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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秋無義戰-2

孟子旁通 南怀瑾 14913 2018-03-20
好了,現在我們來看看蘇秦當時發奮圖強的另一頁。他回到家里以後,在那種重重打擊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經太難得。同時他又踏實地作一番自我檢討,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連夜檢閱自己的藏書,在幾十種古書裡,他特別找出了姜太公所著、與《陰符經》有關的謀略之學。他重新開始研究陰符謀略,仔細去抉擇它的精要。讀到夜裡想睡覺時,他便拿起錐子來刺自己的大腿,以警覺自己。因此我們古人有勉勵青年人求學的名言,所謂“頭懸樑,錐刺股”。其中錐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蘇秦這件事的。好在他有強健的身體,能夠熬得過這種自虐式的刻苦奮鬥,所以大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腳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沒有充沛健康的體能,那就早已完了。他這樣的用功,經過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說動當時各國的政治領袖,所謂“當世之君”的人主們了。他的原文是從前面提過的“皆秦之罪也”之後,接著還有這樣的記載: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 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暮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我們講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先迴轉來看有關蘇秦成功與失敗的幾個重要問題: 第一,關於蘇秦的學術思想問題。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時代,和張儀、龐涓、孫臏他們,都是鬼穀子的學生。 孫臏和龐涓出山以後,正值當時國際間的風雲排蕩之秋,在軍事的戰爭上都有所成名,這不在本題範圍,不去講他。蘇秦與張儀和他們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線。 搞政治,當然要牽扯到學說思想問題。我們看過蘇秦初見秦惠王的遊說資料,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在出道之初,講的也同當時一般學者一樣,大體都是從傳統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學說思想範圍,來分析當時的現勢,貢獻自己的主張和計劃。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更沒有如後世小說家所想像的,鬼穀子傳了他一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特別本事。

為什麼蘇秦當時所講比較正規的學術思想,卻不能被當時的老闆們——所謂“人君”的人主們所接受呢?這是為了什麼?如果只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敗壞等老套觀念來看,當然也是理由,實際並不透徹。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讀讀書,多用思考去研究研究看。不過,由此顯而易見的是蘇秦那種初期正反互相參合的學說,已經無法扣動當時的人主們之心弦,何況我們的孟夫子,動輒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當然是牛頭不對馬嘴,到處吃不開了。 很可惜的是,蘇秦後來還有十次對秦惠王的建議論文,都沒有留下完整的資料。 否則,在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文化遺產中,也必可以成為一家之言,一定也佔有相當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蘇秦本人的思想,只講現實,並不注意學說思想的真正精神。也許,他認為那些建議意見,是失敗的,所以便沒有讓它流傳了。

第二,《陰符經》與蘇秦後來成功的問題我們看了以上的資料,都知道蘇秦從秦國失敗回家以後,關起門來,苦苦地再來用功讀書。據說,讀的是。周朝初期極富傳奇性的人物——姜太公(呂尚)所傳的那本《陰符經》。因此,自秦漢以後,很多人都在找這本出過歷史性的大風頭、有旋乾轉坤之能的神秘奇書。學政治的,學軍事的,甚至學神仙道術的,統統都在找它。另外有個類似的傳說,圯上老人——黃石公,給了張良一本書,張良讀了以後才能再度出山,成為帝王師的風雲人物。有人說,圯上老人給張良的,便是《素書》,因此許多人也拼命去讀《素書》,想在其中找出求得功名富貴的捷徑。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陰符經》和《素書》,據學者們的考證,都是偽書,是後人所假造的。那兩本真書,早已收歸天上,不落人間了。而且我們現有的《陰符經》有兩種:一種是所謂黃帝時代所著的《陰符經》,是道書,當然也可以在其中牽強附會,套上政治學、軍事學、謀略學等許多大原理原則。還有別一種《陰符經》便是所謂《太公兵法》,實際上都是偽書。書本雖然出於後世才人的偽造,但它的內容、價值,卻不可以因為是偽書便一筆抹煞。這等於國際市場上某些精良的贗品,不但可以亂真,甚而有時簡直可以同真了。

