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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貨殖列傳》的一斑-1

孟子旁通 南怀瑾 21359 2018-03-20
中國文化真是如此呆滯醜陋的嗎?我們不必歸罪於什麼理學家、道學家或哪一家上去,只是由於少數讀書人,把觀念搞錯了,把大家的觀念帶到歧路上去。中國文化的本身,並非如此。歷史上,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貨利”的問題,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當時別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只有他特別注意,而在《史記》中寫了《貨殖列傳》,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也是中國討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另外,《平準書》也是財政學上的重要資料。 司馬遷看法與眾不同,在當時大家看不起貨利的時候,他卻認為貨利非常重要。 他提出來的第一位經濟專家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接下來還有很多,現在我們擇要摘錄下他這篇文章,來作個研究。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娩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慾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吵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谷、纟盧、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木丹)、梓、姜、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進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匾少。”財匾少而山澤不闢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大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灣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會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禀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文中所述范蠡、子夏等人致富之道,從略。)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姦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致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頃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 掘塚,姦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髮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謂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裡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轅,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史記》作者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都是比較偏愛黃老道家的學術思想,尤其是推崇老子的思想。他寫的《貨殖列傳》,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話,描寫社會到了富強康樂,民主自由的極點,才能真正進入大同的理想境界,也才能達到老子所說的無為之治,法乎自然的境界。老子前面的一段話,意思是說,比鄰的國家,國界相接,或隔一條路,或隔一條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而各國的老百姓,都能夠吃得好,營養足;穿得好,沒有穿打補釘的衣眼;社會風氣安定,沒有不良分子的騷擾;對自己的事業、職業,都很滿意,各人安守本分。生活在這樣安定快樂的社會中,人人都很滿足,終此一生,都不會去羨慕別人,更不會為了生存,而離鄉背井去外地謀生。

本來老子的說法,在我看來,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說法並沒有兩樣,不過老子是對理想境界描寫,儒家的《禮運篇》則是原則的敘述。二者都是根源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把他們硬分為兩派,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曾經聽一位青年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有了錢,退了休,就該環遊世界一番,“到老死不相往來”,不出國門,活著有什麼意思。出國走走,這是一種很時髦的觀念,而且也可增廣見聞,但對於老子這句話的反駁,則似有斷章取義之嫌。先從近處說起,就在台灣的山區或農林中,還是有一些人,不但沒有到過台北,甚至連他居處的縣治所在地也沒有去過,一生沒有離開家鄉一步,但因生活過得安定快樂,臨終之時,心中了無遺憾。而現代許多曾經環游過世界的人,在他臨終之際,或對後代子孫,或對國家社會,或對他自己的一些事情,還是很不放心,帶著滿腔的無奈而去。

也還有人說,至美國、或到歐洲,去求學深造,或發展事業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至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忘記了這句話前面的“至治之極”,以及接下去的描寫。我們要反過來問一句,假如我們今天成為世界上經濟力量最雄厚,教育文化水準最高,科技最發達,軍事力量最強大,社會也最安定的國家,那麼你還會想到外國去求深造,求發展嗎?再進一步說,全世界,全人類,每個社會都達到了這個水準,那麼又有誰不願安安穩穩在自己家鄉努力,反而到處奔波勞苦,替別人洗碟子、擦地板呢?現代的澳洲人,位於南半球,一般人過著太平日子,就很少往外國跑了。不過,在現代也有一種反面的“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現象。那是南北韓之間的三十八度線;東西德的圍牆;我們與大陸之間的一衣帶水。由此可見,想要達到“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除非全世界、全人類,都富強康樂了,才能達到這個美好的境界。

