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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惠王章句上-1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3350 2018-03-20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回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這一段的文字記載,無論是孟子本人或是門人們的記述,措辭用意都很妙,而且也很坦率,不加故意的掩飾,直截了當描述當時孟子見梁惠王一段不太愉快的談話。尤其我們了解了梁惠王后來對騶衍的接待,再來一看他對孟子滿不在乎的樣子,很顯然的,大有厚薄輕重之分了。

而且最不可耐的,便是梁惠王對孟子的稱呼,既沒有像春秋時代諸侯對孔子的敬重,尊稱一聲夫子;也沒有像戰國當時諸侯們禮賢下士的作風,尊稱一聲先生。 他卻幹乾脆脆地稱呼一聲“叟”。這個“叟”字,好聽一點來講,便是老先生的意思。不禮貌一點,便是老頭兒的意思。當然,梁惠王當時的一聲“叟”,究竟是代表老先生呢?或是老頭兒呢?無法考查。這要看他當場的禮貌態度,和稱呼的聲調來決定它的涵義了。可惜當時沒有電視錄影(一笑)。但無論如何,這一聲“叟”,並不表示尊重,大概是沒有疑問的。 而且本章的記述,描寫這一段不太愉快的談話,在文字的氣勢上,表達得很明白。如此直接記載這一個“叟”字的稱呼,對孟子的偉大倒沒有什麼損失,反而襯托出梁惠王始終不成器的風格,一副吊兒郎當、不莊重的浮躁相。

孟子在聽了梁惠王“何以利吾國”的問題以後,就很莊重地對梁惠王說:“您何必只圖目前的利益?其實只有仁義才是永恆的大利。” “如果都像你惠王一樣,謀國的居心,只圖以急功近利為目的。那麼,等而下之,那些高位的大臣、卿大夫們,也只求顧全自己的家族利益。這樣影響所及,一般的國民,也就只為自己身家的利益打算。這種觀念發展下去。一定會使全國上下各階屬,都變成以利害為生活的重心,造成'當利不讓'的風氣。這樣的話,國家就太危險了。” “因為唯利是圖,'當利不讓'的結果,自私自利的觀念會越來越嚴重。在歷史上,有許多的事實可以證明,互相爭權奪利的結果,便形成臣下反上的叛亂逆行。

那些本來具有萬乘之尊的大國,發生弒君叛變而自據稱王的,都是當時那些高位重臣,所謂千乘之家做出來的絕事。同樣地,那些千乘之家,被巨下叛變所謀害的,也都是那些百乘之家的重臣所於的事。 ” “至於侵略吞併的思想,更是由於'權利欲'的驅使,所以目前萬乘之尊的大國,便想吞併千乘之邦。那些千乘之國,便想吞併百乘之眾的小國,這些古今的事例,不能說不夠多的。原因在哪裡呢?都是為了急功圖利、爭奪權利的結果。如果不了解先行仁義,而只求近利為前提,自然而然要變成非侵略他人、奪取別人的所有,就不能滿足自己的利益。” “其實,真能實行仁義之道,大利自然就在其中。真有仁心的人,絕對不會有遺棄其近親的可能。真有義氣的人,絕不會有背叛君上的可能。所以我認為您——惠王只有推行仁義之道,才是最高明的政略和政策,又何必舍大取小而只顧目前的急功近利呢?