現在我們再來講蘇秦。他在家裡,又下了一年晝夜關門苦讀的工夫,便很自信能說動當時的人君們。難道說《陰符經》真有這樣神妙嗎?你若把流傳下來固有的《陰符經》,或《太公兵法》,或者那些書都拿來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沒有高度的智慧,足資自我啟發的話,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書本所困擾,變成一個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愈來愈不切實際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據史料的記載,蘇秦再度出來的成功,的確是由研讀《陰符經》所致。 這又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在我們的古書裡,所謂陰符也好,六韜三略也好,這些書本統統屬於謀略學的範圍。大體上,所有論說的內容,都是用古代簡練的文字,根據天道、物理等奇正反复、陰陽互變、動靜互用的原則,來說明應用在人事上的原理。這所謂人事,包括了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社會等等人際關係的事務。蘇秦再讀《陰符經》以後,啟發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細研究當時的天下大勢,使他有了新的啟示,形成一套適合於當時國際現勢的新的謀略構想,因此便建立信心,自認為再度出山,必然可以切合當時人主們現實的需要,必定會採納他的意見而使自己達成願望。

由這裡,我們可以了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門學問,必須要從讀書求知識,受教育而建立基礎。但是書本上的知識,都是由於前人的經驗累積所集成的產品。當你吸收了這些知識經驗以後,必須還要自己能夠消化,能夠加以發揮,產生出你自己新的見解,才是構成學問的最主要因素。如果呆呆板板地被它所範圍,那就變成了所謂的“書呆子”了。其實,書呆子的確也是人類文化的藝術產品,有他非常可愛的一面。但是,往往運用到現實的事務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厭的一面,成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蘇秦他再度的出山,便是由書呆子的蛻化而成功的。 第三,我們要注意蘇秦在歷史文化上的價值問題。 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本基礎上,幾千年來一仍不變的重心所在,就是傳統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學術思想的道統。嚴格說來,這種文化維繫續絕的道統所在,倒並非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先天性地愛好人道和平,重視接近天則的王道教化,而薄視巧取豪奪的權謀所致。

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史上,儘管有非常可愛、非常重要的諸子學說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來作為文化學術的旁通陪襯,而不能認為是正規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況如蘇秦、張儀之流的縱橫謀略之學,只是從個人的權利思想出發,圖得個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動機,並沒有為國家天下長治久安作打算。因此,雖然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煊赫一時,風云了二三十年,但畢竟要被歷史的天秤稱量下去,並不予以重視。 再說,我們雖然只是簡略地讀了前面引述蘇秦出處的那些資料,但在大體上,已可了解他是深受當時的時代環境、社會風氣和家庭背景所影響。他並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樣具有“確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獨行的精神修養。所以他始終只能成為一個大謀略家,一個聰慧的凡夫,絕對無法成為一個超凡的聖人。那麼,在這裡我們對於凡夫與聖人的分野,又如何來下一個定義呢?很簡單:

在現實的人生中,只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 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舍生取義,只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聖人。 所以我們只要看蘇秦的傳記上,當他學成再要出門時的豪語:“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幾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識志量只在財勢而已。 在這裡,使我想起當年在四川時,聽一位西蜀的前輩朋友,告訴我們戲中幾句幽默的戲文。其實,我覺得不單是平常的幽默,簡直是對英雄主義的諷刺,也是人生哲學的透視。現在可以用來對蘇秦的這個歷史故事作類比。 川戲、漢戲,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統的地方性藝術。也和京戲一樣,在作戲的時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鑼大鼓。當然,京戲原來就由安徽湖北戲變來的,大鑼大鼓也有極大的學問,年輕同學們對這一部分國粹不可以太輕視。

現在我要講的,當川戲中唱某一出大戲時,先在震天價響的大鑼大鼓開場下,出來了兩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綠林英豪。他們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戲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轉上一圈,然後在戲台的中央當眾一站,虎虎有生氣地撩下了遮面的半邊大氅,就開始唱起他們自報名來的道白了。一個英雄唱的是: “獨坐深山門幽幽,兩眼瞪著貓兒頭。(當年四川路攤上賣給勞力人們吃的白飯,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種便飯,就叫做貓兒頭。)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兒)拌醬油。” 你看,所謂占山立寨的英雄豪傑們,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終的目的,還不都是為了吃飯嗎?只是被他這種裝扮,配上幽默的對白和做作,一說穿,人生本來如此,於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個跟著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開箱豆腐打得爛,打不爛除非(是)豆腐乾。” 這可真夠幽默了,這四句話說穿了人畢竟都是人,就是這樣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偽裝,誰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話也說過了,由這個笑話的題材,我們再迴轉來看蘇秦的動機,所謂“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的語句文辭,和所引用川戲中的兩首白話詩來對看,就不用我再來下結論了。 在戰國的後期,國際上所有盛極而衰的強國,盡是一片紛紛擾擾的局面,都畏懼崛起西邊的強秦,沒有哪一國真敢和秦國抗手爭衡的。即如孟子所見最大的、最古老的齊國之君齊宣王,也不例外。那麼,蘇秦這次的再次出門遊說,要想實施他合縱抗秦的聯合國計劃,實在也真不容易。不要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有如此之難,即如後世的歷史上,以一介平民的書生,毫無背景,毫無憑藉,要想掌握整個天下於股掌之間,成立一個空頭聯合戰線的王國,除了蘇秦以外,實在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們讀歷史,不管從哪種角度來衡量,隨便怎麼看不起蘇秦的作為,但他畢竟還是有他對當時時代貢獻的功績存在。他後來能夠南北奔走,把國際間聯合戰線組織成功,身佩六國相印。在私的方面,果然耀武揚威地讓他家人和嫂子們羨慕不已。 在公的方面,他也著實作到了嚇阻強秦而不敢輕易發動侵略的戰爭。因此而使當時戰事連綿的天下時局,能夠由他手裡一直安定和平地過了二十多年。不但當時的六國諸侯深受其利,間接地使當時天下各國的人民,能夠喘息安居,半生免於戰爭戎馬的禍患,實在也是很大的功德。雖然他只為現實利益,以個人主義為出發點,但是他所造成事功的偉業,豈可輕易地抹煞。事實上,孟子在當時,也有所未能。 如照孔子評論管仲等人物的語調,假如孔子遲生在蘇秦之後,也許會給他一句“可謂能矣”的評語呢! 歷史的是非,到底也有公論,我們只要看一看劉向著《戰國策》的序言,便可知蘇秦的確也有可貴可愛的一面。如劉向所說: 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轉相放效。後王師之,道相吞滅,並大兼小。暴師經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絕矣。 ……故孟子、孫卿(荀卿)儒術之士,棄捐於世。而遊說權謀之徒,見貴於俗。是以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代、厲(蘇秦的小弟)之屬,生縱橫短長之說,左右傾側。 ……然當此之時,秦國最雄,諸侯方弱。蘇秦結之,時六國為一,以儐背秦。