽得不耐煩了,就破口罵道,你羅嗦什麼?老子的天下是馬上打來的,什麼詩啊書的,有屁用,“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陸賈說,不錯呀!你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可是你不能夠還一直騎在馬上當皇帝,“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應該坐在宮廷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陸賈這個人很會講話,很有辦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後代表漢高祖、漢文帝出使南越王趙倫,穩住了兩廣、南越一大片屬國。並和陳平、周勃聯手,平定呂氏諸王,擁立了漢文帝。 當時漢高祖聽了陸賈的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要他詳細報告,後來陸賈一連提了十二次建議——上奏章,漢高祖都說好,全部採用。這十二次奏章後來編在一起,就是有名的陸賈《《新語》。 由這兩件事看來,可見歷史上許多讀書人,大多同叔孫通一樣,功名富貴必須靠嘴巴遊說,或靠別人的推薦。運氣好,就推銷得出去,否則便窮愁潦倒一輩子。 當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聖,如高士之高,隱士之隱,名臣大臣之精忠亮節,有許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漢初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功名富貴,還是靠嘴巴來游說,或者靠別人的推薦。 到了漢武帝以後,才有了選舉制度的創立。那時的選舉,是真正的選舉,不像現在,競選是競而選之,靠競爭,那已不是中國文化的選舉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著西方文化叫做“競選”。漢朝的選舉,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對賢良方正、孝。涕忠義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學識、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薦稱賢,向朝廷保舉上去,稱為“孝廉”。清初的博學鴻詞徵召,也是套用這個制度而來的,這樣叫做“選舉”。這種漢代初期的選舉,一直延用到漢末,但也變了質,人才推薦的出路都由世家門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讀書人,很不容易飛黃騰達。即使同是平民讀書出身,到了權位關頭,競爭排擠,也事所難免。例如漢武帝時代的名相公孫弘,結果也會排擠董仲舒,所以元人李過庭的詩說:“古來好客數平津,我道真龍未必真。一個仲舒容不得,不知開閣為何人?” 在南北朝混亂的時代,讀書人的出路就靠門第,靠名士們的榆揚推薦。所謂“門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餘蔭,同時還帶有現代人所謂“學閥”的那種味道。 由於仕途受了這類世族子弟的專橫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問可知了。 在唐代的時候,唐太宗確立了考試制度,於是讀書人埋頭苦幹,十載寒窗,一朝登第,一步一步,鑽到功名場中。一直到現在,都在隋唐時代所創立的考試制度的精神下,使得考試成為知識分子求得功名富貴的必經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後,有很多的文學作品,讚頌由考試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會上,每個家庭,每一個讀書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來光耀門媚,榮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連作皇帝的乾隆,還想暗地化名來參加考試,偷偷嚐試那考取進士的味道呢。所以以前教育兒童的讀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的格言。當然,這些話到了現代工商業的社會,完全變成落伍的陳腔濫調了。現在應該可以將它改為:“社會重金條,技能須學高。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糟。” 其實,在從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飛黃騰達,又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沒有門第,沒有背景,沒有人提拔,還是一樣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沒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勝一籌而已。例如在唐代詩的文學中,大家都讀過秦韜玉的《貧女吟》,便是感嘆這種宦途不遇而發洩的無奈和悲哀。同樣的情形,借貧女來作寄託,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詩,還有唐末詩人李山甫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識綺羅裳,閒把簪珥益自傷。鏡裡只應諳素貌,人間多是重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處說,暗垂珠淚滴蠶筐。” 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嘆社會人情現實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說自己在年輕時代意氣飛揚,非常自負,但早已顧慮到青春逝去,年華老大,還是早點找歸宿才好,所以一直託人作媒,不過,別人卻笑她瘋,認為以她的美麗才華,不怕沒有對象。