所以司馬遷說,人類最好往這種美好的理想去努力。但是近代(司馬遷當時的近代),一般人都只圖聲色耳目的享受。 、已經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境界了。 接著他又發表他史家立場的意見說,神農以前的情形怎樣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像、《書經》這些書上所記載的事蹟、自虞、夏兩代以後,由於社會的演進,人們都偏好物質生活的享受,喜歡追求聲色之娛,以及口腹之欲。身安逸樂而汲汲名利,人人都如此,沒有什麼稀奇。這種風俗的演變,不是一天形成的。 自從虞夏時代開始,就逐漸轉變成近代這個樣子。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你即使以最高的哲理,挨家逐戶地去勸他們,放下物慾,尋求精神生活的趨脫,也是沒有用的。 因此,自上古以來,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因之”。依著百姓的本質和禀賦,在立法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到好的方向。

如果這樣行不通,退而求其次,順著他們的興趣嗜好,針對他們重視現實的心理,“利道之”,以利為引導,導致他們走到良善的路上。 “其次教誨之”,如果還是不能,於是用再次一等的方法,也就是用比較強硬一點的方法,教育他們,告訴他們,什麼是對的,是應該的,什麼是不對的,是不可以做的。 如果仍然沒有效果,這就只好用更次等的方法,“整齊之”,以法令來糾正了。 糾正不了的話,等而下之,“與民爭利”,和百姓對立相爭。 從這套理論來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等而之下,在與民爭利之中。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也同樣認為人類文化,是在競爭當中發展的。 司馬遷這幾句話,把人類社會演變的程度,以及人心不可挽回的超勢,全都說完了。我們無論研究政治、哲學,或者經濟、歷史,對司馬遷這裡所說,和孔子《禮記·禮運篇》的敘述,互相參合研究,便可成為一部中國文化歷史演進哲學的專書。

其次,司馬遷舉出當時中國所發現的資源情形,也相當富饒,很有利用價值的。 但是現在我們新發現的資源,在質與量上都增加了許多,在這裡不作詳細的介紹了,且看他對於物資利用的觀點。 “待農而食之”,在當時的農業社會,許多資源技術還沒發掘,社會經濟的必然趨勢,當然是要依賴農業生產,才有飯吃。 “虞而出之”,還要開發山林和畜牧的資源。 “工而成之”,然後將農林、畜牧的產品加工製造。 “商而通之”,最後,再由商業的經營,來流通農林畜牧和工業的產品,於是才能達到有無相濟,各獲所需,不虞匱乏的地步。 接著他又說,這種經濟形態的發展,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而自然演變出來的一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規定而來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而是大家為了生活上的需求方便,很自然地發展出來的。所以每個人都是各儘自己的能力,換取自己的需要。

在商業的經營上,是“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也就是中國商業一句傳統的成語——“賤物不可丟,貴物不可收。”一樣貨品,價錢跌了,不要賠本賣掉。儲存在那裡,將來一定回漲,甚至還可以加工製造,再賣出去,很可能還會賺大錢。 一樣東西漲價了,貴了許多,千萬不要一窩風地跟著去買,因為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跌價。所以,“賤價不賣,貴不買”。 “各勸其業,樂其事”。各人安於本分,敬業樂群。這種趨勢,像江河的水往下流一樣,是很自然的發展,用不著特地訂立法令規章,自然而然就來了。一切物資的生產分配,也用不著刻意去營謀,社會上自然會有妥善的調配。這不就是老子“自然”之道嗎? 接著他又引據《書經》上的話,強調農工商虞的同等重要性。這些來自農林、畜牧,以及工商業的產品,是富國富家的基礎。雖然各地的氣候、土壤、人力不同,資源的儲藏與開發也不一樣,但經營得好就富足,經營不好就貧窮。上天是不會厚此薄彼的。 像齊國的薑太公初被封到營丘時,那裡靠海邊,土裡的鹽份很重,老百姓很少。 當地的土質根本就無法耕種,簡直無飯可吃。可是姜太公不為地理環境所困,他教導婦女發展手工業。直到現代,山東煙台一帶的刺繡、抽絲等工業還是很有名的。 在台灣具有這種技術的人,也在生產從事外銷,可能就是從古老的薑太公時代所流傳發展下來的。除此之外,他又設法開發鹽業和漁業,外銷他國。齊國就此繁榮富庶起來,“冠帶衣履天下”,各國聞風相望,連服飾都以模仿齊國為時尚。不論是靠山或臨海的國家,都希望能到齊國去見識見識,一如今天世界各國的人,一窩風地往美國跑一樣。 後來齊國到了中葉,國力曾經一度衰落,直到齊桓公的時代,用了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以經濟政治為主,並以經商出名的管仲為輔相,把齊國的國勢再度復興起來。他設立了九個有關財經的行政機構,設置掌財務的官員,行“輕重法”,而使齊桓公完成他的霸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仲個人亦有富埒王侯的“三歸” 建築,愛好豪華,也相當奢侈。政治地位到了陪臣——和國君近於朋友的關係,財富可和其他諸國的國君相比擬。可是他使得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威王、宣王的時代。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並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財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兩句名言,討論財富和德業的關係,提出“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的主張。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財富為基礎的。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於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財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姦犯科。