秦人恐懼,不敢窺兵於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莢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莢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亦可喜,皆可觀。 我們要注意,蘇秦第一次遊說的失敗,是先走強國的路線。這一次他再度出門遊說,經由趙國,先到北方的燕國。燕文侯被打動了心,最後對蘇秦說,願意把全國的力量託付他,以便從事南北聯合陣線的合縱工作。並且給他足夠的活動資金,又為他裝備豪華的外交馬車。如《戰國策》所記: 燕王曰:寡人國小,西迫強秦,南近齊趙。齊趙強國也。今主君幸教,詔之合縱以安燕,敬以國從。於是齎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 從此蘇秦便一路順利地到了趙國來游說趙肅侯。結果趙王也和燕文侯一樣,願意把國事全部付託給他,而且比燕王更加倍地供給蘇秦活動資金和外交排場。 如所記: 趙王曰:寡人年少,蒞國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計。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乃封蘇秦為武安君,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綿繡千純,以約諸侯。 你看!這一下蘇秦的神氣更大了。他到了韓國,結果韓宣王又是說:“敬奉社稷以從。” 接著,他到魏國來說動了魏襄王,也就是孟子批評他“望之不似人君”,看不起他,施施然而去之的魏襄王。結果他也同燕趙韓一樣,完全聽命於蘇秦。 等到蘇秦再到齊國來見那一位向孟子請教過,結果是話不投機的齊宣王,也是“敬奉社稷以從”,向他拱手拜託了。 最後,他到南方說動了楚國的威王,楚王當然也是以“謹奉社稷以從”作結論。 到此,司馬遷寫《蘇秦列傳》便說:“於是六國縱合而並力焉,蘇秦為縱約長。” “縱約長”,相當於現在所謂聯合國的秘書長。 “並相六國”,同時兼任當時國際上六個國家——燕、韓、趙、魏、齊、楚的輔相職務。 這個時候的蘇秦,神氣可大了。現在美國出了一個小小的基辛格,哪裡能夠與蘇秦相提並論。 不過,最有趣的,是《戰國策》中,首先在《秦策》裡所記述蘇秦那篇的結尾一段,他寫實的描寫,也和司馬遷在《史記》裡所寫的一樣有趣。雖然我認為《戰國策》裡對蘇秦的一段結語,正好為他作蓋棺論定的畫龍點睛。不過,為了文章安排的次序順暢,我們還是採用了《史記》的一段,更為條貫。 蘇秦組織聯合戰線的合縱計劃,由北到南;一路外交活動的成功之後,他必須迴轉北方,向開始發起的燕趙報告。在北上的途中,必須經過他的故鄉洛陽。這一路行來,後面侍從的車駕陣勢,非常浩大。隨行的行李和衛隊,當然也可想而知,真是威風十足。更何況各國的諸侯都派遣了特別使節來歡送他。那種神氣,簡直就相當於當時執掌政權的諸侯王者一樣。 因此,搞得當時在洛陽的中央天子周顯王,聽了這種情況,心中也有點惴喘不安了。因為蘇秦本來是他中央直轄治下的平民,並且在他第一次出來游說時,也曾先向東周提出過意見,結果被打了回票。所以這次周顯王更顯得有些難堪了。因此,只好派了專人為他清理還鄉的道路,又加派了一位代表遠到郊外去歡迎他。如&,北報趙王,乃行過洛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眾,疑於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 現在我們繼續看蘇秦回到故鄉後的記述,不但是很有趣味的歷史故事,同時也可以啟發我們對人生觀的哲學思想,以及作人處世,在義、利之間的取捨,非常值得注意。先看這一段絕妙的原文: 蘇秦之昆弟妻嫂側日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蘇秦喟然歎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於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初,蘇秦之燕,貸人百錢為資,及得富貴,以百金償之。偏報諸所嘗見德者。其從者有一人獨未得報,乃前自言。蘇秦曰: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 是以後子。子今亦得矣。 這段原文接在當時中央政府的天子周顯王也派特使出來歡迎之後。 蘇秦當時那種威風榮耀,比起唐朝的士子們,考取了進士便自比做登仙而升天的情景,遠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時候,他的父母兄弟妻嫂,全家人都出動到郊外去歡迎他。等到蘇秦的全副儀仗到家以後,他的兄弟、太太、嫂子們,都不敢拿正眼來面對著他,只敢低著頭,偷偷地拿眼角瞄視他,而且都彎著身子,用半跪式的姿態侍候他,等著他來吃飯。 蘇秦看了這種情景,就笑著對他的大嫂說,你在我當年失意回家時,不肯為我做飯,現在為什麼又這樣地多禮呢?我們讀了蘇秦這句“何前倨而後恭也”的問話,果然覺得他也未免有點小氣。但要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除非真正的聖哲,可以淡忘過去的嫌隙。不然,任何一個平常人,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心理存在。只是耿耿在心的介意,沒有採取難堪的報復做法,已經算是第一流的豪傑之士,何況蘇秦還坦坦白白地用笑臉說出他的幽默話呢!好了,理論少講,我們快看這一幕家庭鬧劇是怎樣地演出。 