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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郎神和都江堰-1

孟子旁通 南怀瑾 8300 2018-03-20
而過去幾千年來,農田水利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尤其黃河的河患,往往造成千百里地田園廬墓為廢墟。耕種的田地,住的房屋,乃至於祖宗的墳墓都保不住,這又和孟子所說的中國政治哲學的“養生喪死無憾”的原則違背了。造成這種弊害的,水利不興的原因尤重。 我國自大禹治水以後,三代以下近兩三千年以來,時有水患,而以黃河長江兩大河流為烈。黃河的水利,根本就沒有治好過;長江的水利工程,有所成就的,也只有上游川西的一段地方,就是遠在秦始皇時代治好的都江堰。那是在四川青城山下,灌縣縣治旁邊的一個峽口,名為灌口,也就是杜甫詩中“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所謂的“玉壘”和“離堆”等名勝地區所在。此地築有一座水壩,在壩上有一座二郎廟,廟中所供的神像,並不是《封神榜》小說中的二郎神楊戳,而是秦昭王時,蜀中太守主持建築都江堰的李冰父子。

說到李冰父子,現在讓我們看看清人錢茂所撰《歷代都江堰功小傳》中對他們的簡述: 李冰,戰國時人。知天文地理,隱居氓峨,與鬼谷友。時張若守蜀,與張儀築城不就,兼苦水患,乃薦冰代若。 冰營郡治,致神龜,鑿離堆,以避沫水之害。壅江作堋,穿鄲檢兩江,別支流過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頹隨水流,坐收其利。又引溉田疇,以萬億計。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鐫石定水則,傀無失度。作大堰以扼蓄洩咽喉,稱都安堰。即今都江堰。蜀以此無饑謹,號天府焉。 冰复導洛通山洛水,與鄲別江會新津大渡,穿廣都鹽井諸陂池,鑿南安溷崖,以殺沫水,世咸饗其利,都江堰乃其較著者也。 其作堰,破竹為籠,以石累其中,或鎮以石牛石人,設象鼻魚鉤護岸。有石刻《深淘灘,低作堰》六大字,尤心傳之妙者,歷代尊其法,食其德,立飼致祭,元至順元年,封聖德英惠王。

至國朝,封敷澤興濟通佑王,載在祀典。 二郎為李冰仲子,喜弛獵,史軼其事,名字無考,世傳種種異跡,薦紳先生難言之。可徵者,誰作五石犀,以壓水怪,穿石犀溪於江南,命日犀牛裡,與其友七人靳蛟。又假飾美女,就婚囗囗,以入祠勸酒。或謂即冰為牛斗刺殺江神事傅會之,詳見《水經註》。 然考亭朱子云:二郎與文昌,分踞蜀境,是二郎克迪前光,以得全蜀人心者,固有在也。元至順元年,封英烈昭惠靈顯仁枯王。 國朝封承績廣惠顯王。 王囗事軼,蜀典姓源韻譜,謂與李冰同時人。方氏通雅作王囗,謂與冰同穿二江,其他無聞焉,或亦冰之良佐也。 原來灌口這個地方,河床有一個彎道,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時候,這條江上游源頭的雪山上,整個冬天的大量積雪開始融化,雪水自廣闊的雪山山脈數以百計的峰頭,滾滾而下,匯集到灌口這個隘口時,更是波濤洶湧,聲若雷鳴。氣勢之雄,力量之大,和今天石門水庫放水時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不作適當的措施,那麼災害之大,當不止四川一省,可能遍及下游各地,與黃河的水患,互相比惡了。

