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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子張第十九-1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0789 2018-03-20
第十九篇的記載,與上論第九篇《子罕篇》性質有相同之處。 《子罕》這一篇,記載當時孔子做學問、言論、行為的實際教育理論,現在《子張第十九》這一篇,講到孔子的學生乃至門人,受孔子教育以後,對於孔門道學的發揮。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上面所說的,在孔子的言論中間,提到什麼要緊的事,都是“君子、君子”,到了這裡,子張提出來的是“士”,我們由此可以看到先後時代上的稍有不同。中國的“士”,我們曾提到過的,每十個青年中選一個比較有學問、能力強的人為士,這是中國的選舉雛形,現在的選舉是西方式的,中國古代的選舉精神,一直到漢代,表面上都是如此,真正自由民主的選舉,推出來為社稷服務的就是“士”。現在子張說,為什麼國家社會需要知識分子的士?這個知識分子的觀念與現在稍有不同,當時的知識分子是為人群需要的“儒”。 “人之需也”,子張說一個知識分子要“見危致命”,看到國家社會艱難的時候,只好出來,挑起這個責任。在《禮記》中也有過同樣的話。如我們經常標榜的文天祥,他之當宰相,是很可憐的任務,等到南宋末代最後沒有辦法的時候,才發表的,他本可以不干,換句話說你們吃肉過好日子的時候不要我,現在卻要我了!但文天祥可沒有這個不爭氣的觀念,這也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士所謂“見危致命”的典型,艱難危險的時候,你既然要我,我就來了,準備這條命賠進去。

當然,除了文天祥以外,歷史上許多開創的時代中,也有很好的事例,不過,對於成功的一面,大家覺得不夠醒目,所以未提。例如郭子儀,便是一個見危致命的典型。 “見得思義”,就是得到什麼利益的時候,或者有功勞酬庸的時候,就要考慮了。 “思義”就是考慮是否為我們本分所應得的?不能隨便得。由此可見中國文化要求一個知識分子,士大夫階級的所謂“儒者”,是這樣嚴格:最艱難困苦的由我擔,好的由你們大家拿去,我不一定要。 中國古代文化對於祭祀天地祖先鬼神,非常重視,譬如十二月廿四的祭灶,也是幾千年的歷史了,雖然看起來是迷信,其實有重大的意義,當然祭祀行禮的時候,要規規矩矩,如面對神靈。現代的科學只是講看得見的一面,還有看不見的一面,正在摸索。這看不見的一面,至少現在科學還無法證明有沒有,一個真正大科學家不敢說沒有,所以對天人之間的祭祀要“思敬”。

“喪思哀”,死了人是喪,這是狹義的講面對喪事要有沉哀的心情,如講中國《禮記》,這個喪字包括有更大的意義,如時代的失敗。今日在座的人,相處此地,內心都有無比的悲憤,都應有責任問題的痛思。子張說要做到了這四點,才夠得上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士,不愧為一個讀書人。這一點我們要認清,自己的國家文化中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構成為士的條件有如此之難。 孔子去世以後,子張在教學生,也就是繼承了孔子精神,從事社會教育。 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這八個字很難。 “執德不弘”,執就是抓住,譬如信仰就是抓住某一思想為中心。 “德”是廣義的,包括道德之德,真理。我們普通一每個人都有這種德,譬如看見別人做好事,心裡一定肅然起敬,看見人家有好畫,心裡也很欣賞,讀書時感到書中的道理很對,也很開心。但是我們照著做了沒有?沒有,這就是“執德不弘”。我們沒有這樣遠大,我們也服從真理,看見好人好事也很欽佩,但是自己做起來,沒有那麼積極,不能發揮。 “信道不篤”的“道”並不只是宗教的“道”,包括一切真理。