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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陽貨第十七-2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2854 2018-03-20
古老文化社會的通病 下面跟著這一原則,講許多人事道理。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我們中國人經常罵人鄉原,什麼是鄉原?鄉就是鄉黨,在古代是普通社會的通稱。這個原字,也與願字通用。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來樣樣好,像中藥裡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著他,可是對於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對意見,也說不錯。反正不著邊際,模棱兩可,兩面討好。現在的說法是所謂“湯圓作風”或“太極拳作風”,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這一類人儒家最反對,名之為鄉原,就是鄉黨中的原人。孔子說這一類人是“德之賊也”,表面上看起來很有道德,但他這種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間不作定論,看起來他很有修養,不得罪人,可是卻害了別人。總要有一個中心思想,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這是知識問題,凡事都要深入,不可道聽塗說。有時處理業務,對於一個人、一件事,千萬不可道聽塗說,拿新聞採訪工作來說,在路上聽到的消息要留心,但千萬不可隨便下定論,更不可據以發表傳播,一定要先把資料找齊,弄清楚事實的真相,否則道聽塗說,在德業上是要不得的。有一次我和一位哈佛大學學生談起,說他們這個國家真危險。我對他說,你們那些國會議員,那些政策,即使有一百個我們中國的諸葛亮一樣的政治家,也沒有辦法。你們那個樣子的民主,隨便哪一個國會議員都可以任意提意見,你們那些秀才們既不出門,又不懂天下事,台灣在地球上的哪一個位置都不知道,要想靠這樣的人來決定東方的政策,怎麼搞得好?這些人的知識就是道聽塗說,絕對不曾深入。道聽塗說這句話,就是告誡我們,不管讀書做學問,或者道德修養、作人處世,都要深入求證,不能胡亂相信傳聞。

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用這個“鄙夫”的名詞好像孔子在開口罵人,等於後世罵人“匹夫”一樣。這“匹”的意思,就是一個。其實這並不一定是罵人,意思只是說“一個人”或“這個人”,再白話一點就是“這個傢伙”的意思。而這裡所記載的“鄙夫”之“鄙”,就是“鄙俗”的意思,“鄙夫”就是沒有學識的、很糟糕的這種人。如我們給人寫信,稍稍帶一點古文筆調寫,謙虛一點,自稱鄙人,但後來又有人改寫作“敝人”,實際上該寫作“鄙人”,而且這兩個字,還要寫小一點,放在旁邊,以表示謙虛,自己是鄙夫。這裡孔子稱人為鄙夫,等於是在罵人。因為當時各諸侯之國的政壇人物,他所看不慣的太多了,他認為這些人都是鄙夫,他說這班人怎麼可以主持國家的大事呢?他說這些人連最基本的修養都沒有,當他在功名權力拿不到的時候,就“患得之”,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辦法,爬上這一個位置。等到爬上了這個位置,權力抓在手裡了,又“患失之”,怕失去了已經得到的權力。一個大臣,沒有謀國的思想,沒有忠貞的情操,只為個人的利益而計校,深怕自己的權力地位失去,於是不考慮一切,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打擊同事、打擊好人、嫉妒賢才等等都來了。孔子在這裡就是說明私慾太大,沒有真正偉大的思想、偉大的人格和偉大的目標,只為個人利害而計較的為鄙夫。後世“患得患失”的成語,就是根據這裡來的。

