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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衛靈公第十五-2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2236 2018-03-20
反求諸己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這句話的意義,中已多次提到。孔子教人的中心,都在這個思想,他說只怕自己無能,沒有真才實學,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換句話說,只要要求自己,充實自己。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這是一個大問題。司馬遷寫《史記》,在《伯夷列傳》中,特別引用孔子的這句話。孔子說,一個君子人,最大的毛病,是怕死了以後,歷史上無名,沒沒無聞,與草木同朽。但是歷史留名,談何容易?我們研究歷史哲學時,常問同學們,腦子裡能記得幾個皇帝的名字?一個人當了皇帝,就現實來說,那已經很夠了吧!死了以後,不必多久,連名字都被別人忘了,人生的價值又何在?歷代有那麼多宰相,民間又記得幾個?歷代有許多狀元,我們知道了幾個?而他們對於歷史、對於國家

社會貢獻了什麼?老百姓知道的少數歷史人物,還是靠小說捧出來的,其他大多數的,有誰知道?所以,後世留名,談何容易!孔子、釋迦牟尼、耶穌留了名。在功業上的歷史人物,文天祥、岳飛,也是少數;至於其他功業上的歷史人物,又有幾人知道?從這裡看人生,多渺小!在目前很短暫的一段當中去爭名,上台去鏡頭上亮一下,有什麼用? 伊藤博文的話不錯,求名當求萬世名。人誰不好名?看好在哪裡。一個人真想求名,只有一途——對社會真有貢獻。要歷史留名實在太不容易,可是三代以後,未有不好名者,所以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好名看什麼名。遺臭萬年也是名,但有什麼用?真的大名,要對歷史有貢獻,就太難了。求利之道也是一樣,幾十年來,看到那麼多朋友,發那樣大的財,最後怎樣?豈待下文分解。所以名利之道要看通的。真了解了人生,確定自己究竟走哪條路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一生很其實,很本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過分的企求。一個真正的君子,都是要求自己,學問也好,一切事業也好,只問自己,具備了多少?充實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一切成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依賴別人,不要因人成事。在內省的修養方面,只問自己應對人如何,而不要求別人對你如何。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這些都是講君子、知識分子的學問標準。要做到一個君子,必須矜而不爭。 “矜”是內心的傲,(驕傲是兩回事。前面說過,沒有真本事,看不起別人,是驕;有真本事而自視很高,是傲。)傲要傲在骨子裡,外面對人不必傲,內在有氣節,窮死餓死可以,絕不低頭,這是矜。 “群”則是敬業樂群,彼此相處融洽,但不營私,不走營私的路,走的大公之路。對於人的觀察,不要聽了對方一句話說對了,就認為他統統對了;也不要因為對方某一點不好,而因此不聽他的好意見。 上面這些話,都地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句話為中心,而引伸出來的。 多為別人想一想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子貢問孔子,人生修養的道理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為人處世的道理不要說得那樣多,只要有一個重點,終身都可以照此目標去做的,孔子就講出這個恕道。後世提到孔子教學的精神,每每說儒家忠恕之道。後人研究它所包括的內容,恕道就是推己及人,替自己想也替人家想。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對任何事情要客觀,想到我所要的,他也是要的。有人對於一件事情的處理,常會有對人不痛快、不滿意的地方。說老實話,假如是自己去處理,不見得比對方好,問題在於我們人類的心理,有一個自然的要求,都是要求別人能夠很圓滿;要求朋友、部下或長官,都希望他沒有缺點,樣樣都好。但是不要忘了,對方也是一個人,既然是人就有缺點。再從心理學上研究,這樣希望別人好,是絕對的自私,因為所要求對方的圓滿無缺點,是以自己的看法和需要為基礎。我認為對方的不對處,實際上只是因為違反了我的看法,根據自己的需要或行為產生的觀念,才會覺得對方是不對的。社會上都是如此要求別人,尤其是宗教圈子裡更嚴重,政治圈子裡也不外此例。一個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或佛教徒,對領導人——牧師、神父或法師們的要求,都很嚴格。因為宗教徒忘記了領導人也是一個人,而認為牧師、神父、法師就是神。這個心理好不好?好。但是要求別人太高了。從這個例子,就可知恕道之難。後人解釋恕道,把這個恕字分開來,解作“如”“心”。就是合於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別人也要;我所想佔的利益,別人也想佔。我們分一點利益出來給別人,這就是恕;覺得別人不對,原諒他一點,也就是恕。恕道對子貢來說,尤其重要。因為他才華很高,孔門弟子中,子貢在事功上的表現,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業的鉅子,他在外交、政治方面也都是傑出之才。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饒恕別人的毛病,看到別人的錯誤會難以容忍。所以孔子對子貢講這個話,更有深切的意義。他答复子貢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難做到的,就是“恕”。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是恕道的註解。