我們人生的體會,有時明明知道是這個道理,但到處理事情的時候,自己的個性、脾氣一來,就不管道理了,這就是“信道不篤”,不踏實。上面這八個字,是我們最容易犯的錯誤,老實講不但是普通人如此,有許多宗教徒也如此,他們對信仰應該是堅定,但據經驗看來,有時候只好對他們付之一笑,常常發覺他們都是“執德不弘,信道不篤。”他不見得對那個宗教真正有認識、有信仰,像這種人教他得意也不可以,“焉能為有”,他得意就會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讓他失意也不可以,“焉能為亡”!他又會失意忘形。換句話說,自己沒有建立一個人生觀,自己沒有中心思想,受環境的轉變,有的人沒事做時,會很痛苦,就是因為自己沒有中心思想的修養,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閒居,就沒有關係,否則的話,閒居時就很可憐,這情形就是子張這個話,“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張認為要做到“執德能弘,信道能篤。”自己有中心思想才可以。能處有處無,坦然自在。

有容德乃大 子張、子夏這些人都是同學,孔子去世後,子張在教學,子夏也在教學,後來荀子這一派都是由子夏這一派流出來的。子張、子夏都有學生,有一天有這樣一件事: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學生,碰到師叔(子張少子夏四歲),就問師叔什麼是交朋友之道,子張就反過來先問,你的老師是怎麼告訴你們的呢?子夏的學生說,我們老師教我們,對於可以交的朋友,就和他往來作朋友,不可以交的朋友,就距離遠一點。子張就說,那對不住,我當時聽到我們的老師孔子所教我們的,和你老師所教你的不一樣。 (子張也蠻會講話,他並不說你們的老師講錯了。)我所聽到我們老師是說,一個人處社會交朋友要尊賢,有學問有道德的值得尊敬,而對於一般沒有道德、沒有學問的人要包容他,對於好的有善行的人要鼓勵他,對不好的,差的人要同情他。假定我是一個有道德修養,有學問的人,自己是個君子,那麼對哪一個不可以包容呢?假如我自己是一個混蛋,那麼自己不必拒絕人,人家先討厭我了,何必還要去拒絕別人?

這一段記載得很老實,就是講子張和子夏都是孔子的學生。一個教育,一個思想,到了第三代就大變。好比三民主義思想,到現在考試起來就很難。這是說一個學問的發揮,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範圍擴充了,方向就兩樣,這是第一個觀點。第二個觀點,就看到子張的見解,比子夏的見解是高明一點,作人的道理是應該如此,對於不及我們的人,不必討厭他,要同情他,能夠幫助的就盡量幫助他,即使不能幫助也要包容人,原諒人家一點,如果自己是對的,當然要助人,自己不對就免談,所以子張的見解是比子夏高明。 雕蟲小技大有可觀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這是講學問和人生修養的道理。子夏說,人生天地間的學問,分門別類,不止一種,雖然有很多小道,如下棋、寫中國字、作詩、刻圖章,甚至於打牌吧,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學問,只是小道,古人所謂雕蟲小技,但也是學問,並不簡單,都很難,如果深入去研究,都會有所成就。但為什麼它是小道呢?是說一個人的精神思想,前面的目標不放遠大,專抓一點小成就當成大學問,就被困住了,像掉進泥坑里去了,爬不起來,所以君子不取小道,寧可走大路,但現在時代不同了,這個事也很難講,譬如八股文,寫文章也是小道,但現代的青年連小道都做不好。

