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國學/古籍 孟子旁通

第11章 梁惠王章句下-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1754 2018-03-20
另外有一位以好勇聞名的國君是秦武王,他也長得非常高大,孔武有力,自認為天下無敵,因此常常喜歡和那些大力士們比武取樂。當時秦國有兩位前代將領的子弟,一名烏獲,一句任鄙,都因為武勇力大,而得秦武王的寵愛,加倍封給他們高官厚祿。後來齊國也出了一個叫孟責的大力士。據說他走水路不怕蚊龍,走旱路不怕虎狼,哪裡都敢去,如果發起脾氣來,怒吼一聲,就像打雷一樣地驚天動地。 有一次他在野外看見兩頭牛正在相鬥,他上前去勸架,用手把兩頭牛分開來。其中一頭牛聽勸,伏在地上不鬥了,另外一頭牛還要打。他大為惱火,左手按住牛頭,右手把牛角活生生地拔了出來,這頭牛當場斃命。 後來他聽說秦武王正在招納天下勇武之人,於是離開齊國去投奔秦國。往秦國的路上,正要渡黃河的時候,他不按先後秩序,搶著要在眾人之前先上船,被人用槳子在他頭上打了一下。他氣得大吼一聲,這一吼,河水被震動得起了浪頭,翻動船身,一船人都被沖到黃河裡去了。孟賁跳上船,拿起篙子一撐,腳底下稍一用力,一艘船就離岸射出去好幾丈遠,不多時就到了對岸,下了船直奔咸陽。見了秦王以後,和烏獲、任鄙一樣,也得到秦武王的寵愛,做了大官。

這位好勇的秦武王,自幼生長在中國的西陲邊地。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原鼎盛的現象,因此他頗為仰慕中原的文化。他覺得如果能到(上黎下革)、洛一帶觀光一次,則死而無憾了。奈何他好勇,不循正當的外交途徑作正式的訪問,卻計劃要把隔在中間的韓國打下來,以達到他這個願望。後來居然打下了韓國,進了洛陽。週赧王派人到城外歡迎他,他卻不去覲見。帶了幾個勇士,偷偷跑到周朝的太廟去參觀寶鼎。他看到鼎上分別刻有九州的名字和圖騰,指著鐫有“雍”字的鼎說,這是秦鼎,我將來要把它帶回咸陽去。又聽守鼎的人說,這九個鼎每個千斤之重,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移動過。秦武王問身邊的任鄙、孟賁兩人,能不能舉起來,任鄙比較聰明,他說我只能舉百斤,這鼎有十倍重,我沒有辦法舉起來。孟賁就不同了,他說讓我試試,他把鼎舉離了地面半尺,可是因為用力太猛,眼球都暴了出來,眼眶裂開,流血不止。秦武王看了說,你既然能舉,難道我不能舉?任鄙在旁邊勸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不要隨便去嘗試。可是他不聽,反而說任鄙自己舉不起來,唯恐他能舉得起來。任鄙就不敢再多嘴了。秦武王也舉起了半尺,他還想走幾步以勝過孟賁,不料一轉步,力盡失手,寶鼎掉下來,把他的脛骨壓斷,昏了過去。當天晚上,就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了。這就是好小勇的結果。

秦武王身邊三名力氣最大的武士,他們的結果,也不相同。烏獲在攻打韓國宜陽城的時候,他身先士卒,跑在前面,一跳就跳得和城牆一樣高,用手抓住了城頭的雉諜,可是他力氣太大了,雉諜被他一把抓壞,崩裂下來,他也就掉了下來,跌落在一塊大石頭上,肋骨折斷而死。至於孟賁,則在昭襄王即位後,檢討舉鼎這次事件的時候,被認為是他闖出來的禍,於是把他碟死——裂身而死,並且滅族。而任鄙則因為當時曾經進諫,勸過秦武王不可輕易嘗試,於是派他作了漢中太守。他們這三位大力士的不同下場,值得後世那些好小勇的人作為藉鏡。 再將偏好個人武勇,與能任大勇的人,在對立之下,作個比較。歷史上對這兩個人,記載得很詳盡。一個是項羽,有拔山扛鼎之勇,作戰時單槍匹馬,闖到敵人的陣中,縱橫馳騁,誰也不敢阻擋。當漢高祖和他最後一次會戰,用了許多兵力,圍困他許久,雖然楚軍已敗,可是誰都不敢接近項羽。在這之前的另一次戰役中,項羽和漢高祖在陣前見了面。項羽說,天下這多年來的戰亂,就只是你我雙方打來打去,今天你我見面了,我們雙方下令,所有的部下都不許動手,你我兩人出來單打獨鬥,作一死戰,來決定勝負,免得再打下去,傷了許多無辜的生命。漢高祖說,對不住,我絕不和你單打獨鬥,我是鬥智不鬥力的。這就是漢高祖與楚霸王不同之處。