接著他又把財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 溝里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隱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財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 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財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財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利”字。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接著,他又繼續舉出范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歷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財富和德業事功的關係。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只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至於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里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了。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髮財的正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財也要靠機運。同時司馬遷又強調,發大財,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於是他陳列出一些歷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財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於現在富過一省。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致富;至於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業中,聚積了上千金的財產;叫賣漿湯、油條,是小生意,但張氏以此賺了千萬的資財;磨刀,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技術,但郅氏以磨刀聞名,人人找他磨,到後來發了大財,養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飯來都是鼎食,氣派大得很;賣豬肉乾、牛肉乾,也只是小本生意,濁氏卻因此發財,養了幾十匹馬。在現代說,就是擁有幾十輛汽車了。還有馬醫,古代醫生的社會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獸醫更是如此。可是有一個獸醫張裡,家裡開飯的時候還要敲鐘,可見其富庶的程度。以上這些都是因為專精一業,勤奮努力而來的。 最後他的結論說:從這些事實看來,致富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行業,財富也不是說一定永遠屬於誰的。有能力的人自然會發財,懶惰的人就是站不起來。富有了自然就顯貴。一個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於巨萬富翁,就和王侯一樣享受。這不是上天所賜,也不是祖宗所給,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他這篇文章裡,介紹那些商業鉅子和大富翁的妙論很多。談到好貨的心理時,曾經舉出,像秦始皇這位暴君,對於財富也很重視。當時在四川有一個名字叫“清” 的寡婦,擁有大量的丹砂礦,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還特別邀請她到咸陽,待以上賓之禮二同時為她建築了一座“女懷清台”。由此可見財富的重要。不但個人如此,他也說到,國家非財富不能強盛,社會非財富不能繁榮。 我們看了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的議論,再來看看明人馮夢龍的一段小文,相互比對,倒是別有一番興味: 人生於財,死於財,榮辱於財。無錢對菊,彭澤今(陶淵明)亦當敗興。倘孔子絕糧而死,還稱大聖人否?無怪乎世俗之營營矣。 究竟人壽幾何!一生吃著,亦自有限。到散場時,毫釐持不去。只落得子孫爭嚷多,眼淚少。死而無知,真是枉卻;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吾蘇陸念先應徐少宰記室聘,比就館,絕不作一字。徐無如何,乃為道地遊塞上,抵大帥某,以三十錳為壽,既去戟門,陳對金大慟曰:以汝故獲禍者多矣,吾何用汝為!即投之澗水中。人笑其痴,孰知正為癡人說法乎。 再來看齊宣王講到好貨時,孟子不朝這一方面多作發揮,只是又把重點引向了王道仁政。其實在孟子之前的管仲的思想與理論,乃至在孟子之後的司馬遷的思想與理論,孟子都了解,不過他不講,不走這個路,而始終誘導人君們向“道德”這個方向走,這就是聖人之為聖人也。他告訴齊宣王,你好貨沒有關係,只要擴充你好貨的境界,做到了“藏富於民”,這不是很好嗎?其實,他這句話的內涵,已經包括了比他遲生四百年的司馬遷一篇《貨殖列傳》的精義了。可惜的是,齊宣王聽不懂,這一句話頭,無法接受。 這時候,齊宣王的下一招又來了,剛才一招沒有推成功,他再來一個太極拳的“野馬分鬃”。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歧下。是及姜女,幸來胥宇。 '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 齊宣王說,孟先生,你有所不知啊!我不只愛財,我還有一個大毛病,我好色。 孟子說,不要緊,好色有什麼關係。他又提出周朝的太王——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的事蹟,他也有好色的檔案,在《詩經·大雅·綿之篇》裡就有記載,當年太王為了躲避狄人的攻擊,要遷往歧山,通宵整理行裝。第二天一早,騎馬出發,沿著漆水、沮水,到了歧山的下面。帶著他喜愛的外國太太姜女,到這里察看未來定居的地方。在那個時候,大王的國境之內,家家戶戶都是成雙成對的,沒有嫁不出去、找不到丈夫的怨女,也沒有娶不到太太的曠男。每一個家庭,都幸福圓滿。現在你齊宣王好色,有什麼關係,只要和大王一樣,把你好色的心理,擴而充之,使全國百姓都能有美滿的家庭生活,這豈非是大好事!你怎麼還耿耿於懷呢? 這時我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周朝七百多年的天下,誠然是肇基於太王在西歧的仁心德政,而後才有武王伐紂的成功,同時在文化方面也發展出燦爛的成果。周朝的根基,扎得很深遠,很鞏固,如果我們以嚴謹的治學態度,窮本探源的話,那就還要追溯到公劉遷自的生聚經營。