講人生修養,一個大丈夫,不管對哪門學問,都要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不要被它困住了。因此,反過來講,對於下棋、打牌等等,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不被它困住的,不能不算是學問。如困住了的話,就變成了“致遠恐泥”。有一個朋友的孩子,在大學讀書,成績很好,文章也好,字也好。我這位朋友還嫌他兒子的毛筆字寫得不好,要我勸他的孩子去習毛筆字。我告訴他現在已經到了用打字機的時代,而且一支筆千餘元,一錠墨二千餘元,一張宣紙又好幾百元,已經寫不起了,將來孩子學成能創業,何必一定要書法好?正是:“銷磨百代英雄氣,殿體詩書八股文。”殿體書又名殿閣體或臺閣體,就是在皇帝面前應試所寫的字體,現在印刷界稱之為“正楷字”的。這些都是小道。但是現在很可憐了,沒有真正的文化,人家外國人來看中國文化,我們拿什麼給人家看?動輒到故宮博物院。到了故宮博物院,心裡一個慚愧的念頭——沾祖宗的光!我們這一代有什麼給人家看?我們自己真值得反省,我們只拿書畫、音樂這些小道當作文化,而且現在還拿不出來,即使拿得出來,也不過只是做做表面工作,在精神思想上,一點都沒有建立自己的文化,這個問題很嚴重。因此子夏所講的小道也有可觀,對此實在有很多感愧。

學問無盡歲月難留 子夏曰:日如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這是子夏告訴學生做學問的道理。我們看到子夏教學生的這兩點,真有無限的感慨。子夏說,一個人應該每天反省自己所欠缺的,每個人都有所缺乏的,不要認為自己有一點知識就滿足了,還要再去補充、學習。每天補充自己所沒有的學問,一個月接著一個月,有恆心不丟掉,不忘記所學的,這樣才真可說是好學,就是有恆。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夏說,一個人知識要淵博,但是知識越淵博思想越沒有中心。這一點大家要研究一下,特別注意,尤其搞思想的人要注意。不但是現在社會,古今中外的知識分子都是一樣的,知識淵博的人,思想反而失掉中心。不過也許我這個看法是錯的,如果知識淵博,人品又好,修養又有中心,那一定是第一流人物,這種人很難辦,什麼都沾不上,軟硬都不吃,其實,一般的知識分子,並無可怕之處,都是很安分的。我也常常和學生說笑話,將來時代是你們的,你們還年輕,我也看不見了。你

們將來做事,萬一碰到知識分子搗亂,很容易辦,多送他一點錢,弄一個清高的官給他做,然後給他聲色犬馬,就什麼都沒有了。試看歷史上,皇帝們,對付文人很簡單,都是這個法子,給什麼翰林院,什麼大學士,等於一個顧問,上了班泡杯茶去吹牛,再賞黃金多少鎰,另外賜幾個宮女給他,他再也沒有精神來惹事了,就完了嘛,很容易安排的。對人,學問並不一定可貴,但是文人有知識,最喜歡亂叫。我們幾十年來,社會亂成這個樣子,首先鬧的還不是一般不成器的知識分子。借題發揮來鬧,對某一人不滿意,就借題發揮的鬧,結果把一個國家鬧成這個樣子。這些人也真可憐,沒有中心思想,而且多半是窮極無聊,處處不滿意,實際上是鄉巴佬說朝廷。這就是博學不一定有用,博學要篤志,有一個中心,意志堅定,建立人品,那麼知識淵博,有如一顆好的種子,意志的堅定是肥料,培養出花和果來。內在沒有一個中心,知識越淵博,思想越危險,覺得樣樣都有道理,容易動搖,應該是真理只有一個,要把它找出來,所以要篤志。

“切問而近思”,切問就是經驗,多聽多問。但要注意,中年人都體會得到,人生經驗多了,結果容易走上兩條路:灰心或怨恨,覺得自己幾十年都上當,社會上沒有真理,切問包括了經驗,所以有了經驗還要近思,要真正有思想學問,去體會人生經驗就好了。近思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思想要有中心,一個是不要想得太虛玄太高遠,要切近的其實的思想,人生到底沒有什麼太高遠,不必向外找,我們知道朱熹先生寫一本書叫《近思錄》,就是取這句話的意義。子夏教育學生,如果能做這兩句話,那麼孔子所標榜的“仁”這個學問的中心就有了。 體相圓融用之不窮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 子夏說,社會上各種做工藝的,自己必須有一工藝場地,才能專心做成他的事情。知識分子的求學,首先要認識,學術知識是一回事情,透過知識還要建立一個東西,這個東西無以名之,稱它為道。一切學問為了道而學,知識學問都是為了培植這個道,知識並不就是道。 “道”是什麼呢?這個問題就像“仁”一樣,討論起來就大了,就麻煩了。我們可以簡單的分三方面來講:有它的體,有它的相,有它的用。體就是中心,形而上的。相就是它的現象,譬如全部四書所講的關於人生的行為思想,都是道的相,這個相為達到人生目的就是用。這是簡單的解釋“道”的體、相、用。如果嚴格講起來太多了,這裡不發揮。