這幾條都是連起來的,說明了一個人修養與人品,以及出來做事、為人處世的原則。下面就轉了,討論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論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盪。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他說上古時候的人,有三點毛病,是社會的病態,也是人類的病態。但到了現在,“或是之亡也”——“或”為“或者”的意思,“是”為“這個”的意思。這就是說如今看來也許這三項毛病,都變得更壞、更糟糕了。用一幅畫來作比喻,古人的畫畫得這麼好,但其中還有三個缺點;不過現在的藝術家,比起古人那些缺點來更差了,還夠不上古人認為是缺點的那個水準,也就是說古人認為是缺點的,比現在認為優點的還要更好得多了。下面孔子說講了這三個缺點:古代的人狂,這個狂在古代並不一定是壞事,不是現代觀念的狂,現代對神經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個限度的。孔子說,古代的狂不過放肆一點,不大受規範,現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則盪,像亂滾的水一樣,興波作浪。古代的矜,比較自滿自傲,但有一個好處,因為自己要驕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於是比較廉潔自守,人格站得很穩;現在驕傲自矜的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慣,而有一種忿怒暴戾之氣。古代比較笨的老實人,還是很直爽的;現在更糟了,已經沒有直爽的老實人,而社會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裝的笨人,只是一種狡詐的伎倆而已。

這是孔子當時的感嘆,事實上我們知道,這三點等於是觀察人的六個大原則。我們讀到這種地方,要特別注意,這是對於一個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講究看相,這就是“相法”,不過這個“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紋,而是看神態,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來了。當領導別人,或與人交往的時候,部下同事狂一點沒關係,有時還蠻欣賞其狂,就怕不夠狂,有本事不妨狂一點。如果是狂而盪,就問題嚴重了,狂到不守信諾,乃至把公家的鈔票用光了,對什麼事情都亂來,就要不得。有才的 人多半狂,愛才就是懂得欣賞其狂,不要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自己不喜歡的,不必要求別人也這樣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諸盪,這個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個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賞,一個人沒有個性,不傲慢就是沒有味道,每個人都有他獨立的個性,但有適當限度。假使傲慢而變成憤戾之氣,到處怨恨,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使他滿意的,即使他單獨自處,也會跟自己過不去的,那就過於憤戾,這很不好。愚、老實沒有關係,可不要故玩老實,偽裝老實,所謂“貌似忠厚,心

存奸詐。 ”那就大成問題了。這狂、矜、愚三條,有相對的六點,外在是觀察別人,內在是反觀自己修養的準則,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的,現在又重複地放在這裡。看起來好像是重複,實際上是一個小結論。說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幾種情形,更有問題,簡直不可談了。為什麼如此呢?我們再把下面接下來看,就知道了。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這與上面的狂、矜、愚三條有關,這三點是對的,並沒有錯,但是太過分了,反而不對。孔子就說,為什麼自己的修養以及對待人要注意這三件事呢?他說因為“惡紫之奪朱也”。朱是紅色,為正色,紫是紅得過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奪了朱色。他又用音樂來比方,在當時鄭國的音樂最下流、最奢靡,所以孔子最反對鄭聲把正統的音樂搞壞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會講,可是沒有真正的思想內容,乃至亡國覆家。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人,要千萬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