自公劉又傳了九世,到大王——古公直父的手裡,因避狄亂而遷到西歧,於流離播遷之際,又以百姓的宜室直家為要務,奠下了穩固的政基。 因此,我們也可說,公劉開始了周代後來的工業,而太王更為這已開始的工業,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如果拿建築作比方的話,公劉就好比一個墾荒者,開拓出一塊建地。而太王則是架地梁、築地基的人。文王、武王則負責蓋起了這棟美崙美美、堅固耐用的巍巍大廈。所以對於周朝,對於後世幾千年來直到今天的中國文化,公劉與太王都有很大的貢獻。他們不但在政治上、私生活上,乃至其他方面,也都有很好的德性,並不像一般只顧個人私慾的庸主。孟子在此舉他們為例,而談好貨好色,只是一種權巧方便,藉此誘導宣王向他們的功勳德業看齊而已。 眼看孟子被宣王的一招“野馬分鬃”,又推於千里之外,可憐兮兮的。但齊宣王這一招,又被孟子破了,推也推不開,又落了下風。而且,齊宣王也不是什麼好色的人,為了逃避孟子,而硬把自己說成是好色之徒,這也是他的可憐之處。 奈何後世的人,讀了這段書,發生了誤解,以為太王和齊宣王真是好色之徒。 乃至一般好冶遊的人,往往引齊宣王這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話來自我解嘲,這真文過飾非了。 其次,有一點要附帶聲明的。諸位看了孟子引用的這段,或許以為太王專寵了一位妃子。其實不然,因為在夏、商以前,並沒有分別后妃的明文規定。 國君的太太,都稱作妃。所以黃帝、帝譽都有四個妃,而不見有後。一直到了周朝,武王平定天下以後,才確立制度,天子立後,正嫡稱後,其他的叫做妃。所以孟子這裡所說的“大王好色愛厥妃”,不能視為他冷落元配,而專寵一個姨太太。 剛才說過,齊宣王的好色,不一定是真的,他只是用“好色”來打太極拳,企圖把孟子推開。事實上他娶了一位歷史上最著名的醜女人作夫人,如果他真的好色,怎麼會娶那麼難看的女人?這五女人就是我們常聽說的“無鹽”。其實無鹽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個地名,她是在這個地方的人。她複姓鍾離,單名春,用現在南方習慣的叫法,應該叫她“阿春”。這位阿春醜到什麼程度呢?依照書上的記載,可真有得看的了。她的前額突出,而且特別寬,當然就形成了倒三角臉。眼睛深陷下去,鼻樑又長得很高,倒似乎有點像現代的西方人。但那時代西方人還沒有來到中國,這深目高鼻的樣子,在人們的視覺上就很不習慣,太彆扭了。還有,一個女人家,居然長了個大大的喉結,鼓鼓地突出來。很可能還缺乏碘質,脖子特別粗大,衣領都包不住。背又是駝的,手指特別長,腳也特別大,頭髮又黃又亂,像秋天的一堆枯草,皮膚像黑漆似的。假如把這些特徵畫出來,可真是不堪入目。當然,這副長相是嫁不出去的,當她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小姑居處尚無郎”哩! 一天,齊宣王在他曾經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的雪宮裡,大擺筵席,招待天下的美小姐們,正在興高采烈地飲酒作樂時,我們這位奇醜無比的阿春小姐,穿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來到了雪宮,求見齊宣王。宮門口的警衛們看到她又醜、又髒、又破,當然伸手一把攔住,不讓她闖進去。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要見齊宣王。 雪宮的衛隊長看見她這副樣子,居然要求見齊宣王,也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蠻好玩的。同時,因為太違反常情了,也許真的是什麼異人,也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去報告了齊宣王。齊宣王聽到報告,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宮里美女如雲的時候,一個醜女子求見,總該不會來賽美的,於是也好奇地召見了她。見面後,齊宣王問她,你一普通老百姓的婦道人家,今天要來見我,難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本領嗎?你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本事呢?阿春說她會打啞謎。於是齊宣王要她打一個啞謎給大家猜猜。阿春就做了九個動作,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咧開厚嘴唇,露出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齒;舉起一隻手指與手掌長度不相稱的手,另一隻手拍拍自己的膝蓋。做了這麼些個怪異的動作,可以說醜上加醜。她還問齊宣王,懂不懂她這幾個動作所表示的是什麼意思。齊宣王當然不懂。 於是阿春解釋說,我翻眼睛,是告訴你敵國快要打來了,你危險得很;露牙齒,是告訴你,左右大臣都要不得,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她又建議齊宣王不要用王(馬雚)、騶衍這班人。她最後說,你好色是要不得的,你應該娶我,表示你好德不好色,而且我非正宮娘娘不干。奇怪的是齊宣王果然娶了她,並且封她為無鹽君。這是很尊貴的封號,像當時的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等等,都是不得了的人物。阿春雖然反對騶衍這一派的人,但卻尊敬孟子。總之,從這段醜夫人的記載可以證明,齊宣王並不好色。他自稱好色,只不過是和孟子打太極拳使用的招術而已。 在我們中國歷史文化上,素來是反對好色的,但很妙的是,卻允許帝王好色,三宮六院,甚至更多也無妨,愈多愈好,而且建立制度規章,法令也明文規定。儒家講了幾千年的不可好色,但卻沒有改變了哪一個帝王這種好色的生活。想來帝王也是教化之民吧?英明的帝王好色,美色只是生活的點綴,並不會影響他的事功。 差等的皇帝,一沉迷美色,就昏天黑地去了,亡國滅家在所難免。 講到歷代帝王好色的故事,只要從古代的詩詞中,就可以看到很多,如果把這些詩詞集中起來,一一加以闡述、討論一番,又可以編輯成有關這方面的詩話了。 我們僅僅隨意舉幾個例子來研究。 唐末的詩人李山甫題《石頭城》那一首七律說:“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是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體。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豈自由。 試問繁華何處有?麗莎煙草石城秋。 ”這是李山甫在南京,有感於南北朝時代,在此立都,沉迷歌舞女色而亡國的_名詩。詩的大概意思是說,南朝的皇帝們差不多都是戰場上打下來的江山,辛苦多年,流血拼命所爭取到手的,結果卻為了幾場歌舞,轉手讓人。 像遠古的堯舜,以道德垂拱,結果天下太平,人心歸向。而秦始皇以武力統一了天下,又繼之以嚴刑峻法,結果卻不足以保妻子。所謂“南朝金粉”,當時這座帝王都城,在風流皇帝的奢靡下,不知是何等風光!而今,往日的榮華安在?擺在眼前的,就是這座石頭城上的荒草,在細雨之中,搖曳在秋風裡。 