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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孟子的機鋒轉語-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9417 2018-03-20
孟子答复他,假如叫一個人,把泰山挾在腋下,跳過北海,這人說,這種事情我辦不到。正如現在我們叫世界拳王阿里,挾起日本的富士山來,跳過太平洋,落到美國西海岸去,阿里說,我辦不到。這是不能,是能力不夠,不是不願意去做。 假如叫一個人去為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樹枝,而這個人說,我沒有辦法,折不下來。 那麼,這個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沒有能力。 孟子引用這種譬喻,粗看起來,很像一個童話故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實,內涵很深。一個普通人,當然不能“挾泰山以超北海”。但是如果領導,集中一國人,或天下人的力量,那就另當別論了。再進一步來說,一個普通人,對於舉手之間,折下一根樹枝,這件小事當然可以做到,但他不肯做,這又是一個問題了。這正是孟子暗示齊宣王,你有此權能,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問題,只是你肯做不肯做而已。因此,答复廠齊宣王這個問題以後,馬上直截了當指到事實上來。於是他緊接著說,如果你齊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肯施行王道的政治,以你現有的國力和所處的政治環境而言,並不像挾泰山以超北海那麼困難,並不是沒有推行王道政治的能力,就像不願為長者折枝一樣,是你不肯去實行,而不是沒有實行的能力。

孟子又不待齊宣王插嘴,繼續向齊宣王推銷他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最高理想,以大同世界為目標的王道與仁政。他說,假使你齊宣王施行仁政,從你本身做起,然後推行到全國的老百姓。先敬重每個人自己的父母長輩,然後推而廣之,同樣地敬重別人的父母長輩,每個人都愛卹自己的子弟,然後把愛卹自己子弟的心,推廣開來,擴而充之,同樣地去愛別人的子弟,等到你做到了這種程度,那麼天下就可以運籌在你的手掌上了。 正如《詩經·大雅·思齊篇》上所說的,先做一個榜樣出來給自己的太太看,使她也做到這樣,然後再推廣到你的兄弟身上,再擴大來教化整個的家族,乃至於治理一個國家。這幾句話的意思就是教我們推己及人,把這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心,擴而充之。如果能擴大仁心,推恩出去,保護四海的百姓,就能夠保有天下。否則的話,只顧自己的權位、利益,刻薄寡恩,那麼到頭來,會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保不住了。

在歷史上,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領導人,都不得善終。所以古代的人,如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乃至於齊桓公、晉文公這些人,他們在思想上、功業上,所以能夠大大地超越別人,使他人望塵莫及,並沒有什麼其他特別的本領,他們不過善於推廣他們的仁心,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那種推己及人的恕道。 譬如你想吃好的,穿好的,也讓別人吃好的,穿好的。從心理建設、建立恕道開始,行仁政就是這樣去做的。 可是現在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看見它發抖,就那麼慈悲,不忍心殺了它。 而你對你的老百姓,卻沒有像對這頭牛這樣的有愛心,你的恩惠並沒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他們並沒有獲得你給他們的什麼利益呀!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為什麼給禽獸恩惠,唯獨不給老百姓恩惠呢?這就是孟子從心理行為上,對齊宣王的一個分析了。

接著孟子又舉出一項物理性的事例,說出一個邏輯。他說,譬如一件東西,用秤稱過,才知道它的輕重,用尺量過,才知道它的長短。世間萬物,也都是這個樣子,要經過某些標準的衡量,才知道究竟。而一個人的心理,更應該如此,經常反省衡量,才能認識自己,改善自己。 我們要注意孟子的這句話,人的心理行為,應該經常自我檢討,這就是 上曾於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我們如果不及時反省。就會犯錯誤,而心理反省對道德修養的重要,就和秤與尺在權衡上所佔的分量一樣重要,所以,檢討了自己的行為,多加反省,就可知道自己是不是合乎道德的標準。如不反省,就無法知道自己的思想、心理,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過,有哪些地方需要發揚光大。正如齊宣王放了那頭牛,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樣的。在佛家的唯識學裡,這種反省功夫,也只能叫做“比量”,還不是佛學心理的最高境界。其實嚴格地說,“比量”也就是“非量”,這是對形而上的本體而言。至於形而下的起用來說,就不能不用“比量”了。

孟子舉出心理上的衡量,更重於物質的衡量,並請齊宣王仔細省察他自己的心理之後,進一步向齊宣王追問,難道你是要興甲舉兵,發動戰爭,使自己國家的官員百姓,受到戰亂的威脅,同時在國際上,造成緊張的敵對情勢,你才覺得痛快嗎? 換句話說,殺一頭牛,你心裡就不忍,便發慈悲。難道去發動兇惡的戰爭,你心裡反而感到痛快嗎?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歟?”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於口歟?輕暖不足於林歟?抑為採色不足視於目歟?聲音不足聽於耳歟?便嬖不足使今於前歟?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俗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托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歟?”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 孟子問齊宣王,是不是要發動戰爭,才覺得痛快。齊宣王說,不是的,我哪裡是想發動戰爭來求得自己的快意呢!不過,我有一個大的願望,希望能夠實現。齊宣王沒有直接說出他的這個理想是什麼。於是孟子便問他,你這個願望是一個什麼樣的大願望,可以說來聽聽嗎? 齊宣王對於這個問題,只是笑一笑,並沒有答复。在他這一個笑容裡,也許有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許表現了“你猜猜看”的反問眼神;也許根本就懶得對這位孟老夫子說;我們沒在場,就不得而知了。假如把這一段故事,用現代的戲劇表現出來,那麼舞台上齊宣王的面部表情、眼神、笑聲,或是無聲的笑,或者打個哈哈搖一搖頭就不說下去了。該如何去表達齊宣王這時的心理狀態和情緒,那就要導演去揣摩,去指導了。

總之,齊宣王沒有說話,沒有直接把他的大願望說出來,孟子對他沒有辦法,也只好故作猜啞謎狀了。於是就說,難道說你是為了吃的方面不能滿足,想吃得更好?或者是為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不夠柔軟,不夠暖和,又不夠輕巧?或者是要有好看的,或者是要好聽的呢?以現代的視聽享受來說,別人有錄放影設備,而你還只是一架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裡,或者你只有一部鑽石唱針的留聲機,而希望有八聲道、立體聲,收、錄、放三用的聲響設備嗎?拿古文和現代語一對照,就看出今古文章的寫法不同。古文精簡幾個字,涵蓋的意義很廣,現代只講電視、錄音機兩種視聽上的享受,就要說上一大堆了。這是順便說一下文學方面古今不同之處,其餘的還是由大家自己去體會它的文學價值。現在且回到原文吧!