趙武靈王、秦武王、項羽等等,這些都是好小勇的人,不懂得大勇的道理。在歷代帝王中,不問他們好的是大勇或小勇,只要是好勇的,從他們的諡號中,就可以看得出來。像趙武靈王、秦武王、漢武帝等等,凡是有一個武字的人,大多數都是好勇。但這些卻不是中國文化中,孔子所標榜“智仁勇”之勇的真正精神。 如何才是正確的好勇?我們再看一段歷史上的紀錄。 墨子謂駱猾厘曰:“吾聞子好勇。”曰:“然。吾聞其鄉有勇士焉,吾必與鬥而殺之”。墨子曰:“天下莫不予其所好,奪其所惡。今子聞其鄉有勇士而鬥而殺之,是惡勇,非好勇。” 恐怕一般人,都是“駱猾厘式”的好勇,或簡稱之為“駱式”的好勇。現在電視、電影武打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典型的好勇,尤其是一些青少年們,聽說某人拳頭厲害,就不服氣,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對方較量較量,勢必將對方打垮才甘心。以此來表現自己的本領比他大,武功比人高,而且還自鳴得意,認為自己勇敢,不怕死。而墨子對這種心理,痛下針砭地說,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對於自己所愛好的,就加以保護、照顧,而對於自己所厭惡的,則揚棄或者銷毀。就好像你喜歡自己的小孩,你一定培植他,你討厭吃人的野蓋,就殺掉它。現在你聽到哪裡有勇士就去殺他,這是惡勇,而不是好勇。

這是墨子所講個人好勇的哲學。老實說,個人好勇,最高明的也不過是“任氣尚俠”而已,其偏差的流弊很大,甚至眼瞅必報,犯禁殺人而自取滅亡。至於帝王好勇的偏差,則必然會窮兵黷武,以殘殺侵略為能事,那就弄得生靈塗炭,造成社會、國家、人類的大禍害了。最後的結果,不但害了別人,自己的社會國家也同樣受害,乃至於本身生命都不保。現代史的希特勒和第二次大戰的日本軍閥們,就是如此。只有一怒而“安”天下,這才是大勇。 不管齊宣王口中所好的勇是什麼勇,但他和孟子談話時,是很夠味道的。他也很尊重孟子,很有禮貌,對於孟子所提的意見,講的大道理,都還算能聽得進,認為不錯,可是做不來,不能接受。到了要緊關頭,受不了了,就想開溜,把話岔開。

但他也很坦白,像前面孟子說到樂天、畏天的大道理,他就坦白地說,你這種高見實在很偉大,只可惜我是個老粗,我有好勇的毛病哪!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亻舞,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 '晏子對四:'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回巡狩;巡狩者,巡所狩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囗囗胥讒,民乃作懇,方命虐民,飲食若浪,流連荒亡,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說,大戒於國,出合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 '蓋徵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 '畜君者,好君也。 ” 齊宣王有一次在他的雪宮,也許是夏天避暑的地方,也許是下雪時取暖的宮殿,但應該不是辦公室,或會議廳之類處理政務的場所,多半是供享樂納福的別墅——和孟子見面,他就眼前的享樂和設施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這和梁惠王在沼池上問的話一樣。可見戰國時那些諸侯們,不顧百姓死活,高高在上,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我們可以想像另一種畫面,好像老農夫們一天工作完畢,吃飽了晚飯,在門前大樹下一坐,一支煙筒在手,摸摸挺起的大肚皮,大有“雖南面而王,不易也”的味道。