這首詩委婉地寫出了南朝帝王好色的後果,也提到堯的聖德。後來宋太祖看見了這首詩,叫大臣寫下來,在宮廷立了一個碑,希望後代子孫看到這首詩,能夠有所警惕。但是到了徽宗,仍然走進了這座窄門。 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經常在討論好色與政治的問題,自然就涉及到一些美人。 如西施、王昭君、楊貴妃等等,為數很多。其中有人是譴責她們的,也有為她們叫屈的。幾千年來,一直在爭論不休,不曾得到定論。 像清代劉獻廷詠王昭君的詩說:“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嗤。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大家都知道這個故事,漢元帝時,宮廷中設有畫師,把宮女們的像,畫給皇帝去選擇,以便召幸。當時的畫師毛延壽沒有把美麗的王昭君畫好,以致她未得到寵幸,而被送給外國人了。漢元帝因此非常生氣,把那名畫師毛延壽殺了。殺掉毛延壽的傳說,可靠性不大,因為後人為昭君抱不平,就都想把毛延壽殺掉。 這首詩是說,一個畫師怎麼能夠評斷出一個人的美醜?個人的審美觀點,本來就不完全相同的,后宮裡的美女,像王昭君這等姿色的,可能還多的是,只因為昭君要嫁到外國,臨行前向皇帝辭別時,才被元帝發現了她的美。至於那些始終沒被皇帝發現,白頭宮中的美女,還不知道有多少呢。表面看來這是為毛延壽喊冤的詩,其實也是對歷史評論的反駁。主要寓意,則是對古代帝王后宮美女太多的一種評責。 昭君出塞的這段史實,不知博得多少人的同聲一嘆,感嘆著紅顏薄命的悲涼。 另外一首詠王昭君的詩,則有不同的論調,另持一種觀點,也是明代詩人的名詩: “將軍杖鉞妾和番,一樣承恩出玉關。死戰生留俱為國,敢將薄命怨紅顏。” 這首詩以王昭君的口吻說,將軍戰士們出關,是拿了兵器打仗;而我王昭君一個弱女子出關去,是遵奉國家的外交政策,通婚和番,嫁給外族人,以謀國家安寧,同樣都是奉了國家的命令,遠出塞外。多少戰士們在國外戰死了;而我,身負和平使命,必須活著留下來。死者生者,都是為了國家。如今我這個弱女子,雖然遠離故土,到那蠻荒的塞外,終此一生,又哪敢怨嘆呢?他這一首詩,把王昭君對國家的忠義之情,推崇得就高了。昭君地下有知的話,不知作何感想! 另外,在唐代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中國西北邊疆的回紇、突厥等,在漢唐兩代的時候,經常在邊界上鬧事出問題。而漢唐兩代,對邊防外族的確是沒什麼高明的辦法。唯一省事的辦法,是靠女人來安撫。漢唐兩代,是我們聲威最盛的時期,可是外交政策上卻走女人和番的路線。對大漢天威而言,不能說不是一項污損。如果站在中國婦女的立場來寫歷史,應該說漢、唐兩代外交上的輝煌史蹟,大多是靠女性掙來的。因此清人劉獻廷有詩感嘆說:“敢惜妾身歸異國,漢家長策在和番。” 唐大歷四年,回紇很強,向中國要求通婚,要一個公主嫁給他。當然,皇帝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回紇,於是在后宮中挑選了一名宮女,封為崇徽公主,嫁到回紇去。當出嫁行列經過山西汾州,即將出關的時候,崇徽公主懷著滿腔的怨恨,無奈又絕望地伏靠在關口的石壁上,真是淒淒又側側。然而,無奈歸無奈,絕望歸絕望,最後只得狠下心來,盡力一推,把自己推向那無邊的塞外,真是一推成永別。 美人含悲而去,石壁上則留下了她手掌的痕跡,後來有人在此,立了一座崇徽公主手痕碑,記述這件事情。 詩人李山甫經過這裡的時候,就寫了這樣一首詩:“一掐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 可憐汾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 ”留有崇徽公主手痕的石壁,長滿了苔蘚,經歷了無數的春秋。究竟是誰想出這種以女子和番的辦法?我們這些保國有責的男子漢,看到這種事情,不禁要為國家的聲威而感到羞恥。這名女子為國犧牲的事蹟,雖然像山上的花香一樣,隨著寒雨而逝,被人們淡忘了。可是那滿含著幽怨隱恨的手痕,卻仍然籠罩在煙雲中。這汾河裡的水,似乎也通曉人意,仍然伴著這石上的痕跡,嗚咽地流著。 前面說到李山甫悲南朝那些風流皇帝的詩,有多少興亡慨嘆!同在唐代,名詩人韋莊的七律詠南國英雄,也是令人吟後蕩氣迴腸,啼噓不已的。他的詩說:“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自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殘花舊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謝公。畢竟霸圖何物在,石麒麟沒臥秋風。”他感嘆南朝各國的幾十個帝王英雄,互相爭奪,此起彼落,不但國與國爭,姓與姓鬥,甚至骨肉相殘。 雖然強者一時得勢,不久又可能被人踩到腳底。到頭來,國也好,家也好,權也好,勢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幻夢。所謂“南朝金粉”,由這句話,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繁華的盛況。但也只是“想見”而已,不但是現在無眾目睹,就是距離那個時代很近的韋莊,也只見到殘花舊苑、落日青山而已。表志功業的石麒麟,早已湮沒在秋風荒野之中,徒然使人悲吊那江令、謝公。試問當年的霸業,又留下了什麼呢?這是人生的感慨,亂世的悲嘆!也是站在另一角度的政治哲理吧!這似乎是對只求現實權力者的一種告誡。其實看歷史文化,也不必如此的悲嘆。宋代謝濤一首《夢中詠史》吟得好:“百年奇特幾張紙,千古英雄一窖塵。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義洽生民。”現實的權勢過後必然落空,而一種正確的文化思想,如周公孔子的仁義之道,則是千古不變的。 從這些正面反面的詩史,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我常常告訴這一輩的青年人,如果不深入中國的詩詞,就無法了解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因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形態與結構不一樣,中國文化的文學與哲學是分不開的,中國文化的詩詞裡往往都含有哲學思想,而高深的哲學思想也往往以優美的文字來表達,尤其喜歡透過有節奏、有旋律、有音韻美的詩詞來陳述。 這些有關“好色”的正反兩面的文哲思想,頗為有趣。同時也看到,在歷史上和女人有關的政治資料,以及各種不同的見解。 順便,我們再看看有名的楊貴妃。歷史上說,由於唐明皇的好色,引起了安祿山之亂,因此部隊發生了兵變,把唐明皇所喜歡的楊貴妃,活活吊死在馬鬼坡。後世有許多詩文罵楊貴妃,也有許多詩文為楊貴妃叫冤。在唐明皇之後,那位喜歡吃喝玩樂,說他自己打球的技巧可以考狀元的僖宗皇帝,為了避黃巢之亂,逃到四川,經過了當年唐明皇避安祿山之亂,吊死楊貴妃的馬鬼坡。於是就有人在馬鬼坡的驛館題了一首詩道:“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也有人傳說這首詩是羅隱作的。他詠嘆說,馬鬼坡的楊柳樹,和以前一樣,正是詩情畫意的時候。