孟子講述了物質聲色上的享受,又繼續轉到人事上來。他說,假如你不缺乏這些物慾上的享受,那麼難道是在你身邊那些服侍你的臣僕,以及你所寵信喜愛的男女官人,不夠稱心嗎?事實上,現有的大小臣僕,男女宮人,已經是夠你使喚,可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難道你還不滿意嗎? 齊宣王說,不!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 到了這個時候,孟子便直截了當說出齊宣王的心思來了。實際上,在我們現在看來,孟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齊宣王的大欲是什麼。也許一開頭說穿了,雙方都難為情,齊宣王還可能會加以否認。所以先說一些聲色貨利等瑣碎的事,把齊宣王套住,讓他先否定了這些以後,才真正地放矢,直中紅心,說到他內心深處。因此這時候便說,既然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那麼除此之外,你的大欲,說來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了。那就是希望擴張領土(在戰國當時來說,擴張領土,自然就是掠奪別家諸侯的土地,劃入自己的版圖的侵略行為,孟子不便當面指他侵略,只有含蓄地說擴張,因此用這個“闢”字,不用“奪”字)。增強國力,讓目前國際間的最強盛的秦國和楚國,都向你低頭,向你朝拜進貢,那麼你站在霸主的立場,以中國之主的地位,去撫順四夷(東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蠻族,和北方的狄族),要這些沒有文化或文化落後的民族,都來歸順你。換句話說,你的大欲是要成為全中國的領導者。但是,以你現在這樣的做法,而希望能夠實現你這樣的理想,滿足你這樣的慾望,就好比是爬到樹上去抓魚,永遠也達不到願望的。

關於齊宣王說到的大欲,在後面他還會很坦誠、很直率地說到他個人還有好勇、好貨、好色等私慾,而有別於這裡所說君臨中國的大欲。孟子在前面所說的那些衣食聲色等方面的享受,也只是小欲而已。其實,這裡所說的大慾和小欲,只是比較的說法。 就人類的慾望而言,在《禮記》中記載孔子的話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這是每一個人,上自帝王,下至百姓,人人共有的大欲。但是我們要知道,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一個人到了某種地位,某種環境,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他的慾望是會變的,不斷地增加累進。尤其作了君侯的人,除了飲食男女基本的慾望以外,他的大欲就是君臨天下,要權勢,要更大更大的權勢。普通的人,滿足了飲食男女,就是求功名富貴,拿現代的話說,是發展事業,事業成功了,要權力,可以支配別人;有了權力,又希望君臨天下;君臨天下以後,還是不能滿足;那麼,希望長生不老,永遠活下去,永遠掌握著這個權力,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萊三山去求長生不老之藥,當然是求不到,但求不到還是要求,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欲上延伸,把這份已得的權力,傳給自己的萬世於孫,永遠掌握下去。

在明、清之間,有一本閒書名叫《解人頤》,這個書名就說明了,只是使人破顏一笑,鬆弛板起的面孔,咧開嘴來笑一笑的意思。這本書里許多記載,的確有令人發出會心微笑之處。不過它也是像《聊齋誌異蔔一樣,大多以狐鬼的故事來諷世。 它所搜羅的許多可笑的文字中,笑里或有血,或有淚,蘊含了許多做人處世的道理,啟發人們的良知,在過去的時代,的確是深具教育意義的一本閒書。 這本《解人頤》中,有一篇很有哲學意味、描述人類慾望無止境的白話詩: 終日奔波只為飢,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扣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薄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若要世人心裡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這其中“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兩句是我隨便湊上去的。這位作者寫這篇白話詩的時候,正是君主專政的時代,當然不敢連皇帝也寫進去。而在歷史的事實上,像秦始皇、漢武帝一樣,作了皇帝又想長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所以齊宣王雖然已為一國之主,但還想君臨天下,那也是很自然的趨勢。 這篇七言韻文的白話詩,可說道盡了人類慾望無窮,欲壑難填的心理狀態。本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連吃飯都成問題,一天到晚,勞勞碌碌,也許是貧戶登記,掃街掏溝的。好不容易,賺的錢吃飽了,就覺得身上穿的毛線衣,已經穿了三五年,下水洗過很多次,不夠暖和,去見朋友時,也不體面,於是在衣服上講究起來了。等到衣食兩個問題都已解決,那麼正如諺語所說,飽暖思淫欲,想娶一個漂亮的小姐作太太。後來,太太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家數口,融融樂樂,過得蠻好的,可是還不能滿足。念頭一轉,家無恆產哪!總得買幢房子,弄點田地什麼長久的生產之道,打下經濟基礎,讓下半輩子生活安閒,子孫也不愁吃穿。這些都齊全了,還想買汽車,坐在八個汽缸的全自動別克名牌汽車裡,又想到警察昨天開了一張違規的紅單子,稅務員的面孔不大好看,而朋友張三做了官,比較吃得開,還是弄個一官半職在身,才不吃虧受氣,於是競選去,或者走門路,搞個官來做。官也當上了,可是這縣政府的科長、秘書,能指揮的人太少,來指揮自己的人多,還是不過癮,應該想辦法當大官去。又這樣往上爬,結果當了皇帝還是有慾望,又希望成仙上天,長生不老,所以這位作者最後兩句結論是,人類這永無止境的慾望,除非到死方休。其實人的慾望,是死也不休的。 中國文學裡,有三個很有名的美夢,是指點人生哲學的妙文。一個是莊子的蝴蝶夢;一個是邯鄲夢;還有一個便是唐人李公佐著的南柯夢。縱然南柯夢醒,但人欲無窮,仍不肯罷休。死了還想升天堂,到他方佛國,也許在那裡,可以滿足了在這個世界上所不能滿足的慾望吧! 其中一個唐代文學上有名的夢,便是邯鄲夢。這是說一個廬姓書生,進京去考功名,走到邯鄲道上,疲倦了想休息,旁邊一個老頭子正把黃粱米洗好,要下鍋作飯,就把枕頭借給這個廬生去睡。