孟子答复他說:有啊!誰有了這種環境都會感到快樂的,誰都希望能有這種享受。不過一般老百姓得不到這樣的享受,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老百姓如果因為得不到這快樂,而埋怨國君,實在是不對的。然而一個領導人,沒有做到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一個領導人,以人民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老百姓也就會以領導人的快樂為快樂。領導人能把人民的憂苦,看成自己的憂苦來解決,那麼老百姓也會把國君的憂煩,看成為自己的憂煩去盡忠。所以,如果領導人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苦為憂苦,而說他不能行王道於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又在這裡推銷王道了,他好像推銷員似的,隨時隨地都在叫賣:“王道!王道!”這也可見他憂世之急切了。

他說了這番理論,似乎意猶未盡,又舉出一件事例,企圖說服齊宣王,他舉的正是春秋時代齊景公和相國晏嬰的一段故事。晏嬰是歷史上的名相,《晏子春秋》 就是他的大作。 當然,齊景公是姜太公的後人,而現在和孟子說話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之後,他的祖先原是齊國的權臣田家,後來篡了位,而傳給宣王的。孟子舉出這段故事來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說話技巧。從表面上看,孟子是以自己的口,說出他人(晏子)的意見來,而實際上他是藉了他人(晏子)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他舉出的這段歷史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天齊景公對晏子說,我想去看看轉附和朝亻舞這兩座名山,然後沿海再到南方去,一直到琅邪為止。你看看,此行要怎麼樣才能夠比得上先王他們那樣的壯觀呢?從“放於琅邪”和“比於先王觀”這兩句話上看,很明顯地透露了齊景公當時,也是有統一天下的大志,並不是普通的觀光旅行、遊山玩水而已。只是當時有尊週——尊重中央政權的口號,不便把心意直接說出來。

晏子不愧為名相,他很聰明,聽了景公的問話,就先用一套歷史哲學答复他說: “善哉,問也。”你這問題好極了。中國的佛經常有“善哉!善哉!”的說法,當時的譯文就是套這些書來的。原文就是“好的”意思,佛家譯經時,借用了這個名辭。後經佛家多年的開口“善哉”,閉口“善哉”,慢慢地似乎這兩個字,就含了更多的意義,而有濃厚的宗教意味。 晏子說了“這個問題很好”之後,接著就說,依照禮法,中央政府的天子,到各諸侯那裡去巡視一周,叫做“巡狩”,意思是巡視諸侯所守的地方。而諸侯要到中央政府去朝見天子,名為“述職”,意思是向天子報告自己職務以內的事務。如果天下安定,沒有非常特殊的意外事件的話,在春天,要出外視察民眾的耕作情形,如果有情況欠佳的,就要設法補助。在秋天,則出外看著大家的收成和賦稅狀況,如果有入不敷出的,就設法貼補。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時候,民間流行的諺語說,君王不出來走走,我們哪裡能喘口氣?君王如果身心不適,我們又怎麼得到他的幫助呢?所以古時候大家都希望帝王出來玩玩,好沾點光,得些好處。所謂“龍行一步,百草沾恩。”龍走一步路,下了雨,百草都得到滋養。所以那時候天子每次出來巡狩,不但給諸侯、大臣們一個警惕,同時也為“注意民生疾苦”樹立一個榜樣。

晏子說了過去的,又說到當時的。他感嘆今不如昔地說,現在可大不相同了啊! 諸侯們離開國都,一有行動,就帶了大批的軍隊侍衛。於是後勤的各種補給,諸如糧食的供應,一大批、一大批地運送出去。如此一來,原本吃不飽的老百姓們,大家工作得更勞苦了。在強烈的對比之下,老百姓的眼裡難免就有了怨恨之色。閒話、怨言當然也就開始了。日積月累地,就造成社會上的反感心理。諸侯們的這種行為,違背了天理人道,對老百姓不但沒有善盡保護之責,反而加以虐待。只要“流、連、荒、亡”四種現像一出現,政權就要出問題了。今天這些諸侯們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擔心啊! 像隋煬帝出遊揚州,極盡奢靡,老百姓沒有飯吃,他也不管。國君們只要動一動,下面的人就有的忙了,老百姓更是累得慘兮兮的。天怒人怨的結果,只有“好頭顱”被搬家了。 這使我們想到一個明朝的小故事。從前的某些小廟,相當可憐,住在廟裡的小和尚,等於是地方官紳們的僕役,常要聽他們的差使。有的人做了官,衣錦榮歸,事先通知廟里和尚準備素齋,約了朋友,到山明水秀的廟里聯歡,吟詩作對。