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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孟子的機鋒轉語-1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4077 2018-03-20
儘管孟子說(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這段《孟子》記述的文字來講,其中含有中國傳統文化上政治哲學兩個大道理,必須特別留意,不可只為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評語,就輕輕地蓋過去,認為孟子對梁襄王的問題,並沒有用心去答复。其實他說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誠懇的教化對人,又是一回事。 第一個問題,當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惡乎定”,這個定天下的問題。他問的是如何“定”天下,並不是說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義來講,這一個“定”字與“安”字,用在這裡,就大有分別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學》一書的觀念來講,“定而後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別。 我們只要了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說,他自己國家的處境,和他個人心理上的煩悶,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當時在戰國互相吞併局勢上的困難和不安。再看一看《戰國策》

上所記載蘇秦說梁襄王的一段,對於魏國當時情勢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問孟子的“天下惡乎定”的問話,並沒有錯。錯只錯在他問孟子這個問題時的誠心和態度而已。 我們大家都很欣賞上所描寫劉備三顧茅廬問計於諸葛亮的一幕,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當時的寫照。只是劉玄德冒著寒風大雪,三顧諸葛先生的茅廬之中,他所表現的誠懇和謙卑,首先便具備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大”的卓越風範,不得不使那高臥隆中的諸葛孔明,為了感遇知己,而為他破格出仕了。 梁襄王所問的如何能定天下,這正是周秦以後千餘年來,生當亂世,每一個具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動機,也就是所謂霸業思想的原動力。天下一定,便可化家為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巨。”家天下的威權,便從此建立。劉邦做了皇帝以後問他的父親,我掙的財產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義,他的父親李淵對他說,希望你這一舉,便能“化家為國”。這些觀念,也都是由一個“定天下”的觀念而來。

孟子深深知道這種心理的錯誤,所以他不從如何“定天下”的霸業思想上去答复梁襄王的問題。他要從王道的思想上去誘導梁襄王行仁政開始。所以從表面看來,便大有牛頭不對馬嘴,所問非所答的味道,自然就不能投當時人主們的喜好了。由於古文寫作,重在濃縮簡化,對此要點語焉不詳。因此我們在此加以申論,才能把孟子弘揚傳統王道學術思想的精神,更明顯地表達出來。 第二個問題,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於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說天下定於一,並沒有說只靠一人來定,或者說定在哪一個“一”上。這句話看來真是相當含糊,因此也難怪梁襄王為之茫然,於是顛倒了它的邏輯,跟著便問:“孰能一之?”哪一個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將錯就錯,他知道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很難懂得這個高深的政治哲學,於是把它向當時時代病,極其需要的一劑消炎藥上去引導,希望他施行仁政,所以就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其實,天下真正好殺人的並不多。不敢殺人,與不好殺人的人很多。難道那些不好殺人的便都能統一天下嗎?這個道理,上面已經約略講過,不必重複討論。

如果要認真講來,古文寫作的文法和邏輯,實在是很認真的。只是古今文法運用不同,就顯出它的邏輯也有點矛盾。尤其古代由於印刷不發達,所以古文盡量要求文句簡練,一個字往往代表了一個觀念,含意又深又多,於是後世就難得讀懂了。 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一試他們寫史稿作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家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麼你準備怎麼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的一例,再看第一個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代的句法。其實,時代愈向後來,思想愈繁複,文字的運用也就愈多了。

如孟子這一段中,一句“定於一”的答詞,非常有趣,而且內涵深遠,是對中國政治哲學的至高原則而言,既不是指一個人,或一件事,更不是說某一種方法,當然也不是光指仁或義。因為仁和義,也只是政治行為之一,是實施一種政治思想的高度道德行為而已。所以“不嗜殺人”,也是針對當時好作亂好殺伐的政治風氣,一種高度道德性的政治行為。在戰國當時,或任何一個混亂的時代中,這是值得天下歸心的作為。如果以現代民主思想的眼光來看,那是不必說的當然道理。除非好殺成性的暴力主義者,或是今天國際政治上鬧笑話的非洲阿明,那就不足道了。 可是這句“定於一”的答話,一聽進梁襄王的耳朵裡,他腦子裡的觀念反應,卻一變而成為“天下可定於一個人的手裡”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問出哪個能夠一統天下的問題來,你看這是多麼有趣的誤解,使孟子再也無法發揮“定於一”