這個書生靠在他的枕頭上睡熟了,睡中他作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考上功名,中了進士,娶妻生子,又很快地當了宰相,出將入相,四十年的富貴功名,煊赫一時,結果犯了罪,要被殺頭,像秦二世的宰相李斯一樣,被拉出東門去砍頭。他一嚇醒來,回頭一看,旁邊這個老頭兒的黃粱飯還沒煮熟。 老頭子看他醒了,對他笑一笑說:四十年的功名富貴,很過癮吧!他一想,唉呀! 我在作夢,他怎麼知道?他一定是個神仙來度化我的。於是不去考功名,跟著老頭兒去修道了。 有的說,這個邯鄲夢的主角,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神仙呂純陽,那個老者,便是他的老師鍾離權。這個故事,是教化性的,宗教哲學性的,要人看破人生。所以在後世的文學中、詩詞裡,很多提到黃粱未熟,或黃粱夢覺。 但是後來有一個讀書人,卻持相反的意見。他也落魄到了邯鄲,想起這個故事,作了一首詩說:“四十年來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即使是夢中事,也可以過過富貴癮。這首詩對人欲的描述,真可說淋漓盡致。 我們除了引用《解人頤》中的一首白話詩,來說明齊宣王在人性上,很自然地會產生君臨天下的慾望以外。其次,我們再從歷史上來看齊國當時的背景、國情和環境,來了解他這慾望的由來。 據歷史上的記載,當齊宣王即位的第二年,魏國樑惠王發動了戰爭,用龐涓為大將,率兵攻打趙國。這一仗,趙、韓聯盟,韓國向齊求救,起用孫武子的孫兒——函瞑的戰爭計劃,殲滅魏國的名將龐涓,打敗了魏國以後,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安定生活,可以說是當時很有福氣的一個君王。他在安定中,把內政做得還算不錯。 在這時期,他娶了一個歷史上最有名的醜女人“無鹽”作君夫人,這是後話,留待下次再說。他這樣把齊國經營得幾乎有了國際間霸主的氣勢,當然,君臨中國的大欲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形成了。在這二十年當中,他雖有這種慾望,可是沒有發動過大規模的侵略戰爭。只有對北方的燕國,有一次還不算太大的戰役。在《孟子》本書中,下文便有記載,在宣王晚年,到他兒子泯王的階段,割據了燕國一小塊土地,埋下了後來被燕國樂毅連下七十餘城,幾乎亡國的仇恨種子。幸好有田單在莒、即墨二城,又興起反攻復國的事。但是當孟子在齊國的這個階段,也正是蘇秦去齊國遊說合縱的時期,從《戰國策》中,“蘇秦為趙合縱說齊宣王”這篇記載中,便可了解到孟子見齊王時,那時齊國的國情了。 “蘇秦為趙合縱說齊宣王”原文: 蘇秦為趙合縱,說齊宣王曰:齊南有太山,東有鄲邪(山名,在今山東諸城縣東南),西有清河(《史記正義》:即貝州),北有渤海(案下云四塞之國,則大山、琅邪、清河、渤海。皆以山川形勢言,以郡邑當之恐誤。《方輿紀要》曰:齊西有清河,即濟水也。當以濟水為是。),此所謂四塞之國也。 齊地二千里,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齊車之良,五家之兵,錐如疾矢(小矢也,喻勁疾也。),戰如雷電,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大山,絕清河,涉渤海也。 臨淄(齊都,故齊城,在今山東臨淄縣北)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臨淄之率,固已二十一萬矣。 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竿鼓瑟,擊筑彈琴,鬥雞走犬,六博囗囗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戶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揚。 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不能當。今乃西面事秦,竊為大王羞之。 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以與秦接界也。兵出而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以亡隨其後。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 今秦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陽晉(故城在今山東曹縣北,故衛地)之道,徑亢父(故城在今山東濟寧縣南,故齊地)之險。車不得方軌,馬不得併行,百人守險,千人不能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 是故恫疑虛揭,高躍而不敢進,則秦不能害齊,亦已明矣。夫不深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臣固願大王之少留計。 齊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趙王之教詔之,敬奉社稷以從。 這篇資料,一開頭就指出了齊國在戰略上極其有利的地理形勢。國內為一大平原,而四面的疆界,都有大山巨川或深海,可為險阻。所謂“四塞之國”,易於防守,而外敵不易入侵。 次一段,是指出齊國國富兵強的實際情形。蘇秦把齊國的兵力,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指出,齊國正如現代的強國一樣,軍隊有數十萬人。糧食的儲存,堆積得像山一樣高。軍隊的強盛,攻擊力量的尖銳,行動的迅速,可以雷電疾風作比擬。這當然是蘇秦誇張性的形容,但仍可見齊國的軍力之強。他並指出,這樣強大的武力,一旦有敵人來侵,可以不必離開自己的國境,就把敵人擊退,使得難越雷池半步。 接著他敘述齊國首都臨淄的情形,當時人口就有七萬戶,如果以戰國時代的人口比率來說,則當時七萬戶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國際名都——紐約市的人口。依照蘇秦的估計,一戶有三名兵役年齡的男子,那麼臨淄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動員二十一萬的士卒,不必再從外縣市徵調,這是首都一地的充足兵源。 再看臨淄的繁榮,經濟上的富庶,所表現在居民日常生活上的狀況,真是富足得不得了。社會安定,經濟富裕後,社會的趨勢就一定會變,於是吃喝玩樂都來了,或者是玩玩竿、築、琴、瑟這些樂器,或者是鬥雞、跑馬、打球以及各種賭博性的娛樂。在路上,車子太多,輪軸常常互相磨擦。路上的行人當然比車子還多,擠在一起,有如台北的西門町,走起路來都感到困難。