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國學/古籍 孟子旁通

第7章 二郎神和都江堰-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9618 2018-03-20
可是孟子運氣相當不好。正當他和梁惠王慢慢談得來,已經可以勸梁惠王不必懷疑他的“王亦曰仁義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猶豫去施仁政的時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梁襄王即位,這時孟子即將離開魏國,因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下面就是孟子和這位新王見面後的情形: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 '天下惡乎定? '吾對曰:'定於一。 ''孰能一之? '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之? '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美。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熟能御之?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

這一段文章,寫得真好,不要說在古文中,很少有這樣生動、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現代用白話文來寫,也很難寫得如此活龍活現,而又恰到好處。在字裡行間,體會一下,蠻好玩的。 魏國的新王——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見孟子,孟子去了,可是兩人見面談話的情形和內容,沒有作客觀的直接記述,只說孟子見了襄王以後,出來了。然後由當事人之一的孟子對別人說: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個皇帝。 “望之不似人君”這句話,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頭話。幾千年來,直到今天,大家常會藉用這句話去批評別人,每個人都可以體會一下,當借用這一句話去批評別人時,自己的心理、情緒上,是什麼狀況,那一種心理狀態也是頗為複雜、微妙而難以形容的。

孟子又補充一句說:等到接近他時,再仔細地看看,他一點謙虛之德都沒有,一點恐懼戒慎的心情也沒有。我們知道一個越是有德的人,當他的地位越高,臨事時就越是恐懼,越加小心謹慎。尤其當時的魏國,在戰略地理上,處於四戰之地,強鄰環伺,而又已經打了幾次大敗仗,正是國勢不振的時候,他應該知道,這個國君是不好當的。別說是這樣一個國際現勢,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該誠惶誠恐才對,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兒的作風,滿不在乎的樣子。所以孟子說他“就之而不見所畏焉”。不但一國君主應該戒慎恐懼,就是一個平民,平日處世也應該如此,否則的話,稍稍有一點收穫,就志得意滿。賺了一千元,高興得一夜睡不著,這就叫做“器小易盈”,有如一個小酒杯,加一點水就滿溢出來了,像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麼大作為的。

這兩句話,是孟子敘述他觀察梁襄王以後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 當然,這個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運氣又怎樣?這是一般江湖術士的看相術。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對於“識人”的學問,有好幾部書。漢末有劉劭的《人物誌》。最近的有清代曾國藩的。 《人物誌》,可視之為看相的書,也就是識人之學。所謂“形名”之書,也可看作是現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讀的書。 裡面是討論人的器宇、器度、神態等問題。其實說到看相,中國很早遠在戰國時代就有。在漢代有一個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許負,名聲普聞朝野,看相看得很準。當然,也有一些是獻媚的小人,對人說些好聽的話,一味地阿諛奉承,這是另外一回事。 但從一個人外在的言默舉止,而看他的內在品德修養,也是一件很難的事。以現代的名辭來說,就是品質問題。現代的工業產品,要加強品質管制,就是每一種產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規格,這種規格,就是起碼的品質。產品有一定品質,出廠前要用科學方法,精密儀器鑑定,超過標準規定的是優良品質,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質,必須淘汰。人也有各人的品質。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優良的品質。而看人的器度好壞,也如同鑑定東西品質好壞,從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樣,從人的言默舉止之間,即可看出此人之氣質如何。如所謂“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等對帝王人物的評語,就是對器度的描寫。如形容漢高祖的隆準、龍顏等等,表面像龍的那個樣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顆獨蒜頭,嘴巴闊到耳根邊,睜大了兩個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也有人說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豬,指現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張朱元璋畫像是假的,而在廬山天池寺的一張才是真的。我看過廬山天池寺那一張被指為真的明太祖畫像,真的就像一個豬頭,所謂五嶽朝天,嘴唇特厚。在我看來,廬山那張是假的,故宮那張是真的才對,否則一個皇帝長成那個豬頭樣子,實在難看!事實上也不可能。這是講歷史故事的閒話。