我們根據《孟子》的原文,概略演繹它文字的內涵,略略加以說明,大致就是這樣的對答。當然,如果說是譯文,那便大有問題。因為這樣的說法,與古文原文的簡練原意,也許略有出入,或大有出入。不過,大意是不會太過差錯到哪裡去的。 而且這樣一來,把孟子對梁惠王的答話,看得很明白。孟子並沒有太過迂腐古板,只一味地叫他行仁義,而不管梁惠王當時所處的情勢,以及急功好利的迫切需要。 這樣孟子才不失為一個識時務的聖哲。只是在政略上有思想、有遠見、有抱負,與梁惠蘭急功近利的政見不能相合而已。 我們先要解決了這個問題,再來從兩方面看這一段對話,討論他的內涵。第一,是司馬遷的記載。第二,是歷史的證驗。 司馬遷對梁惠王和孟子的觀點司馬遷寫《孟子列傳》,是把孟子與荀卿的列傳合寫成篇的。關於孟子傳記部分,他也是以孟子見梁惠王這一段思想作重心來述說的。如說:

孟軻,縐(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剛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臏)、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根據史記列傳的記載,關於孟子的生平,只有短短一百三十七字。有關孟子千秋事業的思想方面,已有他自己七篇的本書,用不著司馬遷再來述說。他在本傳裡,只提出他政治思想的要點,是主張傳統文化的王道精神,即不願講當時侵略吞併的不義之戰,也不願只講霸術。所以和梁惠王當然也談不攏,這是王道與霸業、聖賢與英雄分野的必然結果。

但是他又把孟子與梁惠王這一段主要的對話,比較詳細地埋伏在魏世家中有關梁惠王的一段記述裡,他說: 惠王數被於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騶衍、淳于髡、孟柯皆至梁。 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醜之。 叟,不遠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 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由於司馬遷寫《史記》,處理資料的手法太高明了,如果不再三仔細地讀完全部《史記》,細心留意揣摩,往往把許多歷史哲學的重點被他的手法瞞過,也被自己粗心大意讀書所誤,而不知道司馬遷的微言重點所在了。

他寫孟子傳記,只是述說孟子之所謂孟子的正面,等於照相的正面全身大照。 但是對孟子的側影或背後的記錄,司馬遷也不免有些惋惜之意的微辭。可是他把它插進魏世家當中去隱藏起來,要讀者自己慢慢去尋找、去體會。 他說梁惠王自從兵敗國破,遷都到大樑以後,心情也真夠惡劣萬分。但是他還想力圖振興,還肯“卑禮”——很有禮貌地,“厚幣”——用很高的費用,邀請招待各國的名賢當顧問。例如騶衍、淳于髡,孟子都因此而被邀請到大樑來了。梁惠王也很坦率地告訴他們自己的心境非常惡劣,處境也很尷尬(如記載所說: “我(寡人)真不行!這多年來打了三次敗仗,我的兒子(太子申)被齊國俘虜了,我的得力上將也戰死了。弄得國家非常空虛,實在羞對祖宗和國人,我對目前的局勢覺得太慚愧了。”

他又對孟子說:“老先生,你不辭幹裡的辛勞來到敝國,實在是我們的榮幸。 不知你將如何為我國謀利? ” 孟子說:“惠王,你不可以這樣過於注重利益。你做領導人的這麼重視利益,那些高級臣僚的卿大夫們,也就只顧自己的利益。等而下之,所有國民,就都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樣子上下爭利,你的國家就太危險了。做一個領導人,只要提倡仁義的基本精神就好,何必講究什麼利呢?” 如果依照司馬遷這一段的記載,我們讀了以後,不免拍案叫好,好極了!可愛可敬的孟夫子,講的道理是真對。但是梁惠王這個時候,好像是百病叢生,垂死掙扎的危急。你這包顛撲不破、千古真理的仁義藥劑,他實在無法吃下去,而且也緩不救急,你叫梁惠王怎麼能聽得進去,接受得下呢?

可是司馬遷寫到這裡,誰是誰非,他卻不下定論——實在也很難下定論。因為千古的是非,本來就不容易有真正的結論。所以他不寫了,但是,他在《孟子列;傳》裡,卻寫了一句“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多情。”就這樣的輕輕帶過去了。這是多麼有趣、多麼耐人尋味的手法! 把上面一些正反的史料講過了,現在我們再來研討《孟子》本節的重點。首先要了解,孟夫於生當戰國時期,而且也遠游過各國,難道他真的是那麼迂闊不懂現勢嗎?難道他對騶衍,甚至如當時風尚遊說之士們縱橫捭闔的作風,一點都不會嗎? 我們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說:不是的。他對那些只圖個人進身之階的作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貴的辦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樣作,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而且可以加重語氣地說:是不屑於那樣作。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抱著古聖先賢的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道主義,完全從濟世救人的宗旨出發。