他的嫂子聽了蘇秦類似譏諷的幽默以後,掛不住了,生怕蘇秦會拿權勢來報復她,乾脆便一跪到地,撲下了身子,正如後世所謂的“五體投地”的拜倒在地,一面向他道歉,一面說了一句非常坦白的良心話:因為我現在看到你官位又高,錢又多,所以我要對你好好地巴結了!這句“見季子位高金多也”真讓人拍案叫絕,如果也用金聖嘆批小說的手法來講,可批:“好個蘇大嫂!可以浮一大白。” 蘇秦問得譏諷、幽默。蘇大嫂答得也真夠坦率,真夠心直口快,說出了千古人情的真話。 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禮敬,是要極高度的學問修養才能做到。否則,絕對純樸,沒有學識的人也能做到。除此之外,人與人相處的禮敬態色,不是為了權勢的高位,就是為了你有多金值得重視。如果既有高位,又有多金如蘇家的老三,當然會有人向他拍馬屁了。 季子,是蘇大嫂在家裡叫蘇秦老三或三叔的口頭語,並不一定是蘇秦的名字。 不過,古人的口語,記之於文字,後來往往便把它當作了文詞。 我想這種人生滋味的經驗,在每個人的心史上,或多或少都有過記錄的。只是在蘇秦這裡,叔嫂兩人的對話中,坦白地說出了人情世態的真相,便覺得夠刺激! 夠痛快! 也由於蘇大嫂的坦率,便接著引出蘇秦對人生觀的哲學言論。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新聞記者來訪問他,所以不是要記者發表的私人意見,更不是他代表合縱政策的聯合公告(一笑)。當他聽了他大嫂的話,便很感慨地說:唉!當年落魄回家的蘇秦,也就是現在的我,同樣的一個人,當你富貴的時候,親戚朋友都畏懼你,敬重你。當你貧賤的時候,人們就輕視你,把你看成不值一顧的人。像我蘇秦這樣的人,對於人生的遭遇,也深刻地體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味道,何況平常的一般人呢?注意!我們要特別注意原文中“況眾人乎”這句話的語意。為什麼呢?蘇秦的語意是很坦白地說,像我蘇秦這樣有出息的人,雖然有一半是運氣,但是也算難得了。至於一般平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努力的成果,有這種好運的機會。因此,世界上那些注定要受委曲的人們,還不知有多少哩!這便是蘇秦的哲學觀點,蘇秦的書生本色,的確明通世故,透達人情到了極點,所以他的成就,也並非偶然僥倖得來的。 但是,這一段文章裡的“況眾人乎!”也可以照一般的解釋,是說像我的家人親屬們,在我失意的時候,也是那樣地鄙視我。現在在我得意的時候,又這樣地巴結我。至親骨肉尚且如此,何況一般毫無關係的外人呢! 這還不算,最可愛的是蘇秦接著說出他的坦率話。他說:假如我當年自己手裡有靠洛陽城郊的好水田二百畝,那我寧可在家裡享受田園之樂,在農村社會作一個小小的富家翁,享享福,誰又願意出去奔走四方呢!不過,我蘇秦真要有那種好的家庭環境,那麼,我今天哪裡可能一身掌有六個國家的輔相大印? 所以人生的福禍都很難說,我們如果從道德果報的觀點來看,便有後世宗教家們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如果只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便符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的至理名言。 講到蘇秦所說人生哲學的道理,使我聯想起現代史上一位名公巨卿的故事。當他少年時,開始出來學軍事,當小排長的時候,他的同袍看到他日記裡寫著,如果他有五百塊大洋,可以回家買幾畝地來種田的話,實在不想這樣辛苦。他哪裡想到後來居然成為國家重鎮,在歷史上留名呢?同樣情形,在唐末的亂世中,吳越王錢鏐,原先也只想在販鹽的行業裡,多糾集些人手來保護自己,他哪裡又預料到後來能屏障東南,做到了“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的封王局面呢?再說,朱元津要不是因為當小和尚碰到荒年,出去化緣也難得溫飽的話,他也不會去投軍。 當時他更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後來竟然當上皇帝。當漢光武劉秀還沒落在民間的時候,他的最大希望,只想做到帝都衛戍司令的職位,然後討到陰麗華來做老婆,“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就志得意滿。哪裡又想到竟然作了漢代中興的令主呢?諸如此類歷史人物的類同故事很多,不再多講了。 不過我們要知道,像蘇秦那樣的人物,在躊躇滿志的時候,仍然能不失書生本色。播然憬悟到人生哲學的道理,總算不太容易。但是,蘇秦是屬於豪傑之士的人物,豪傑也是凡人,不能以他的一個人生,來偏蓋一切的人生觀念。另外如孔孟一系的儒家聖哲們,他們的人生哲學,一開始發心立志,便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如各個大宗教教主們的救世淑世主義者,當然又比蘇秦的人生境界,超越了許多。其他如道家的隱士們,那種遺世獨立的情操,又是另一種人生類型的風格。 因此,我們在現實的人生社會裡,必須有獨立不倚的澡雪精神,才能挺拔在“位高金多”的俗世之中。例如宋人陸仲微有一段對人生觀的名言,實在可作為熱衷於富貴中的清涼劑。他說:“祿餌可以釣天下之內才,而不能啖嘗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猴士,而不能陸沉天下之英豪。” 