另外在歷史上有兩件關於人的器度的故事。也足以證明人的器度,的確是他的內涵修養氣質的表現。晉朝著名的奸雄,也是歷史上一位半成功的人物——桓溫,他代蜀打到了川東,在白帝城看到了幾堆砌起的石頭,據說是諸葛亮當年作戰時,依奇門遁甲,克敵制勝而擺下的八陣圖。這時桓溫自認為了不起,覺得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因而表現出一副很自豪的態度,便向身邊一名在年輕時候、曾經跟隨過諸葛亮的老兵說:“你是跟過諸葛丞相的,今日你看看我和諸葛公比較起來怎樣?” 這位老兵最初連聲說:“差不多!差不多!威風差不多,可是……”頓了一下,他又嘆了一口氣說:“我跟過諸葛丞相許多年,可是諸葛丞相死後,這幾十年來,又看了這許多人,可就沒有一個比得上諸葛丞相。”桓溫聽了這位老兵的結論,臉都發白了。

桓溫平日就很自我欣賞他的雄姿、風度、氣質,認為和晉宣帝、劉琨他們的氣質不相上下。他征伐了秦國回來的時候,收買了一個年紀大的女僕人,查問之下,這個女僕人,以前就是劉琨的女僕,自然是熟識劉琨的。這個老女僕一見到桓溫的時候,就禁不住流下眼淚飲泣起來,同時對桓溫說,“您很像劉司馬”。桓溫聽了她這句話,正中下懷,高興得不得了,可是還不自滿足,再把帽子戴戴好,衣服拉拉平,弄得更端端正正,又問這個女僕,“你再仔細看我,到底像劉司馬——像到什麼程度?”這個女人一面仔細看他,一面說:“您的面貌很像,就是面皮薄了一點,不像他那麼福泰;眼睛也很像,可惜小了一點,再大一點就好;嗯,鬍鬚的樣子很像很像,可惜您是紅鬍子,不像他的烏亮;整個身材也差不多,奈何您不及他高;聲音也像,但是您的聲音有點娘娘腔。”這個老僕婦,奉命評頭品腳,談了老半天,說得什麼都像,可是什麼都差一點,都不像。把一個桓溫氣得摘下帽子,脫了袍子,乾脆跑去蒙頭大睡,好幾天都不快活。此外,例如許劭看曹操,便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問裴潛說:“卿昔與劉備共在荊州,卿以備才如何?”裴潛說:“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二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

這些有關歷史人物的評鑑,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旁觀者清的智慧之語,當然不是全仗看鼻子、眼睛等五官相法而論人物的。 大人物的情形如此,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氣質。有這樣一則笑話:清朝末年,國庫空虛,於是鬻官賣爵,設立捐班,定下價格,捐多少錢,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資斂取。當時有一個發了橫財的船夫,捐了一大筆錢,得了一個七品頂戴,也在禮部學了禮,大概用苦功學了一段時間,在場面上也能擺出一副官架子來了。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階層的官員們在一起吃飯,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來夾菜之間,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飯時的習慣,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兩根筷子,弄得齊平。他的這個小動作,被同席的人看見了,一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以是作船夫的。這還是小事。飯後大家坐下來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進士出身的清廉縣知事,穿的一雙靴子破了,但他仍毫無愧色地伸在前面擺開了八字腳。這位捐班的船夫看見了,於是說,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這位縣知事聽了不但沒有難為情,反而舉起腳來說:“我這靴子的面子雖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

這是一句雙關語,意思是說:我這縣官的底子,是憑學問考來的,不像你老哥這個官兒是用鈔票買來的,所以羞紅了臉垂下頭去的,反而是這位笑別人破靴子的船夫。 這就是氣質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氣度,有時也是不簡單的。像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里齊筷子,是很明顯的所謂職業的習慣性動作,但也有時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別具慧眼來辨別了。像《呂氏春秋》說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相劍者,患劍似吳於將。賢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國之君似智,亡國之臣似忠。 識人如辨物,那一種似是而非的贗品,最會把人難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的。但是遇到一塊很像玉的石頭,那麼珠寶店的專家,也感到頭痛了。至於評斷寶劍也是一樣,普通的生鐵所鑄,鋒刃不利的,一望而知。但是樣子很像什麼干將、莫邪的古代名劍,也會令古董商人頭痛。物因如此,對人的認識就更難。因為人是活著的,是動的,會自我巧飾,所以一個很賢能的君主,也怕遇到那種耍嘴皮子能說善道的辯士,弄得不好就誤認他是有真才實學的通人,予以重用而終於誤國。歷史上更有許多亡國之君,看來非常聰明;一些亡國之臣,看來非常忠心的。