最後說,現在呢?什麼都沒希望了。還是一個貧女終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對著蠶筐暗自滴淚了。這是讀書人多麼有趣的諷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 時代雖然不同,人情世態還是一樣,即如現代讀書人,得到了博士、碩士學位以後,同樣地,也是“貨與帝王家”,出賣給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萬五萬一個月,非向他低頭不可,只不過現在是由帝王家的買主,一變而為資本家的老闆而已。 由此看來,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讀書人,大多是那麼可憐,有時還賣不出去,像孟子一樣。他和齊宣王這一次的談話,就可想而知,有點類似買賣不成仁義在,討價還價的味道。在這節書中,已可看出,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往來,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同時孟子和齊宣王也都已過中年。我看齊宣王倒蠻有福氣,舒舒服服地過了一生,人也蠻可愛的。老實說,孟子這樣頂撞他,假如換作後世一些帝王,很可能不會接受,認為你孟某人談了半天都是空話,我愛用你的意見就會用,我不用你,你就乖乖地領薪水吃飯,還來什麼玉人、匠人、工師的,我現在不要蓋房子,你工師又怎麼樣!假如是另一種個性的齊宣王,就告訴他,我現在不想蓋房子,噗玉也找不到,你讓我清靜清靜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齊燕之戰——歷史戰略的經驗而在孟子方面來說,平生志學孔子之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今遇非其主,言不聽而教不從,“良禽擇木而棲”,又何必為了生活而貪戀祿位,只是屍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誌已堅,只是還有老母待養,拖家帶眷,不得不使他為現實生活、現實環境而躊躇再三了。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質具有聖人之資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賢母的教導。孟子不但在幼年時期、少壯時期,接受了母親嚴謹的教育,即如這一次與齊宣王話不投機,決心要去齊的時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勵,使他去志更加堅定。如《孟子外書》所載的母教,也正是他們母子倆在這個時期的故事。 孟子處齊為客卿,居常有憂色,擁楹而歎。 孟母見曰:子擁楹而歎,若有憂色。何也? 對曰:軻聞之,君子稱身而正位,不為苟得而受賞,不貪榮祿。今道不用於齊,願行,而母老,是以憂色。 孟母曰:婦女之禮,精五飯(稻、黍、稷、麥、寂五種飯類),冪酒漿,縫衣裳而已。故有閫內之修,而無境外之志。 《易》曰:“無攸遂,在中饋。”《詩》 曰:“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以言婦人無擅制之義,而有三從之道也。故幼則從乎父母,嫁則從乎夫,夫死則從乎子,禮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義,吾行乎吾禮。子何憂也。 孟子和齊宣王最後幾次談話,齊宣王在禮貌上雖然還相當尊敬孟子,但實際上已大有貌合神離的味道。孟子覺得不須再留下去了,心裡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貌上不免略現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著前門的柱頭髮呆,輕輕地嘆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裡,心裡有數。再次看到這種情形,就不得不問他了: 兒啊!你為什麼在這兒唉聲嘆氣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聽到母親在問話。不免自悔失態,但又不能欺瞞母親,因此便答道: 兒子認為一個君子,應該知道進退之方。一個人的立身出處,必須名正而言順,有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榮譽與俸祿,貪受不義而不應該的賞賜。如今我和齊宣王話不投機,看來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無法在齊國實行仁政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兒子覺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更不宜遠遊,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為難,決定不下。 孟母聽了孟子的對話,又是一本正經地說: 一個婦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燒飯、煮菜、釀酒、縫衣裳,那是應守的本分。 婦女的德行是專重家務的操持,不應該多管外務才對。家人卦的六二爻辭說:“無攸遂,在中饋。”家庭主婦沒有向外發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務,主持中饋便好了。 《詩經·小雅·鴻雁篇·斯干章》上也說:“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 一個賢良的主婦,平日不說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務和全家飲食起居料理妥當就好。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講到婦人不該弄權,不要對外務擅作主張的意思。 