他希望在那個只講霸術、爭權奪利的時代中,找出一個真肯實行王道仁政,以濟世為目的的領導人物,促使他齊家、治國而平天下。 所以他針對梁惠王的問題,當頭一棒,便先提出政治哲學上義利之辨的中心思想。他也明知道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但是他還是存著梁惠王也許能接受的希望。 此所謂“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乃聖人之用心也。再說,無論是謀國謀身,“仁義之道”的確是真正大利。只是人們都只貪圖眼前的急功近利,而不顧及長遠的巨利。所以都變成心知其為然,而行有所不能也,如此而已。 其次要研究的是,根據司馬遷的《史記》等史料的記載,當時孟子是先到齊國而後才到魏(梁)國的。 《孟子》這部書,不問它是孟子自己寫的,還是他門下弟子們記錄了他的話而編成的,為什麼發生在後的事情,卻偏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孟子的思想學說中,義利之辨是最重要的要點之一。 孟子與梁惠王各言其利,在梁惠王的一面來說,根據前面所說的魏國的歷史背景,所處的地理形勢,西有強秦,東有剛打敗了他的齊國,南有強大的楚國,北接的韓、趙,雖然同是自晉分出,獨立的同源邦國,但亦各有懷抱。在客觀形勢中,又恰逢弱肉強食的時代,他自然希望自己的邦國強大起來,甚至於最好成就霸業。 假使你我是當時的梁惠王,大概也同樣會有這種想法。所以他一見到孟子時,不談仁義,開口就問:“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句話,又怎能指責他是錯的?這實在是人情之常。 ” 這也是我們讀書要注意的地方。讀任何書,先要絕對的客觀,然後再設身處地地,作主觀的研究分析。譬如對於梁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孟子對於魏國有什麼有利的貢獻,經過前面一番較為客觀的分析,就不會主觀地認為他完全不對了。可惜以前大多數的讀書人,多半不作這樣絕對客觀的分析,乃至於把自己一生都在誤解仁義中埋沒了。 孟子答复梁惠王說,你梁惠王何必談利呢?你只要行仁義就好了。這是中國文化千古以來,尤其是儒家思想中,義利之辨的最大關鍵。而在後世的讀書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聯想到“對我生財”的錢財之利這一方面去了;站在國家的立場來說,也很可能誤認為只是經濟財政之利。至於義,則多半認為和現實相對的教條。因此便把仁義之“利”錯解了,而且把仁義的道理,也變成狹義的仁義觀念了。 如此一來,立身處世之間,要如何去利就義,就實在很難辦了。 舉一個實例來說,我們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錢,這是利,我要不要把這些錢拾起來呢?這就發生了義利之辨的問題了。以我們傳統文化來說,這些錢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來據為己有,就是不義之財,是違背了義的道德,是不應該的。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裡認為,路上的這些錢,乃是無主之財,我不拾起來,他人也會拾去,據為己有,也沒有多大關係。但是到底該不該拾為己有?儒家對這種問題,在個人人格的養成上就非常重視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非常嚴謹的個人的道德觀念。 但是,由於這種義利之辨的觀念根深蒂固,後世讀《孟子》的人,大致統統用這個觀念來讀《孟子》,解釋《孟子》,於是就發生了兩種錯誤。第一是誤解了梁惠王問話中的利,只是狹義的利益。第二是只從古代精簡的文字上解釋,而誤解了孟子的答話,以為他只講仁義而不講利益,把“利”與“義”絕對地對立起來了。 其實並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現代江浙一帶的方言來讀,就可從語氣中了解到他的涵義,知道孟子並不是不講利,而是告訴梁惠王,縱使富國強兵,還都是小利而已;如從仁義著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 了解了孟子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所在,於是我們就可認識孟子,並不是那麼迂腐的了。他並沒有否定利的價值。他只是擴大了利的內涵,擴大了利的效用。