的高度哲學理論,只好隨著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變話題,轉而為“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對於這句話在邏輯上的分析,或許不夠清楚,同時又不肯引用翻譯式西方邏輯那些名詞和術語來表達,只好憑諸位高明,自己去體會其間會心之處。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禪宗大師們的一個故事,作為參考。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寒光十四州。”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詩僧貫休,他為越王錢鏐所作的名句。錢鏐看了很高興,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變成四十州。 他不肯,便說,州也不能添,詩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錢鏐處不來,便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寫出“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平山的的來”的千古名句。有一次貫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詩,其中有“禪客相逢唯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

的兩句名言。他拿去看當時有名的禪宗大師石霜禪師,認為是自己明心見性的悟道之作。石霜看了詩,便放在一邊,轉過來問他:“如何是此心啊?”這一下,問得貫休和尚啞口無言,無法對答。石霜禪師便說:“你不知道,就問我。”貫休不覺脫口問道:“如何是此心呢?”石霜禪師一笑而答說:“能有幾人知。”你看,懂了這個邏輯運用的關係,便同樣可以了解孟子這一節天下“定於一”,和梁襄王問答的要點了。 儒道同源的一統天下說了這些閒話,我們再回頭來討論這個中國政治學上“定於一”的問題。講起來,實在牽涉太多,也太難。不但孟子指出“定於一”,我們且把後世自稱為正統儒家們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話搬出來看看,他同樣也有中國政治哲學有關“一”的思想。老子曾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天下平。”

老子這個得一以天下平的“-”,和孟子劈頭而來的“定於一”,是不是一個模子,如出一轍呢?實在值得慎思,明辨。 綜合起來,這個“一”的問題,如果和專講內聖外王之學的《大學》《中庸》 的內聖之學相提並論,那麼《大學》的“明德”和“慎獨”,以及《中庸》的“中和”和“誠明”串通一氣,發而揮之,豈非又是一部專論嗎?雖然,孟子這裡的“一”,也可以說是一個中心思想——實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為外王之學來講,那麼,孟子所講天下“定於一”的道理,便可認為是中國歷史哲學的不二法門,必須要“天下統一”或“天下一統”,才有長久的安定。我們只要仔細研究秦、漢以後歷史,凡是不得統一的時代,它的禍亂也始終不得平靜。這已成為中國歷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則。因此自孟子以後,影響兩千年中國歷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著孟子這個論斷的觀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動的人,也都是拿它來做口號。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為號召的或真心為國家天下的,對於這個“定於一” 的理論,當然都無可非議。事實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門,當然無可非議。 可是兩千年帝王專制政治,到處都是假借孔孟之學的大盜而兼神偷,真如莊子所謂連仁義之道也被他們偷盜而用了。這是什麼理由呢?因為孟子只說了一句天下“定於一”三個字,他並沒有說定於一人啊!而歷代的帝王們,卻生吞活剝地把“定於一”三個字,硬生生地拉到定於一人,而且一定是定於我了。你看這有多滑稽! 現在問題不要扯得太遠,免得與講孟子的本意大相迳庭,暫時到此打住。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這段對話中機鋒轉語的關鍵,不要隨便忽略。

在我們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里,有一個中心思想——“邪不勝正”——這是一項真理,已成為家喻戶曉、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但是自古以來,在任何時代,行正道都是非常艱難的。孟子始終想要行正道,所以他的理想很難實現。不過,如果說蘇秦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而究竟邪到什麼程度呢?這也很難下定論。他們的主張,只是針對當時的利害而來的。擺在眼前的現實利益,不管智、愚、賢、不肖,大家都容易看見,人人能取得,如果立刻見效,大家都樂意去做。而孟子所提倡的王道仁政,是大利,是遠利,是百年大計,甚至更遠在百年後。今天耕耘的人,自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 人不論為國、為家、為自己,都是希望自己看到,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這也是人情之常。對照一下孟子與蘇秦兩人,對魏國君王所提的意見,以及所獲的迥然不相同的結果,很明顯地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總是急功好利的。對此,也只好付之一嘆了!