況且自古以來的傳統,婦人有三從之德:一、在幼年的時代,要依從父母。二、在婚嫁以後,就要順從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兒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兒子的前途為中心,加以輔助。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長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而且你走的是頂天立地大丈夫應走的仁義之路,我當然跟著你、贊同你。即使在生活上清苦一點,也是我應該分擔的分內之事。你不必為了我而遲疑不記,果敢地決定你的方針吧! 我們讀了這一節書,可以推測,孟子聽了他母親的這番話之後,寬心大放,去志更堅。不過,到正式離開齊國,還要一段時間來料理事務。因此,接著還有後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五句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軍食壺漿以迎五師,豈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從這段記載看來,戰國時代雖然已經很亂了,但是比起現在世界各國,用武力征服了人家,接著就併吞佔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齊宣王也還是蠻可愛的,竟然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 這件事發生在周顯王三十六年,齊宣王十年之間,也正是蘇秦身佩六國相印的後期。燕國的國君文公死了,他的兒子易王繼位,齊宣王是乘人國喪而去趁火打劫的。 齊國派兵去打燕國,在短期間內,齊國很快就把燕國打敗了,齊國獲得全勝,佔領了燕國十個城池。齊宣王徵求孟子的意見,問孟子說,有人建議我到此為止,不要把燕國併吞。也有人建議我,現在就把燕國併吞下來算了。以我這萬乘之國的齊國,而去攻打萬乘之國的燕國。在相等的國力之下,竟然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把燕國打敗了。這種勝利,似乎非人力所能為,看樣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國拿下來,就是違背了天意,上天會降下災難的。我看還是把燕國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以為怎樣?聽聽你的高見如何。 孟子告訴他說,假如你把燕國占領了,燕國的老百姓很高興、很願意的話,就不妨佔領下來。古代曾經有這樣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佔領了燕國,而燕國的老百姓不高興,不願意的話,那就不要佔領,古代也有這樣的歷史經驗,像周文王就始終沒有起兵伐紂。 後世的說話,標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暫且推開王道精神不談,只從謀略的觀點來看,實際上是文王看得很準,在他那個時候,時機還沒有成熟,在他自己手裡來不及了。況且姜尚(太公)七十多歲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時已經九十多歲,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兒子手裡,紂王還不能反省轉變的話,那麼,一切的機緣成熟,才能一舉成功。所以他把這個事業,留給兒子去完成。 這個歷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勸進,取漢獻帝而代之,曹操說: “我其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說,讓我兒子去幹吧! 孟子接著又針對這次齊國伐燕國的戰役對齊宣王說,如果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在相等的國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時間,就打敗了對方。而對方的老百姓們,拿了吃的、喝的,來歡迎你的部隊。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們的內政大亂了,老百姓們一心想要避開水深火熱般的暴政,所以歡迎你去解救他們。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麼行呢?原來的統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這樣,只不過是換一個暴虐的“手”而已。 ——這個“運而已矣”的“運”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換一手”解釋,也可以解釋為“也會輪到你遭遇同樣的失敗下場”。這“運” 是運轉,有如佛家說的輪迴果報。 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書上的記載,孟子當時卻是另外一種說法。因此,這件事成為歷史上的一個大疑案了。 據《戰國策》的《燕策》記載,孟子對齊宣王所說取不取燕國的話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但是《史記·燕世家》卻說,孟子這些話是對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說的。 但據後世考證,本書上這一次的對話,應該是孟子對齊宣王說的話。至於“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的話,大致確定是孟子對齊清王說的話。孟子第二次再到齊國,也就齊宣王當政的時代,而且居留在齊國的時間也比較前一次長久,或者有此一說? 燕齊兩國之爭,也是歷史上的大事。這一次的戰役,齊宣王雖然也徵詢了孟子的意見,但到底沒有採用,結果還是取了燕國十城。 