在艱苦中成長成功之人,往往由於心理的陰影,會導致變態的偏差,這種偏差,便是對社會、對人們始終有一種仇視的敵意,不相信任何一個人,更不同情任何一個人。愛錢如命的慳吝,還是心理變態上的次要現象。相反地,有器度,有見識的人,他雖然從艱苦困難中成長,反而更具有同情心和慷慨好義的胸襟懷抱。因為他懂得人生,知道世情的甘苦。 蘇秦是豪傑之士,所以他在憬悟到人生的正面和反面,人性的美好和眾生相的醜陋以後,便慨然拿出千金,普遍散賜給宗族和朋友們。同時還報過去窮困時對他有恩惠的人。當他第二次出門到北方去的時候,有一位鄉鄰,借給他一百錢做路費,他便加十倍的回報,還了他百兩黃金。這種舉動,看起來、說起來很容易,事實上,到了自己頭上,要痛痛快快、慷慷慨慨地做起來,就真不容易。還有太多的事例,在此不多作討論。 原文中接下去,另一小節的記載,很好笑。當蘇秦在家鄉正做這樣豪舉的時候,有一個鄉親是當年跟他到北方燕國去的,可是蘇秦這次卻對他沒有什麼表示。這個人幹乾脆脆,自己直接向蘇秦說,我跟你沒有功勞,也總有些苦勞,為什麼你不給我一點好處呢?蘇秦說,對不起,其實我沒有忘了你,只是你太過份了,當我在艱苦的時候,很需要你跟著我,幫忙我到燕國去,可是你看我當時在趙國沒有什麼成就,所以在我渡過易水要到燕國去的最困難關鍵上,你再三想離開我,不肯再幫我了。你要知道,在那個時候,正是我困難得要命的時候,多麼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和鼓勵。可是你卻很勢利,真讓我痛心極了。所以現在我故意把要給你的一份擺在最後,也是給你一點教訓的意思。好了,你現在又當面來要求,當然有,這一份便是我為你準備的,現在你拿去吧! 在《史記》裡,司馬遷寫《蘇秦列傳》,把這樣一件小事也記載上去,這正如現代的我們寫白話傳記一樣,在一件小事上,一個小動作上,特別加以敘述,此中往往襯托出很重要的觀念,要讀者好好去思辨,好好去體會。 最後,司馬遷寫著:“蘇秦既約六國從親,歸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乃投從約書於秦,秦兵不敢窺函谷關十五年。” 但後來劉向在《戰國策》的序言上,卻說:“秦人恐懼,不敢窺兵於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這裡與《史記·蘇秦列傳》所載相差十四年的問題在哪裡呢?司馬遷說的十五年,是蘇秦手裡的事。劉向說的二十九年,包括了蘇秦、張儀、蘇代等當政的年限。 張儀是他同學蘇秦一手計劃培養的,故意造成反對派勢力,幫助秦國破壞了蘇秦合縱以後的計劃,另創一個連橫的聯合戰線,與蘇秦的原計劃相抗衡。其實,都是他們兩個同學的袖裡乾坤,故意一正一反來玩弄諸侯,擺佈天下。同時因蘇秦的影響和培養,跟著又有他的弟弟蘇代、蘇厲等,也是走他的老路,縱橫捭闔於當時的國際局勢之間。 反正總結起來,都由於蘇秦一手的創作,而減弱了當時國際間的連綿戰爭,維持了二、三十年大體上還算和平安定的局面,雖然最後蘇秦還是在齊國被人行刺而死,但是這個歷史上的功績,卻不能不歸之於蘇秦的謀略。 可是,最近我聽人說,又有新的出土資料,足以證明蘇秦當時在齊國並沒有被刺死,可能只是受傷或是的裝受傷,他是道道地地的功成身退,歸隱去了。後來還活到相當氏的歲數。 我是沒有親眼看到這些資料,到現在還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假如是真有其事,那麼我們對於蘇秦的評價,還要高得多了。這樣一來,范蠡的逃名歸隱,雖然獨步於先,後來的這個蘇秦也很高明,他使寫歷史的人,更並不清他的下落,豈不是比范蠡逃名得更有趣,真不愧是鬼穀子的弟子了。後世道家的神話傳說,當蘇秦功成名遂之後,便回去找他的老師鬼穀子,學道修仙去了。 不管如何,蘇秦一生的作為,在歷史文化上,很明顯地可以看到,他是位非常高明的豪傑之士,他既不想做英雄,當然也談不到聖賢的作為。但也不能像過去學者們的成見一樣,只把他打入謀略家,好像他只懂得縱橫捭闔的陰謀策略,完全忽略了他對當時歷史時代上,的確已經做到了挽救戰亂危機而措置和平達二十多年的貢獻。有多少人的生命財產,都在他的一念卵翼之下而安享了天年。只要我們仔細研究一下戰國末期的戰史,包括國際性、地方性的大小戰爭來看,便可知道過於輕視蘇秦的功勞,那也是很不公平的。 那麼,為什麼又說他不想作英雄呢?這很簡單,在他後來左右逢源、擺佈整個國際天下在他指顧之間的時代,他沒有一點野心,想走那三家分晉,或者田氏篡齊的作為。就如他在燕國,以及他在趙國,受封為武安君那段時期,也沒有過分地干擾弱國之燕、趙的實際內政。再拿他得志回家,分財施人的作風,來對比研究,便可想見蘇秦書生本色的個性,的確有過人之處。 如果新近的傳說屬實,真有新出土的資料,證明蘇秦後來是逃名隱遁了,又安享餘年,還活得不算太短的長壽。那麼,就要對他高明的人生哲學觀點另加評價了。 或者,在他經歷上,對於人世間的歷史哲學觀點,確如范蠡他們一樣,另有獨到之處。在這裡,使我想起了明代蒼雪大師一首題畫詩的哲學意境:“松下無人一局殘,深山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畢竟輸贏下不完。”倘作如是觀,那他豈不是更神奇了嗎? 再說,司馬遷特別為蘇秦寫了一長篇的列傳,不厭其詳地為他記述合縱的情形,也實在有他的深意存在。關於蘇秦死後的傳說,究竟如何?他也有點懷疑,只是資料不足,不敢寫得太過分。但是他對後世一般人對蘇秦的看法,也不太同意。不過,不能說得太明顯,恐怕後來的人,不講道義,只想學謀略,畫虎不成反類犬,那就不好。