有一次,這些大人先生們,吃罷素齋,悠遊半日,大為讚賞,對和尚說,大家勞碌半生,今天這次清遊,一頓素齋,太舒服了。老和尚說,各位大人是舒服了半天,可是我們已經忙碌了三天啦。這就是“勞者弗息”了。 晏子又解釋說,領導人的生活墮落,遂其私慾,像水勢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流”。違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水而上,就叫做“連”。時常像野獸那樣衝動,暴發獸性而不加節制,就叫做“荒”。沉溺酒色,永不滿足,就叫做“亡”。 這些都是領導人容易犯的錯誤。您景公方才問到,如何才可以比於先王的壯觀。據我所知,先王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流”“連”之樂,也不會有這種“荒”“亡”的行徑的。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 齊景公聽了他這番話,非常高興,立即下命令改革政治。同時以身作則,走出深宮內院,接近百姓,訪察民情,並且積極從事地方建設,注意到社會福利。景公將行政工作處理妥當以後,就把兼管國史、文化、禮樂的太師找來,要他在國史上記下這件事,並且為他和晏子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譜下一段樂章。 《徵招》、《角招》兩篇樂章,就是由此而來。這樂章中有一句詩,意思是說,我們的國君雖然是慾望大,但是沒有關係,這並沒有錯,因為他擴充他的大慾望,建設了我們這個康樂的社會,正是一位好的國君。 這裡孟子又針對齊宣王愛好享受的心理,藉機啟發他與民同樂,與民共享的精神。這次他運用的是鑑古以觀今的手法,拿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加以闡述,孟子的用心,可謂良苦。他所講的晏子,是春秋戰國之間的名臣賢相,他留下的嘉言善政很多,大家不妨去讀《晏子春秋》這本書,相信也會獲益不淺。 由齊宣王在雪宮中與孟子的一段對話,又聯想到齊景公與晏子的另一則故事,幾乎和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同樣有趣。這個故事簡短而生動,而且更有內涵,並不像孟子的長篇大論。這件事故的資料記載在《晏子春秋》裡。有一年的冬天,連下三天的大雪。齊景公穿了很好的白狐袍子,坐在王宮里納福,他對晏子說,下了三天的大雪,似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晏子聽了便說,一個賢明的君主,自己吃飽的時候,應該要想到社會上還有飢餓沒飯吃人的。自己溫暖的時候,更應該想到世上還有沒有衣服穿,受寒凍死的人。齊景公聽到晏子這樣一說,馬上便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當然他脫下狐裘不是生晏子的氣,他是被晏子說醒了,覺得自己過分享受,忘記了百姓的飢寒,當著晏子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齊景公到底還不失為當時的一個好國君,因此也才能使晏子盡忠而直言無隱。可惜孟子碰到的齊宣王,比齊景公要差了些。原先的記述是這樣的: 景公時,雨雪三日。被狐白裘,坐於堂側,謂晏子曰:三日雨雪,天下何不寒? 晏子曰:夫賢君飽則知人飢,溫則知人寒。公乃去裘。 古書上短短五十字的精簡記述,便說明了一個領導人在政治道德的心理行為上,應當如何自處的道理,內涵豐富而精闢。如果用現代話來寫,又要用很多字了。所以講中國文化的複興紮根,實在應當要注意國學的素養,這是刻不容緩的事。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正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 “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徵,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 '寄矣富人,哀此煢獨。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 有一天,齊宣王提出一個問題對孟子說,現在外面有人建議我,要把明堂拆毀,你孟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高見?