燕易王沒有辦法,就來找蘇秦理論了。他說:“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親),今齊先伐趙,次伐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 蘇秦被燕易王這一責問,慚愧難受到了萬分,他便很肯定地說:“請為王取之。” ——我一定可以為你燕國收復這十個城市的失地。 於是蘇秦便轉到達齊國來見齊宣王。他首先向齊宣王朝拜,慶祝他打燕國的勝利。隨後站起身來,便仰起頭,對著齊宣王故做弔喪式的悲悼狀態。齊宣王看了他的舉動,莫名其妙,就說:你何以這樣舉止失常,一忽兒向我慶祝,一忽兒又那麼悲傷? 蘇秦說:燕國雖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齊宣王只顧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個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你便與西陲的強鄰秦國,結了不解之仇了。 “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制其後,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啄之類也。” 燕國好比一隻飛行的孤雁,獵人看了,當然忍不住要射擊,殊不知這只孤雁的後面,就跟著一隻強有力的大猛鴛。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機以保護弱小為名,來侵略你了。你這樣做,不是太危險了嗎? 齊宣王一聽,臉都變青了,趕緊請教,該怎麼辦? 蘇秦說:“古之善判事情,轉禍為福,因敗為功。”你肯採納我的意見,馬上歸還從燕國搶來的那十城失地,燕國無故而收復你慷慨還他的十城,必然歡喜得不得了。同時秦國心裡也很明白,知道你是為秦、燕有岳婿的關係,而賣了一個面子給他,所以歸還了燕國的失地,當然也很高興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謂“棄強仇而立厚交也”。 齊宣王立刻接受蘇秦的意見,甘願吞下這包瀉藥,馬上歸還了燕國的失地。其實孟子的意見,比起蘇秦的理由來,崇高而偉大,深謀而遠慮,只有更好,沒有更壞。為什麼齊宣王聽不進去?蘇秦一說,就立刻變色呢?因為孟子說的目標,是要齊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義的王道精神,所以齊宣王聽了,認為是讀書人的迂腐之見而已。蘇秦說的,是動之以眼前的利害,懼之以可怕的後果,人的眼光見地到底是短視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長遠的大利實在無法去想像。 不過,由此也可見兩個要點:一是辯士、說客的作風,與真儒聖賢的態度,截然不同。二是無論善惡、是非的動機如何,要想說得動人,聽得進去,臨機應變的妙用,實在是不簡單。所以韓非子一再強調“說難”,說話不容易啊! 其實,孔孟聖人的仁義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個人的頭腦。而利害權謀的運用,好比手足(手段)的運用,所以蘇秦之輩,在當時的遊說策辯,也非偶然,不是只憑一張嘴隨便說說的。後來宋代司馬光論史,曾經說過: 齊地廣而民眾,負滄海以臨中夏,重以威宣之賢,國家富強。及潘王驕汰,不可盈厭,自取顛沛。苟無田單,齊不國矣。凡遊士言從橫者,雖更相傾覆,要之合者從,六國之利也。齊為三晉,燕楚之根抵。三晉燕楚為齊之藩籬。秦雖強暴,百有餘年,不能一諸侯者,以其表里相鉤帶也。及齊王建用後勝之謀,信秦間之言,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國,五國已亡,而齊並為虜,理勢然也。 為了研究孟子的學術思想,這裡僅就流傳較廣的《史記》、《戰國策》等資料,先約略了解孟子答复齊宣王取燕與否的時代大勢。然後,便須了解孟子後來對齊湣王的一段話。 在《史記·燕世家》裡,說是燕王噲讀書,中了“書毒”,很想自己當堯舜,學堯舜的禪位,把國家讓給別人。當時燕國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個大壞蛋,知道他這位寶貝老闆,有如此的想法,就佈置了一個局面,由燕王噲把政權讓給他。 這個時候,燕國國內已經亂得不得了。 正在這個時候,蘇秦在齊國被刺了,受了重傷。當時齊宣王聽到蘇秦被刺,非常生氣,他因為愛才,特地親自去慰問蘇秦,並且追問兇手是誰。蘇秦這個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傷太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但臨死時,還想出死後報仇的方法。 他告訴齊宣王,查兇手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在他死了以後,對外宣稱,蘇秦本來就是為燕國到齊國來作間諜的,現在把他刺死了,對國家的貢獻非常大。兇手有這樣的大功,應該給予獎賞。齊宣王在蘇秦死後,照他的話做,果然那名刺殺蘇秦的兇手,出面來領賞,齊宣王把這名兇手殺掉,替蘇秦報了仇。 蘇秦過後,他的弟弟蘇代起來了。蘇秦讀了幾年書,連弟弟都能教得出來游說諸侯。現代的基辛格,只能一個人玩,還玩得併不十分高明。而蘇秦兄弟兩人,都能夠把各國放在自己手掌擺來擺去地玩弄。最初,蘇代到齊國、燕國,都不大受歡迎。可是不知道蘇秦寫了或讀了一本什麼秘笈,這秘笈後來可以被燒掉了,或失傳了。而當時竟然教會了他弟弟,所以蘇代儘管最初不受歡迎,但經他三言兩語一說,那些君主們又聽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這時蘇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齊國。而《史記·燕世家》及《戰國策》記載,燕王噲三年,燕國大亂,百姓恫恐,構難數月,老百姓死者數万。在當時的人口,幾個月死了數万人,用現代人口數字類比,就好像一個國家在幾個月以內死了幾百萬人,這數字是不得了的。 齊國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攻擊燕國。