關於孟子說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話,並非說他沒有人樣,只是不像可以當大君的神態。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後主、蜀主孟昶一流人物,風流瀟酒,可以成名士,不能做人君。據晉武帝司馬炎時代挖出梁襄王墳墓的出土資料,在他葬的墓穴中,還藏有相當可觀的古典經書,由此可見他也是個讀書種子。例如三國時代的江夏劉表,還是位專家呢!講到這裡,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師作的詩:“隋煬不幸為天子,安石可憐做相公。若使二人窮到老,一為名士一文雄。”梁襄王可能也是這個類型的人,不適宜於做人君。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德何如? 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 ” 曰:“可。” 本來在《孟子》這本書裡,所以把他見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後的談話,放在最前面,是因為這些談話,是孟子政治哲學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顯示其重要性。孟子見齊宣王是在見梁惠王之前的,不過這種孟子年代時間上的爭議,歷來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據理由,也實在很難確定。我們在這里特別再提醒大家一下。在本章後段再講齊宣王,等於現代小說寫作法中的所謂倒敘法。 齊宣王見了孟子以後,開始就問:在春秋時代齊桓公和晉文公,都曾經先後稱霸於天下,他們是怎樣能夠做到天下的盟主?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的答复,可並沒有說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理由何在,因為他是孔子的孫子子思一系的學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學說,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學術立場上說話。 他說孔子的弟子們,從來沒有說過關於齊桓公、晉文公他們稱霸的事情,因此後世沒有傳下來,我也沒有聽過我的前輩們告訴我這些事,假如你齊宣王一定想要知道如何領導天下的話,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道理呢?他們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稱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國家,名稱普聞於天下,何不談談稱王於天下的王道。 這裡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強調施行王道的。不過我們讀了“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這幾句話,就囫圇吞棗吃下去,不咀嚼一下,好好作一番理解和體會,那一定會食而不化,成為笑話了。如果真的如此。孔子。三千弟子不談,就以七十二賢人來說,連桓文之事都不。知道,豈不太孤陋寡聞,太不淵博了?何況孔子正當春秋時人,一部《春秋》是孔子自己著作的,書裡盡多的是談桓文之事的地方,孔子這些學生,豈有連老師所著的書都不讀的道理?這可成為大笑話! 老實說,這時的孟子是有意逃避,不願意和齊宣王談霸道,只是想對齊宣王說他的王道政治,這也可以看到孟子之所以為孟子,儒家標榜的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就是那麼方正,不轉一點彎,假如縱橫家者流,一定先順著齊宣王說一番桓文的道理,接著說一番王道的道理,比較一下兩者的利益,最後勸他行王道,而孟子則一聖就聖到底,直言無隱地說了。 於是,齊宣王問孟子,那麼我行德政,講究德行,就可以王天下了嗎?這里齊宣王只稱德。在古代——秦漢以前,“德”與“道”是兩種不同的概念,所以在那時以前的古書上,這兩個字大多是分開來,到了後世,才把道德兩字合在一起用,而成為“道德”一統的概念了。這里齊宣王以修德、行德政為問,而孟子仍沒有作正面的答复,只是告訴齊宣王,你如果能夠保護老百姓,愛護老百姓,就可稱王,沒有人可以抵抗你的。齊宣王進一步又問,像我這個樣子來說,你孟先生看看,可以做到保護老百姓的仁政嗎?孟子說當然可以。 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齒乞)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右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歟?曰:何可度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國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加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 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 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 齊宣王聽見孟子說他可以做到保民而王天下,反問孟子說,你怎麼知道我可以? 