如一般人所說,把這座不實用的建築拆除掉呢?還是保留下來好呢? 所謂“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周代初期的建築。也就是天子的廟堂,舉凡祭祀、朝會諸侯、饗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當在這裡舉行。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精神表徵,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的價值。在《禮記》中有一篇,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築規格,以及政教活動的內容。以現代觀念而言,它像徵了固有文化的精神堡壘,比起法國的凱旋門,美國的自由女神像,乃至丹麥的美人魚等等,不可同日而語,具有特殊的內涵與神聖的精神。 齊宣王所說的這個明堂,是周武王東征時所建的,直到漢朝還存在,後世才逐漸湮滅。當然,它表徵了中國文化,同時象徵了當時中央政府週天子的尊嚴。在齊宣王的心目中,雖然久已不聞尊週的口號,可是還沒有一個諸侯敢明目張膽地提出滅週的主張。齊宣王這時把國家治理得蠻有規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說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拆毀明堂,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可見他有蔑視和反抗中央週天子的微妙心理。但在孟老夫子麵前,又怕碰釘子,不敢開口,於是藉口是外面有人傳說。換言之,是民間的輿論如此,藉此來試探孟子的意向。否則的話,他假如沒有這個念頭,根本認為不可行,就不必問孟子拆了好呢?還是不拆的好呢? 孟子答复齊宣王的話,卻也避開正面,不談尊週與否的問題。他只說,這是王者之堂,象徵著王道思想,您如果要想行王政的話,最好不要把明堂毀掉。齊宣王就說,你所說的王政,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對於王道仁政,孟子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而這里齊宣王還問孟子什麼是王政,這就顯示出齊宣王對孟子的意見,也許是根本沒興趣,從來就沒有專心聽過,所以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來。也許孟子所提倡的有關仁政學說,頗受當時社會民間的歡迎,各方予以好評,齊宣王不得不對孟子表示尊敬。也許這時候仁義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以披起仁義的外衣,而進行實質上的侵奪兼併,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請教。 這也可以說是齊宣王的可憐處。 再反過來看孟子,他也很難堪,他希望推行王道仁政,但屢次被齊宣王在重要關頭,來個太極拳的推手,推得遠遠的。於是他又“打蛇貼棍上”式的,再順著齊宣王的話,接上去,還是推銷他的王道思想。用心之苦,實在苦得也很可憐!他們兩個,雖然互相尊重,而彼此似乎又話不投機。 在這裡,孟子被直接問到王政的本題上去,自然有點興奮了。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以孔子的學說為標榜。而孔子對於政治,是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風範的。所以孟子就舉出周文王的政績答复說,以前周文王在歧山發祥之初,走的就是傳統王道精神的政治路線。第一點:“耕者九一”,對農民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 這是古代的土地政策,後世稱作“井田制度”。當時地廣人稀,沒有私人財產製,土地均屬國有,田園都依照方整觀念來劃一。