這就是為齊、燕之間的仇恨,種下的一個因。後來燕國的昭王即位以後,為了要復國中興,就廣求天下良才,交接賢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謀大事。這時有一個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機會,去對燕昭王說,你如果要招納天下賢士,就先把我這個並不見得有特殊本領的人高抬起來,那麼天下的賢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國來效力了。燕昭王問他,這是什麼道理? 他說,從前有位喜歡千里馬的國君,出千金的高價去找。後來派去買的人,花五百金買了一具千里馬的骨骼回來。這位國君起初很生氣,但派去買馬的人解釋說,連死馬都花高價買了來,更何況活馬呢!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千里馬很快就會來了。 果然,他愛馬的名聲傳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馬。現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這裡,自然天下賢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國來了。 燕昭王聽了他的建議,用了他,後來果然許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國。最後昭王用了樂毅,很快就把齊國打敗,連下七十餘城,只剩下即墨、宮兩城未下。後來齊國又用田單,以火牛陣反攻,打敗了燕國而復國。 這些戰役,都是齊湣王在燕王噲讓國而內政大亂時,乘人之危,攻打燕國所種下的禍因。 根據《戰國策》和《孟子》的記載,好像齊國在攻伐燕國之前,齊宣王(《史記》則說是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曾經問孟子,可不可以佔領。而《戰國策》與《史記》上記載,孟子說,“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意思是說,你現在去打燕國,和古代武王代紂,完成文王的事業一樣,正是時候,你可以去打。假如孟子真的是這樣說法,那麼孟子和蘇秦、張儀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沒有說,那麼司馬遷和《戰國策》的作者,就犯了誹謗罪,就要像最近報紙上為了韓癒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總之,這已經為孟子上了一點顏色,有了一個小小污點。因為這句話等於鼓勵齊國去侵略,這是很嚴重的。 《孟子》本書上記載,當時便有人問孟子是不是曾經鼓勵齊宣王去打燕國。孟子說,這是沈同問起,像燕國目前這樣,燕王噲糊里糊塗地讓國給子之,而子之把內政弄得亂七八糟,死了好幾萬人,燕國的老百姓這樣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訴他,可以。但是我說的可以,是指順天應人,吊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說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問起,某人殺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處以死刑。我說可以,但並不就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去殺這個犯人。而是要執法機關依照法定程序,去判處他的死刑。 但這些話,對齊宣王說的也罷,對齊湣王說的也罷,對別人解釋也好,到底孟子說了沒有?是怎麼說的?在《孟子·公孫醜下》,便有對沈同一段話,可作說明。 接下來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問題。本來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時候許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難確定的。據《史記》記載,孟子這段話是對齊湣王說的,是孟子去過魏國,見了梁襄王,不投機,就回魯國去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再次回到齊國來,見了齊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國。反正《孟子》這本書,不論是孟子自己作的筆記,或者門人根據資料寫的,在文字上總會有多少修飾。但在語氣之間,還是讚成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戰,只是不像《戰國策》式說得那麼激烈而已。 在當時的國際背景,還有一段有趣的事。原來燕國是派蘇代去齊國做間諜的,蘇代到了齊國,齊湣王本來認為他是一個政客,兩邊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蘇代很厲害,最後還是說服了齊湣王,暗中幫了燕國的忙,甚至於齊國要他帶兵去打燕國,結果打了敗仗,齊湣王還是相信他,他又利用當時的國際情勢,使齊王派他出使到燕國。 燕王噲看見自己派往齊國的間諜回來了,就問蘇代說,齊王可能稱霸天下嗎? 蘇代說,不可能。燕王噲問,這是什麼道理呢?蘇代說:“不信其臣。”這四個字是不是實在呢?這也是實情。 我說過,齊宣王是相當有器量的。那時候天下賢能之士,如孟子、鄒衍等名賢,都集中在齊國,而齊宣王也很尊敬他們。這些人講的話,他也聽,但接納不接納是另外一回事。他等於設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養著這些人。你們講演也好,開座談會也好,你們盡量去吹你們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並不偏愛某一人,也不專採某一人的建議。結果他的兒子齊湣王也和他的父親宣王一樣,但更有甚焉,“不信其臣”。 