子夏曰:小人之過也必文。 講到人生的修養,後來中國文學中常用“文過飾非”四個字,其出典在此。自己有過錯了,粉飾一下,掩護一下。子夏說,一個小人對於自己的過錯,總想辦法說出一套理由,把過錯掩蓋起來,一個君子自己錯了就承認錯了,所謂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和太陽、月亮一樣,偶然有一點黑影,大家都看得見,可是等一下就會過,仍不失原有的光明。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這是下論曾經提到過讚揚孔子的話。他說一個人有高度的修養,就是君子之人,有三種變相:看起來不可侵犯,實際上跟他一親近,又非常溫和,充滿了感情,但聽他講話,儘管他說笑話,但他言語的內容,又非常莊嚴,不可侵犯的。這是講有高度修養的人。上論中有這三句話的同義語用來形容孔子,他這裡再重提一下,強調君子學養的典型。

交淺不言深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 這個地方子夏教學生們將來作人處世的道理,上面兩句話是講如何做領導人,下面兩句話,是講做別人幹部,“臣道”應有的態度。他說一個君子,要指揮下面的人,需要他們做事的時候,必須先要建立起來他們對自己的信念,當他們對自己有了信念,然後要他們做事,雖然沒有告訴他們所以然,他們仍會做到。當部下對自己還沒有信仰的時候,要求他們過多,他會以為是找他麻煩。一個領導人,在與乾部之間沒有建立信心以前,雖然是為了乾部的利益而想的辦法,但乾部們反而誤會你在利用他們,損害他們的權益。一般人的心理如此,人是最難對付的,所以待人處世必須以信,信之重要在此。 第二點,說明作為一個高級幹部的人,要對主管長官提出建議之前,先要自己估計,有沒有在領導人心中建立信任,真正對自己有了信任,再依信任的程度,作適當的建議才對。如果長官對自己的信任還不夠,則自己提出來好的意見,往往會得到相反的結果,上級反而誤會,懷疑你在毀謗他、反對他,這問題就大了。我們讀歷史,甚至看,唐太宗的意見,常常被魏徵、房玄齡這班大臣碰回去。有人說魏徵、房玄齡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唐太宗,魏徵如果沒有碰到這種好老闆,老早被懷疑了。唐太宗到底是唐太宗,能信任大臣,包容大臣的反對意見。張良何以不找別的老闆而找劉邦?也還是劉邦了不起,對他言聽計從,這都是說明長官與部下之間,要相互有信,下對上敬信,上對下信任,才有偉大的成就。如互信不夠,沒有真誠的溝通情感和思想,問題就大了。 大行與小節 子夏曰: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我們要注意,這兩句話是子夏說的,平常很多人都誤引述是孔子說的,“閒”就是范圍,上古的時候沒有房門,晚上睡覺,門用木架子擋著就是了。當年在大陸的西南、西北地區就可看到,一些山洞的門口用木架一擋就算了,並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閒”。子夏主張大德、大原則不要超出範圍,不可以輕易變更,小的毛病大家都有,不要過分責備。人能做到這樣也就很好了。那麼子遊說話了: 子遊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講到這裡,是記載了子夏教學的事。孔子死後,子夏在河西講學這個階段的事。他的同學子遊說,子夏所教的這些年輕學生們,“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這裡“灑掃、應對、進退”六個字,是古人的教育,包括生活的教育、人格的教育,是中國文化三千年來一貫的傳統。如果有外國人問起我們中國文化教育方面,過去的教育宗旨是什麼?