每一田園,在規制上區分“井” 字式,分成九部分,收穫的時候,四周八分,分別歸八戶農民所私有,中間一份公田,收成歸政府,所以說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後世稱此為“井田制度”。其實九分之一的田賦稅收,也只是後世人根據古代資料來講的。究竟實際情形如何?這種制度,歷代學者也有很用心去考證的,但到底還不夠詳細,同時我們不要忘記,當時人口稀少,土地廣大而沒有太多利用和開發。其實在管仲相齊桓公的時期,以及秦孝公時期,中國的經濟制度,早已演變為具有私有土地的形態了,商鞅只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需要,也可以說,他師法管仲,訂出一套完整而具體的法制來管理。 在歷史上,秦以後,曾經有不少人嚮往古代的井田制度,更曾經有幾度,意欲恢復它。最顯著的莫如漢朝的王莽,想恢復井田制度,取消私有財產製。當然,王莽並不是因為有高深的政治思想或突出的見地,只是盲目的好古,妄想復古而已,所以沒有成功。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也想走這個路子,因為用人不當,也失敗了。 孟子說到第二點“仁者世祿”,是說當時的政府官職,大多數是世代相襲的。 這一點,和我們今天的觀念不同。但在孟子當時,卻不能說他百分之百是錯誤的。 因為在那個時代,一直延續這樣的製度。不僅在教育制度上,政治思想上也都是如此,沒有發展出全民教育的觀念,讀書人也都是士大夫的世家世襲的。我們以現在民主思想為基礎,就會批評那是封建思想,甚至斥為封建餘毒。可是我們如果綜合了時間、社會、經濟、政治等等因素,去探討這種制度的精神,則可發現,它的功用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可能還是鼓勵人們保護及發揚傳統文化的最好制度。總之,我們論史,應該盡量客觀厚道,就“時”論事。不能純出主觀,以今之所有,笑古之所無;也不能以古之所無,便否認今之所有。 第三點,孟子說到“關市”方面,關卡和互市,也就是現在的關稅和商業市場上的捐稅。這在文王時期是“譏而不徵”的。只是派人巡察,看看有沒有非法之物,順便了解貨物的議價狀況,並不需要收什麼關稅、交易稅之類。因為在戰國當時,徵斂相當繁瑣、嚴苛,常常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他提出這一點。 再其次,說到周文王時“澤梁無禁”。澤為水澤,梁指山林。廣義地說,就是無論上山下海,包括河川的資源開發,山林資源的開發,都是沒有什麼禁令的。人民在這方面的生產是自由的,但人民也懂得節制,不至於弄到資源枯竭。這裡有一點我們要知道,倒退回去兩千多年看,那時候的社會結構,可以說一切都還在尚未開發的階段。情況和現在不大相同。 在司法方面,孟子指出“罪人不孥”。就是罪不及妻子,個人犯罪個人承當,自己受法律制裁,與家屬無關。這句話在今天的年輕人聽來,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因為大家目前所認識的法律,本來就是如此,似乎這句話是多餘的。可是在還沒有推翻清朝以前,中國幾千年來的法律,不像今天民主制度的法治精神。由春秋戰國到清代的幾千年帝制中,有許多情況,都是罪及妻孥,乃至於一人犯罪,可以誅滅九族,全憑當時專制帝王的意思而定。所謂“人主”者,朕即國家,朕即法律,他是國家主權的象徵,他說的話就是最高的法律。在這種情形之下,孟子講這句話,就非同小可了,可以說孟子相當大膽,憑他的浩然正氣而對宣王進諫直言。 接著,孟子又舉出在周朝的王道政治上,社會福利事業的成功,他說:鰥、寡、孤、獨這四種人,是社會上最困苦無依的人。文王當時,凡是仁政愛民的措施,一定先顧及到這些人,使孤苦無依的人優先得到利益。他同時引用了《詩經·小雅·節南山·正月篇》第十三章,最後兩句“哿以富人,哀此煢獨”來強調窮人的可憐。 詩的意思是說,社會上一般衣食無憂的人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但是有些孤苦伶什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對這些人,我們必須伸出關切和同情的援手。 孟子說“王政”說到這裡月側才一開頭,還沒有講到正題上去,可是齊宣王似乎已經聽不下去,又打起太極拳來了,插上一句“善哉言乎!”意思是說,你講得好,講得很好。又把“王政”這個正題用太極拳的推手往外一推。