往往在嘴巴上不讓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連累家人,甚至覆國,古今中外歷史上,這種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這段文字上看容易懂,剛才我說這三點與上面狂、矜、愚三點是連貫的,如蕩之於狂,紫之於朱等等,都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情形。一個人的學問、道德、修養,最怕是成為似是而非。講到惡紫奪朱,我們想到歷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滿清入關興了許多文字獄,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時代,當時大家都還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為了迎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 死的太多太多了。有的為了幾句詩,就大興文字獄,當時的刑法,不但是當事人處死刑,還要滅九族。 其中就有一個與“奪朱”有關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詠紫牡丹的詩,其中有兩句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這位作者實際上是不是有意,無法知道,不過從文字上看,的確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說“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漢人。這兩句詩被地方官吏報上去,於是大興文字獄。這兩句詩還可以說“罪”證確鑿,後來有些文字獄就很可憐了,所認定的“罪”證非常勉強,像有一個文人,在他的一本書中夾了一張字條,有“清風不識字,何以

亂翻書? ”兩句話,被人發現報上去,說他藐視滿清沒有文化,也大興文字獄。 這是今日看到“惡紫之奪朱也”這句話,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獄,都是做得太過分了。 法爾如是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有一天感嘆地說:“我想永遠不說話了。”這句話看來好像很平常,年輕朋友們看了這句話,不會有什麼感觸,年紀大的人就會有所感觸了,尤其到了某種社會環境的時候,真是不想講話了,因為無話可說。所以孔子到了晚年,也有這個感嘆。那麼子貢就說,老師你都不肯說話,不教我們,我們將來就不懂,也沒有辦法闡述你的思想了。孔子就說,人何以一定須要講話?真正的學問,並不一定是讀死書的,觀察天地就知道,上天曾經說過話嗎?天從來沒有說過話,可是春夏秋冬四時,運行分列得如此清楚,這樣有規律;萬物在天地之中,也照常生長。天地何曾說過什麼話!這是文字的解釋。

但在這裡有個問題要討論了:在這個地方就講到中國儒家、道家思想,都是一個體系的。孔子這裡提到天道,老子也非常注重天道,老子教我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老子思想。現在老、莊思想,在外國無論歐洲、美洲都流行起來,身為中國人,對於老、莊思想的中英文有關書籍,須要閱讀,萬一有機會到外國去,也許碰到一個外國人談起這些來,而自己身為中國人反而不知道,這是很難為情的。據我所知道,外交官中沒有讀過老、莊,因而在外面丟人的,已 有很多。不但老、莊,外國人研究中國佛學、禪學的就有很多。這兩天又來了兩個學生,是比利時人,原在中國讀過書,在比利時成立了東方文化中心,教了很多學生,現在碰到很多困難,一些高深的問題解決不了,回來準備補充,由政大一位老教授介紹來找我,研究一些中國文化方面的東西。所以老、莊方面,現在全世界的譯本有好幾十種,王“老子”、孫“老子”,各人的見解,各不相同。我們都知道老子他曾經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效法地,地效法天,