蘇代把這情形報告了燕王噲以後,燕王噲知道齊國已不能稱霸天下,於是放心了,同時聽了別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專任子之,讓他負更多的權責。最後讓位給子之,終於導致了燕國內部的大動亂。 但是還有更深一層的秘密,原來子之早就看出蘇秦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所以就教他的兒子,積極追求蘇代的女兒。兩個年輕人結了婚,子之和蘇秦、蘇代之間,早已成為兒女親家,而且在蘇代奉燕王之命到齊國去做間諜以前,是有深交,蘇代自然要幫忙親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個字,不著痕跡地種下了燕王噲讓國的前因。再加鹿毛壽說的“人謂堯賢者,以其能讓天下也。今王以國讓子之,是王與堯同名也。”於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劇。 了解了當時的國際情勢和人事的背景,權臣謀士們心術品格的卑劣,再來看《孟子》這一段書就更有味道了。雖然孟子說的是可取之道,與不可取之道,談的是理論。但是以孟子談話的氣勢、口吻,和當時國際情勢配合起來看,那麼孟子的話,和當時的謀略家,縱橫家們沒有兩樣,他的態度是讚成的了。其實在精神內涵上,還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經講述,齊宣王時期出兵攻伐燕國,打了勝仗,佔領了若干土地與城市。 但仍有下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 曰:'湯一徵,自葛始。 '天下信之。 '東面而徵,西夷怨;南面而徵,北狄怨;曰:奚為後我?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彳奚我後,後來其蘇。 ”'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徵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罩食壺漿,以迎五師;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訖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上也。” 前文講到齊國打燕國,把燕國拿下來了。可是國際上不同意,看不過去了。諸侯之間,計劃組織一個聯合陣線,要打齊國。這時,齊宣王問孟子,現在諸侯們要聯合起來,替燕國打抱不平,攻擊我們齊國了。孟先生,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孟子說,就我所知,我只聽說過以方圓七十里領土,而領導了天下,像南湯當年就是這樣興起的。可還沒有聽說過,擁有方圓千里的一個大國,竟然還會畏首畏尾的。 從孟子這段話的論調,可以看到,戰國時代終歸是戰亂的時代。不管你聖人高明到什麼程度,時代的趨勢,國際政治風氣的力量,畢竟很大,個人的思想觀念終究還是會受到影響,所以這時孟子就以力的大小來立論了。 孟子又繼續引經據典,用《尚書·商書》上仲虺誥文“湯一徵,自葛始”的一段話對齊宣王說,《尚書》上仲虺制的誥文上記載,商湯為了除暴安良,從“葛” 這個小國開始了他的統一大業,天下的人都信服他。當商湯向東面征伐的時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們都抱怨說,為什麼不先來我們這裡,而把我們擺在後面呢? 孟子說那時各方面的老百姓們,盼望商湯的王師,像久處大旱的農民,對著萬里無雲的晴空,盼望著能有云霓的湧現一樣。 不過歷史上湯武那個時候,是不是這樣,就不知道了。也許是仲扈這位左丞相,在製誥時對商湯仁義的強調宣揚。 孟子繼續描寫商湯征伐時,部隊紀律良好的情形說,當商湯的部隊打來了,當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還可以照常做生意,種田的也照常種田,一點也不受影響。 像這樣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們的歷史上,像這樣好的部隊,像這樣不擾民的戰爭,曾經發生過很多次。問題全在於這位指揮部隊的司令官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如歷史上有名的仁厚將軍,宋朝初興時的曹彬。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後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詩填詞“四十年來家園,三千里地山河”的李煜。 當時曹彬圍攻南京半年多,連秦淮河、白露洲、西門水寨都佔領了。到最後,只要一仗就可以輕易攻進金陵——南京城了。李煜也準備要投降了。在這緊要關頭,總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生的什麼病呢?大家都著急,都監——副總司令兼政治部主任潘美,先鋒——前敵指揮曹翰等都到總司令部去探病。問起生的是什麼病,曹彬說是心病。於是大家紛紛主張找醫生,還要找名醫。曹彬說,不必找醫生,我的病醫生治不好,只有你們各位能醫好。大家問什麼辦法。曹彬說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打進南京的時候,不許隨便殺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人姦淫擄掠,做不做得到?這時一班將領們只好說,你命令下來就好了嘛!曹彬說,不行,要先發誓。於是大家就發誓。發過誓後,立刻下攻擊令,打進了南京城,而城裡的老百姓還不知道呢! 潘美的難以控制,曹翰的好殺,都是事實。當宋太祖趙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的時候,曾告誡曹彬最好不要多殺人,對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曹彬當下遲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沒有明確的答复。