可是孟子還是用打蛇貼棍上的辦法說,您既然認為這個道理很好,可是為什麼不去實行呢?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夫斯張,於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金,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採緊逼盯人的姿態,追問齊宣王,您既然認為很好,為什麼又不實行王政呢?齊宣王答得很妙,他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非常愛好財富。 古代“貨”字的意思和現代的“財”字相同,包括了金錢、物資等等。齊宣王這句答話,在表面上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識問,但也很妙。孟子要他優先救濟社會上最困苦的四種人,這當然是要花錢的,而他卻說我愛錢,捨不得花鈔票啦! 這就像籃球場上的大國手們,你從後面緊逼盯人,我就來個轉身,擺脫你。奈何孟子還是不放鬆,對他說,這沒有關係呀!周朝的先祖公劉,就是一位好貨的人,而且有詩為證呢! 公劉,據《周紀》說,是棄的後代。棄是唐堯的兄弟,到虞舜時,被封為后稷,有相當偉大的德業,傳到不(上穴下出)這一代的時候,因政治的衰退,不富丟了官,就流亡異域,到戎、狄這兩個外族之間的漆沮“自漆沮度渭,取材用”一帶去求發展(漆水源出陝西省同官縣東北大神山,西南流經分阝縣至耀縣會沮水。沮水出耀縣北分水嶺)。當傳到公劉的時候,才又振作起來。 《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的《公劉》篇,就是歌頌這段故事。 孟子又繼續引用的記載作補充說明。他說,公劉當年好貨,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導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產。在秋天豐收時,將糧食堆滿在倉庫裡,還有許多糧食放不下時,只好堆積在倉外。另外,製造乾糧,放在橐裡、囊裡,以便人民遷移時,可以隨身攜帶。由於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來愈多,逐漸地便富強起來了。於是他又整軍經武,把老百姓集中起來訓練,等這些都差不多了,才帶了弓箭,裝備著干戈斧鉞等各種武器,浩浩蕩盪地由漆沮出發,回到他原來的封地豳邑,復興他祖先后稷的舊業。所以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積的米粟和充實豐富的穀倉,出發的人有包裹好的干糧,如此準備妥善,才向自地進發。周代也就從這時開始,漸漸興盛起來。 所以當齊宣王說他自己好貨時,孟子卻故意裝作不懂地說,您身為一國之君,喜歡財富是應該的。像周朝的先祖——公劉,創建基業時,也是積極地從事經濟發展。如果您也能效法先人積極進取的精神,從事生產工作,藏富於民的話,如此,齊國得以富強,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在這裡,可見孟子的誘導教育,以及緊逼盯人的技術,和齊宣王的推拖工夫是同樣高明。 齊宣王的“太極拳”由“好樂”、“好勇”,這裡又段數升高到第三段的“好貨”了。現在讓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好貨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句話,包括四件事:“聲、色、貨、利”。在歷史上只要帝王好“聲色貨利”,那個社會。國家,沒有不亂的。這四件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是壞事。而齊宣王對這四大壞事,沒有不好的,他全都愛好。 後世一些讀書人,讀了《孟子》這一類的書,學了這一派的論調,每提到“聲色貨利”,就視同毒蛇猛獸,像有劇毒一樣的恐懼。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對於聲色貨利,沒有不愛好的。只是對這四件事的慾望,程度上有大小的不同而已。