這些人把衣裳的下擺連起來,或者把袖子接連舉起,就會形成一塊大布幔,密不透氣的。這時候如果大家同時流汗的話,就會像下雨似的。 由於人們都過得殷實而富裕,所以一個個都顯得志得意滿的樣子。 “家敦而富,志高而揚。”這八個字,是蘇秦對臨淄居民的生活寫照,我們在今天讀史時,對於這八個字,就要特別注意了。這八個字,從另一面看,也是一種弊害的源頭。當一個國家,經濟安定,社會繁榮,國民收入增加之後,往往就流於浪費,生活方式多半都驕奢淫逸,精神生活方面則道德墮落,產生優越感,看輕別人。這就是當時齊國的情形,和今天美國的情形差不多。 下面是蘇秦的說辭。他說,以你齊宣王的英明,領導國家建設,趨於如此的地步,各國諸侯,沒有比得上你的。可是你卻還要對西方的秦國低頭,去聽他的話,我蘇秦實在替你暗暗慚愧,真是不必如此啊! 蘇秦這個論調,對當時的齊宣王來說,實在是夠刺激的。 蘇秦指出了齊國當時地理上的先天優勢,以及充沛的軍事與經濟力量,然後再進一步對齊宣王分析當時的國際情勢。他說,韓國和魏國會怕秦國的原因,是他們的邊界和秦國的邊界連接在一起,如果打起仗來,雙方出兵,力量都差不多,不出十天的時間,就可以決定勝負。韓、魏兩個國家,如果打敗了秦國,這場戰爭,必然是很刺激的。雖然勝了,也會損失一半的國力,餘下的一半力量,實在不足以保衛疆土,在國防實力上,還是處在空虛危險的狀態中。假如打了敗仗,當然更慘了,跟著來的,就只有亡國的命運。由這樣不利的形勢,韓、魏就把和秦國作戰,看成了嚴重的問題,所以他們避重就輕,只好對秦朝貢稱臣,以博取和平。 蘇秦的這一分析,確實是有相當道理的,這又證明了他刺股用功,不止是讀一部《陰符經》而已。而是得到《陰符經》的啟示,曉得要注意到各國的形勢,去蒐集國際資料,了解各國的國情和國際現勢。年輕人今天讀書,實在要把握這一點,才不會讀死書,變成書呆子。 他作了國際形勢的分析後,再進一步將齊國的國際關係,分析給齊宣王聽。他指出:秦國當然也有他的大欲,也想君臨中國。不過秦國如果要攻擊齊國,情形就不一樣了。 第一,齊秦之間,還隔了韓、魏這兩個國家,還要藉道於衛國的陽晉,再經過亢父一帶險要的山區。這一段路,戰車無法順利通過,馬匹也不能並行。只要派一百人守在那裡,那麼成千的兵力都攻不進來,是十倍兵力所不能攻克的戰爭死角。 還有,縱然秦國冒了最大的危險,深入內地進犯。它也還要狼顧一番。 (中國相法中,“狼顧”是奸詐的表象,因為狼在走路的時候,是低著頭,眼睛向左右回顧四周。“鷹視”是眼睛發現一個標的時,睜了大眼盯著看,眼神中含有貪婪的擄掠意味。有時狼顧鷹視並用,這是描述一個人的奸詐、貪婪而又狠毒。)要分心注意到韓、魏這些國家,是不是會動腦筋,乘它秦國攻擊你齊國的時候,在它的背側,向它進攻。 以秦攻齊,既處於不利的戰略形勢,又有後顧之憂,因此,這只是唬唬人的心理戰術。雖然秦國的確是躍躍欲試,可是卻不敢輕易付諸行動,所以,秦國不足以為害你齊國,是很明顯的事了。 蘇秦分析了這些情勢,最後作了結論,也是他對齊宣王的進言:現在,你低估自己,沒有想到秦國是奈何不了你齊國的,它根本不敢來攻打齊國,而你反而要去聽秦國的話,跟著它走。幫你出主意的大臣們,實在是估計錯誤了。如今,假使能照我的意見來合縱,那麼齊國不但在名義上,不需稱臣於秦;而且實質上,還是一個真正強盛獨立自主的大國。我希望你能多加考慮。 齊宣王聽了,於是“敬奉社稷以從”,加入了這個合縱的國際組織。 從這裡,我們又可以知道,蘇秦之所以能夠同時把六個國家的相印,掛在他的腰上,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從這一段蘇秦口中所說的齊國情形,齊宣王用孫臏打敗魏國後,二十年來的經營,達到國強民富的地步。而蘇秦以“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兩句話,說動了齊宣王加盟合縱,這證明孟子見齊宣王時,齊宣王正有稱霸天下的心思,這也就是他“笑而不答”的大欲。 在那個時候,天下知名的知識分子,大多數都在齊國,像今天的美國一樣,齊宣王當然想開疆闢土,使秦楚來朝,進而平定天下,這是很自然的。孟子當然知道他有這個野心,這裡不過是用飲食、聲色這些基本的慾念來套他的話,誘導他行仁政。孟子並沒有阻止他這種慾望,只是告訴齊宣王,以他現有的政治做法,而要實現他這樣的理想,就好比爬到樹上去抓魚吃,是絕對辦不到的。在他認為,齊宣王的行為與理想是背道而馳的。 於是齊宣王說,依你這樣說,我現在的所作所為,錯得這麼厲害嗎?孟子說,事實上你的作為,比緣本求魚還要嚴重得多。爬到樹上去抓魚,雖然抓不到魚,再爬下樹來就是,不會有後遺症,不會有什麼禍害。可是你現在的情形不同,以你現在的做法,去追求你那個蒞臨中國,撫有四夷的大欲,縱使你竭盡心力也不可能達到目的,而且會有後遺症、副作用,會帶來災禍的。 曰:“可得聞歟?”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正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國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 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上朔下心)於王。 其若是,孰能御之? ” 齊宣王聽孟子說得那麼嚴重,以他多年來的經營,到達了《戰國策》中所描寫的富強情形,還說有後遺症,當然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對孟子說,你說得那麼嚴重,到底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是不是可以說來聽聽看。 孟子說,假如我自己的故國——鄒,和現在南方的強國——楚國打仗。你看是哪一方面勝利? 齊宣王說,那當然是楚國會打勝的。 於是,孟子說,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小國當然不能去敵對大國,兵少的不能和兵多的打仗,力量弱小的也不能去對抗力量強大的,這是不變的原則。如今,你齊國雖有千里之廣的土地,但卻只佔了天下的九分之一而已。你現在以九分之一的力量,想去征服其他九分之八的力量,以達到稱霸天下、統一中國的目的,就等於鄒國去打楚國一樣,最後一定失敗的,而失敗的後果就嚴重了。所以你最好從根本思想上,回過頭來重作考慮,放棄用武力統一天下的想法,改變國策,從實施仁政做起,使天下讀書人——知識分子,想做官的人,都願意做你的干部;所有的農人,都喜歡到齊國來耕種;所有的商人,都願意到齊國來作生意;而觀光客們也都願意到齊國來游覽;國際上,所有對他們領導階層不滿意的,都到齊國來向你投靠。 到了這個地步,雖然你不動一兵一卒,誰又能和你相對抗呢? 孟子的這些主張,是反緣木求魚的。而他把齊宣王有做法,比為緣木求魚,的確比喻得很妙,所以這句話也就成了後世幾千年來,大家常引用的成語。 