如何去效法?天效法道,道又是什麼?沒有定義。道又效法自然,於是有人說,老子的思想,道以外有一個東西“自然”,而認為中國道家的思想,就說宇宙萬有是“自然”的。 問題就來了。什麼是自然呢?因此在外國有一派,說老子是唯物的。他們列舉《老子》裡的東西,作這樣的說法,有一位外國的學者聽了這種說法來問我。我告訴他,不但是老子,我們中國幾個大聖人,都從來不談唯物主義的,但是物質卻被包括在其中了。這位外國學者就引用“道法自然”這句話來質疑,我問他是看哪一本書上來的?他說是從中國人所翻譯的一個外文本子看到的,我告訴他是翻譯上的錯誤。 (我的原則,有人來討論問題,如果說是某某人如何說,我則不表示意見,因為這已經牽涉到人,如果說書本上如此說,或有人有此說法,我才作答,因為這不牽涉到人,只是就事論事。)先說“自然”一詞:我們對於“自然科學”這個名詞的來源,這個問題我們特別要認識清楚。當年開始接受西方文化的時候,對於“哲學”、“自然科學”、“化學”、“物理”這些名詞,我們是參考日本的翻譯而再譯的,因為西方的文化傳到東方來,大多是由日本人先翻譯過來的,我們是第二手參考日本翻譯過來,所以哲學等等名詞,在日文中早已經譯定了。可是日本文字,在明治維新前後,仍舊是中國文化,所以日本還是根據中國文化的意義,來翻譯西方的東西,而翻得併不一定對,如經濟一詞在古文中並不是現在的狹義經濟,而是“經世濟民”的意思,不是工商經濟,也不是經濟時間的這類來自日文的意義。所以從日文翻過來“自然科學”的“自然”,就是把物理的宇宙,定了一個名稱為“自然”,這樣第二手翻譯過來的名詞,大家習慣以後,一提到“自然”,印像中就是“物理世界”,就是唯物的自然。其次,兩千多年前,印度有一種哲學思想,叫作自然哲學,那個“自然”,與現在的自然世界又是兩回事了,這且不去管他。我們要知道,一如“經濟”一詞的借自子書學說。自然科學的“自然”,只是藉用了一下老子“道法自然”這個地方的“自然”而已。可是現在的年輕人讀《老子》,大多數並不知道這些文化上演變的真相,從小只知道“自然科學”,“自然”都是講物理的,所以一看到《老子》中的“道法自然”,認為《老子》中的“自然”就是物理世界,於是認為老子思想是唯物的,這實在大錯而特錯。

我們讀哪一個時代的書,就是知道當時的時代背景,在老子那個時代,是沒有“自然科學”的,所以《老子》中的“自然”是另有意義的。這位外國學者就問我所講的“自然”又是什麼?我說你查完了《老子》,都照他的原文,不要加上我們自己的註解去找答案。照《老子》的本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後四字本身是一個註解,就是說道效法誰呢?誰也不效法,它自己“本身當然如此”就是道,“本身當然如此”這就是自其然也。這一點要特別注意的。 現在學術界、思想界亂得不得了,十年、十五年以後,將是一個大問題,年輕的人真正要努力,將來的責任很大,而且自己做好了,將來的前途也很大,十年以後,中國的文化將要大吃香。譬如,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是寓言,可是現在人們一提到莊子都說是靠不住的,因為莊子說的是寓言。這觀念又錯了。為什麼錯了?大家認為莊子說的話都是空話,這是因為大家讀過,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那麼我們就要注意, 這只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借用了中“寓言”這個名稱,可是到了現在的教育,因為作小孩子就看,老師也告訴學生,這些神話是寓言,於是“寓言”一詞的觀念,在現代人的印像中,凡是虛構的、亂扯的都是寓言,最後反過來,對於莊子所說的中國文化思想,也認為是虛構亂扯的寓言。現在回過頭來問,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麼寓言?我們要了解,“寓”者“寄寓”也,譬如籍貫,我的祖籍浙江,現在寄寓在台灣,客寄說是寓,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 “寓言”,意思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罵小姐的話。”這就是寓言。有時人類的言語,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講一段笑話,說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個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意思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所以莊子講話的方法,往往用寓言。