孟子這裡沒有從心理這一方面發揮,其實人人都是同樣愛好這些的,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只要擴充這大家都愛好的事,並導之正途,那麼不但對社會無害,而且能收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反而是國家、社會、人民的福利了。我們所謂現代化的第一流強國,正是“聲色貨利”最先進的國家。反之,就是尚在落後,尚未開發中的國家。 從這裡,使我們想起齊桓公,他也有像齊宣王所說的三好。但在當時,他有幸得到一位好幫手管仲,能在當世成大功,後世歷史上成大名。讓我們看看齊桓公與管子對話的記載。 桓公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曰:惡則惡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愛與不敏,不可耳。不愛則亡眾,不敏則不及事。 齊桓公有一天對管仲說,我這個人,有很不正經、很邪門的三個嗜好,你看多糟糕!怎麼辦?喜歡打獵,常常跑出去玩,有時追捕獵物,玩到天黑了還不肯回來,第二天當然沒有精神理政問事了。這是第一件事。 還有我喜歡喝酒,講究口腹之欲,白天晚上都吃喝個不停。齊桓公好吃,是有名的饕餮,天下所有的美味,他都找來吃。他的一個部下易牙,專以燒一手好菜來侍候他、滿足他。有一天,他吃喝得高興了,對易牙說,天下的美味,我都吃過了,可就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味道如何。後來齊桓公吃了一碗以前沒有吃過的肉類,問易牙這是什麼肉,易牙說是人肉。原來易牙殺了他自己兒子,來取悅於桓公。因此齊桓公認為易牙很忠心。當然有人說連自己兒子都會殺掉的人,一點仁心都沒有,怎麼談得上“忠”。這是另一段公案,我們暫時不去討論。易牙是壞蛋,歷史早有明證和定評了。但由此可知齊桓公的好吃好喝,到了什麼程度。他自己也對管仲說,這是他的第二件缺德。 他又說,更不幸的,我有比前面兩項,更不干淨的行為,說起來都難為情,我還喜歡女色。好女色倒是小事,我的同宗姊妹中,還有尚未出嫁的。他的姊妹為什麼不出嫁,這當然是使他最難為情,難以啟齒的話。只說這是他第三項劣行,就意在不言中了,所以他的毛病可真大,比齊宣王嚴重多了。 可是管仲怎麼說呢?他說,你這三個大毛病,的確很不好,壞是壞透了,但對你現在來說,還不是最重的要的事,不一定要立即改正。事實上,管仲明知他一下子改不過來。如果管仲說,要他馬上改,反而會弄僵了。管仲只是說,一個作領袖的人,如果沒有愛心,不愛天下人,智慧反應都不夠敏捷,這才是最大的忌諱。因為沒有愛心,不能“愛民”的話,就不會有群眾和人民擁護他;不夠積極,不能“勤政”的話,就會政務荒弛。因此,“勤政愛民”,是領導人所最需具備的條件(就是在管仲之後的孟子所說的仁政)。 這是管仲對君主輔助的一個範例。幾千年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標榜管仲是歷史上的大政治家。他不但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實行家,連孔子都很推崇他。現在管仲與齊桓公所談的內容,和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談話內容是一樣的。而談話的態度與方法,孟子與管子也差不多一樣。所不同的一點,管子是站在大政治家的立場,作臣道的建議和提醒,針對現實政治的具體做法而言。至於我們這位孟夫子,則更偏重於政治哲學的原則,同時帶著師道的誘導方式,在境界上當然比管仲更高一層,可惜效果上,卻差了許多。但是有一點要注意,孟子和管仲所遇到的兩個主顧——老闆,在人格、個性上,也有許多差異。因此,在歷史上的成就,也就不相大同了。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聲、色、貨、利”四事,我國歷史文化上,幾千年來,都認為是要不得的壞事。直至國民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以前,大家還是看不起工商業,尤其是看不起商人。過去習慣上所謂的士、農、工、商,商人被列為四民之末,這都是中國文化受這些傳統觀念的影響,致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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