唐朝的末代皇帝僖宗,又是為了逃難遠離宮城,路過此地。玄宗地下有知的話,應該會說,你們這一次出的亂子,再也不會推到我那位楊太妃身上來了吧! (唐玄宗小名阿蠻)這是為貴妃所作翻案文章中最精彩、最有趣的一首詩。 我從前讀《史記》讀到《越世家》的時候,有所感觸,曾寫下這樣的一首七言絕句:“玉顏不意自成名,當日那知事重輕。存越亡吳論功罪,妾身恩怨未分明。” 歷史上的美人不少,而被議論得最多的,乃至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恐怕是西施了。她之所以在幾千年後,還有這許多人研究她,討論她,批評她,歌頌她,扮演她,除了歸之於“命運”外,恐怕很難有更好的理由了。其實她自己不過是諸暨鄉芒羅村里,一個以賣柴為生的樵夫的女兒。可能是因為常常挨餓,罹患了胃病,就常常捫住胸口,皺起眉頭。那樣子也怪惹人憐愛的。鄉下人嘛,在村里村外走動的,看到她那嬌弱的樣子,和一般粗野的村姑大不相同。男孩子都認為她很美,別的女孩子也跟她學起來,於是名聲就傳出去了。這時越國被吳國打敗了,帶了僅僅五千人。困在會稽這個小地方。為了找美女獻到吳國去求和,地方小,人口少,西施就被負責選美的范蠡選上了,把她送到吳國去。在她當時,只知道去侍奉一個外國人,可以多得一些賞錢,孝養她的父親,哪裡知道這許多國家大事的重要性。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王夫差,報了仇。站在勾踐一邊的說她好,而為吳國說話的則罵她是罪人。直到現在,她在歷史上的恩怨是非,還沒有定論。 其實不論是功是過,都是後世的人,借用了她這一個出身山村美人的遭遇,來發揮自己對歷史的政治哲學觀點,或者抒發自己的一些感觸而已。對於西施沒有多大的關係。當我寫出上面這首詩時,我的兒子說,好像曾經看過古人有同樣的句子,但是出自哪裡,一時找不出來。所以在此特別聲明,“書有未曾經我讀”,有些與古偶合,事非得已。不然,被別人發現了,還以為我犯了偷詩的盜竊罪呢。 像上面這類的詩文很多,雖然大家會喜歡這一類文學作品,但這裡到底是研究《孟子》這本書,如果反賓為主,再繼續引出這類詩詞來討論,那就有太過好色之嫌了。 (一笑)就此打住。 我們討論到正題上來。孟子和齊宣王之間,“打太極拳”也好,“打籃球”也好,兩個人推來推去,看來蠻好玩,也都蠻可憐。但齊宣王始終很尊重孟子,儘管他不接受孟子的意見施行王道,自然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孟子也真的看中了齊宣王,其實齊宣王也真是蠻可愛的。在戰國時代的各國諸侯中,講實在話,齊宣王是比較好的一個。 現在,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推了半天,都推不出一個明堂來,於是孟子改變拳路,拿出大洪拳,硬碰上去。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上。之何?” 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有一天,孟子對齊宣王說,假定你齊宣王的部下中,有一位大臣,把自己的妻子兒女,託給一位朋友照顧,自己到楚國去訪問,等到他出國回來的時候,妻子兒女都已經凍死餓死了。像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對於這樣的朋友,很簡單,不理他。孟子又說,如果你下面的執法官員,沒有好好盡職做事,那你怎麼辦?齊宣王說,那隻有免了他的職位。孟子於是緊跟著問,那麼一個國家的不安定,這個責任問題怎麼辦?齊宣王被他這麼一來,大洪拳的打法太硬,吃不消了,只好不理他,隨便找個其他的話題,岔過去。齊宣王此時好像和孟子下象棋,被將了一軍,進退兩難,下不了台了。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曰: “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通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回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孟子將了一軍之後,接著就使出柔道,乃至西洋拳擊,硬拼硬打的都上場了。 這個時候,大概孟子也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收拾行李要走路了。 (這是孟子第一次離開齊國。)所以又一次對齊宣王說: 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指年代的久遠,而是指文化根基的深厚,因此,參天的古木,不足以代表文化故國的氣息。兼備功勳德業的世臣,才是一個文化故國的精神表率。現在您不但沒有這一類的大臣,就是連真心忠於您,親近您,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也沒有。過去有人推薦了人才給您,雖然您也立即錄用,可是過不了兩天,把這個人的名字都忘記了,甚至於他因不被重用,悄悄離開了您,您都不知道。 這怎麼可以? 實際上,齊宣王最大的毛病,在於他不能真心信任臣下。後來他的兒子——齊湣王繼位,變本加厲,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重臣。蘇秦的弟弟蘇代看出了他的弱點,報告了燕昭王,於是燕國打敗了齊國,使齊國一蹶不振,幾乎至於亡國。這一次,齊宣王很可能被孟子上一次大洪拳式的談話,打得太厲害,答不出話來以後,齊宣王把他冷落在一旁,兩人可能很久沒有見面了。 齊宣王聽孟子這麼說,也只好敷衍地問,我下面那麼多人,我怎麼知道誰不好,應該免了他,不用他呢?我實在無法考核啊!孟子說,用人本來是有人事制度,可按照制度辦理的,但是真遇到人才的話,就不要拘泥成規,應該越級撥用,使得不盡其才。接著孟子就對人事考核的幾項原則,作個解說。 這個原則,孔子也曾經提到,在中有過記載。孟子的觀點和他完全一樣。他說有一個人,如果您左右的人都說他好,您不可以因此認為他好;您的高級幹部們也說他好,您還是不可以認為他就真好;即使全國的人都說他好,您還是要慎重,加以考察,考察的結果,發現他真的很好,然後再用他。相反地,對於不好的人,也要這樣一一查詢,再經過仔細的審核,發現了他的確很壞,實在可惡,然後才可以不用他。這樣,即使您下命令殺了這個犯罪的人,也等於是全國的人要殺他的,誰也不會怨恨您。要做到了這個樣子,然後才可以為民父母。 其實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把全國老百姓,當作自己的子弟,予以教養愛護,使他們安居樂業,這就是老百姓最好的父母官。後世的人怕得罪帝王,而說地方官為民父母,就是脫胎於此,演變而來。 現在我們再次深入研究這段文章,這章書,是孟子在齊梁之間自己的筆記,至少也是門人記錄,或者經過他自己看過、核定過的。可是這一段的內容,好像是凌空而來,與前後文的內容都不相銜接,沒有關連。據我研究的看法,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一路打“太極拳”玩推手,推來推去,推到最後,孟子忍不住,突然猛擊一拳,“跆拳”都上了。 “跆拳”一上,齊宣王被打怕了,乾脆不和孟子見面。 隔了一段時間,孟子有一天硬是軋一腳進去。