這是要特別注意的。我們將來弘揚自己的文化,再也不要搞錯了,現在已經錯得很厲害,我們要慢慢糾正它。 現在迴轉來講老子的道法自然,就是說天道是自然的,自己本身當然如此。我們不要把老子的“自然”視為現代科學上的那個名詞。老子教我們學天道,翻開《老子》來看,他講了很多天道,他說到人的最高道德修養,就是效法天地,天地生長了萬物給人,他沒有居功,沒有自私的報功,也不想佔有,而且天地是平等的,好的壞的,無毒有毒,他都生長,無分別;只有生生不息,沒有要求還報。人類吃了他生長的好東西,還給他的是大便,他也不生氣,照樣的永遠是生長,所以人的胸襟、道德、器度能夠效法天地,是最重要的。而且教我們在事業方面做到“功成、 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件事情成功了,交給了後代,就撒手不管,這是天之道也。這也就是後世中國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濫觴。孔子現在提到的,也就是這個精神——天道。他說。 ,上天有什麼話說呢?自然的。人的學問也好,道德也好,一切修養,先要了解自己當然是如此,我又何須多說!這是中國文化的本位文化,不管儒家、道家,都是一樣的。 手揮五弦目送歸鴻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這一段古人的註解很明顯。孺悲是一個人,準備來看孔子,孔子說了一次假話,叫人就說他今天生病了,所以沒有出來見客。孔子學生中有執事的人送客,在將出門的時候,孔子在裡面拿起瑟來彈,並且還唱歌,故意使孺悲聽見。這一段古人的註解,多半和朱熹先生的一樣,認為這個人可能有哪一點為孔子看不慣,得罪了孔子,所以孔子不願意見他,但是又明白地表示討厭他,看不其他,所以等他出門的時候,故意唱起歌來,使他聽見,知道孔子並沒有生病。我的觀念又與古人不同了,我認為孔子並沒有這個意思,但要解釋起來很費時間了。問題在孔子為什麼要奏樂唱歌給他聽呢?假如像古人解釋那樣為了使他知道自己沒有生病,孔子在裡面,說句話或叫一個學生的名字都可以,何必奏樂唱歌呢?這問題來了。關鍵就在“天何言哉!”真正的學問,並不一定須要討論,甚至是不可以言喻的。這個道理研究起來是夠麻煩的。我的見解是如此,對與不對,並不堅持自己的意見。 那麼這段書什麼意思呢?我們引用別家的故事,來解釋這個問題。我們中國文學中有“聞木樨香否?”這故事。木樨是桂花的一種。這是宋代文學家黃山谷的故事,他是學禪的,他老師就是宋代有名的晦堂禪師。因為禪宗大師們的教育方法,是不立文字不用言語的,黃山谷跟他多年,似乎並無所得。有一天就問老師有沒有什麼巧妙的方法,露一點消息,露一點縫給他鑽一鑽,讓他鑽進去。晦堂就問他念過沒有?這句話現在問年輕人不算稀奇,在當時來問黃山谷這樣的人是很不客氣的,很難堪的,因為古人考功名的本錢就是四書五經,都能背誦的,晦堂還問他念過沒有,這給黃山谷的刺激是很大的。黃山谷答道:“當然念過!”晦堂說,你念過,其中有:“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孔子說的話你懂嗎?晦堂大師引用了這句話,就等於說我隨時隨地都在教你,你自己不懂,有什麼辦法?黃山谷還是茫然不懂。後來有一天,黃山谷站在老師的旁邊,晦堂這位老和尚看他在身側,擺一擺袖子,就徑自往山門外走去。這時正是秋天,一路上桂花盛開,晦堂像是賞花去了,黃山谷也莫名其妙,只好在後而跟著走,晦堂故作不知的樣子,走了一陣以後,回過頭來問黃山谷:“聞木樨香否?”黃山谷答道:“聞。”這時晦堂就瞪著眼睛告訴他:“二三子,吾無隱乎爾。”據說黃山谷因此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就是後來理學家說的,悟到了那個心性的本源。這是有名的一段禪話。事實上黃山谷的修養、詩名都很高,他與蘇東坡他們幾個人都蠻可憐的,遭遇王安石的種種打擊,後來被貶謫到貴州的一個鄉下,相當現在的區公所小幹事。在古代被貶謫的大官,還要被人押解去報到,等於半個犯人,起居不自由,生活是很苦的。他在被解送的路上,才和王陽明的龍場悟道一樣,真懂了晦堂老師的話,因此對於所遭受政治上的打擊、環境上的打擊、生活上的痛苦,都能處之泰然,還在那裡對地方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 現在我們拿這個故事來說明孺悲見孔子,而孔子不見,故意取瑟而歌,就等於是一種不言之教。這是這段書真正的意思所在。 愛的回報——孝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這提到我們中國的古禮,這個制度,現在改變得很厲害了,歷史時代到底挽不回的,我們不要去管現代的情形了。