說到緣木求魚,想起另外一句成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句鼓勵別人的話,和緣木求魚的意義不一樣,作用也是不相同。一般人聽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話,都很高興,認為是被誇獎勵,而沒有仔細去想一想,為什麼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試想想看,在地上豎立了一根一百尺高的竿子,當一個由地面向上爬,爬到了一百尺的竿上,已經到了頂點了,還鼓勵他更進一步? 這一步進到哪裡去?再一步就落空了,落空可不就又掉到地下來了嗎?所以這句話的意義,是勉勵人,要由崇高歸於平實。也就是《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一個人的人生,在絢爛以後,要歸於平淡。 在明人的筆記中,有一則類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故事。敘述一位道學家求道的故事。這位道學家修道,研究了許多年,始終搞不出一個堂來,得不了道,非常苦惱。於是有一天,帶了一些銀子,出門去訪名師。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騙子,知道他是出外訪師求道的,身邊帶有許多銀子。就打他的主意,設法和他接近。騙子當然是很聰明的,和他一聊上天,兩人就很談得來。可是儘管這個騙子,假裝是得了道的道學家,使這位求訪名師的書呆子道學家,對他十分欽佩,但就是騙不到他的錢。後來,到了一個渡口,要過河了。這名騙子腦筋一轉,對道學家說,要傳道給他了,而且選擇在船上把道傳給他。這位道學家聽到有道可得,非常高興。兩人上了船,那個騙子告訴道學家,爬到船桅頂上就可以得道。這位求道心切的道學家,為了求道,為了便於爬桅杆,他那放有銀子而永不離身的包袱、這時就不能不放下來了。當他爬到桅杆的頂端,再無寸木可爬的時候,也沒有看見什麼道,便回過頭來,向這位傳道的高人請教:道在哪裡?不料那名騙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包袱銀子拿去,走得無影無踪了。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上了騙子的當。可是這位道學家,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時候,他在桅頂上,突然之間真的悟了,所謂道就在平實之處,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什麼東西啦。於是立刻爬下桅杆來,對大家說,他不是騙子,的確是高明!的確是吾師也!他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這雖然是一則諷刺道學家迂腐的笑話,透過這個笑話來看,實在有其至理。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哪句話一樣,道就在平庸、平淡之中,也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道理。 笑話說過了,再回到《孟子》的本文。我們看他在大原則上,對齊宣王說,不要用武力,而以仁政,使天下歸心,各行各業,各階層的人,都會願意到齊國來,作齊國的臣民。如此,自然就可以“範中國而撫四夷”,齊宣王的大欲,就可以達到了,這當然是沒有錯的。 但是參考蘇秦、張儀,這些所謂縱橫家的謀略之士們,依據各國的情勢、地理環境、時代背景、戰略地位,再配合國際關係的說辭,則與孟子之說有所不同了。 就戰略、政略問題的討論上來說,我們不妨牽扯一點孫武子所著《兵法》中的兩段記載。孫子說: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詭道也。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泰,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 如果我們假設一下,由孫子來與齊宣王見面,那麼他將會說出上面這些話的。 從這裡看到,以一師之眾,要十萬人作後盾,而所花費的戰費,是多麼龐大,所以作戰用兵久了,絕對不可能對國家有利。後人也說兵貴神速,如果戰爭拖下去,絕沒有好處。抗戰期間,日本人估計,只要三個月便可征服中國了。而我們對日本人的戰略,就是以空間換取時間,盡力設法把戰爭拖延下去,使日本人渡太平洋而戰的部隊,師老兵疲,自嘗敗亡的苦果。所以,如果沒有把作戰的害處弄清楚,就不會懂得用兵,當然也就不會得到戰爭的勝果。因此,作戰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又是個不同的論點。 王曰:“吾瑉,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闢、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同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民也輕。 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王欲行之,剛益反其本矣。 ” 齊宣王聽了孟子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論,似乎還聽得進去,對孟子的態度也算客氣,稱“夫子”,不像梁惠王只稱他“史”。所以他對孟子說,我真有點糊塗,沒有你看得那麼遠,這方面還有什麼更高深的道理,希望你幫助我,明白地告訴我。 雖然我還不夠聰明,或者可以聽你的辦法,試著去做。 於是孟子提出一個原則來,也成為後世的千載名言。不過名言是名言,有時候又會事實歸事實。因為在某一種時代,某一種情況,或某一種特殊的因素,這種種客觀的條件下,現實與理論會互相違背的。 孟子這句名言的意思是,有恆產的人才有恆心。他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假使一個人沒有穩定的經濟基礎,而對一件事,一個觀念,或一個中心思想,能夠專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並不因窮困而改變他的節操,不見異思遷,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養、有學問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要有了穩定的經濟基礎之後,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講禮義廉恥。