早在幾千年前,李冰父子就想出了“深淘灘,低作堰”之六字真言,以拋流籠的辦法,建築這座都江堰,使這裡的洪水不致氾濫。 所謂流籠,是用青竹,剖開以後,浸過桐油或石灰,增加它的纖維拉力,以及防水漬的腐蝕力。再將這種處理過的青竹,編織成長數丈,直徑一米多,有六角形空洞(俗稱胡椒眼)的竹籠,然後把大大小小圓形——近似鵝卵的石塊(俗稱鵝卵石),填到這竹籠內,就做成了流籠。 把這種流籠,壩作江岸,作有規則的排列,而堆積成水壩。當洪水沖來的時候,遇到這種流籠,洶湧的水勢,就被阻擋,但又從籠與籠之間以及籠中鵝卵石之間的空隙通過,於是就收到了減緩水勢的適度效果。堰堤水壩便安全不致被沖毀,也無堤腳被淘空的危險。只是每年要檢查一下,發現了腐朽的流籠,就要更換新的。

這座都江堰,就這樣從秦代到現在,使用了幾千年,堰堤不壞,功能不減。抗戰時期,曾有德、英、法、美等許多西方國家的現代水利學者、堤壩專家們,到都江堰共同參觀研究,認為常換流籠太麻煩,於是提出計劃,以他們的現代力學方法,改建水泥壩。不料還是不行。一下子就垮了,唯有恢復原狀,用幾千年前李冰父子的老辦法。這種流籠,我國現代的水利工程人員,目前還在沿用。但是這種流籠,如果用在黃河,就失去效用。因為黃河的流水混濁,帶有大量的泥沙,流過流籠時,泥沙沉澱停滯在石縫間,很快就被淤塞起來,就失去減緩水勢的功用,而終被流水沖垮。 這歷史上唯一成功的河渠水利工程,也反映出我國幾千年來的政治,在經濟建設方面,工商發展方面暫且不說,我們這個以農立國的國家對於農田水利的問題,則始終沒有解決。

引申到這裡,我們透過孟子這簡煉的幾句話,可以看到中國歷史上悲劇性的一面,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而一直未做到孟子所說的“使民養生喪死無憾”的程度。同時我們也了解,這“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就是孫中山先生所提出來的民生問題。而現在世界各國,各種政治思想哲學,都以解決民生問題為主。民生主義也好,社會主義也好,乃至共產主義也好,不管他們提的什麼主張,何項辦法,總不外乎解決民生問題。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目標。當然,現在的民生主義,也就是上繼孔孟所提出來的中國文化大同世界的理想。但看今日的實際情形,大同理想的實現,還有待我們各方面更多的努力。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草。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車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 這段文章的記載上,顯示出來,梁惠王大概受了孟子的影響,每談一次話,態度就好轉一次。這次的談話,比以前幾次更好得多了。他一開口就說:“我願意虛心地專誠向你請教,聽取你孟先生的意見。”所以他也沒有提出什麼問題來發問,只是希望孟子給他一些意見,今後治國該怎麼辦。這種態度,看來的確是虛心而誠懇的,存心要向孟子請教。

孟子見他那樣誠懇,所以答复梁惠王的話,也是誠懇地講實在話,一點沒有虛偽客套。他以問為答地說:“一個人用棍子去打死人和用刀子去殺死人,有什麼分別麼?”孟子這個問題,可以說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所以梁惠王可以不加考慮地立即答复孟子:“當然沒有什麼分別啊!”雖然用的凶器不同,但殺人的居心,和殺死人的結果都是一樣,這有什麼不同呢? 在這裡,我們又看到孟子談話的高明了。真是剝繭抽絲,逐步層層深入。等到梁惠王肯定了他的這個問題以後,冷不防,話鋒一轉,逼進一步問道:“好了,你既然說用棍或用刀,都是一樣殺人。那麼我再請教你,用刀和用暴虐不良的政治殺人,是不是就有所分別了呢?” 孟老夫子這一逼,可把一個梁惠王逼得轉不過彎來了,也許當時被問得愣了一下,梁惠王心裡總不肯承認在施行不良的暴虐之政的。但是因為自己身為施政的一國之王,只好眨眨眼,搖搖頭說:“當然也沒有什麼兩樣啊!”