孔子當時,是比較保守的,極力主張維持孝道,父母死生之間的大事,應該依照古禮。宰予,就是白天睡覺的那個學生。現在他提出一個大問題。中國古代,父母死了是三年之喪,要守孝三年,我們在幾十年前,至少在播遷來台以前,在大陸上時,許多朋友還是守這個規矩,手臂上都還戴一塊白布或黑布。現在是沒有了,三年變三天了。在守喪時期稱制中,在名片上面,名字旁邊都要加印一個較小的“制”字,表示在守喪。在古代更嚴重,研究我國古代政治制度,所謂聖朝以孝治天下,做官的人,不管文官武官,也不管官做多大,碰到父母之喪,如果不馬上請假還鄉,那是不對的,監察御史馬上提出彈劾,可以處分到永不錄用的程度,是很嚴重的。不過有一點例外,以武將來說, 他正在前方作戰,假使父母死了,仍然要向朝廷請假還鄉,皇帝可以下詔書,著他移孝作忠,予以慰留,這才可以不還鄉。在戲劇裡可以看到,有的戲裡武將穿半邊白袍的,就表示他是戴孝上陣,那都是皇帝特殊的慰留,國家非要這個人不可;有些是他還鄉守孝以後,喪服未滿,皇帝下命特別起用,名為“起復”。而起復有兩種情形,一種是退休以後再起用,一種是還鄉守制的人起用。古代這種政治制度,實在也有它的好處。一個人從政久了以後,離開民間太久了,對民間的情形都不知道,回鄉以後,杜門思過,也不准宴客,對地方官吏都不得接觸,可以深入到民間。這是中國古禮,這種社會風氣、政治制度的改變,還只是近幾十年來的事。 古代連皇帝也要守喪三年。譬如說喪其中是不准結婚的,年輕皇帝登位前若要結婚,除非由皇太后下命令才可以。在唐代、宋代、明代、清代都有,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沒有就位以前,喪事沒有發布,先辦婚事,第二天再發喪,否則就違犯禮制。這種古禮連皇帝都要遵守,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 宰予現在就提出來問,我們的社會制度,父母死了要守喪三年,從上古行到現在,很古老了,現在宰予說三年什麼都不能動,結果什麼都壞了,像稻穀一樣,舊的割掉了,新的又長起來了,鑽燧改火,時令也改變了,歲月換了,我看守喪一年就夠了。孔子說,父母死了,你認為過了一年就可以去聽歌跳舞了,你覺得心里安嗎?宰予說,安呀!孔子說,你心安,你就照你的辦法去做吧!並沒有人勉強你,你就是過了三天就跳舞也可以,只要你心安。喪禮並不靠規定的,要每個人發乎內心的,古代文化是根據內心來,不是法律規定的。一個君子,父母死了居喪,內心思念的悲愁,吃飯都沒有味道,聽到音樂也不快樂,睡覺都睡不好,所以三年之中,沒有禮樂。我現在問你一年能不能心安,你說能心安,那你去做好了,不必要提倡改為一年,別人不願改,是別人的事。孔子等於給宰予碰了一個橡皮釘子,他出去了。 於是孔子告訴其他同學,宰予這個人一點良心都沒有。下面孔子說的,就是中國文化三年之喪的道理了。他說,小孩子三歲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尤其古時是沒有牛奶的時代,要三年才能單獨走路,離開父母懷抱,後來二十年的養育且不去管,這三年最要緊,就算是朋友吧!這兩個老朋友,這樣照顧了你三年,後來他們死了,這三年的感情,你怎麼去還?所以三年之喪,就是對於父母懷抱了我們三年,把我們撫養長大了的一點點還報。這是天下人類都一樣的,而宰予反對,主張改為一年, 像這樣,宰予沒有三年懷念父母的心情,一如父母懷抱撫養我們三年的心情。如改為一年,可以說天下沒有一個孝子,天下任何一個父母,在自己孩子三歲以內的時候,那種慈愛、辛勞,照顧是無微不至。所以中國文化,定父母之喪為三年,就是還報這個慈愛,這僅是最起碼的回報,事實上父母的慈愛,並不止此,在孩子三歲以後長大了,還一直要照顧到二十多歲,所以這就看到金聖嘆這個調皮的文人所說的話,有最高的道理。 現在我們拿他的意思,說說他寫給兒子的信:我和你是朋友,最初你也沒有指定要我作你的父親,我也沒有指定要你作我的兒子,大家是撞來的,因為是撞來的所以彼此之間,沒有交情可談。但是話得說回來,這個老頭子(指他自己)和這個老太太(指他的妻子),從替你揩大便小便開始,照顧了你二十年。這二十年,你去社會上找找看,還有沒有比這兩個老朋友更好的朋友?我們現在不要求你孝不孝,這些都是空話,只要求你把這兩個老朋友照顧你二十年的感情,也同樣照顧這兩個老朋友二十年,就夠了。這是金聖嘆的遊戲文章,也說明了孝道的真正哲學,所以中國講孝,就是愛的回報。因此孔子說,現在的人,當父母死了而真有三年懷念父母的心情,像父母當時對自己三歲以內這樣愛護的有沒有?連這個三年懷念都沒有,哪裡還談得上孝字。到了最近幾十年,“孝子”的意思,是倒過來解釋為孝順兒子。