如果孟子完全否定利的觀念的存在,那麼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試看幾千年來中國文化的整個體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個文化體系,沒有不講利的。人類文化思想包涵了政治、經濟、軍事、教育,乃至於人生的藝術、生活……等等,沒有一樣不求有利的。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學?做學問也是為了求利,讀書認字,不外是為了獲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適意。即使出家學道,為了成仙成佛,也還是在求利。小孩學講話,以方便表達自己的意見,當然也是一種求利。仁義也是利,道德也是利,這些是廣義的,長遠的利,是大利。不是狹義的金錢財富的利,也不只是權利的利。 再從我們中國文化中,大家公推為五經之首的中去看。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交詞,以及上下系傳等,談“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處;而說“不利”的,則有二十八處。但不管利與不利,都不外以“利”為中心在討論。 思想最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個字。所以也是講利,而且告訴我們趨吉避凶,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於我。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道德因果律,也是告訴人們以積善的因,可以得到餘慶的果。相反地,積不善因,便得餘殃之果。所以,積善是“利用安身”最有利的行為。 如果探討孔孟思想的文化源頭,絕對離不開。所以說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價值,那麼等等我國的所有傳統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由此,我們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對義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確的認識。 同時,我們還可以提出兩點來作反證: 第一,韓非子說:“輿人欲人富貴,棺人欲人死喪。人不貴則輿不用,人不死則棺不買。非有仁賊,利在其中。”他說,棺材店老闆希望別人死,並不是心壞,並不是不義;汽車廠老闆希望大家發財,也並不是心好,並不是好義。兩種不同的心理,都是為了自己的生意好,多賺些錢,都是生意人本分的想法。 韓非子的這段話,等於為“利”字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者是事,當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中,能夠產生“利用安身”的功能效果,那麼它就具有“利用安身”的價值;也就是在當用、該用、要用、可用、適用、值得用的條件下,那麼對這人、或事、或物來說,就構成了價值;也就是對這人、或事、或物的利。 第二,中卜筮方面所顯示的,可歸納為“吉。兇、悔、吝”四種現象。 實際上就只有吉凶兩端。吉是好的;兇是很壞;而悔為煩惱;吝是困難。簡單說,悔、吝也就是小兇。天下人、事、物,都不外吉與兇兩端。吉、兇怎麼來的? 《易經·系傳》上說:“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凡是一動,就會發生或吉、或兇、或悔、或吝的結果;不是吉就是兇,不是兇就是吉。有了這項理解,就知道利與不利之間的辨別,須要從動用之間而分。 由這裡引申出來,可知孟子對梁惠王說的仁義,就是大利。因為在戰國時代,國與國之間,都在互相征伐的動亂之中。如果有一個國家,真的以仁義作為治國的最高原則,運用在內政外交上,那麼最後的勝利,就必定是屬於這個行仁由義的國家。 漢代桓譚《新論》說:“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智。” 指出上古時代的三皇,是以道治天下,這是最高的無為而為的境界。到了後來五帝的時代,以德來治天下,這已經差了一層——有為而為了,但是仍然是非常高超的政治。等而下之三王用仁義,五霸用權智,可以說是每下愈況。 又《長短經》的《反經》第十三說: 三代之亡,非法亡也,禦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失。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 這是道家思想的論點。這裡指出,仁義的確是一種好德行;但是這德行用久了,便走了樣,變成人們用來爭權利的一種工具。