好了,兩個問題一轉折,把梁惠王扣住以後,正文來了。孟子於是說:“那麼,現在的君主們,廚房裡存放著許多肥美的肉類,馬厩裡養育壯碩的馬匹。可是老百姓卻吃不飽,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在城外郊野,還有人餓死在路旁。這種情形對照一下,可不等於是縱容驅使禽獸去吃人嗎?” 今天在富庶社會中過安定日子的人,或者體會不到這種景象的悲慘,而認為冰櫃裡多存一些肉,養上幾匹馬,又算得了什麼?殊不知,在古代沒有冰箱,也沒有冰櫃,而內府中的人多得很,儲存的肉類不能不多,但是存久了會變質發臭,就只好扔掉。這就是所謂的“朱門酒肉臭”。至於養馬,現在大家都坐汽車了,不知道養馬的耗費。以前養一匹壯馬,比十個人的生活費還多。要給它好的豆料、雞蛋,還要喝酒,有時候是上好的名酒。那種跑馬場的賽馬,還要餵整枝的人參。戰馬當然也要吃得很好,“馬無夜草不肥”,夜晚要派人去遛馬,還要給馬洗澡,真是一筆大耗費。現在有些人不買汽車,因為汽車每個月的油料和保養費太高了,但比起養馬來,泡車的耗費又小得多。何況當時的諸侯,並不是光養一匹馬,而是養許多馬。大夫幹部們也養許多馬。還有成千上萬的戰馬呢!了解了這些情形,計算一下所需的費用,那麼就知道孟子所說的“率獸食人”一點也不假了。

孟子這幾句話,反映了春秋戰國當時政治和社會狀況的大概,同時巧妙地指責了梁惠王與他下面的這些大臣和乾部。另段“率獸食人”,也等於說你梁惠王的這些大臣們,和猛獸差不多,你如今就好比帶了一批野獸,在那裡吞食老百姓的骨肉啊!所以他又勸梁惠王說:我們看到禽獸互相殘殺,弱肉強食的時候,都會非常厭惡,憎恨他們,巴不得殺掉他們。而我們民族文化,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你是一國的君主,也等於是全國老百姓的父母,應該像對自己兒女一樣,去愛護照顧老百姓。可是,你現在實施的政治,還免不了好像帶了一群猛獸去吃人似的暴虐,那麼老百姓又怎麼不感到厭惡,你又怎麼算得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孟子始終是遵奉孔子的學說的,最後他還是引用孔子的話來作結論。

在這裡,先要提出一個題外話來研究一下。原文上,孟子引用孔子的話時,是用“仲尼曰”三個字,為什麼不用“孔丘曰”或“丘曰”呢?我們知道,孔丘是孔子的姓名,仲尼是孔子的字。依古禮對長輩,是可以稱字或號的,甚至於對同輩的人,也只稱字號而不稱名的,絕對不能連名帶姓一起叫。孔子是春秋時人,孟子是戰國時人。時間上,孟子已經是晚輩了。而孟子是子思門人的學生,子思又是孔子的孫子,所以孟子比孔子當然是再晚又晚輩了,所以他應該尊稱孔子的字號。即如在《禮記》中子思稱孔子,也稱仲尼,這是中國的古禮。但是到了後來,漸漸變成對長輩不能稱字號了。尤其是對自己的父親或祖父,直接稱號,反倒要讓人覺得大逆不道了。 孟子在這次談話中,把孔子的話舉出來,他說:“孔子曾經說,第一個製作陶泥人用來陪葬的人,不會有後代吧!”因為他雖然沒有用活人去陪葬,但所做的陪葬陶泥人和活的人一樣,在心理上,還是存了以活人陪葬的想像——正如許多標榜素食的人,跑到素食館裡,大吃素雞素鴨。誠然,所吃到的仍舊是豆腐、豆皮、豆干、麵粉之類,如果心理上存了吃雞吃鴨的念頭,就和吃葷沒有兩樣。既然這種用代替品假設,而存有一點活人陪葬的心理念頭都是不可以、不應該的,又怎麼可以活生生地使老百姓們餓死呢? 實際上孟子是指責梁惠王上樑不正下樑歪。領頭在那裡率獸食人的,就是他梁惠王。只是不便直接指責,才引用孔子這個“始作湧者”來隱喻,指責梁惠王領導無方,自己王府裡那麼奢侈,領導大臣們也競相浪費,而老百姓們則無飯可吃,竟然餓死。