我們不是教育專家,專家說的理論是他們的,我們講句老實話,中國過去的教育,主要的是先教人格的教育,也就是生活的教育。美國也講生活的 教育,但美國的生活教育是與職業,與賺錢相配合,而我們過去的生活教育是與人格的建立相配合,不管將來做什麼事,人格先要建立。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教育。現在我們的教育跟著西方走,所謂的生活教育,則是美國式的生活教育,教出來的孩子,先以能夠謀職業,有飯吃,謀生為第一。這其中差別很大很大,這是教育上一個大問題。當然將來會變,依我的看法非變不可,不變就不得了。社會自然會使它變,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不是偶然的,到了某一情勢、某一階段,自然會變。 過去孩子們進了學校,首先接受的教育就是“灑掃、應對、進退”這幾件事。 “灑掃”就是掃地,搞清潔衛生等,我們現在小學、中學都有,好像和古代教育一樣,其實是兩樣的。我們從西方文化學來的教育,制度變了,教務、訓導、總務三個獨立。等於一個政治,三權分立,三樣都不連繫,結果三樣都失敗。教務只教知識沒有教學問;訓導是空的;總務呢?下意識中就認為是搞錢的。變成了這樣,可見我們整個教育制度沒有檢討,因此學生對學校大體上都是壞印象。中間細微末節的事還很多,譬如老師下命令搞清潔,就沒有一個搞好清潔。我經常說搞總務之難,一個好的總務,是宰相的人才,漢代的蕭何,就是搞總務的。總務這門學問,在學校裡有家政系,(這個翻譯得不好,實際上就是內務系。)訓練內務人才。但總務始終很難搞好。任何一個機關團體,一上廁所就發現毛病,管總務的也不可能每於去看每一個抽水馬桶,這就可見總務上管理之難。至於灑掃方面,現在的青年連地都不會掃,雖然中學小學要掃地,可是拿到掃把揮舞,反而把灰塵揚得滿天飛,抹上桌上灰塵,轉身反而抹到牆上,連灑掃都沒學會,生活教育真不容易。再其次的“應對”,更成問題。現在的學生幾乎不會應對,如問他:“貴姓?”他就答:“我貴姓某。”“府上哪裡?”他會說:“我府上某地。”就是如此,應對的禮儀沒有了,這是大問題。最後“進退”更難了,一件東西該拿不該拿?一件事情該不該做?是大學問,小的時候就要開始教。如吩咐去向長輩拜年,到了親友家,該站該坐?站在哪裡?坐在哪裡?進退之間,作人的道理,都要注意教育,現在這些都沒有了。古代的教育,就從灑掃、應對、進退這些地方開始。 中國的古禮,周公之禮,六歲就讀小學,小學就從這種生活規範學起;進一步八歲十歲認字;十八歲入大學,那是學大人。所以中國文化,小學這個階段,就是求作人的知識,先培養一個人,然後再講高深的修養,才是大學之道,這是我們中國過去文化教育的路線。 現在我們看到這個時代真可憐,很差勁,“灑掃、應對、進退”統統沒有了,非常嚴重,這不能全怪學校,幾乎每個人都要怪自己,因為現在我們搞得不中不西,不今不古。如果完全西化還好,西方人還是蠻有禮貌的,儘管有的披頭散發,像嬉皮一樣,他對人還是有一套,很有禮貌,也許他只穿一雙膠拖鞋來,但對美國人不必要求這些,因為他們很節省,以頭髮來說,美國孩子一年中難得有一次上理髮館,普通家庭婦女,都是自己動手的,節省得很,只有英國講究衣飾派頭,所以不要以為外國人平時穿著不好就沒有文化,當他們參加社交宴會時就很講究了。人家有人家一套禮貌,可憐的是我們這一代青年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們這一代必須特別為下一代著想。這是對“灑掃、應對、進退”大概說了一下,如果詳細說中國傳統“灑掃、應對、進退”的沿革,可以出一本專書了。 子遊批評子夏,說子夏辦教育,教的學生,“灑掃、應對、進退”這幾件事勉強還可以,不過這是枝末的問題,他還沒教人家根本。外形都教得很好,沒有內容,怎麼辦?他這個話傳到子夏耳裡,子夏就說,我這個老同學的要求太苛刻了,太過分了。應該從哪裡先開始?哪一樣放在最後?乃至哪些應該放棄了?換句話說,辦教育的人,造就後一代,要觀機設教,沒有固定什麼叫先本後末的事。基本上就要完成一個人格,人在外形上做好,“灑掃、應對、進退”懂了以後,慢慢就會達到 內心。譬如種植草木,要有個區分,不能混合。同樣,教育學生,對人才的資質要有自然分類。