四川朋友有兩句諺語:“最窮無非討飯,不死總會出頭。”一個人既然窮到了討飯,他還有什麼顧慮?這時候名譽根本無所謂了,什麼操守、人格的,更是管他去的。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活命,什麼都做得出來。一般沒有固定產業的人,既沒有恆心,就沒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為,或者是任意妄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兒郎當,或者走邪門,或者揮霍無度。因為在沒有恆產的心理上,認為反正就是這麼點錢,花了再說,享受了再說,所以沒有錢的,反而捨得花錢。錢花慣了,虛榮心越來越大,總有一天錢不夠用了,於是心存僥倖,動起腦筋作姦犯科,無所不為了。 等他們犯了罪以後,你齊宣王用法令,又把他們抓來,再處罰他們,一定是這樣辦的。現在,你看見他們犯了罪以後,只曉得去處罰他們,而不改善你的政策,使他們不致於走上犯罪的路,這就等於你設下犯罪的陷阱引他們跳下去,結果又來責罰他們,這就是陷他們於不義。一個真正行仁政的領導人,是不會如此對待老百姓的。 看完了這一段孟子的談話,我們就可以作幾點研究了。 第一,我們讀了《戰國策》中蘇秦描寫齊國,尤其描寫齊國首都臨淄的情形,是那麼繁華,那麼奢靡,而這種社會形態的內在精神又是什麼呢?所表現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社會心理呢?就是孟子這裡所講的:“放、闢、邪、侈,無不為已。”而終於“陷於罪”的一種社會心理和時代精神,是病態的,而不是健康的。以現代的理論去衡量齊宣王時代的社會,是沒有真正實行民生主義,使每一個國民,每一個家庭,都得到富足、安樂、和睦、健康的生活,而只是表面的繁華而已,只是一個所謂“浮華”的社會,並不是踏實的安和康樂。 第二,孟子的這段話,雖然是對齊宣王說的,可並不一定齊國才如此。戰國時代,各國的情況,也都是如此,無以強國為然。所以孟子的話,也可以說是針對整個時代而說的。 第三,在任何時代,任何政權下,政治不上軌道,社會形成病態,都會產生這類現象。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強國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樂的社會?孟子繼續說出了他的意見,在現代來說,他指出了民生主義的重要性。他主張先要使每個人經濟安定,每個家庭經濟充裕,然後達到社會的富裕,國家的富強,仁政一定要以經濟安定,安和康樂的社會為基礎。在當時,是沒有現代這些分門別類的術語,來表達這種政治的境界,孟子只有以具體的事實狀況作說明。所以他說,一位英明的政治領導者,實行建設安和康樂社會的政策,必須要使得每個國民,對上能夠養得起父母,對下能夠娶得起妻子,生兒育女後,要有撫養孩子的能力,更重要的,到年成好,豐收的時候,大家都可以吃飽;即使遇到歉收的凶年,大家也不會有餓死、流亡的痛苦。假如社會建設到這個地步,每個國民都可以安居樂業,然後再施以教化,教百姓都向好的一面去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求進步。這些也都做到了,你有事下一道命令出去,老百姓們很自然地都樂於聽從了。 現在你齊宣王在民生問題上的措施,究竟如何呢?你走軍國主義的路線,武力第一,只求國家的強大,實施專制的、獨裁的、集權統治的政治。拼命榨取人民,擴充國家的武力軍備,結果弄得老百姓養不起父母妻兒,家庭破碎。即使年成好,農產豐收,也被集權統治的政權——徵斂去充實軍備了,老百姓還是吃不飽。假如是遇到年歲不好,糧食歉收,那就更慘了,只有餓死。到了這個地步,活都活不下去了,還談什麼教育,講什麼禮義。所以齊宣王你,如果想行仁政,使全國國民都很樂於服從你,然後以王道領導天下,那麼你就應該一反今日的作法,回到根本原則上去檢討,有所改變才行。 我們看到孟子這項主張,就知道儒家的孔孟之道,並不是像後儒所說的那樣,坐在那裡空談、講道,鑽研心性微言,講授孔孟理學,靜坐終日,眼觀鼻,鼻觀心,觀到後來,只有“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那才真是誤了道,造了孽了。 所以孔孟之道是救世濟民的,正如管子政治哲學的名言:“倉凜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都是先要個人的經濟充裕了,才有安和康樂的社會,然後才能談文化教育,談禮樂。孟子也是如此,大家可不要冤枉了孟子,以為他們是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的,只講養浩然之氣,講盡心修道而已!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美。謹庫序之教,中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這一段話,前面孟子見梁惠王的記載中,已經有過。只是“數口之家”,在這裡記的是“八口之家”;“七十者衣帛食肉”,在這裡記的是“老者衣帛食肉”;這些具體數字的些許差別而已,在文義上,沒有什麼不同,所以這裡就不再作字句上的講解了。 從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開始,到這里為止,他和孟子一波三折,數度起伏的談話,告一個小小的段落。就在這一小小段落中,有好幾個值得我們研究討論的重點。 後世常引用孟子的許多名言名句,如“君子遠庖廚”,“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猶緣木求魚”,“鄒人與楚人戰”,“無恆產,無恆心”及“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等等,不但是文學上的名句,也是學術思想上的名言。無論研究政治,研究經濟,研究社會,乃至於研究民生問題,土地改革,以及心理建設,文化教育等等,都是很有參考價值的至理名言和最高原則。 它涵蓋的意義,相當廣泛,值得作更深入的研究。 其次,齊國當時的社會,尤其首都臨淄的景象,表面上是商旅輻接,經濟繁榮,市面一片景氣,簡直如歐洲的羅馬鼎盛時期,又如今天新大陸的紐約一樣。然而,這種繁榮的現象,是真實的嗎?是表裡一致的嗎?不然!在齊宣王的戰國時代的政體,一般學說上,稱之為封建制度,這是對中央政府的周天子而言。如果以諸侯各國的內部施政,就諸侯與人民之間的權利義務而言,則與秦以後的專制政體,是完全一樣的。所以一般以為在秦商鞅變法以後,才有“私有財產製”,其實春秋諸侯各國,早已演變成了私有財產製。從孟子建議梁惠王和齊宣王“五畝之地,樹之以桑”。發展農村副業以達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的目的,就證明了當時的財產私有製。