由此就可以了解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說的那些話。 老子曾說,道德頹落,才有禮義之說,他也經常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當時老子對於仁義禮樂的道德觀念批評得很厲害。莊子也曾說:“仁義者,先王之蘧廬,可以一宿,不可以久處。”因為在春秋戰國時代,各國諸侯的征伐口號,大體上也都是標榜仁義,而實際上並不是真行仁義,只是利用仁義的美名,以達到爭權奪利之目的。所以莊子說仁義只是先王所留下的一幢臨時寓所,一幢別墅,並不是自己久遠安身的家,只可以偶爾住一住,不可以長久住下去。意思就是說,仁義這種道德觀念,只可以在道德極其衰微的時候,偶然用一下,不可以長久地死用。 如果長久用下去,就會被壞人利用仁義之名,作為政治上爭權奪利之實了。 綜合上面這些分析,來看孟子對梁惠王所說的關於義利之辨的話,試作一個結論。 第一,孟子一開始就對梁惠王說,你何必去貪求這種眼前短暫的近利、小利呢? 你應該提倡仁義的道德觀念,推行仁義的道德政治,才是你長遠的大利。因為孟子的中心思想,是想實行中國傳統文化的仁義道德之治,所以他對梁惠王就這樣直接地提出來,不保留,不婉曲,不虛飾,這態度本身就是一種不問利害的道德行為。 同樣是孟子的這個意思——勸梁惠王行仁義政治的意思,假如換了當時另外一些遊說之士,例如蘇秦、張僅這一班所謂縱橫家的謀略之士來說,那麼他們就絕對不會像孟子那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去拂逆梁惠王的意思。這一班人,一定會拐另一個彎,婉轉地對梁惠王說:“我有一個使你得到最大利益的長遠之計,你梁惠王想不想听?”這樣先賣一個關子,吊樑惠王的胃口。等梁惠王很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的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天下是如何混亂,道德淪喪,人人都在渴望仁義。你不妨如何利用仁義,如何以仁義為口實,頒布一些政令,那麼天下的人民都到你魏國來了。你有這許多人民,領土也會增加,國家富強,自然就完成你的霸業了……等等,迎合梁惠王的心理,誘導他聽從他們的說辭,慢慢實行仁義的政治。 當然,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為了自己有進身之階。 第二,無論東方或西方,任何一種文化、一種學術思想,都是以求利為原則。 如果不是為了求利,不能獲利的,這種文化、這種思想,就不會有價值。 從哲學的觀點看,一切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離苦得樂”。飢餓是苦,吃飽了則得樂。疾病是苦“,醫好了則樂。天氣太熱則苦,到樹蔭下乘涼,或到有冷氣的房子裡,全身清涼則樂。一切生物的一切行為動態,目的都在“離苦得樂”,也就是我們中國文化上的“利用安身”,也就是現代觀念想辦法在我們活著時,活得更好。像設法利用太陽能,淨化空氣,防止水源的污染,目的都是使我們好好地活著,這些都是中所說的“利用安身”。所以任何文化,任何學說思想,如不能求利,沒有利用價值,則終必被淘汰。 即如宗教家們的修道,也是為利。修道的人,看起來似乎與人無爭。實際上出世修道的宗教家,是世界上是講究牛求自利的人,他拋棄世間一切去修道,修道為了使自己升天或成佛,這也是為了自已。雖然說自利而後利他,那也只是擴充層次上的差別,其唯利而圖是一樣的。為了升天成仙之利而修道,這也是為了利。 自從孟子講仁義,強調了義利之辨以後,影響到後世的重視義利之辨,而漸漸地,後世的義利之辨,又與自私無私之別,混為一談,以為“義”與“無私”同義,“利”與“自私”不殊。因此漢唐以來,儒家的義利之辨,大多混淆了私與無私之別,兩者分不開來。所以談義利之辨時,往往在邏輯上就會夾纏不清,而使我們現在的一些人仍然弄不清楚,乃至於產生“儒家思想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錯覺。 因為後世受此影響,每談義利之辨,就成了談有私與無私之辨。遂進一步牽涉到中國文化思想的中心,乃至牽涉到人類文化的中心,尤其是政治行為的中心——公與私之辨的問題。 以我們春秋戰國的歷史文化來說,關於公與私之辨,有兩派極端相反的思想。 一為墨子,一為楊子。其實他們都由道家的思想脫胎演變而來。 墨子講“義”,但是墨子講的,和孟子講的,雖然同為一個“義”,卻有不同的觀念,含義上是有所差異的。墨子講的義,是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從頭頂到腳底,都可以放棄自己而去為別人謀利,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自我,以利別人。 而楊子——楊朱的思想,則與墨子絕對相反,他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但並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卻該全部給我。