見了面,孟子又改變拳路,來一套“形意拳”,罵他一頓。這就是上面的一段話。這一段的開場白等於說,你請了客人來,又不請他入席,這怎麼可以呢?當然孟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聖人,只說他請來的人,如果悄悄地離開,他都會不知道。而齊宣王對他的答复——並不問有哪一位聖人賢人我沒有用他,只說:“吾何以識其不才不麗舍之?”我怎麼知道誰是飯桶而教他走路呢?這句話使得身為貴賓的孟子,聽來很是難堪。孟子自己知道,很難在齊國再待下去了,可能很快就要走路了。所以才有“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不可”、“國人皆曰可殺”這三段話。因為孟子前面的“士師不能治士”和“四境之內不治”這兩句話,把齊宣王和大臣們都罵進去了。這一拳是打得很重的。 可見這時,齊宣五左右,反對孟子的人很多,甚至可以懷疑,包括稷下先生們,以及推行合縱計劃的,如蘇秦方面的人,甚至孟嘗君的門下客,都可能從中搗鬼。 從孟子強調“國人皆曰可殺”的話,可見他們攻擊孟子,幾乎到了非去之而不甘心的程度。千古以來,政治上的傾軋,都是如此。小人與小人之爭,是為了權勢利害;君子與君之爭,則是為了思想意見不同。歷史的成敗關鍵,往往就種因於此。古今中外,都跳不出這個圈子,深為可嘆! 說到這裡,又使人想起清初乾隆時代的重臣孫嘉塗一篇奏議,也就是後人稱為《三習一弊疏》的大文章。後來曾國藩到了功成名遂,威望足以震主的時候,他從實際人生的經驗中瞻顧上下左右,忽然想到了這篇文章,極為主張大家去細讀。一方面是對湘軍中如他的兄弟曾國荃等將領而發,一方面也是希望清廷能夠警覺,不要生起疑忌之心。 其實,任何一個事業的主腦人物,到了功成名就的時候,都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無論是政治財經上的領導人物,或工商業的鉅子,乃至學術教育界的權威,都必須一讀此文,深切省察,以永保成功。 有一點我們要知道的,孫嘉淦的《三心一弊疏》,是對昇平時世的明主,如乾隆一類的老闆講的。換言之,中人以下的歷代職業帝王們,還不足以語此。忠言逆耳,古有明訓。講話固然不容易,能夠接受,能夠聽話的更難。只有高明的人,才肯接受逆耳之言。孫嘉淦的學養人品,素以審慎謹願著稱。如果他碰到的主子不是乾隆,大概也不會有這個奏本了。 因為孟子對齊宣王講了這段話,使人想起距離孟子兩千年後,有孫嘉淦指出,身處如齊宣王一樣的環境和地位的人,應當要自己警惕的重點。所以特別附錄原文,以供大家參考研究。 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癸已進士,官至協辦大學士,諡文定。 此疏乾隆元年上。曾文正公《鳴原堂論》文云:“乾隆初,鄂、張兩相國當國,蔡文勤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漠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 純廟禦字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神使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進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囗藻亦抄此疏進呈。餘在京時,聞諸士友多稱此疏為本朝奏議第一,餘以其文氣,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所細加納繹,其所云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 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省惕者,不能道。餘與沈弟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聞三大習者,餘自反實難免。沉弟屬官較少,此習較淺,然亦不可不預為之防。吾昆弟各錄一通於座右,亦小宛詩人邁徵之道也。 ”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於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悄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退。 此其問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漚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鼓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闢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闢,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人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並無此弊,亦並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 “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 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慾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腎凜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週。謹幾存誠,退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囗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於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淨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闢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捨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 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闢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惜。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於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君一心之敬肆,能如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 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關於孟子這一節,除了上面所講的大義以外,另外聯想到幾個重點,可以加以討論。 