商鞅不過是就當時演變發展所形成的事實,製作一套更完整的法令制度出來,更便於徵斂而已。當時各國的財政、軍用,都靠徵斂而來。而徵斂的對象,唯有從土地上去不斷壓榨,在農產品上去征收了。 不但戰國時代如此,後世兩千年來,儘管在漢以後,有了鹽、鐵資源的開發,所謂“上山下海”,擴大了生的領域,增加了這兩方面以及其他商業貨物方面的稅賦收入。可是直到幾十年前,我們還是以農立國,於是不可避免的,農民就挑起了國家財政的重擔,成為徵斂的主要對象。尤其在戰國時代,國家一旦用兵,軍費支出之浩大,人力消耗之慘重,如前面孫子所說的那樣,實在是農民們的苦難。 所以孟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不只是對齊宣王說的,也是對當時各國說的。不只是戰國時代如此,後世幾千年來的事實,大多如此。而他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的希望,也是幾千年來國民共有的希望。儘管幾千年來的歷史,都在歌頌農民,讚歎農民,但在沒有實施“耕者有其田”的平均地權政策以前,農民的生活始終沒有獲得保障,始終是一個問題。 其次,我們研究政治的也好,研究社會的也好,研究軍事的也好,許多都認為歷史上朝代的變更,是由於農民不滿於政府的壓榨,而起義革命,也有的說是農民與知識分子結合而起義。認真地說,只有來自農村的人,知道民間的疾苦,與知識分子結合,起來革命的則有,至於農民本身起來革命的事情則沒有。固然漢高祖、朱元璋曾經種過田,但也只是一個短時期,不算是真正的農民。但是,因為中國的農業社會,幾千年來,都停留在“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狀況之中,有人起來鼓動一下的時候,社會就亂了。 以上這些是中國的情形,我們放眼看世界各國,又有所不同。例如歐洲的古希臘、西班牙等等國家,先天上沒有辦法向農業方面發展,只有在商業上找出路。而商業的最好出路,是航海到別的島嶼或陸地做生意,於是形成了海運的發達。當時的所謂海運,老實說,到了陸地,有王法的地方就是貿易,在海上一般人看不見,就是海盜。至於奴隸的買賣,女奴的掠奪,乃至新大陸的惡行劣跡,都是有史可尋的。大概說,十六世紀以前,歐洲國家並不富裕,連黃金都少有,許多都是這些海盜們搶印度,騙中國,這樣從東方劫掠過去的。 等到歐洲的產業革命以後,機器發達,代替了人力,資本集中,大量生產以後,資本家的財富愈來愈多,工人愈來愈苦。這時馬克思看到當時的景象,才提出了勞工第一,勞工神聖等意識,才有共產主義思想的產生。 但是也說明了,在歐洲、美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區,不問其是以農立國或工商立國,在過去的歷史,一般百姓們總是過著“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生活。 至於今後如何呢?經濟不斷地發展,社會福利等措施也不停地擴展,大家都汲汲於全人類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結果如何呢?問題似乎並不單純,也不樂觀。因為還有一個複雜的心理問題有待處理,在心靈的修養,達到相當的程度,精神、物質兩方面都滿足了,人類才有安定的可能。不然,仍會造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痛苦。 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談話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們兩人思想上,最大的一個分歧點。孟子是聖賢,聖賢的思想,處處是為了大多數人,普遍的、平等的和長遠利益著想,要大家“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而齊宣王是一個國君,尤其是戰國時代的典型君主,他的為政,是為了他那笑而不答,隱藏在心裡的“範中國而撫四夷”的個人大欲。所以我在前面講到,歷代帝王出來打天下,口裡都是說為人民解倒懸之苦,而事實上是為了滿足他們個人的權力欲。過去由英雄主義一變而躍登帝王寶座的帝王與強盜,都一樣會造成社會的不安和動亂。 元朝時有人就曾寫過這樣一首詩:“中原莫遣生強盜,強盜生時豈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原是盜根株。” 元人還有一首諷刺帝王政治時代官場的白話詩說:“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鑼是金屬製成的,所以金字也就是代表鑼。 我們研究《孟子》到這裡,從書上記載的編排次序,可以知道孟子已見過了梁惠王、梁襄王和齊宣王。前後三位國君,每一位國君的思想觀念、處境以及素養,都有所不同。而孟子對他們,卻一貫地闡揚王道政治的哲理和政策。 從他和這三位國君的談話中,我們可以了解,就教育的方法看,他是用誘導的方式,就教化的立場而言,他始終走的是師道與臣道之間的路線。例如:他對齊宣王的談話,一開頭就把握住齊宣王不忍殺牛這一點善念,然後教他將這一點擴而充之,推及到愛人、愛世上面。這就是順其所念所行而誘導,不像一般宗教或其他說教的理論,以辨別是非善惡的方式,在可以與不可以、善良與罪惡的種種對比中,作強制性的說教。而是先同意、贊成對方的意見,而後誘導對方,使他擴而充之,知道自己所愛好的別人也愛好,自己所要的別人也要,這就是孔子“推己及人”的恕道,也是實施仁義之道的方法。所以跟著下面齊宣王說到自己好樂、好勇、好色、好貨的時候,孟子都說沒有關係,不要緊,不過要擴而充之,使天下人都能達到富強康樂的生活水準。 我們看到孟子這種教化的方式,聯想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眾所周知,兩千多年以來,孔孟之道一直是中國文化的中心,也是儒家思想的中心。但是幾千年來,儒家在推行王道政治,發揮仁道精神的作為上,雖然秉持著師道的原則,但事實上,始終是走臣道的路線。換言之,是“依草附木”式的,依靠一個既成的力量藉以推行王道的理想。儘管儒家標榜的是堯、舜、禹、湯、文、武歷代帝王的盛德,可是他們本身所走的路線,都是依據既成的力量,推行他們的理想;依附別人的門戶,並沒有自己去走出一條路來,或自己起而行之,去實現他們的理想。 簡要而切實地說,儒家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為堯,為舜,也沒有這樣做過,他們只是希望已經在位的帝王,能夠變成堯,變成舜,因此影響到後世兩干年來的儒家思想,永遠是走臣道的路線,只希望做到“致君堯舜”,使在位的帝王,能夠像堯舜一樣,施行仁政。 可是,“致君堯舜”又談何容易!自秦漢以後,歷代的帝王,在基本素質上,他們不但並非堯舜的根株,而且都是以征服起家的。