我們只要讀一下他在《蘇秦列傳》最後的評語,便可知道了: 太史公曰: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問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間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我們在講述《孟子》之前,花了不少時間來討論孟子時代戰國末期的情勢,又附帶地多講一段蘇秦故事,用來襯托出孟子特立獨行的立身處世的聖賢之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我們生當此時此地,現實世界的局勢,就如春秋,就如戰國,儘管時代有不同,社會結構與政治制度、形勢都有不同,但在大經大法、大原則、大原理的變化之際,國與國間,人與人間,古今中外,並無例外。所以特別提醒注意,希望年輕的同學們,為國家的將來,為自己,都能花些精神,多去讀《春秋》、《戰國策》 這些書,只要能夠善於讀它,必定會有用的。的確是“其智有過人者”,例如蘇秦、張儀兩位同學,故意製造了正反相妨,而又相輔相助的反复陰謀,便使整個天下,在他們手裡玩弄,使天下在他們手里安定。由此而知,今天世界上的故唱和平,實力倡亂的反复陰謀等等,只要你真正懂得《戰國策》的策眼,便可一覷看穿,不會上當的。 同時,我們這次講《孟子》,正好看看孟子與蘇秦等人先後都見到的齊宣王、魏襄王他們,當時的國勢和他們的內政國情是怎樣的。為什麼孟子要這樣說,蘇秦和齊魏兩國的王者,又要那樣做,這是什麼道理?在《孟子》本書上找不出相反的資料,而在《史記》、《戰國策》上,卻可以找出一些道理來。所以我採用了這個研究方法,不但不會使蘇秦“獨蒙惡聲”,也可將《孟子》讀得活活潑潑的,富有生氣,因而更能領略得亞聖之所以為亞聖也。 戊子三十六年,燕、趙、韓、魏、齊、楚,合縱以擯秦,以蘇秦為縱約長,並相六國。 己丑三十七年,秦以齊魏之師伐趙,蘇秦去趙,適燕縱約解。 壬辰四十年,宋公僵逐其君剔成而自立。 癸巳四十一年,秦張儀伐魏,取蒲陽,既而歸之,魏盡入上郡,以謝秦,以儀為相。 丙申四十四年,趙式靈王雍元年,是歲秦稱王。 丁西四十五年,蘇秦自燕奔齊。 戊戌四十六年,秦相張儀免,出相魏。 庚子四十八年,王崩子定立。 辛丑元年,衛更貶號日君。 壬寅二年,孟柯適齊。 癸卯三年,楚趙魏韓燕伐秦,攻函谷。 甲辰四年,蘇秦已死,魏請成於秦,張儀歸,後相秦。 乙已五年,秦代蜀,取之。 丙午六年,王崩,子延立是為赧王。 丁未元年,齊伐燕取之,醢子之,殺故燕君啥。 戊申二年,楚屈勻伐秦。 己酉三年,燕人立太子平為君。 庚戌四年,秦使張儀說楚、韓、齊、趙、燕、魏連橫以事秦,秦君卒,諸侯複合縱。 辛亥五年,秦張儀復出相魏。 壬子六年,張儀死,秦初置丞相,以樗里疾、甘茂為左右丞相。 癸丑七年,秦甘茂代韓宜陽。 我們這次研究《孟子》,是採用“經史合參”的方法。所謂“經”,就是《孟子》七篇的本經。所謂“史”,就是指孟子所處的時代——如齊樑等國當時約略可知的史料。除了《孟子》本經之外,同時配合戰國當時相關的歷史資料,來說明孟子存心濟世的精神所在。 過去我們在年輕的時候讀《孟子》,往往覺得很枯燥乏味,只是為了傳統的要求,作教條式的信仰,填鴨式的記誦,或多或少,總存著不是絕對信服的心理。如果把學力加上年齡,再加上對世事的經歷和觀察,慢慢到了年事老大,才會覺得孔孟之學在人道的立場上,的確是有它聖之為聖的道理。但學力加年齡加閱歷,說來只是一句話,實際上卻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同時夾雜著許許多多的甘苦。所以我認為針對現代情況的需要,用經史合參的方法來認識孟子,也許有很多方便。 講到這裡,順便想起一個歷史上有關孟子的故事,那就是明太祖朱元津的趣事。 朱元漳當了皇帝以後,大概也和我們年輕時的心情思想一樣,非常討厭孟子,他認為稱孟子為“亞聖”,把他的牌位供在聖廟裡,實在不配,因此取消孟子配享聖廟之位。晚年他的年事閱歷多了,讀到《孟子》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一節,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認為孟子果然不失為聖人,是亞聖,於是又恢復了孟子配享聖廟之位。 這個故事表面看起來很可笑,蠻好玩,實際上也正好說明了我們研究孟子的中心關鍵。同時也是英雄與聖人、王道與霸術分野的道理。 現在我們手裡拿的這本《孟子》,第一篇是《梁惠王》即孟子見梁惠王。關於他們的對話,原文俱在,暫時擱在一邊;我們現在先要把梁惠王當時的魏國情勢,作個簡單的了解。 梁惠王便是魏惠王,因為他當時遷都到大樑(河南開封),所以一般習慣,又稱他為梁惠王。 戰國時期的魏國,是和韓、趙兩國一樣,他們的祖先原來都是晉國的重臣。到了春秋末期,在晉昭公之後,便衰弱到“六卿強,公室卑”的情勢。魏國的祖先,也是晉國後期的重臣——六卿之一的魏桓子,他和另外兩家晉國的重臣韓康子、趙襄子,共同陰謀滅了苟家的智伯以後,便三分其地而據以稱強了。這個階段,也正是孔子的晚年時期。 跟著,也就是歷史上所稱的戰國時期開始。魏國出了一位名王魏文侯,他是孔子的名弟子七十二賢人之一、子夏的學生,接受孔子經學的熏陶。孔子過後,子夏講學河西,便是這個時期的事。魏文侯另外還有一位高明的老師田子方。又向當時有名的高士段干木謙虛請教,他和段干木是師友之間的交誼,有很好的感情。因此他把魏國打好基礎,變成戰國初期的一個文化強國。在政治方面,他起用了歷史上有名的名臣西門豹,主管河內(今河北及陝西、山西部分地區),成為中國政治史上內政修明的典範之治。 魏文侯死後,他的兒子魏武侯繼起,在文化的成就上,當然比不上他的父親,但在武功上,則更強大。