這一大段是講孝順的,下面我們就講到《孝經》了。 曾子根據孔子所述的中國文化,著了《孝經》,為十三經之一。在《孝經》中孝敬父母還是小孝,大孝者為大孝於天下,看天下的老百姓都如自己的父母一樣,這是中國政治哲學的大原則。為政的人,把老百姓視如自己父母一樣孝,改一個名字就是忠。所以從事政治的人,要有孝天下人之心。以這個道德的基礎,出來從事政治,這是中國政治哲學的基本重點,也即《孝經》的基本重點。 麻將的學術思想 說到這裡,就講到人品了。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到了這裡,我們看了可高興了,孔子主張可以搓搓麻將、下棋。他說,有些人吃飽了飯,一天到晚不肯用心思,這情形大家也許見得少,在我的一些朋友中,我看得多了,有幾個人,我經常笑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生下來父母留給他許多的錢,吃飽了以後,不曉得怎麼玩好,有時看到他很苦,苦到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一切東西都吃厭了,一天到晚不知如何度過才好。真有這種人。孔子說這種人真難。這個話分兩頭解釋,剛才是照文字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痛苦。只一方面說,一個人如果要真正修養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可真難,這就講到修道了。現在有許多人講修道,就是身外任何事物都影響不了他,坐在那裡,什麼都不管,莊子稱他為“坐馳”,坐在那裡腦子裡思想不停,好像開運動會,如真做到腦子裡完全寧靜下來,是很難。但在這裡,不能作這樣解釋,因為下面孔子還有話,他說一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肯動腦筋,就真難對付,沒有辦法教育他了。為什麼孔子有這個感嘆?因為在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下,許多富家公子少爺,都是這個情形。所以孔子說,倒不如學學下棋,還能動動腦筋,總比較好一點,最怕是不用腦筋。這個話我們現在看來,也許沒有什麼感覺,如果從事教育的話,就會感慨了。據我所了解的,現在的教育,學生們已經到了“飽無終日,無所用心”的程度。大家如果不信,不妨研究一下看,現在我認為最嚴重的問題是文化思想沒落了。雖然目前教育那麼普及,一般人卻只曉得應付考試,背死書,真的文化思想,乃至到大學裡都沒有,而且一年比一年差,差到無法再差了。這正如我們前面曾經講過顧亭林的話,不妨重新再提,好加註意。當明末清初,顧亭林把明末的士大夫,分作南北兩種批評,指明末的所以亡國是:一、南方的士大夫們“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一般人打打牌,喝喝酒,聚在一起,所謂“國家事,管他娘,沒有事情打麻將。”所談論的話,沒有談到國家思想、民族文化,至於義理之學的影子更沒有,說些空話而已。二、北方的士大夫們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所以他認為這樣太危險了,國家豈有不亡的?這是當年曆史上的士氣,所以一個國家的文化思想有 如此重要。 下面插了一段很妙: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子路問孔子,你都說些文的,難道一個人只須要讀書,只為學問的嗎?來不來武的?講不講勇呢?孔子說,我並不反對勇。不錯,武功也要好,但是君子之勇,以義理為上,如果君子沒有義理文化的修養,徒然有勇,就容易作亂,使社會混亂。如對人有勇,而沒有義理文化作基礎,就容易作壞事,匪盜這一類行為,都做得出來了。 因此便引出了子貢的話: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 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子貢有一天問,一個君子仁人的修養,也有討厭人家的一面嗎?孔子說,當然有。那麼討厭一些什麼事?孔子舉了個例子,最討厭說別人壞話的人。討厭自己在下面對於上面都不滿意,加以訕謗的人。討厭好勇鬥狠而又沒有文化基礎修養的人。許多學了拳的人,見面都要比劃幾下,是最討厭的,奇怪得很,學武的人總是性情粗暴,乃至學太極拳的人,動輒喜歡跟人“推手”比一下,這是值得研究的,為什麼一種運動,往往會把人的氣質變為好勇鬥狠?