他是主張天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假如能做到這樣,又是另外一種社會形態了。 如果把墨子和楊子兩人的思想,作一番仔細的研究,那會怎樣呢?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下人,人人都自我犧牲,只圖利他人,這是做不到的。那麼依楊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利益著想,絕對不為別人的利益犧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答案很明顯,那當然是不行。人類可真是奇妙的動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這個程度,卻也沒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類都這樣做。反之,要人人都大公無私,也難做到。如果依墨子的思想去做,人人都能大公無私,則天下共利,結果自然很好。或者依楊朱的思想去做,人人都只為自己,絕對不妨害別人,各守本位,不犯他人,也就是現代所說的,爭取自己個人的自由,也尊重他人的自由。倘使做到,那麼也可天下太平。但這兩派的主張,事實上都做不到。 既然墨子和楊子兩種極端相反的主張都做不到,只有再看看儒家思想,這是中庸的。中庸不是調和論,是兼容並蓄而仲裁為適可而止的中道。孟子秉承了孔子的儒家思想(但不是秦漢以後變了樣的儒家思想),當然是崇奉了仁義之義,向梁惠王提出建議。同時,在提出建議時,也不採用當時縱橫家們為博取富貴權勢所慣用的遊說態度。孟子雖懂得遊說的辭令技巧,但卻不用,還是很嚴正地主張行仁由義,極力宣揚仁義的美德,向梁惠王直說只有仁義最好。 我們不妨引用清人的兩句詩:“莫言利涉因風便,始信中流立足難。”正好作為孟子對梁惠王直言忠告的風格,其難能可貴的定評。 或者說,所謂義利之辨的道理,就是孔子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大義之義。義理之義,義者,宜也之義,並非狹義廣義等的義利之義。其實,都是一樣,不管是什麼偉大的義理,都是力行於義,才能有利於成其為君子,所以這也是利便是義,義便是利的真實道理。 由於義利之辨的文化思想發展下來,到了宋明以後,構成中國文化的商業道德,便有“貿易不欺三尺子,公平義取四方財”的說法。即使專事求利求財的商業行為,也要心存“不欺”和“公平”的義利之辨。可以說這是孔孟文化思想在商業道德上的教育成果。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糜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四: “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圃,囗鹿攸伏。囗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牛刃)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日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段話,當然不是在同一天裡,緊接著前面的一段話說下來的,應該是另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因為這一段談話,在梁惠王說話的語氣上,不像前一段那樣生硬疏遠,比較上情緒稍見好轉。根據司馬遷所寫的《孟子列傳》以及有關梁惠王的歷史資料看,梁惠王在初次接見孟子的時候,不可能有書中所記載的那麼熱忱。史料上對孔孟的記載,孔子最失意倒霉的時候,是在陳絕糧那個階段。而孟子受困於齊梁之間,也正是他一生中,最不得意的時候。梁惠王如果一死,他只有收拾行李回家的份了。 這段文章,如果以現代的眼光,從字面上去讀,似乎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意義。 上面記載說:這次孟子和梁惠王見面的時候,梁惠王正在王室的大園林中散心遊覽。 (用現代的語言或觀念來說,東方說是御花園,西方稱作皇家花園,或皇家私人的什麼堡之類,是王室獨據以賞心悅目的地方,門禁森嚴,老百姓只能站得遠遠的,看到矗立的圍牆,進前不得,就是巨僚百官,也未必能隨便進去的。)梁惠王站在一個大池沼上,抬頭看看在樹梢上棲息飛翔的鴻鳥、野雁,低頭看看園中安詳吃草的小鹿。從宮裡出來,接觸到大自然的景象,心裡覺得舒暢而快樂。 於是再看看孟子,然後對孟子說:“餵!你們這些講究仁義道德的賢人先生們,是不是也喜歡這種園林風光?是不是也喜歡這些珍奇的飛禽走獸?” 這種語氣,這種問話,當然是話裡有話,包含了許多近於令人難堪的意思。假如是現代你我遇到這種場面,可能掉頭就走。可是在當時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上,不能如此。