他用了歷史上名將吳起,同時與韓、趙滅掉宗主國的晉國,而三分其地。 魏武侯死後,他的兒子繼位,乾脆直接稱王,叫魏惠王,也就是孟子所見的梁惠王。 梁惠王當然比不上他的祖父魏文侯,而且也比不上他的父親魏武侯。同時,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比起他父親、祖父的時代,又更複雜困難了,這也是事實。不過歷史上的名將孫武子的孫子———孫膜,打垮他同學龐涓的一場著名戰爭,那個龐涓,便是魏惠王親信的大將。在這以前,魏惠王也曾有過赫赫的戰功,打敗過韓國、趙國、宋國。而且還能威脅到魯、衛、宋、鄭等國來朝,和他建交。同時也一度和秦孝公在外交上建立短暫的和平。 可是魏惠王在歷史上,卻有一件很滑稽的遺憾,也可以說是很滑稽的損失,那便是把一個在他手裡的人才,輕輕地漏過溜掉,使他後來在霸業的企圖上吃了很大的虧。這個人便是使秦國變法圖強的商鞅。 商鞅,衛國人,所以也叫衛鞅,又叫公孫鞅,因為他的本族姓公孫。在當時宗法封建的社會裡,他是不受人尊敬重視的一個青年,因為他的生母不是元配,在宗法社會裡沒有家族地位之故。 商鞅從小就愛好法家刑名之學。因為在他本國不得志,戰國當時的國際之間,又正是人才交互外流的時代,他便到魏國,作了魏國的輔相公叔痤的門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還來不及向魏王推薦,他自己便生病快要死了。梁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問他說:“假如你的病好不了,對我們的國家前途,有些什麼話要吩咐?” 公叔痤說:“我的門客,有一個衛國的流亡青年公孫鞅,雖然年紀還輕,卻是一個奇才,希望你重用他,絕對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見。”梁惠王聽了,門聲不響,也不表示意見。到臨走的時候,公叔痤便叫所有的人退出去,又單獨和梁惠王說: “如果你不肯用公孫鞅,便解決了他,不要叫他出境。”梁惠王聽了只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梁惠王走了以後,公叔痤馬上叫商鞅進來,對他說:“剛才惠王要我推薦我死後的輔國人才,我推薦了你,他的意思不肯接受。我的立場,先有公,再有私。先對國家貢獻是事君之道,再來對你講私話,是盡到我人臣之道以後,才來講你我之間的友道。” 這點要特別注意,在我們上古的歷史文化里,尤其在春秋、戰國之間,常有這一類歷史故事的例子,充分錶示一個人的人格作風,對公對私的道義界別。表面看起來好像很陰險,在說兩面話。事實上他是光明磊落地說明對君道、臣道、友道之間的各別立場,都須要有所交待,才是不負此心、不愧此心。如果說他是陰險,也有陰險的道德,等於後世寫的武打小說,明明要用暗器傷人,但在發出暗器的剎那,還要公開叫一聲“看打!”通知了以後,你能不能逃得過,就要看你自己的智慧和本事了。 因此公叔痤便接著告訴了商鞅:“我的心,對公對私都要盡到最大的力。所以我後來對惠王說,如果不用你,便殺掉你。他似乎同意了我的意見。你趕快想辦法走吧!遲了,就要完蛋。”商鞅聽了,對公叔痤說:“你放心吧!他既然不肯聽你的話用我,哪裡又肯聽你的話殺我呢?”換句話說,商鞅了解梁惠王的心理,根本沒有把他商鞅這個人當一回事。所以他還是暫時留在魏國不走。 梁惠王從公叔痤的家裡出來以後,便對左右親近的人說:“公叔痤真是病得昏了頭,他叫我把國家大事交付給那個衛國來的流亡小子公孫鞅,那是多麼荒謬的想法!真是可悲之至!” 後來商鞅投奔到秦國,三次遊說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計劃,變法圖強,富國強兵,奠下了後來秦始皇統一天下的基礎。過了兩三年以後,商鞅又說動了秦孝公,出兵打魏國,用詐術欺騙了魏國的前線指揮官魏公子印,打了勝仗,使魏國割讓了河西之地求和。才逼得魏惠王遷都大樑。這時候,梁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當時沒有聽信公叔痤的話。公孫鞅也因此而受秦國尊封為商君。所以後來通稱他為商鞅,便是由這個歷史故事來的。 再過十年以後,秦孝公死了,他的兒子繼位,也稱惠王,這便是蘇秦見過的秦惠王。商鞅失了依靠,在秦國的政壇上失敗得很慘,有造反叛變的嫌疑,因此又逃亡到魏國,但被魏國拒絕了,最後走投無路,被秦國追捕回去,受車裂之刑而死。 雖然說歷史上的因果報應,毫釐不爽。但魏國割地遷都這一幕,到底都是導自梁惠王的失策,沒有君子之度的領導長才,糊里糊塗地寫下了歷史上這一出滑稽劇本,徒留後人扼腕長嘆。 孟子見梁惠王,也便是梁惠王最悲憤難受的階段。他與齊國一戰,損失了大將龐涓,同時太子申被擄。又與秦國一戰,損失了公子印,割讓了河西之地,遷都大樑。實在是他心裡最難過的時候,所以他想網羅禮聘外國的人才,例如在齊國聞名的客卿騶衍、淳于髡等人,也都受過他的邀請。尤其他對騶衍的蒞臨,曾經親自到郊外去歡迎他,很隆重地待以上賓之禮。他是受到商鞅這一件事的刺激,很想找到一個振作圖強的能臣,來恢復他父祖的光榮局面,甚至能進而窺圖霸業。 不管他是什麼心理,也不管他是哪一類的領導人物,至少他當時的作法,的確是有迫不及待的求才若渴的意圖。 我們先了解了這些簡略的歷史資料,再來研究孟子見梁惠王的一段,才能找出孟子學說思想的精彩所在,而不覺枯燥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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