齊宣王也許聽了這句話,相當高興,希望多聽幾句好聽的,或者沒有自信,以為孟子是順口說說的,所以追問一句。但孟子不能不說出一番理由來,而且舉事實為證。 他說,我曾經聽見你一位臣子——胡(齒乞),和我談起,說你齊宣王有一次坐在廟堂上面,有一個人牽了一頭牛經過下面,被你看見了,問他把牛牽到哪裡去。 他告訴你是牽去殺了取血塗鐘(古代鑄鐘要用畜牲的血去塗祭。)。你聽了他的報告後,命令把那頭牛放了,你說看到那頭牛發抖的樣子,像一個沒有犯罪而被送去殺頭的人,十分可憐,實在不忍心殺他。於是那個牽牛的人向你請示,是不是新鑄的鐘不必再塗牲血了。當時你又說,這怎麼可以不塗血呢?另外換一隻羊好了。 我所聽到的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齊宣王說,有這回事啊!孟子就說,憑了你的這種“不忍見其觳觫”的心理,擴充開來,就可以實行王道。雖然你的老百姓們說你小器,捨不得殺那麼大一頭牛去取血塗鐘,才換一隻較小的羊去殺。可是我知道並不是牛較大,羊較小的原因,而是你不忍心。 齊宣王說,你說得對。誠然我的老百姓誤會我是因為那頭牛太大捨不得殺,而換一隻小一點的羊。但是你是知道的,我齊國固然沒有統一天下,不能說大,可也並不是太小的國家,還不至於連一頭牛也吝嗇得不肯殺。實在是因為我看見那頭牛發抖,像一個沒有犯罪的人被牽去殺頭一樣很可憐,心裡不忍,才換了一隻羊的。 孟子接著說,你也不必怪你的老百姓誤會你吝惜一頭牛,是因為牛比較值錢。 事實上牛比較大,羊比較小,你用小的羊去換大的牛,價錢上有顯著的差別,他們又怎麼知道你是另有原因呢?話又說回來,假如你是為了看見牛發抖而不忍殺他,於是另外換了羊,可是,羊同樣是一個生命呀,這又怎麼說呢?老百姓又怎能理解呢? 這一說,齊宣王聽了,不禁笑起來:真是!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心理啊?不過說真的,我當時絕對不是因為牛大,比較值錢,捨不得殺才換羊的。不過經你這麼一說,就難怪我的老百姓們誤會我是小器了。 接下來,看到了孟子的答話,就知道孟子的高明,因為在當時君主時代,齊宣王不忍殺牛的這一片好心,老百姓不但不領情,反而說他小器,萬一弄得不好,這位國君因此一發怒,又不知道會枉殺幾個人,所以孟子設法緩和齊宣王的情緒,作一疏解。 其次,孟子也為了要齊宣王接受他所提出的意見,施行王道的仁政,所以在這裡,以幽默式的輕鬆的口吻,把話鋒一轉說道,這也是一件小事,老百姓的這種誤會,對你不會有什麼損失或妨害的,這正是你的仁術(注意,孟子只說他是仁術,並沒有說他是仁心。這個“術”字,讀書時不要輕易放過)。因為當時你只看到牛發抖,沒有看到羊流淚。作為一個君子,只願意看到禽獸活生生的樣子,不忍心看到它被殺的慘狀。如果聽到它們被殺的慘叫聲,就不忍吃他的肉了。所以說君子遠離庖廚,就是這個道理呀!也就是和你的羊換牛的心理完全一樣啊! 可是,君子遠庖廚這句話,被後世曲解了。近代的年輕人,當太太要他到廚房裡幫個小忙的時候,他就拿這句話來做擋箭牌。太太請原諒!孟老夫子說的,“君子遠庖廚”,我要做君子,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於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等太太把熱騰騰的菜飯端來。這是笑話。可是後世把古人的名言曲解,並拿來做胡作非為的藉口的事例,實在不少,這且不去說它。 在《孟子》這一節裡,涉及到一頭牛的問題。中國古代,凡是談到君主帝王,大多都以龍來作比擬。這次孟子和齊宣王見面,而大談其牛,這是歷史上較為有趣的事。然而這次談話中,討論的是齊宣王不忍殺一頭牛而改殺羊的事情。這件事在後世學者研究孟子思想時,列為重要的問題之一,經常特別予以討論的。從這件事上,我們至少可以發現兩個學說問題:第一是仁愛心理的心理行為問題;第二是領導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亦即古代帝王,以及現代民主國家、政治領導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 先說心理行為問題。針對孟子對齊宣王的這段談話而言,當時齊宣王看出了一頭牛被殺前發抖,而不忍宰殺的時候,告訴他,這就是人類仁慈心理的根本。 這種仁慈心理,在平時看起來,似乎人人都具有,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假如真正研究心理學,不論政治心理學,或者宗教心理學,齊宣王這個以羊易牛的故事,可以用一句後世人人引用,大家都知道的俗語——“婦人之仁”來形容。因為女人容易掉眼淚,只要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難過掉淚。我認為,古人說“婦人之仁”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人們的慈悲,不要走小路線,要發大慈悲,具大仁大愛,所以才用婦人之仁——看見一滴血就尖聲驚叫的“仁”來作反面的襯托。 實際上婦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正如齊宣王看見一頭牛發抖不忍宰殺,擴而充之,就是大慈大悲,大仁大愛。