更何況孟子,自有他的抱負和立場,不能像我們今日這樣做。所以他還是答復了梁惠王。但從孟子的答話中,可以看出孟子的修養。 儘管梁惠王的問話中,包含了輕視的昧道,而孟子的對答,還是持著鄭重的態度,還是很嚴肅的,他用單刀直入,似教訓非教訓的口吻告訴梁惠王說: “一個賢者,是要等到天下太平,大家都享受到安樂的生活之後,才會去享受這種園林的樂趣。可是一個不賢的人,即使有了這樣的園林,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而且更不能永遠享受。 像大雅篇靈臺章說的:'當文王開始準備建築靈臺,僅僅開始計劃,如何設計,如何部署的時候,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前往,群策群力,共同來從事這項工程,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提前完工。本來在最初的時候,文王還不打算急著完成這件事,可是,由於百姓們自動自發地來幫忙,所以很快地辦好了。 ' 靈臺提前完工以後,在靈園裡面遊覽,看到那些安靜悠遊的母鹿,身子胖胖的,毛色光亮奪目,在林梢飛翔的白鳥,豐潤皎潔、自由迴旋。文王站在林沼的岸邊玩賞時,又看到了滿池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活活潑潑地在水中跳上跳下。 ” 孟子繼續說:“這詩篇的記載,就說明了文王勞動老百姓來建築這囿園,而老百姓卻喜歡他那麼做,把他的台叫做'靈臺',把他的池叫做'靈沼',並且很高興他有麋鹿魚鱉可以玩賞。古時候的賢君,就因為能和老百姓同樂,所以自己才覺得快樂。” 孟子藉這則文王建靈臺的歷史故事,向梁惠王提出了一個為君的重點——應該與民同樂。 接著,他又引用《書經》的記載,講述了一則完全與文王建靈臺情形相反的故事。 “當夏朝的暴君夏桀在位的時候,曾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於天下,就好比太陽一樣,除非太陽滅亡,我才會滅亡。'自誇他的政權和太陽一樣是永恆的。可是他施行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們恨透了他。所以《書經·商書·湯誓》篇記載:一般的百姓們,因為深深怨恨夏桀而說道:'你這位如同烈日似的暴君啊! 你什麼時候才會沒落呢?你趕快沒落吧!我寧願和你這暴君一同滅亡,也不願再忍受你暴政的殘害了。 '一個作君主的,使人民怨恨到寧願和他同歸於盡的地步,即使擁有美好的台池、鳥獸,又怎麼可能安享下去呢? ” 孟子這樣把握住機會,列舉兩個歷史上的經驗。述說周文王是如何深得民心,所以建立了延續七百多年的悠久政權。又相反地指出三代時期的夏桀,遭遇老百姓的怨恨,以致迅速敗亡。 在我們現代讀到這段書時,或者會感覺到,孟子所列舉的這兩個史實,其所闡明的為政原則,可以說是大家都明白的普通常識,並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這就是我們讀古書應該注意的地方了。 我們要知道,在孟子的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社會福利制度,統治者不會去建築一個公園,和老百姓共有、共享。一起遊樂。只有帝王的宮室。才會有如此偉大的建築,老百姓根本不准去遊玩的。所以孟子當時提出這兩個史實來,就等於建議梁惠王實施我們現代的共有、共享的政治思想。在時代背景上而言,孟子在那個時代能提出這種政治思想,實在是了不起的。此其一。 同時,我們透過這一段記載,可以了解我們固有的中華民族文化,在上古時候,就早已經有了這種共有、共治、共享的公天下政治思想。自從夏朝開始,演變成家天下的政治制度,所謂帝王世襲的政治制度開始以後,帝王們的享受,才和老百姓有了分別。而孟子在他的那個時代,能勸導一個有野心要據地稱雄的人主,恢復共有共享的公天下政治制度,他的主張和這種精神,還是相當可貴的。此其二。 再從後世的歷史看,自秦漢以下,曾經有四個時代的類似事件,都與孟子這一節的政治思想有關。第一是秦始皇建築阿房宮;第二是隋煬帝造迷樓;第三是宋徽宗造艮嶽;第四是清慈禧太后造頤和園。這四次著名的偉大宮廷建築的結果,都印證了孟子在這段書裡所說:“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理論的正確性。此其三。 對於秦始皇的阿房宮,唐代的大詩人——和杜甫並稱為二杜的小杜——杜牧,曾經構寫了一篇《阿房宮賦》,作了很生動的介紹。他一開頭就說,秦始皇併吞了六國,統一天下之後,便把四川的山頭,砍伐得像禿子的腦袋一樣,而把這些砍下來不可勝數的木材,運到咸陽去建築阿房宮了、試想看看,台灣也是盛產木材的地方,經過日本人五十年的砍伐,也沒有被砍得山頭光禿禿。而四川的面積,比台灣大上若干倍,他為了建築自娛的阿房宮,一下子把那裡的樹木砍光,該有多少木材? 同時這些木材的砍伐、運輸,製成樑柱門窗等等,又需要多少人力呢? 何況這僅僅是建築材料的一部分而已,還有石頭等等其他方面的建材,以及施工建築的人力物力,更是難以統計了。