例如大家最崇拜的諸葛亮,也把馬謖看走了眼,而自嘆不如劉備的知人。 鑑識人,見其器度困難,即使是從言默舉止有了認識,也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個性。在苟說的《申鑒》中,有一段討論到氣度的反面個性說: “人之性,有山峙淵停者,患在不通。”一個穩如山岳,太持重的人,做起事來,往往不能通達權宜。 “嚴剛貶絕者,患在傷士。”處世太嚴謹剛烈,除惡務盡的人,往往會因小的漏失而毀了人才。 “廣大闊盪者,患在無檢。”過分寬大的人,遇事又往往不知檢點,流於怠情簡慢,馬馬虎虎。 “和順恭慎者,患在少斷。”對人客客氣氣,內心又特別小心謹慎的人,在緊急狀況下,重要關鍵處,則沒有當機立斷的魄力。 “端愨清潔者,患在狹隘。”做人方方正正,絲毫不苟取的人,又有拘拘縮縮,施展不開的缺點。 “辯通有辭者,患在多言。”那種有口才的人,則常犯話多的毛病,言多必失,多言是要不得的。 “安舒沉重者,患在後世。”安於現實的人,一定不會亂來,但他往往是跟不上時代的落伍者。 “好古守經者,患在不變。”尊重傳統,守禮守常的,又往往會食古而不化,死守著古老的教條,於是就難有進步。 “勇毅果敢者,患在險害。”現代語所謂有衝勁,有乾勁的人,在相反的一面,又容易造成危險的禍害。

所以認識了一個人的氣度,同時還要看他這一種氣度在反面有什麼缺陷,那麼“事上”也好,“用下”也好,才能達到知人善任的目的。 孟子一見到梁襄王,就說他“望之不似人君”。這是孟子的善於識人。歷史上的確有許多不像皇帝的職業皇帝,尤其是生下來就是太子的人,常有不像樣的。野史的資料,記載朱元璋統一全國以後,有一次拿起元朝後代皇帝的畫像來看,他說: “左看右看,只像是個牛醫,哪裡像個君臨天下的帝王相。”牛醫就是獸醫的意思。 清代最後一個皇帝宣統,有許多人是見過的,他的照片,大家差不多都看過,雖然清秀,但卻帶著點“我見猶憐”的味道,的確也是“望之不似人君”的一種典型。 從“望之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這兩句話,就知道孟子的心目中,已經認為這位魏國新王是扶植不起來的,這時也已經註定了孟子將要離開魏國的命運。