只可惜沒有擴而充之而已。 一般的婦人之仁,如果擴而充之,就是仁之愛,那就非常偉大了。且看不同宗教中的幾位代表人物,就可知母性仁愛的偉大。佛教裡最受歡迎的是觀世音菩薩,雖然在佛經的原始記載上,他是一位男性,但是他卻常以女身出現,而後世人們也都喜歡膜拜他以女性姿態出現的化身。代代相傳,如今他已成為母性慈愛的象徵。 天主教的聖母瑪麗亞,是偉大母愛的表徵。至於道教標榜的則有瑤池聖母。儘管人類不少宗教的教規、教條、教義,都是重男輕女,但最後還是推崇女性的偉大。看來蠻有意思的。 談心理行為的修養,齊宣王看到牛發抖,不忍心宰殺。我們在路上看到,一條狗、一隻貓被打死或被車碾死,圍上一堆人,欣賞名畫似地觀看,甚至有的還拍手。 如果一定說這些人是壞人,那也未必。他們在另外某些事上,卻又很仁慈。人的心理經常在變化,很難從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斷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有的人有其飛慣,也許他會殺豬,不喜歡殺牛。譬如印度教徒,絕對不殺牛,但卻殺豬;伊斯蘭教徒則不吃豬肉,但他們殺牛殺羊,吃牛羊肉。 中國歷史上關於牛的故事也蠻多的,五代時的另一位才子皇帝——前蜀的後主王衍,他的醉詞:“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是勝炙人口的名句。他愛好文學也喜歡看戲,自己還會唱戲,常有一些伶人在他身邊玩樂。南唐中主——李憬也有此同好,有一次他正玩得高興,見原野上一頭牛,悠閒地吃著草,畫面很美,他順口就稱讚那頭牛很肥。晚唐以後的伶人——現在叫作明星的,有一些真是了不起的。這時他身邊有一位伶人李家明,聽見他稱讚這頭牛以後,就立刻作了一首詠牛的詩:“曾遭甯戚鞭敲角,又被田單火燎身;閒向斜陽嚼枯草,近來問喘更無人。” 四句中,三句說到牛的典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秦國的名相甯戚,在他未發跡以前,曾經替人放過牛,也許在他牧牛的生活當中,磨練了自己,也許在牛的身上得到過什麼啟示,而結果成為名臣。反過來說,牛對寧威是曾經有所貢獻的。次句田單的故事,用火牛陣,一舉而復國,牛的功勞可大得很。第三句指眼前的這條牛,可就可憐了,在日落黃昏的斜陽下吃草,吃的卻還是枯草,連嫩草都沒得吃。 最後一句就厲害了,“近來問喘更無人”,這是漢代名宰相丙吉在路上,遇到殺人事件,他理也不理,後來看見一頭牛在路邊喘氣,他立即停下來,問這頭牛為什麼喘氣。後來有人問他,為什麼關心牛命,而不關心人命。丙吉說,路上殺人,自有地方官吏去管,不必我去過問,而牛異常的喘氣,就可能是發生了牛瘟,或者是其他有關民生疾苦的問題,地方官吏不大會注意,我當然就必須問個清楚。由於他細察垂詢牛喘的事,於是名聲流傳,而稱他為好宰相。 李家明的這首詩,等於是說當時的南唐,可惜沒有像丙吉這樣的賢相。這是李家明對李憬的一種諷諫,另一面看,也就是李中主身邊的這位伶人,很大膽地把當朝在位的大臣都罵了。他想促使這個風流才子型的皇帝,收收心,好好當政。 我有一天吃西餐,當牛排端上來的時候,曾經想到上面這首詩,因此也作了一首詩,題名《吃牛排有感》。說來供大家一笑:“曾馱紫氣函關去,又逐斜陽芳草回。掛角詩書成底事,粹身碎骨有誰哀。”老子出函谷關,沒有交通工具,只有坐在牛的背上。又隋唐之間的李密,早年時,家貧好讀,曾騎在牛背上讀書。他每次出門,便把書本掛在牛角上,這就是後世掛角讀書的典故。這一天,當我看到大家吃牛排時,油然生起了對牛的感激之心。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風行保護動物的運動,成立動物保護會,利用電影、書刊,以及各種傳播工具,廣為宣傳提倡,可沒見人成立一個敬牛會。為什麼要敬牛?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吃牛肉,喝牛奶,穿牛皮等等。可是除了印度尊牛為聖牛,尊得太過份之外,全人類就沒有人感謝牛所給予的恩惠。看來似乎是可以替牛掉一滴同情之淚。 同時想到,曾經有一位老兄講過一則頗有深意的笑話。他說世界上愛好吃牛肉,戴尖頂高帽的民族,都是喜歡征服別人的。反之,不吃牛肉,戴平頂帽的或圓頂帽的民族則比較愛好和平。他說,你如果不信,就去研究一廠世界歷史看看。這話雖幽默,確也有些道理,不過有一個很大的例外,戴平帽的日本人,曾經對我們發動了這麼一次重大的侵略戰爭。 另外,在好的一面,如佛教或其他宗教、學說,他們談修養時,也常常談到牛。 四川峨嵋山上,有一座佛教的寺廟,命名為牛心寺。我問廟裡的和尚,這寺名的來歷,他說是因為這座廟前面的溪水中,有一塊大石,被稱為牛心石,所以這座廟宇,就據以命名為牛心寺。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佛教中常常談到牛,如禪宗的大師們,就好幾位都是談牛說法的。 因為佛學中本來就有拿牛來比喻心性的故事,所以唐代著名的禪宗大師百丈和尚,有一次答复他的弟子長慶禪師時,便用牛作比喻。長慶問他:“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百丈說,你這一問,“大似騎牛覓牛”。長應又問,那麼,假如“識得後如何?”百丈說:“如人騎牛至家。”長慶又問:“未審始終如何保住?”百丈說:“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會犯人苗稼。”