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憚、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製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被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徵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他們這一次的談話,司馬遷在《史記》中《魏世家》梁惠王的一段,曾經稍稍提到過一點,語意一樣,文字不同。在這裡,梁惠王提起晉國。大家應該記得,原韓、魏、趙三國的祖先,歷代都是臣事晉國的,後來他們分了晉國的土地,而自己獨立稱王。現在他又自稱是承接了晉國的傳統,晉國就等於是他們的祖國。因此梁惠王對孟子從他的祖國談起。 他說:“我的宗主國在晉文公的時候,曾經稱霸諸侯,歷史上的強盛情形,你老夫子是知道的。但是到了我這一代,說來真慚愧,倒霉得很,在西方割地七百里,求和於強秦,在南方又常受楚國欺凌侮辱,一直受他威脅。像這樣的國恥,我實在忍受不了。我願意為這些為國犧牲的先烈們雪恥。請問你,我應該怎麼做才好?” 梁惠王提到他祖先的光榮歷史。其實從春秋大義來說,魏是叛晉的,談不上光榮。 不過當時在中原一帶,三晉的確是相當強盛的。這些且不去管它,我們從歷史上可以知道,這次梁惠王對孟子所提出來的,正是他那個時候的中心問題。魏國當時為政的重心所在,就是為了雪恥圖強。梁惠王先後對鄒衍、淳于髡這些謀士的恭敬禮請,也都是為了雪恥圖強。當時的各國,走富國強兵的路線,大多也都是為了雪恥圖強。這是戰國時代,國際間一種共同的情況——相當於個人的冤冤相報。在循環報復的思想下,綿延了幾百年的國際戰亂,這是值得注意的。 對於梁惠王的宏圖,孟子告訴他,只要有百里的小小領土,如果做得好的話,也一樣可以成為國際上的領導國家,可以達到以王道統治天下的目的。他繼續告訴梁惠王治國之道,要用王道仁政的精神,不要用存心去統治別人的霸道思想。所以,他要梁惠王第一步實施仁政,其次要注重教化。 怎樣施仁政?孟子對梁惠王列舉了幾點施仁政的作法。當然,這只是仁政的作法,不是仁政的最高目的。 孟子列舉仁政的要點,第一是省刑罰。刑與罰是法治上的兩種精神,有所不同,但卻是相輔相成的兩個重點。孟子這裡告訴梁惠王,對於刑罰的施為,應該以省略為上,不可太苛重。法治並不是和王道完全相反的,法治也是王道治國的治術之一,不過在王道的精神之下,法治要簡明,不可繁重嚴苛。王道是要以仁義為本的。 後世儒者有的只講仁義,主張不要刑罰,有的法家主張治國不能用仁義,都是失之於偏。所以唐代的學者趙蕤,在他所著的《長短經·政體》篇中,對於嚴刑罰,曾引孔子的話,作了這樣的評議: 孔子曰:上失其道,而殺其下,非禮也。故三軍大敗,不可斬。獄犴不治,不可刑。何也?上教之不行,罪不在人故也。夫慢令謹誅,賊也。徵斂無時,暴也。 不誠責成,虐也。政無此三者,然後刑即可也。陳道德以先服之,猶不可;則尚賢以勸之,又不可;則廢不能以憚之,而猶有邪人不從化者,然後待之以刑矣。袁子曰:夫仁義禮智者,法之本也;法令刑罰者,治之末也;無本者不立,無末者不成。 何剛?夫禮教之法,先之以仁義,示之以禮讓,使之遷善,日用而不知。儒者見其如此,因謂治國不須刑法。不知刑法承於下,而後仁義興於上也。法令者,賞善禁淫,居理之要。商、韓見其如此,因日治國不待仁義為體,故法令行於下也。故有刑法而無仁義,則人怨,怨則怒也;有仁義而無刑法,則人慢,慢則姦起也。本之以仁,成之以法,使兩道而無偏重,則治之至也。故仲長子曰:或秦用商君之法,張彌天之網,然陳涉大呼於沛澤之中,天下響應。