孟子告訴別人——也可能是告訴他的學生,這位魏國新王,還有更妙的事。梁襄王見到孟子,既沒有寒暄,也沒有禮貌,招呼也不打一個,連“叟”都不史一下了。忽然間毫不客氣地、冒冒失失、沒頭沒腦地捅出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來:“怎麼定天下?”於是孟子只好答复他:“定於一。” 這一個“一”是什麼?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原則?一個戰略?或一個國家? 到底是“一”個什麼?好比佛家參禪的話頭,看不出一個確定的意義,你愛怎麼想就怎麼去想吧。 ! 可是這位“不見所畏”的公子哥兒想的是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就是我襄王自己。 所以馬上接口問孟子:“哪一個人可以定天下?”這時孟子就他的話告訴他:“只有那個不喜歡殺人的人,才能夠定天下。”這時候襄王才明白,孟子所說定天下的人,並不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歡殺人的人。 不殺人的人就能定天下。如果在現代這個時代,我們依文釋義,這句話似乎就不通,沒有道理。你我不要說不喜歡殺人,即使殺一隻雞也害怕,難道就可以定天下?果真如此,則人人可以定天下了。當然,我們不能作這樣的解釋。孟子這句話,是指當時那個時代的君主而言。在戰國時代的人主——民眾的家長,是可以隨自己的喜惡,任意殺人,有絕對的殺人權利,沒有權能分別的法令,沒有絕對合理的規章,人主不必守法,可以生人,也可以殺人。所以孟子這句話,是對當時有殺人特權的人主們而言。 梁襄王說:假如一個人主不殺人,那有誰和他在一起肯來幫忙他呢?大概戰國時代,各國君主,都以殺人為務,以殺人來立威,使人畏懼,因為怕被殺而跟著走。 自幼在這種人主可以隨意殺人的觀念下長大的梁襄王,聽孟子說不殺人可以定天下,感到意外,所以才問出“孰能與之”這句話來。 孟子聽到這個無知的問題,還是開導他,告訴他:“假如今天有一個愛護百姓,不隨意殺人的人主,則天下的人都會和他在一起。”孟子還怕他聽不懂這個道理,於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開導他說:“您對於田地裡禾苗生長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 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時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干旱,稻子沒有水分滋養,眼看就要枯萎了。正當這個時候,炎陽高照的萬里晴空中,突然湧來瀰漫著水汽的雲層,接著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來,很快地,那田地裡本來已經垂頭彎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氣,欣欣向榮地伸直了禾桿,生氣勃勃地複活成長起來。像這股充沛的滋潤力,是自然的法則,又有誰阻擋得了呢? ” 可慨嘆的,孟子這個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亂世敗政——如戰國時代人生境況的寫照。 在古代歷史上,碰到亂世的時代,人命真如枯苗草營,有野心的諸侯們,大都是走“殘民以逞”——滿足私慾的路線。讀了《孟子》這一節書,由亂離人命如草管枯苗,使人聯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詩句——“殺人如草不聞聲”這沉痛的描述。 接著孟子又說:“今天那些統領人的人主們,各國的國君們,沒有一個不是好大喜功,殺人如麻而無動於衷。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義的國君,能夠施行仁政,體恤百姓,不隨意殺伐征戰的話,那麼天下的老百姓,一個個都會伸長了脖子仰望著,期待著這位君主的領導。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現了這樣的君主,發生了這樣的情形,那麼百姓們就會像往下衝的巨流般地歸向他。這股自然的趨勢,哪裡是人力所能阻擋得了的呢?那麼這個不好殺人的君主,當然就可以統一天下了。” 這一節,等於孟子的日記,是他自身的歷史筆記。當他快要離開魏國之前,非常倒霉不得意,梁惠王雖然談不攏,結果還是談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談,現在這位新王根本“望之不似人君”,談也不必談了,只有捲起鋪蓋走路了。 在這一節記載裡,雖然梁襄王的問話不好,而且問得沒有禮貌,沒有意義。可孟子答复他的話,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凡是想要作為一國之主的,就要具備這樣的胸懷和器度。相反地,也解釋了孟子說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理由。 梁襄王沒有這種抱負,那麼就不能令人見了產生肅然起敬的心理,他的器度、胸襟,都沒有那種令人願意臣服為他輔助的氣勢。 