如果施教如下雨一樣普遍澆下來,可是青菜所吸收的雨量和大樹所吸收的雨量各不相同,這中間因受教者的本質不同必須有所區別的。不管如何,從事教育的人,固然希望後一代好,但基本的教育最要緊,雖然它是注重形態,可是形態也要教好,怎麼可以隨便說它沒有用呢?至於再進一步,由生活教育一直到精神教育的最高處,不是我們做得到的,要聖人才可以教人馬上悟到“道”的真諦。 學與仕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這兩句話要注意,後來一直成了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講到這裡,我的感慨特別多。過去我們中國文化,都是走這兩句話的路線,我們翻開歷史來看,覺得很可愛,過去的人所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旦成名天下知。”學問有成就,考取功名,做了官,揚名天下。可是做了官以後,始終不離開讀書,還在求學,每個人都有個書房,公餘之暇,獨居書房不斷進步,這是古人的可愛處,就是“仕而優則學”,儘管地位高了,還要不斷求學。 “學而優則仕”,學問高了,當然出來為天下人做事。然而到了現代幾十年看來,只有“學而優則仕”,至於說“仕而優則學”就少有了,而是“仕而優則牌”,閒來無事大多數都在打牌。有的買了線裝的二十五史等書,我擔心放在那裡將來會被書蟲蛀了,因為他都在打牌,這正如所謂:“青瑣瑯嬛飽蠹魚。”所以我深深地感慨,一個時代的風氣之可貴,我們要為後一代做好榜樣,我們已經害了自己,害了社會,絕不要害後一代,對後一代培養好,使國家未來的前途,看到光明的遠景,我們這一代再不能馬虎了。歷史上,如司馬光做了這麼大的官,是他著作的,退下來,公事之餘,他就著作、讀書,千古的名著,不是簡單的。現在讀書的風氣沒有了。剛才說笑話,“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牌。”現在這個風氣又過去了,不是“牌”了,仕而優則“舞”,下班以後跳茶舞、喝咖啡等等,花樣多了。這就說到社會上讀書的風氣的確是很重要。其次我有另一個很大的感慨,過去辦教育的只是犧牲者,一輩子從事教育,的確是犧牲。很多人教出來的學生地位很高了,回來看老師還磕頭跪拜的,學生為什麼如此?是老師對教育的負責,學生終生的感謝。現在不然了,學而優則商,讀完了書去做生意,生意做垮了就“商而不優則仕”,搞一個公務員噹噹,公務員再搞不好,於是“仕而不優則學”,轉過來教書去!這怎麼得了?我這話是老實話。前幾年確是如此,看到這種情形,身在教育界就感慨良多了。時代的趨勢變成這樣,我們對於子夏這兩句話,應該要深切地反省深思,今天的社會,所謂中國文化、中國教育,到了這種情形,應該怎麼辦? 我們從文化資產中,看到歷代名臣的著作太多了。至於名家也不一定是地位高,官做得大。如清代的鄭板橋、袁枚這幾個名家,官位只不過是當縣長而已,而且他們也不想做大官,當了縣長以後,年紀輕輕就辭職了,回家之後以名士的身份從事著作,所產生的影響非常大。而我們現在,好像已經沒有這個精神了。現在天天在講中國文化,而中國文化人——知識分子,這個讀書的精神可變了。最近以來,有許多年輕的同學,討論到著作的問題,我告訴他們,現在的教育,由小學一直到大學,這十幾年讀書,所浪費的精神的確不少,都在應付考試。孩子們真可憐,而用腦力記下來的東西,考試完了以後,連影子都沒有了,這些學問到底有沒有用,將來至少在文化教育史上,是一個大問題,現在我們也許感覺不到,但歷史是一個天平,將來是要算總帳的,現在的年輕學生,把腦力用在不必要的記憶上,但到大學以後,開始想真正讀書的時候,已經缺乏這個精力了,而且心靜不來,沒有讀書的習慣。當年我們讀書的時候,是盡量的吸收,裝進來,當然也啟發了自己的思想,但沒有像為了考試那樣,去擔心應付這些記憶,而讀得非常輕鬆,到二三十歲的時候,對於以前讀進來的書,統統發揮出來了。尤其碰到作人處世的時候,把原來所吸收的東西,盡量發揮出來,可真的很有用。現在的年輕朋友,他們可以說沒有真正讀過一本書,而近年來,小學的孩子所具有的知識,比二十年前的孩子又多了許多,但真教他對學問修養下一個決心,他就做不到了。