人不為用者,怨毒結於天下也。 桓範曰:桀紂之用刑也,或脯醢人肌肉,或刳割人心腹,至乃叛逆眾多,卒用傾危者,此不用仁義為本者也。故曰:仁者法之恕,義者法之斷也。是知仁義者乃刑之本。故孫子曰: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此之謂二。 ” 趙蕤所引用孔子及各家的話,對於王道政治中,刑罰與仁義道德的關係,相輔相成的功能,體用本末的作用,實在可以視為孟子這裡“省刑罰”三個字的闡揚。 也是王道精神並不排斥刑罰,以仁義為本,以刑罰為用,而輔仁義教化之不足的最好說明。由此我們也可以了解孟子動輒稱仁義。但是對梁惠王說仁政,只說“省” 刑罰,而不說“去”刑罰的原因。所謂“治國不須刑罰”,那隻是秦漢以後腐儒們的遷闊之見。 孟子指出仁政的第二個措施,是“薄稅斂”,減輕國家的經常稅賦,減輕公府的公費、規費和臨時的稽徵。像秦始皇造阿房宮、宋徽宗之造艮嶽,徵用民財,就是斂,徵用民力,就奪時。老百姓這一些額外的負擔和經常的稅賦,都要減輕,否則的話,徵斂太多太重,則等於殺雞取卵。弄到民窮財盡,路有餓莩,則無從征斂。 能夠薄稅斂,則藏富於民,國家自然富足,國庫自然充裕。現代的名詞,所謂“培養稅源”,也就是薄稅斂的道理。 仁政的第三個重要措施,孟子提出“深耕易耨”四個字。這是農業技術上的兩件事。 “深耕”就是將泥土耕得更深一些。如此使植物吸收更多養分,成長得更好。 “易耨”,耨就是江南一帶所謂的耘田,又叫作芟草。秧苗插下去以後,過一段時間——大多在穀雨之後,要把秧苗四周長的雜草除去,以免消耗浪費了土地中的養分,使秧苗長得更好。在台灣,我們常在季春時節,看到農民跪在水田裡,兩手在地上劃圈圈一樣,把秧苗四周的雜草壓到土裡,不但卻除了雜草之害,這些雜草又可腐化成有益的肥料,這就是耨。而所謂“易耨”,應該包涵了輪作的意思。同一塊土地每年種同樣的莊稼,會長得不好;如果輪換一下,今年種稻,明年種菜,那麼兩種植物都會長得比較好,這是古人早有的常識。農業方面是有許多技術的,這裡因為古代文學的精簡,只用四個字來代表農技。所謂“不奪農時”,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要教老百姓把握時空、勤於耕種,改良農業技術來增加生產。 綜合以上三點,王道政治的重點,第一是法治,第二是財政,第三是經建。孟子說在法治上做到了省刑罰,財政上做到了薄稅斂,農業建設上做到了增加生產,便可使社會安定、豐衣足食,然後進一步再提高教育水準。 在少年人、青年人空閒的時候——正如中孔子說的“使民以時”——在最適當的時間,也就是前面所說“不奪時”,不在農忙時耽誤耕作的空閒時間,教化少壯青年,具有孝、悌、忠、信的修養與行為。在個人的品德上,對父母尊長,能夠善盡孝道;對兄弟姊妹,同輩朋友,能發揮友愛的精神;對人對事,能殫智竭慮,做得最適當,能夠言而有信,不虛偽詐欺。人人如能如此知恥,自立自強,在家的時候,這樣孝友父兄,到了社會上,能以這種品德待人處世,那麼就形成了孝、涕、忠、信的大家庭。各個家庭如此,便成了孝、涕、忠、信的社會。擴而充之,就是孝、悌、忠、信的國家。 到了這個時候,不必拿兵器去作戰殺人,在文化戰、政治戰上,就已經打了一個大勝仗。如果必要打仗時,你縱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去撻伐秦國、楚國這些具備堅甲利兵的國家,他們也會勇敢地湧上前去。 孟子告訴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後,又返過來,從另一面分析當時鄰國敵國的國情,告訴梁惠王說:“現在他們這些國家,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亂用民力。 