孟子自從那次見了梁襄王,出來對人說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以後,就離開了魏國。這應該是梁惠王剛剛去世,襄王即位那一年的事情。梁襄王二年,蘇秦大約就在孟子之後,又到了魏國,並且以合縱之說,說動了梁襄王,參加了蘇秦所主張的六國合縱以抗秦的計劃。當然,精確的考據很難說。 這次蘇秦訪問魏國,和梁襄王談話的經過,《史記》和《戰國策》都有記述,內容差不多,但是《戰國策》的記載比較詳細而精彩。現在引用到這裡,我們可以對照起來,作一些研究。 蘇子(即蘇秦)為趙合縱,說魏王(惠王嗣。時襄王二年)曰:大王之囗(古地字),南有鴻溝(即狼盪渠,在河南榮陽東,南至陳入穎,宋以前汁河是其道,今謂之賈魯河;自榮陽經河陰開封等縣,南至商水縣,合於汝水)、陳、汝(汝水出今河南嵩縣南山,東北過伊陽、臨汝,又東南經郊縣、寶豐、襄城、郾城,又東南為渦河,舊時自郾城南至西平、上蔡、元季水溢為害,於渦河截其流,約水東注,而西平上蔡之水,仍名為汝水。稗地不至陳,蓋誇之。)南有許、鄢(即鄢陵)、昆陽、邵陵(即召陵)、舞陽(今縣,為汝陽道,故城在縣南)、新妻阝(故城在今安徽阜陽縣東南)。東有淮(魏地不至淮,蓋誇言之。)潁(源出河南登豐縣。 東南流,經開封、許昌等縣,合大沙河,又東南入安徽阜陽,合小沙河,至壽縣入淮)、沂、黃、(上者下火)棗(故城在今山東菏澤縣西)、海鹽、無囗(《史記》 ——無海鹽字,囗作胥,索隱——地闕),西有長城之界(自鄭濱洛以北,至固陽。 秦魏之界也。今陝西華縣西鹿阝西南有故長城,即六國時遺址),北有河外(《史記》索隱——河之南邑,若曲沃、平周等地。案今河南郊縣有曲沃故城,戰國魏地,非晉都曲沃也。平周,邑名,在今山西介休縣。)、卷(魏邑,在今河南原武縣。)、衍(故衍城,在今河南鄭縣北。)、酸棗(故城在今延津縣北)。囗方千里,囗名雖小,然而廬田廡舍,曾無所芻牧牛馬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於三軍之眾。臣竊料之,大王之國,不下於楚。 然橫人(主張連橫的人)謀王,外交強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國患,不被其禍。夫挾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罪無過此者。 且魏,天下之強國也。大王,天下之賢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言為秦築宮,備其巡狩而捨之,故謂之帝宮。),受冠帶(謂冠帶制度,皆受秦之法。),飼春秋(謂春秋貢秦,以助秦祭祀。),臣竊為大王愧之。 臣問越王勾踐(允常子)以散卒三千,禽夫差於乾道(即於隧,吳王夫差自刎處,今江蘇吳縣西北萬安山,一句秦餘杭山,一名陽山,又名四飛山,山之別阜日隧山,即其地也。吳王代齊後,與晉會於黃池,於是越王襲吳。時敬王三十八年。 至元王三年,越滅吳。 )。武王卒三千人,革車(兵車)三百乘,斬紂於牧之野(即今牧野,在今河南淇縣南。)。豈其士卒眾哉?誠能振其威也。 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力(《史記》作武士,武卒也。《漢書·刑法志》——魏士武卒,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冑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二十餘萬,蒼頭(謂以青巾裹頭,以異於眾)二十萬,奮擊(軍士之能奪擊者)十萬,廝徒(炊烹供奉雜役)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此其過越王勾踐、武王遠矣。今乃劫於闢臣(邪僻之臣)之說,而俗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效(獻也)質,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 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囗,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顧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扶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願大王之熟察之也。 《周書》曰:綿綿不絕,緩慢(《史記》作蔓蔓,謂蔓延也)奈何!毫毛不拔,將成斧柯。前慮不定,後有大患。將奈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縱)親,專心並力,則必無強秦之患。故敝邑趙王(肅侯語)使使臣獻愚計,奉明約,任大王詔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嘗得闡明教,今主君以趙王之詔詔之,敬以國從。 蘇秦以合縱發起國——趙國的名義來到魏國遊說,實際上是為他自己爭取功名富貴。他可不管梁襄王像不像人君,一開頭,就從魏國的地理形勢說起,細說魏國的戰略地勢,還帶上幾分誇張,把魏四周的疆界,說得很熱鬧,並說到魏國人民有如何的多,大吹其牛,給魏襄王戴高帽子。