他只問副將——副司令要派誰來負責。趙匡胤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見了潘美、曹翰等人,發表他們作副司令。 不過,當著他們,交給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寶劍,告訴他說,你拿著這把劍,“如朕親臨”,等於我本人在場一樣,凡是副將以下不聽命的,我授權給你,你只管照軍法辦理,先斬後奏,一切由你全權作主。他一面對曹彬說,一面眼角看著潘美、曹翰。嚇得這些人汗流泱背,只有禀報:“末將聽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還不止如此。他又向趙匡胤請調一位將軍田欽祚,來擔任另一路的前敵指揮官。弄得潘美、曹翰他們都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姓田的,既狡猾,又貪污,愛爭功,又不肯負責。同時又最喜歡打小報告給趙匡胤,常常忌功而傾軋同事。 曹彬所以請調了他來參加戰役,作用是準備平定江南之後,送點功勞給他,免得他在後方搗亂,又增加趙匡胤的懷疑顧慮,而對前方有所牽制。這就是曹彬高明的權術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後,李後主在無可奈何之下,穿著白紗衫帽,親自向曹彬投遞降書。他先見副帥潘美,只好叩拜如儀,潘美卻也答拜叩頭還禮。進一步,便要上船晉見大元帥曹彬,他也設拜叩頭。曹彬便叫左右告訴他說:恕我“介冑在身,拜不及答。”換句話說:對不起,我是軍人,只好以軍禮接見你,不能跪拜還禮了,請原諒。 行過了投降的典禮,正副元帥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兩隻大船,很禮貌地請李後主上船飲茶。由岸上到戰船上的跳板,當然是獨木板。李煜素來是養尊處優,平時生活,哪裡受過一點罪,今天忽然要他經過獨木板上船,實在沒有這個膽子,再三排徊不敢踏上去。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來。 曹彬的確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後主喫茶的時候,他問起李煜家庭的成員,知道總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準備一百條官船,給李煜三天時間,收拾財物,帶著進京。 並吩咐他儘管多帶些財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錢,可是到了京里,還是有人要錢的,得準備送紅包。然後放李煜這些人自己回去,連衛兵都不派一個跟著。其他將領們很不放心,但曹彬並不在意。他說,放心!他連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去,可見他怕死得很,哪裡會有逃跑的勇氣。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將潘美代理職務,表示自己要暫時離開總司令部三天,把統率部隊的責任交給他,並特別交代不許殺人犯軍紀。然後帶了二百名親信,在李後主的宮殿四周布防保衛,不許任何人闖進李煜的宮中。自己則親守在大門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們,以對待敵人的態度,進去危害騷擾。第三天以後,李煜帶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進宮去,查封了宮裡的財物,造冊呈報給朝廷。 據宋人的筆記,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後來奉命攻打九江。打進了九江,縱兵擄掠,還要屠城。而他自己卻裝了二十幾船的財貨寶物,悄悄地運回家鄉去了。 與曹彬相較之下,就有天壤之別了。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仁將。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的後代也很好,孫女做了宋仁宗的皇后,被譽為聖後;相傳還有一個孫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靈源大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人。歷史上仁厚的名將,當然不只曹彬一個,其他還有很多,這裡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這就是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的風範。打仗時只要屈服了敵方的領導階層就好,而對老百姓則是慰問、關懷、救助,像及時雨一樣,老百姓當然高興。孟子說,像這樣的仁義之師,所有《尚書》上仲虺在誥文上記載,那時的老百姓天天盼望著仁主到臨,仁主來了,就有好日子過,就能離開水深火熱的苦難。 孟子引用了《尚書》的話以後,又針對當時的情況對齊宣王說,現在燕國內政那麼紊亂,又虐待他的人民,你發兵去攻打燕國,這時燕國的老百姓以為水深火熱的生活可以有所轉機,他們將會有好日子過了,所以他們從家裡拿出吃的喝的,高高興興地招待你的部隊。如果你反而殺了燕國的百姓,捆綁他們的子弟,拆毀他祭祀祖先的宗廟,搬走他們貴重的寶物,使燕國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麼可以呢? 至於國際上的觀感與反應,你要知道,天下各國諸侯對你國勢的強盛,本來就畏懼三分,現在你打下燕國,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國諸侯為了自己的安全,同時又有了口實,自然要聯合起來攻打你了。這等於是你自己發動天下的兵來討伐自己。現在你只有趕快發布命令,釋放俘虜,停止擄掠,再召集燕國的臣民代表開一個會,替他們選出一個賢君來,然後班師凱旋。這樣還來得及阻止各國對你的聯合攻擊。 從歷史的資料看,齊、燕的結怨,有兩件事足以啟發後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噲傳到昭王以後,燕國起來復仇。