花費這數以萬計的人力和物力,建起來的阿房宮,又是個什麼樣子呢? 佔地是方圓三百多里,高到看起來快接近天日了。從北面的騙山一直南下,轉向西邊和鹹陽連接起來了。把渭川和樊川兩條河川的水,也引導流進了阿房宮,造成了宮裡的人工河流湖沼。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華麗精巧,各種不同型式的宮室,像蜂室那樣多。在水上架的長橋像臥龍一樣。凌空搭的複道,從宮殿下面通到南山的山腳下,五色繽紛,有如掛在天上的彩虹。在這許多宮室中,每一間房子,一天之中,都可以變換成四季的不同氣溫。 秦始皇又把沒收來的六國的財寶、美女,全都集中到這阿房宮來,把人家的鼎當作煮菜飯的鍋子用,把玉當作石頭用。妃子上萬,早晨這些宮女打開鏡子梳妝,那些鏡子有如夜空中的繁星那麼多。飄拂在窗前的長發,有如烏黑的浮雲。渭河的水每天早晨上漲,浮現了一層滑膩粉紅的顏色,原來就是阿房宮裡所流出來的宮女們洗除臉上隔日胭脂的水。半山腰裊裊上升的雲霧,卻正是阿房宮焚燒椒蘭等等貴重香料的煙霧。秦始皇這位暴君,就在這個走進去難分東西南北的阿房裡朝歌夜宴地享樂。 這樣秦始皇就快樂了嗎?大不然。司馬遷在《史記》裡寫道:秦始皇因為想求得長生不老的藥,聽信了一個方士盧生的話,必須隱秘起來,才可以求到不死的藥。 他就住進那隱秘的複道裡,往來於二百七十間密室裡作樂。除了他要殺人時,獄吏見得到他以外,丞相大臣,和七十名博學之士,都只有照他傳來的命令辦事,根本見不到他,更談不上提什麼意見了。後來這位盧生和一位自韓國來的侯生商量,認為秦始皇如此專斷橫暴,嗜殺而好貪權勢,不可以替他求仙找不死藥,於是雙雙逃走了。秦始皇知道這個消息,大發脾氣,活埋了四百多人洩憤。 像這樣躲在復道裡一天到晚發怒殺人,又有什麼真正快樂可言呢?正如孟子說: “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或者說小杜生於唐代,比秦始皇晚生了七八百年,況且阿房宮被項羽進咸陽時,放一把火燒掉了,他在賦中的描寫不一定實在。小杜的《阿房宮賦》,是否有史料為依據?或是僅憑他的才華和想像寫成的?無法考據。但是緊接著秦代之後的漢人記錄,應當不會太離譜了。 《三輔黃圖》這本漢代的著作裡,記載著說:阿房宮又叫做阿城。原來是秦惠王在這裡建造宮室,還沒有完工就死了。始皇統一天下以後,就選擇了這個地方,擴大範圍,建築阿房宮,佔地方圓達三百多里,造了許多離宮別館,跨過了山谷,把一望無際的高山大嶺都遮蓋起來了,專門供秦始皇車輛通行的道路,從宮室到驪山,就有八十多里長;並且在南山的頂上,建築了一道巍峨雄偉的闕門,高高矗立在上,似乎和天上飄過的雲彩相接;還開了河道,遠遠地把樊多!哩的水,接引到阿房宮裡來,灌進壯闊的池沼中去。僅僅是阿房宮的一處前殿,從東到西有五十步寬,約三十丈(漢朝度量衡制度,很難考實),南北之間則有五十丈深。上面可以坐上萬的人,下面建有五丈旗,用最貴重的建材興建,橫梁是用木蘭架設,門則用磁石砌成。僅僅一處前殿,就這麼瑰麗,正殿和其他宮室的情形,就可想而知。另外還有四通八達的雙層高架復道,和那些樓閣連接起來,而且通往咸陽。 證之這一段漢人的記載,和小杜的描寫相比,除了杜賦的文體更美,易於使人記憶外,同阿房宮實際狀況是極相近的。 還有更可靠的史料,那是在《史記》中,司馬遷敘述了鴻門宴上項莊舞劍志在沛公的一段故事後,立即就說:項羽知道漢高祖自鴻門逃回壩上,引兵他去,便“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這寥寥的“火三月不滅”五個字,可以說完全證實了那些筆記、詩賦的可靠性。在今年(一九七七年)不久前,美國加州的一場森林大火,毀了那麼廣闊的山林。當然,林木蔓延起來比較快,但也只延燒了個把月。而阿房宮的大火,卻燒了三個月之久。這一比較,就可見阿房宮規模的恢宏了。 然而秦始皇又享受了多久呢?可以說,阿房宮動工之日,正是秦朝政權開始崩潰的時候。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結論說: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益驕固。成車叫(陳涉一呼揭竿而起),函谷舉(漢高祖進兵),楚人(項羽)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复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他的這一結論,正是孟子對梁惠王所說“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這句話的發揮。尤其是“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兩句話等於指責了隋煬帝的錯誤,也為後來的宋徽宗、慈禧太后這些人作了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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