因此長慶便悟到了此心即佛的要旨,再也不向外面去亂找什麼佛法了。後來長慶禪師教化別人,也常用牛的故事作譬喻。 因此,在宋元以後,禪宗裡出了一位普明和尚,把心性的修養,比如牧牛,從一頭野牛修到物我雙忘,分作了十個步驟。第一是“未牧”,好比恣意咆哮、隨意踐踏禾苗的野牛。第二是“初調”,已經穿上了鼻子隨著人意牽著走。第三是“受制”,不再亂走,牛繩子可以放鬆一點。 “回首”是第四,癲狂的的心境比較柔順了,但是還要牽著鼻子走。 “馴伏”第五,可以自然收放,不必牽了。 “無礙”第六,可以安穩不動,不必讓人費心。 “任運”第七,牧童可以睡大覺了。 “相忘” 第八,牧人和牛兩無心。 “獨照”第九,到了無牛的境界,人的一切妄心已除。最後“雙泯”,則人也不見,牛——心也不見。 還有最妙的比喻,無過於著名小說的牛魔王。大家都知道,是闡述修道的一部小說,其中的孫悟空,是表徵努力改過,有意向善的人心。 而牛魔王,是孫悟空的拜把兄弟,代表了到處亂跑,不易馴伏的狂野之心。因為牛魔王厲害,又是天將,所以孫悟空遇到他也沒有辦法。牛魔王固然厲害,更厲害的是牛魔王的太太鐵扇公主。她厲害的是嘴巴里一樣法寶,在牙縫裡藏有一把芭蕉扇,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寶。拿出來放大的時候,上可以遮天,下可以蓋地。這還不算,更厲害的是,她用這把扇子,正面一扇,天下就清涼起來,反面一扇,全世界就著起火來。所以牛魔王兩夫婦如果一合作,孫悟空就趕快逃,深怕一身猴毛都給燒掉。 裡這類故事,也就是心理行為的分析,可惜孟子當時, 這部小說還沒有寫出來,否則的話,他如果看了,對齊宣王說牛的故事,要說得更有趣。一笑。 當我幼年讀書的時候,讀到這一段,覺得一位聖人和一位皇帝談話,不談天下國家大事,卻談拿小羊換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題大作。可是經過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讀書、作人,累積起來,才知道凡是人,都離不開這種心理行為的範圍。 不但是齊宣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心理行為上,即使一個最壞的人,都有善意,但並不一定表達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時候在另一些事上,這種善意會自然地流露出來。俗話常說,虎毒不食子,動物如此,人類亦然。只是一般人,因為現實生活的物質的需要,而產生了慾望,經常把一點善念蒙蔽了,遮蓋起來了。而最嚴重的,是剛才說到的,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氣,我們常常稱之為牛脾氣,人的脾氣一來,理智往往不能戰勝情緒。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學,乃至孔孟學說,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這一點善意,擴而充之,轉換了現實的、物質的慾望和氣質,使內在的心情修養,超然而達到聖境。所以孟子及時把握住齊宣王的這一點“不忍其觳觫”而捨牛的善念,就是基於這種心理行為的道理。 如《呂氏春秋》說:“有道之士,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臠之肉,而知一鑊之味。” 這也就說明,在心理行為學上,孟子看齊宣王以羊易牛這件事,就知道齊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從仁心做起,也就是擴大那點善念。公孫文子說的:“心者,眾智之要,物皆求於心。”可以說是更強調了心理影響對於人類行為的重要。 至於佛家,更是主張唯心了。但這裡只講孟子,且不必多牽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只討論到齊宣王的善念與心理行為的問題。 其次關於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問題,我們站在心理哲學立場(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學”這一名詞,也許有些人要反對、批評或指責。但事實上任何一種專門學說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一定會遭遇到這樣的反應,然後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時間到學校裡開這麼一門課,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學”這一學說的完整體系。)來看歷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變態,或心理病態的。如明代的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漳,到了晚年的好殺,就是心理病態的一種。至於其他皇帝所表現的,也往往有醫學上所稱“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殺,有的好色,有的好貨等等,但都屬於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是沒錯的。