所以我們可以預言的,將來我們國家民族對這個問題,會深深感覺到害多利少,會很痛苦的。這是由“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兩句話聯想到的。 再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古人不但是讀書,而且把工作經驗和學問融化在一起,所以寫真有價值的著作,準備流傳。我們看古人有價值的著作,如講中國政治哲學吧,絕對離不開《管子》。但是《管子》這本書,就不是像現在我們這樣,為了拿一個學位或是為了出名而隨便亂寫的,而是從他一生的經驗,乃至從他在歷史上有名的“一匡天下,九合諸侯。”——這是孔子對他的評語。管仲原是一個犯法的罪人,齊桓公起用他以後,他能夠九合諸侯。當時的國際關係比現在還難做好,而他能前後開了九次國際聯合會議,而且大家非聽他的不可,並沒有用原子彈壓迫別人,也沒有利用石油控制別人,就把政治上一個混亂的時代,領導上了軌道。所以孔子非常佩服他。以他這樣一生的事功,也只寫了《管子》這一本書。不過後人再研究這本書的內容,認為真正是他寫的,不過十分之三四,有十分之六七是別人加進去的,或是後人假託他,或是他當時的智囊人物增進去的。但不管如何,這本書對中國的政治思想、文化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說比孔子的思想還早。他這樣以一生的經驗,只寫下了一本書,可見古人著作,慎重得不得了。還有一本《商君書》,秦始皇以前的秦國,他之所以特別強盛起來,就靠商鞅變法,他是講法治的法家,也可以說以法律作統制工具的政治家。秦國用商鞅以來,一直主張法治。這本書究竟真假的成分多少,我們不去管他,但在中國法家政治思想上非常重要,要想研究思想鬥爭,這些書是不可少的。我們一般人,這幾十年來接受外國哲學思想,比接受自己的哲學思想更多,洋裝書比線裝書看得多,這也是一個大問題。滿清入關打明朝的兵法,就是用了一部,雖然這個話太概括,也未免太輕視清朝了,但是大體上是如此。雖是一部小說,所包括的外交、政治、經濟、軍事、謀略思想太多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人打中國以前,幾乎日本全國的人都在讀《孫子兵法》與,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而我們現在的年輕人看過這些小說的,實在是少之又少了。 我們研究文化鬥爭,一定要把別人的根挖出來,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挖出了敵人的根在什麼地方,然後知道他下一步是怎麼走,知道他必然是什麼路線,而且實際上歷代講統治的人,內在都是用法家的思想與原則。雖然商鞅變法自己是失敗了,而這部《商君書》,他和《韓非子》等這些法家的著作一樣,在中國政治的運用上,都是很重要的典籍。假使研究鬥爭的手段,在這些書裡,可以找出來的例證太多了,是用不完的。 這也就是說明了“仕而優則學”,一方面工作服務求經驗,一方面不斷求學,增加學識的淵博以開拓心胸,再配合自己為人處世的實驗,而產生的學問,這是中國文化講學以致用的精神。但是現在和學人文科學的學生們談談,真覺得悲哀,連自己中國的歷史都沒有學好,只學了研究歷史的方法,而中國古人讀歷史不是走這個路子,讀懂了以後,自然知道方法,現在更可悲哀的,有中國學生去美國研究中國學問,如中國史、中國文學等,或是只研究一節中國斷代史的某一點,就拿到了學位,想想看這該多可憐!這個樣子讀歷史,學位是有了,而對於歷史與人生的配合則不曉得。這也是我們要注意的,將來對後代的教育,對自己工作與處世的方面,也許會有新的認識。所以“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這兩句話,我們今天讀來,是有無限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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