不問農忙不農忙,說打仗就隨時徵調老百姓去打仗,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產,無法過農業社會的安定生活,弄得人人家園破產,上不能奉養他們的父母,致使他們的父母也凍死餓死。強迫出征,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離散。像這樣,等於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里淹死,推進深坑泥淖活活埋了。 ” 這種徵役之苦,後世在唐代杜甫的《兵車行》和《石壕吏》等詩中,有詳細的刻畫,這是大家都能熟誦的。在明末,一名進士楊士聰的凶年四吟中,也有深刻的寫照,其中兩首寫道: 名將重威信,過師從枕席;平日少撫練,臨戎增嘆噴;賊焰既已熾,調發雜主客;強者太猙獰,弱者不任革;緣村掠民蓄,孰操自完策;貧民無立錐,更複遭奇厄;談笑借汝頭,聊以充斬馘。 殺運珍生人,輕細如蠓蠛;兵荒已半死,豈堪罹病孽;春來漸多疫,什九劇綿囗;蠢兇既草萎,良謹或蘭折;道路續新鬼,親屬累死別;貧民無棺斂,委棄空痛結,橫屍陳道衢,端為鳥鳶設。 這兩首詩的文藝境界如何,且不去討論,但說得是相當沉痛的,例如:“談笑借汝頭,聊以充斬馘。”是說借用老百姓的腦袋,造成自己的功績,等於滿清時代所說的,大人的頂子,是血染紅了的(隱喻清朝大官們的紅纓帽)。其餘如“橫屍陳道衢,端為鳥鳶設。”這就是窮兵黷武的結果,一副悲慘世界的畫面。如今百餘年來,我中華民族即經常在此浩劫的籠罩下,國家多難,人民不幸,實令人不勝慨嘆! 還有前面引用過的一位五代朱梁時詩人杜苟鶴,也有兩首詩感慨這種“陷溺其民”的暴政所造成的社會狀況。他在贈朋友張秋浦的詩中寫道: 人事旋生當路縣,吏才難展用兵時。農夫背上題軍號,賈客船頭插戰旗。 把“奪其民時”的情形,寫得入木三分。 又在一首題為《旅泊遇郡中亂》的詩中寫著: 握手相看誰敢言,軍家刀劍在腰邊。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古寺折為修寨木,荒墳掘作囗城磚。郡侯逐去渾閒事,正是鑾輿幸蜀年。 孟子早已說過,你這些拼命擴張武力的鄰國,把社會弄成這個樣子,陷溺其民。 如果你實施了仁政,法治上了軌道,財政經濟充裕,國民教育水準提高了,人人自立自強,然後再去征伐鄰國,自然就天下無敵了。所謂“仁者無敵”,不要對仁義治國的最高原則懷疑,不要猶豫,走向仁義的大道吧! “仁政”——這個孟子的主張,在現代也還得細細地看的,如果能夠施行“仁政”,使人人明白國恥,心情也沒達到國強民富,則自然是“仁者無敵”,最後必能致勝的。 孟子和梁惠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到這裡告一段落。從他們兩人數次的談話中,可以知道,孟子是始終奉行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是孔子的學說思想,推行仁義,講求仁政,期望天下太平,人民的日子過得好。對於當時那些策士,所謂縱橫家、謀略家等遊說之士,如蘇秦者流,為求取功名富貴,討好君主們擴充權力的心理而不顧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張,他不是不知道的,而是知而不為,不願那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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