要復國仇,必須要內政修明,力圖強盛。而內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爭取為先。他第一個就採用了郭魄“千金市馬骨”的精神原則,廣求人才,得到樂毅這一批賢能之士,一戰連下齊國七十二城,湔雪了國恥。 第二是,在那個時候,蘇代曾對燕昭王說過這樣一句話:“仁義者,自完之道也,非進取之術也。”他認為仁義的精神和行為,是個人對自己的一種最高修養。 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國的政權,治理天下的百姓,僅僅講究仁義的道理,是沒有用的。把蘇代這個理論和孟子的話對照一下,則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基本上,仁義的思想和精神沒有錯,只是在方法上,因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而有所變通。 其實,蘇代的話仍然不脫縱橫家的論調,把仁義限制在個人的修養上。我們知道,武王在起兵伐紂之前,曾經和姜太公商量過。據《太公金匾》的記載:“武王問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先謀後事者昌,先事後謀者亡。且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非時而生,是為妄成。故夏條可結,冬冰可釋。時難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準備起兵攻伐紂王之前,對姜太公說,現在殷紂王因為暴虐無道,已經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國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來還會變本加厲,天下將更動亂,百姓將更痛苦。現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動,把殷紂的政權拿下來呢? 姜太公對武王說:據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時、地利、人事等這些客觀因素和時代趨勢的人,當勢不利於自己,而無法實現理想時,他是不會怨天的。 一個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也能將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麼就不會輕易去責怪別人了。所以處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觀的因素衡量清楚,對別人的心理也了解了,根據這些條件,作好周密的計劃,然後按計劃行事,一定會成功的。反過來,如果不能把這些客觀和主觀的條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說,那就必然失敗無疑。而且,在客觀條件已經具備,時機成熟,唾手可得的時候,你卻遲疑不進,坐失良機,這樣不是太可惜嗎?比如田裡的稻子已經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這就不對了。一件事情,時機到了,大勢所趨,由不得你,而你卻偏偏不採取行動,這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業更要注意。至於時機不到,或者時機已過,卻勉強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會持久的。譬如夏天,枝葉茂盛,花開之後,到了秋天,自然結果。等到嚴冬來臨,則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當的時節,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時機,一個恰當的時機很難遇到,但卻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經有這樣的話:“發政施令為天下福,謂之道,謂之仁。信而能和者,帝王之器。”據《漢書·藝文志》記載,鬻子名熊,著《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 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仁道。能使全國上下安居樂業而心悅誠服,就是帝王之才。自己並不著意去追求爭取,而自然由他人擁戴,那麼你便立了信。為天下民眾除害,換言之,誰危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誰,這就是仁。如果順天應人,自然獲得權位,執政以後,全國上下親愛精誠,和睦相處,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內在的災禍危難,則和衷共濟,同心協力。能做出這種政績,那就真是為帝為王的材料了。 同樣地,我們可以了解,孟子的讚成——至少是不反對齊宣王伐燕,並沒有違背他一向所主張的“仁義”思想。而仁義也不一定如後來所說的,只是完成個人美好人格的修養而已。依照姜太公的說法,在客觀條件的需要下,戰爭的手段可以完成更崇高的目的,則不但不違背仁義,且合乎仁義。照鬻子的理論推衍,一場為天下除害的戰爭,也就是仁道的伸張。 總之,孟子因為燕國老百姓生活於水深水熱中,所以不反對齊國去攻伐,這並不違義。他的論調。可以說和當年姜太公對武王所說的,是同一個方向。問題是齊國之伐燕,沒有做到如鬻子所說的那幾個原則,也就非帝王之器了。事實上,基於當時時代趨勢等因素,孟子的思想並不像孔子那樣宗周。因為歷經七百多年來的中央周室,實在已是一個扶不起來的破砂鍋了。因此,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義,為民造福,他便可輔之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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