這也就是孟子與蘇秦所以不同之處。所謂謀士、說客、縱橫之士,都是給別人戴高帽子的,竟然說魏國不下於楚,其實當時南方的楚國,在領土的幅員,地理的環境等各方面,都比魏國強大得多。 接下來,把梁惠王、梁襄王父子下面的大臣,都罵了。他說他們“挾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罪無過此者”,這幾句話很嚴重,等於說梁惠王這些幹部都不盡忠。 蘇秦的這一著非常厲害,他這一罵,把梁襄王下面那些想發表意見的人,一下子就堵住嘴了。 可是對於梁襄王,他還是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繼續送上去。 “天下之強國也”、“天下之賢主也”,大拍馬屁。反正天下事,幹錯萬錯,馬屁不錯。和現代的推銷員一樣,千方百計也要把顧客說服。而說服之道,戴高帽最安全,也最有效。馬屁拍完,在對方聽得渾渾淘淘的時候,另一手來了,他立即一個耳光上去,說梁襄王有這麼大一個強國,竟然想奴顏卑膝地向人低頭,這豈不是太可恥了! 這時,蘇秦又舉過去歷史上吳越之戰的故事,同時分析魏國的國力,作為申述他合縱主張的基礎。我們不要以為蘇秦第一次遊說失敗,回到家裡,讀了幾年《陰符經》,就把學問讀出來了。如今大家從小學讀到大學,讀了十六年的書,走入社會,找一份七、八千元的工作還不容易。蘇秦這裡所舉魏國的國力,絕對不是他關在房子裡,窗簾都不拉起來,頭懸樑,錐刺股搞出來的。他在這段時間裡,蒐集情報,把國際間各國的實力,都弄得清清楚楚,了若指掌了。所以我們大家讀書不要讀成書呆子。蘇秦第一次出來游說的時候,的確還是書呆子,但是第二次出來游說時,就大不相同,各國國防上的機密情報他已清楚得很了。 同時我們了解當時魏國是這樣的情形,而孟子見梁惠王時卻要他們行仁義之道的仁政,這就好比對一個衰病的老年人,要他不必吃補藥、打補針,他一定不肯依著去做,是一樣的。 蘇秦在梁襄王面前,如數家珍地陳述了魏國當時的局面和戰備詳細數字,接著又罵他下面的那些大臣、幹部們,說梁襄王身邊這些親信的人,都是闢佞之臣,只是會討好、拍馬屁,不會謀國的奸臣,而不是忠臣。蘇秦以一個外國人,跑到魏國,居然敢在魏國君王的面前大罵他的親信大臣,我們就要從這裡了解到他當時的背景。 蘇秦第一次遊說的時候,雖然已花了家裡很多錢,有車、有馬、有裘,打扮得很像個樣子,頗壯行色,但到底是單槍匹馬,腦袋是提在手上的,弄得不好,隨時會丟掉的。可是這次的蘇秦,勝過以前不知多少倍了。他是先說服了趙王接受他的合縱計劃,然後是代表趙國去說服梁襄王的。這時的蘇秦,不但身邊帶了一大批助手和衛士,而且還有趙國作後盾,所以他說話的態度就不同了。義正辭嚴地指魏國的大臣們,以人主之地,與外國結交,貪求近功,不顧後果。其實這些話都是罵梁襄王的,只是他身為一個外交官、一個謀略家,自然不便,也不會去面對面地罵一個他要說服籠絡的君主。於是就把這些話、這些責任完全轉嫁到這個國家的干部身上,使對方有一個轉身的餘地。 蘇秦的這一著,是罵得相當厲害的,他所指的“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這些話的評語,也正和前幾年美國國務卿基辛格的情形完全一樣。其實呢?蘇秦他自己不也正是“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嗎?由此看來,天下的是非,大多數只能暫時保留一時一地,很難永遠成為“公是公非”。 然後,他再引經據典地,說出《周書》的理論。在當時可以說沒有出版事業,書籍都是刻在竹片上,非常稀少而珍貴。蘇秦引經據典,暗示了他自己很有學問,讀過一般人不易讀到的書,一方面表示他的計劃是有根據的,最後說出他六國縱親的計劃,禮貌地請梁襄王作決定。 那麼,孟子形容為“望之不似人君”的這位梁襄王,聽了蘇秦這番話以後怎樣呢?自己責備自己不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高明的意見,立即簽約,全力支持到底。 不過,後來蘇秦死了,張儀也來見梁襄王,提倡連橫之說,又是另外一套理論,反過來駁倒蘇秦的說法。這兩篇文章,如果辦報紙、雜誌,正是社論體結構上的好藍本。 我們讀書,是為了引古以證今,也可由今而鑑古。單看這一篇《戰國策》中的文章,記載蘇秦說魏國樑襄王的故事,當時情形,是不是完全一樣,不得而知。但後代的記載,大部分是不會太離譜的。看了這篇文章,就知道當時是很熱鬧的了。 由這篇文章,可以了解魏國在梁惠王、梁襄王那個時代,也就是孟子到魏國的那一段時期,魏國所處的國際地位和戰略環境,它的歷史背景,以及當時的國內情形。了解這些以後,我們可以用現代的立場,去體會一下樑惠王、梁襄王在戰國那個時代中,如果採用孟子所提出來行仁政的王道精神,是不是行得通? 當然,孟子對梁惠王所建議的,只是政治哲學上的最高原則,並不像蘇秦、孫子等兵法家、謀略家那樣,提出立即可以付諸實施的,如“合縱”、“連橫”一類的具體辦法。不過話得說回來,假定梁惠王或其他國君,接受了孟子這項政治哲學的最高原則,像魯國接受了孔子的意見,並給予權位一樣,那麼孟子有了權位以後,自然會提出具體的辦法。因此,我們不要隨隨便便就把“書呆子”這頂帽子往孟子頭上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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