如果遇到這樣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會弄得民不聊生,甚至於喪身失國。 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很多,所以幾千年來,我國固有文化講究心勝修養,講究內聖外王之道,尤其對於君臨天下的政治領導人要求更嚴,這是很有道理的。這裡孟子把握機會,對齊宣王的談話,要他擴大以羊易牛的那一點仁心善念,保民治國,這就是對齊宣王講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學,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成為一項專門學問,沒有這個名詞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視領導人的領導心理行為,就是現代,更要重視這門學問。 放眼今日世界,有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像現在烏干達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氣到心理醫師那裡去就診,那麼診斷書上的記載,可能相當嚴重。至於拿破崙、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經公認了他們心理不健全。至於尼克松、卡特將來如何,尚難定論。我們不再討論它了。 現代的暫且不說,再回過頭來看我國古代,還是以前面剛說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為例。這位“只是尋花柳”、“莫厭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經常喜歡奇裝異服,把一方小布巾,在頭上裹成一個圓錐形,頂上尖尖的。這位風流皇帝帶了許多宮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來,頭髮上簪著蓮花帽子,臉上用胭脂塗得紅紅的,號稱這種裝扮為“醉妝”,在后宮飲宴無度。這時候,他的心理和隋煬帝當年開好運河以後,南游到江南揚洲時的情形一樣。當時隋煬帝照著鏡子,拍拍自己的頸子,自言自語地說:“好頭顱,誰能砍得!”這時候,他明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才有這種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好結果,又依然故我地這樣做,這就是心理病態了。這不是政治的病態,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態。 王衍當時,也有隋煬帝一樣的心理病態,明明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卻一直頹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宮妓們一起飲酒作樂時,自己也唱起名詩人韓瓊的《柳枝詞》來:“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他能唱出這首《柳枝詞》來,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和隋煬帝一樣,是相當聰明的人。他能夠看到自己的錯誤,知道未來的惡果,奈何卻不肯,或許不願改過來。 在王衍唱過了這首韓琮的《柳枝詞》後,有一個學問很好的內侍來光博,正在旁邊,吟出胡曾一首有關吳越之戰的詩:“吳王恃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酷。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來。”詠嘆吳王夫差,當年自恃已稱霸天下,把伍員這些英雄豪傑之士,都棄而不用,甚至殺害,一天到晚在姑蘇台上和西施飲酒作樂,遭到迅速的敗亡。這也是宋光傅的一番勸諫,王衍聽了以後,大發脾氣而撤除了這次宴會,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態麼?他如此的飲宴無度,難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韓瓊的《柳枝詞》來。宋光博看到他靈明一現,立刻把握這進諫機會,希望能夠挽救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復歸昏昧,發起脾氣來,在一席酒之間,這幾層情緒的變化,喜怒的起伏,豈不是心理的變態、病態? 歷史上這一類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來,又可立一個專題,寫好一部書來討論。 年輕人不要以為無書可讀,世上的書實在是沒有讀完的時候,只要抓到一個問題,就夠你去鑽研半輩子了。在這裡,不另作發揮。還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來。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孟子從以羊易牛這件事情,指出齊宣王是一位有仁術的君主。