不過據經驗所知,初學武的時候的 確想打,除非學到很高的時候,看不出來了,不想動手,也不敢動手,因為一動手就傷人。所以好勇而無禮的人很危險,令人討厭。至於“果敢而窒”,也值得注意,有些人很有決斷,很容易下決心,尤其為政當領導者更要知道,很果敢、有勇氣,下了決心就乾了,而把門關起來,任何第二個意見都不聽的,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子貢聽了以後,說他也討厭幾件事,就是徼以為知者,有些人把自己的偏見,認為是自己最高的智慧,這種人真是無可救藥。還有可惡的是沒有禮貌,粗暴而自以為有勇的,還有口頭上尖酸刻薄攻擊人家,而表面上裝起來是說直話的,都是可厭惡的。他們師生兩人一唱一和,等於唱雙簧一樣,舉出來的這幾點,我們每個人都要反省,體會自己,也可據此以觀人,如果有了這種毛病,要努力改過來。 男人與女人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有幾句話,先要向女性們道歉。我以前講就講過的。有一次一個婦女團體要我去講中國文化,就有一位提出這兩句話來問我。我說我不敢說,我說了你們要上來打我的。她們說不打。我說你們不打,我就贊成孔子的話,這是沒有辦法來替婦女們辯護的。孔子說女子與小人最難辦了,對她太愛護了,太好了她就恃寵而驕,搞得你啼笑皆非,動輒得咎。對她不好,她又恨死你,至死方休,這的確是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天下難事。但問題是,世界上的男人,夠得上資格免刑於“小人”罪名的,實在也少之又少。孔子這一句話,雖然表面上罵盡了天下的女人,但是又有幾個男人不在被罵之列呢?我們男士,在得意之餘,不妨捫心自問一番。 當然,我們還要明白孔子說這句話的時代背景,在上古時代,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結構,女性大多數沒有受過教育,對外界事物的陌生,知識的隱蔽,不是現代人——尤其是我們今天社會所能想像的。講到這裡,我又想起以前小孩子時期的笑話,那個時候,也正是正式“小人”的時期。我們那時候讀書,碰到寫別字,寫誤字的時候,往往有人開我們的玩笑說,這是孔夫子的夫人教的。事隔幾十年,到了今天,孔師母,事實上,也應該和一般女性教育家一樣,真正出來當老師了。因此 相反的,站在女性的立場來說,也許會講:“唯男子與小人為難辦也。近之則玩弄,疏之則恨。”試想,這也未嘗不是理由。 幾年前,有一位同學介紹一位提倡女權運動的同學來看我,我對此舉並不反對,不過,覺得我們今天的社會,似乎女權已經高了一點。倘使真能做到取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而代之以女權為主的社會結構,我也很贊成。因為男人們也有男人的苦經,男人們擔任社會中心的主角已經幾千年了,應該退休讓位,完全由女性來管事,當兵打仗,都歸她們,男性應該回到家裡去專管內務,做飯、燒菜、洗衣、打牌。只可惜缺了一樣,男性不能生孩子,這一點反不過來,未免遺憾。 話說回來,以前的人們,常站在男性中心的立場來看女人,都有類似從“難養”的角度來看,因此見之於文字言論的也很多。宋代陶谷寫了一本《清異錄》的書,其中的女行門中,便錄有萊州長史於義方著的《黑心符》一篇,專責女性的文章。他首先提的是歷史上名女人,如呂后、武則天等等,都是揀壞的方面來說。但我覺得,如果仔細讀完了《黑心符》全文,你便會哈哈大笑,作為原告的男人,說了半天,無非都是男人沒有出息幹的事,幾乎與被告女性完全無關。我記得佛經上有一個故事,一個國王與王后反目,同來見佛,佛先站在國王的立場,說了女性許多壞處。國王聽了很高興。最後佛又說,可是人們只知道女性的不對,其實,男性的壞處也很多,於是佛又接連數說許多男性的不是之處。非常好笑。這正如呂純陽的一首詩說:“獨立高蜂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 女人!男人!誰對?誰不對?我想,也同宇宙的其他事物一樣,永遠下不了定論的。對嗎?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這是這一篇的結論。本篇正好由小人之首的陽貨開始,到此作一結論。孔子說,人到了中年,經驗也夠了,年輕時錯誤沒有關係,到了中年自己應該反省到了,不要再教育,自己也能改正好了。但結果還有許多毛病,很多的壞事改不過來,這就不要說了,這已經定型,改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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