第一,是孟子對齊宣王提拔人才,引進人才的用人制度問題。由本節文字上“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的措詞看來,再加以歷史上對歷代人事行政的記載來參考,大凡要奠定一個新時代,開創一個新局面的時候,用人都不是依照治平時候的人事制度,都有一番新的氣象、新的局面。等到天下安定以後,加上時間的歷煉,用人行政便不能不上軌道,要依循某種人事制度法規來進用,這也是古今不移的演變。一種制度施行久了,漸漸紕漏就出來了,這是必然的趨勢。 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國家,故家世族,功臣遺蔭,每每在政權體制的成規下,演變成左右政權,把持朝政的形勢,成為政壇上的大包袱、大障礙,這也是歷史上必然的趨勢。例如兩漢以後直到魏晉南北朝,士族門閥的權勢,影響了四五百年的人事結構。 唐代新興,在開創基業的時候,一個新的局面打破了這種陋習。但自唐太宗以選舉考試取士以後,經過歷史年代的累積,門第世臣的弊病還是照樣發生。在盛唐的時候,如眾所周知的李白、韓愈等名士,求取功名之初,還不是到處上書,希望那些有名的世臣們加以提拔。也有少數文武人才,是靠世臣故家的賞識,所謂“拔識於稠人”之中的,因此成為千秋佳話。 “稠人”就是普通的群眾的意思。如郭子儀在未得誌時,由於李白的推重,才被重用。後來李白犯了死罪,靠郭子儀以身家性命力保而得救。這些歷史資料,就是古今中外、千秋人情的各種反映。 到了晚唐的時候,在政壇上就有著名的牛(僧孺)、李(德裕)黨派之爭。李德裕樂於提拔平民出身的寒士們,等於我們現在所說的起用新人,後來李德裕被世族牛僧孺一派推翻,而內閣改組之後,被貶逐到嶺南去。當時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首望崖州”的名詩,就是記載晚唐歷史上這一事件。等而下之,宋、元、明、清,每個歷史朝代,這些同類的故事的重演,比比皆是。其中比較最為悲慘嚴重的,那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黨銅之禍。 第二,是孟子講到身為一個領導人的用人之道。無論是人才或非人才,好人或壞人,一個領導不能隨便聽信人言。甚至全國人都說其人可殺或可用,也不能受到群眾情緒的影響。必須由“明主”來自決自裁。這種用人行政之道,在歷代帝王專制的史實上,有太多數不清的資料。尤其中國歷史的史家,特別強調歷代的明主、賢君們在用人行政上的“不次之擢”——就是不照成規法令提拔人才。 但是話說回來,引用人才的最後取決裁定之權,全仗明主、賢君們的聰明智慧,由他自己的好惡來選擇,也實在太難了。到底明主之所謂“明”,賢君之所謂“賢”,他的明,他的賢,到了什麼程度?而且真明真賢之主究竟有多少?實在都是問題。 歷史上最令人推崇的唐太宗,他也親自在詩上說:“待子心肯日,是汝運通時。” 這是極權性的坦白表達。他說,等到哪一天我心里高興,願意給你官做,給你富貴的時候,你的好運氣就來了。以李世民之英才,尚且如此,何況等而下之的平庸之主呢! 在過去的歷史上,因為人事制度不上軌道,取予裁奪,升降生殺之權,往往係於人主一時的喜怒,或出自黨派的傾軋。因此,歷史上冤死的人才,也是數不清的。 在昇平的時代,如唐、宋的黨爭,所謂君子與君子們在學術思想意見的爭執,而形成政權上的排擠傾軋。末落的時代,則有如漢朝、明朝的黨禍與派系之爭。至於晚唐五代的亂世,好惡生殺之權,完全出於人主們的自決,那就更慘不可言了。這種歷史的事實也很多,我們只要看看晚唐詩人杜苟鶴弔祭朋友的幾句詩,便可知道了。 杜的詩說:“殺戮眼中皆名士,幾人安穩到黃泉。”以及他的“四十年來人殺盡,似君埋少不埋多。”再加上唐末道人鍾離權一首詩:“莫厭追歡笑語頻,尋思離亂可傷神。閒來屈指從頭數,得見昇平有幾人。”這是多麼悲哀的局面啊!當然,這些都是亂世的現象,好像與本題不大相關,其實是有關的。 隨便信手舉幾個大家容易知道的史實來說,如劉宋時代的殺檀道濟,宋代的殺曲端、岳飛,甚至如明代的殺于謙等等公案,這些罪過,都是由於人主們專權裁決之過。歷史上在政壇的冤獄,豈只是少數而已! 至於由派系傾軋、政見不合所造成的,如宋代洛蜀兩黨之爭,都標榜聖賢之學。 如二程夫子等人與王安石,以至到蘇東坡,這些正反雙方人物,總不能算是壞人吧! 而任俠好義的蘇東坡,幾乎也身遭不測,如果不是宋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再三維護,恐怕蘇東坡的性命,也早已不保了!我們且看看蘇東坡最倒霉的時候,關在牢裡,聽到要被殺頭的謠言,非常恐懼痛苦而作的詩。這時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浙江杭州一帶的人們,為了他,請和尚道士念經,替他祈求消災免難。他的詩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幾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卿知葬浙江西。”他在獄中做了這兩首詩,自題為:“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最後又自註:“獄中聞杭(州)湖(州)間民,為餘作解厄道場累月,故有此句。”他作了這兩首詩,拜託看守的獄卒梁成寄給他的兄弟,當然被偵察的人員拿到,不知道如何又傳到宋神宗那裡去了,皇帝看了也很難過,便說:“我並沒有一定要他死啊!”因此反而沒有事被釋放了。以蘇東坡的曠達才情,真碰到要命的時候,也還是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甚至也會:“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是多麼的可憐。像這一類的事件,又完全靠那個為人主的皇帝在左右大臣們皆曰可殺時,作了聰明睿智的決定,平反了他的冤枉。當然,最大的影響,還是皇帝的老祖母。所以當太皇太后死時,蘇東坡痛苦極了,他又寫下兩首名詩:“巍然開濟兩朝勳,信矣才難十亂臣。原廟團應調百世,先王何止活千人。和熹未聖猶貪位,明德惟賢不及民。月落風悲天而泣,誰將椽筆寫光塵。”“未報山陵國士知,繞林松柏已猗猗。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夢里天衢落雲仗,人間雨淚變彤帷。關睢卷耳平生事,白酋累臣正坐詩。”自註題為:“十月二十日,恭聞太皇太后升遐,以軾罪人,不許成服,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挽詞二章。”這裡所說的太皇太后,是宋神宗的祖母,也是歷史上有名的賢後。她是名將名臣曹彬的孫女。他在詩中所說“先王何止活千人”,是指在宋史上,仁宗皇帝和皇后,的確是很了不起的。應該說,都是讀通了孔孟之學的吧! 我們牽扯了這些歷史故事,都是為了討論孟子和齊宣王對話的主題。當然,最重要的,由此可見孟子當時在齊國受排擠、受威脅的嚴重性,所以有不得不走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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