齊宣王聽了非常高興,就對孟子說:好極了,上說的,別人有什麼心事,我都可以揣摩測度出來。這句話,就好像是為你孟老夫子說的。我當時以羊換牛,哪裡是為了價錢的問題,只是一點慈悲的心理百已。當時我看見那條牛發抖的樣子,沒有做什麼考慮,就那樣做了,叫人不要殺牛,另外換一隻羊。後來我自己想想,為什麼會這樣做呢?怎麼會有這個心理?是什麼理由使我這樣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你現在這樣一講,把我當時做這件事的心理狀況,以及道理一說出來,的確就是如此,和我當時的心境完全一樣。回想起來,現在好像都還有那種感受。不過,你說憑著我的這種心理,就能實行王道而名聞天下,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齊宣王不知道自己當時以羊換牛的心理,大概是當時還設有的心理學這門學問。 如果他生在現代,讀過心理學,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了然了。不過,也不盡然,有些心理醫生或學心理學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著,孟子就告訴他:“是心足以王矣”,也正是對他講的政治領導心理學,我們看孟子怎麼答复他: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歟?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齊宣王問到了這裡,孟子便引比喻來以問為答。他說:假使有一個人告訴你,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時候。他說,他兩隻手的力氣,可以舉起一百鉤來。可是要他去撿起一根羽毛來,他卻沒有辦法。至於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鳥類換毛時,身上剛長出來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車的木柴,他卻看不見。像這樣的話,你齊宣王會相信他嗎? 齊宣王說:不!當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這種事,哪有這樣的人呢?孟子當然知道齊宣王也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不合邏輯的,但是他要齊宣王親口否定了這種不合邏輯的假定,才好繼續作深一層的進言。 所以齊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說: 好了,既然能舉百鈞的人不可能拿不動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見一車子木柴,那麼現在事實上,你齊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於禽獸,而你的功業成果,老百姓卻分享不到,得不到好處。我們知道,舉得起百鈞的人說拿不起一根羽毛,那是不他肯用力。至於眼力可以看見秋毫末端的人說他看不見整車木柴,是因為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都能夠發慈悲,下命令不宰殺;可是你的百姓們卻沒有過著安和樂利的生活,你還沒有好好保養,保護他們,那是因為你沒有顧念到他們。所以沒有去實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沒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別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孟子一說齊宣王有走王道路線的能力,而沒有去實行王道,於是激起了齊宣王的反問,孟子便在“不為”與“不能”的問題上,作更進一步的說明。這一說明,又是邏輯上的一個問題。 於是齊宣王反問說,你所說的“不為”和“不能”這兩種情況,又有什麼樣的差異呢?什麼樣具體的情形是“不為”?什麼樣的具體事實是“不能”呢? 乍看起來,齊宣王連不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來,這位國君似乎是太差勁,太幼稚了。我們不可以用這樣的觀念去讀這句話,否則的話,差勁、幼稚的該是我們了。 首先要了解,當時的齊國,在各國中是相當富強的國家之一,正如現代的美國一樣。 在戰國時代,凡是有學之士都到齊國去,不但孟子、鄒衍這些人到了齊國,就是後來的荀子也去了齊國,住在齊國。所以讀古書要深思,要經史合參,每句每字都不輕易放過,不要像現代有些青年讀書,膚淺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釋。 齊宣王當時心目中是認為,我齊國如此富強,要做的都做了,而你還說我沒有做。那麼到底要怎樣才算做了?我們經過一番深思,了解了齊國當時的背景,就知道齊宣王這句話,問得相當有深度,也頗有涵養,因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辯論,於是對孟子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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