正如杜甫《過昭陵》詩說: “草昧英雄起,誆歌歷數歸。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 這一首五言絕句,短短的二十個字,對於歷史哲學的感慨,既含蓄又坦率,直言無隱,和司馬遷寫《史記》的哲學觀點,完全一樣,只要懂得古詩寫作原則,了解所謂溫柔敦厚的含蓄藝術,便可透過他每一句的字面,明了他所說的深邃含義。 第一句“草昧英雄起”,一開頭就說明生當亂世時期,英雄都起於草澤之中,成王敗寇,很難論斷,到了成功以後,便四海漚歌讚頌,認為是天命有歸,歷數更代,成為不可置疑的真命天子。事實上,他們無非都起於風塵之中,猶如漢高祖,手提三尺劍,斬白蛇而起家。到了以戎衣而平定群雄之後,江山社稷便成為一家一姓的天下了。他由唐太宗的開基創業,而聯想到漢高祖等歷代帝王,幾乎都是一個模式出來的。 便“乃翁天下”雖在馬上得之,當然不能在馬上治之。於是乎才輪到了後世標榜儒家的讀書人們,來坐而論道,大談其治平之學,與孔孟之道了。事實上,那些天子的禀賦,既非堯舜的本質,要想“致君堯舜”,豈非癡人說夢。歷史上雖然也出過極少數幾個比較好的皇帝,到底距離孔孟所標榜的先王之道,相差太遠。可憐的後世儒生們,在文章上拼命講述“致君堯舜”,而事實上每下愈況,都只是希望自己考取功名以後,“致身富貴”而已。 像孟子一樣,極盡所能誘導齊宣王走上王道的路子,結果還是徒勞無功。何況既非孔孟之才,又非孔孟之聖,哪有可能?此所以我們過去的文化歷史,始終在帝王專制政體中,“內用黃老,外示儒術”的一個模式之下,度過了兩千多年。也使孔孟的道統精神,依草附木式地攀附在帝王政體之下,綿延存續了兩千多年。 以前我在讀《孟子》的時候,也曾為古聖先賢們發出同情的一嘆,寫了一首不成才的詩:“千秋禮樂論興亡,儒墨家家爭辯忙。堯舜不來周孔遠,古今人事莽倉倉。”我說是不成才的詩,那是老實話,絕不是自謙。 在文藝與哲學相凝結的唐詩裡,前有杜甫《過昭陵》的五言絕句,後有唐彥謙《過長陵》的一首七言絕句,都是很好的歷史哲學寫照,而且很典型地具有溫柔敦厚的詩人風格。他的詩說:“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杯。千古腐儒騎瘦馬,灞陵斜日重回頭。” 第一句“耳聞明主提三尺”,是說由歷史得知,凡是開國的君主帝王,大都以武功而得天下。這一句和杜甫詩的涵義一樣。第二句“眼見愚民盜一杯”,其典故出在漢文帝時,張釋之為廷尉,說“愚民有盜長陵一杯土即斬首”的法令,此處影射歷史上成王(奪得天下即為天子)敗寇(侵犯帝陵即便殺頭)的人生悲劇。下面兩句,也便是我們常有的感慨,自孔孟以來,後世的讀書人——儒家們,雖然滿腹詩書,究竟有何用?比較有成就的,也只是引經據典,成為第一流的幫閒而已。等而下之,差一點的,一輩子死於頭巾之下,談今論古,滿腹酸腐味道,也就是漢高祖——劉邦口頭常常愛罵的“豎儒”或“鯫生”、“腐儒”之類,等於近代常用的“酸秀才”、“書呆子”,是同樣的意思,所以唐彥謙在他後兩句詩里便感慨地說,最可憐的是像我們這些唸書的,生逢亂世,“千古腐儒騎瘦馬”,只有一副窮酸落魄的樣子,在那夕陽古道,經過漢王帝寢的灞陵之下,回頭望望,發思古之幽情,作一副無可奈何的窮酸樣,所謂“灞陵斜日重回頭”而已。 在宋人筆記上記載著一則故事更有趣。有一次,宋太祖趙匡胤經過一道城門,抬頭一看,城門上寫著“某某之門”四個字,他便問旁邊的侍從秘書說,城門上寫著某某門便好了,為什麼要加一個“之”字呢?那個秘書說“之”字是語助詞。趙匡胤聽了就說,這些“之乎也者”又助得了什麼事啊! 講到這裡,同時要注意中國文化的詩和哲學等等,都有我們民族傳統的特性,必須具有溫柔敦厚的內涵,才算是忠厚之德,不然,就都流於輕薄。中國人喜歡作詩,無論是古詩或今詩——白話詩,反正大家先天秉性就有詩人的才情,這也是我們民族的特殊氣質之一。但是有才華,還必需要經過力學的鍛煉才好。比如詩聖杜甫,或者較有名的歷代詩人們的好詩,都有這種風格。剛才所舉杜甫、唐彥謙兩首和歷史哲學有關的詩,的確是涵養深厚,使人讀了雖然有感於懷,卻不致憤世嫉俗。 相反地,有同樣的思想,但一下筆、一出口,便具有煽動性,容易引起叛亂意識,猶如上樑山泊式的詩,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那便是前面所講元朝人作的那首:“中原莫遣生強盜”的詩,你能說這首詩作得不好嗎?看來淺顯明白,而且直截了當便表白了對歷史哲學的看法,哀傷感嘆、悲天們人的文學心理,都兼而有之,但它在文學的價值上,就不足為訓,不足為法,到底是缺乏文化熏陶的根基。前兩首與此有同樣的意義,但用不同的文字修養來表達,便合於中國文化“溫柔敦厚,詩之教也”的標準了。前面提過近代詩人易實甫先生的“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那就對了,這也是文化與教育最要注意的地方。 尤其是諸位年輕的同學們,如果去當老師,培養後一代,那就更要注意了。像我現在講《孟子》,講,故意用輕鬆的辦法,嬉笑怒罵,來引起大家對固有民族文化思想的注意,只能偶而一用,到底有流於輕率之嫌,不足為訓。所以我始終說自己這些講解,雖然用心良苦,但卻不入正途的。大家千萬注意這一點,有的人用來可以改邪歸正,但同樣的方法,被別人用偏差了,說不定會改正歸邪了。 現在我們研究,孔孟當時為什麼會走這種師道與臣道之間的路線呢?我們知道,雖然後世的儒家,有了門戶之見,對於道家的思想起了爭論,但是在孔孟當時的知識分子,是沒有儒道之分的。老子有三寶之說: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孔孟的這種作法,也就是老子的“不敢為天下先”,絕對沒有挺身而出,親自扮演堯、舜的思想。 這種自己絕對不來的態度,是儒家的好處,因為他們唯恐會使天下更亂。儒家自己不來,好了儒家,卻苦了天下的老百姓,更可憐的是影響後世的儒家精神,只能規規矩矩走臣道的路子,但是要想“致君堯舜”——走上王道,改變現有的狀態,卻又往往力不從心,受到各種客觀環境的限製而事與願違。在達不到理想的時候,有時只能以身殉道,充分發揮了“臣節”的教育精神,做到了盡忠報國,盡忠報工而已。如果就行為哲學和歷史的事實互相參究起來,那麼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我們看歷代的名臣和大臣以儒家之學,處身廟堂,儘管有許多作為,有許多成就,可是一遇到帝王本身或者宮廷中出了問題,他們便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從幾千年的歷史來看,儒家只是一直依傍人家的門戶,無法自立,也無法對天下有更大的影響。讓我們拋一句文言,便可說:“至堪浩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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