問題又來了,在上論《公冶長》篇中,我們看到子貢說過:“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子貢也已經提出他的推己及人之恕道。他說過“我不希望別人給我的;同樣的,我也不想轉加給別人。”可見他早已在實行恕道。可是在這裡孔子卻說,子貢啊!這不是你能做得到的。現在孔子反而教子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與子貢的前言,又有什麼差別?難道孔子老是擺權威,只有他的對,學生的話對了也是錯嗎?其實不然,子貢所提出的話,和孔子現在答的,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文字上的不同,其意義是一樣的。事實上,大有立足點的不同。 子貢是說,我所不想別人加給我那些不合理的,我也同樣的不想加到別人身上。這是以我為中心,我受到了妨害之後,才想到不要同樣地找別人的麻煩。現在孔子說的,只要我自己發現不要的,便不要再施給別人。根本上在嚴格要求自身的淨化,不要靠比較以後才想到別人。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其次,如果把這兩節連起來講,正好互作闡發,那便是“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便是孔子教授法的機鋒銳利,等於後世禪門中一個故事:唐末詩僧貫休作了兩句很得意的詩:“得句先呈佛,無人知此心。”他拿給一位禪門的老和尚看,老和尚反問他:“如何是此心呢?”貫休反而答不出來了。老和尚便笑說:“無人知此心。”這段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便同此一樣雋永有味,值得深思反省。 站在書呆子的立場,專門研究自己的人生,我認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八個字做不到,隨時隨地我們會犯違背這八個字的錯誤。尤其在年輕一輩的團體生活中,就可以看到很多事例。前天就有一個正在服兵役的學生回來說,他三支牙刷,六條短褲,都被“摸”跑了。事實上自己根本有這些東西,可是就喜歡把別人的“摸”來,“摸”到了心裡覺得很痛快。這種行為說他是“偷”嗎?不見得這麼嚴重。前天我們的樓梯口的一副門簾不見了。辦事的人說被偷了,我說算了,一定是被年輕人“摸”去了。說他有意偷嗎?他沒這個意思。說他沒有偷嗎?年輕人有這種心理,摸來很好玩,很有味道,還在那裡稱英雄。東西被人“摸”跑了,心裡一定會不高興,可是自己有機會,也會“摸”人家的。過團體生活的時候,有的人洗了手,本來要在自己的毛巾上擦乾淨,看見旁邊掛了一條,順手擦在別人的毛巾上。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思想行為出來呢?這是小事,不能做到“己不所欲,勿施於人。”對於大的事,做到我所不要、所不願承受的事,也不讓別人承受,就太偉大了,這個人不是人,是聖人了。太難了!可是作人的存心,必須要向這個方向修養。能不能做到,另當別論。

這八個字的修養,要做到很難很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同時也就是“己所欲,施於人。”後來佛家思想傳到中國,翻譯為“布施”。施字上加一個“布”字,就是普遍的意思。佛家的布施和儒家這個恕道思想一樣,所謂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就是布施的精神。人生兩樣最難捨,一是財,一是命。只要有利於人世,把自己的生命財產都施出來,就是施。這太難了,雖然做不到,也應心嚮往之。 毀與譽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說,我對於人,毀譽都不計較,即如說那個人說某人好,那個人說某人壞,很難據以定論。我的體驗,不要輕易攻訐人,也不要輕易恭維人。人很容易上恭維的當。但是我總覺得恭維人比較對,只要不過分的恭維。對於自己要看清楚,沒有人不遭遇毀的,而且毀遭遇到很多,即使任何一個宗教家,都不能避免毀。像耶穌被釘十字架而死,就是因為被人毀。而且越偉大的人物,被毀得越多,所以說“謗隨名高”。一個人名氣越大,後面毀謗就跟著來了。

曹操還沒有壯大起來的時候,初與袁紹作戰,情勢岌岌可危,他的部下沒有信心,認為會打敗仗,很多人都和袁紹有聯絡,腳踏兩邊船,以便萬一情勢不對時,可以倒過袁紹那邊去。他們往來的書信資料,曹操都派人查到,掌握在手裡,後來仗打下來勝利了,曹操立刻把這些資料全部毀了,看都不看,問更不問。有人對曹操說,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應該追究,曹操說,跟我的人,誰不是為了家庭兒女,想找一點前途出路的?在當時是勝是敗,連我自己都沒把握,現在又何必追究他們?我自己信念都動搖,怎能要求他們?如果追究下去,牽連太廣了,到最後找不到一個忠貞的人,不必去追問了。這也是曹操反用恕道,故意作到能夠寬容人。其次古人的句子:“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人與人相見,三兩句話就說起別人來了,這是通常的事,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如果作為一個單位主管,領導人的人,要靠自己的智慧與修養,不隨便說人,也不隨便相信別人批評人的話,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一個攻訐人的人,他們之間一定有意見相左,兩

人間至少有不痛快的地方,這種情形,作主管的,就要把舵掌穩了,否則就沒有辦法帶領部下的。另外一些會說人家好話的人,中間也常有問題。李宗吾在他諷世之作的里,綜合社會上的一般心理,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辦事二妙法”,所謂“補鍋法”、“鋸箭法”,都是指出人類最壞的做法。有些人最會恭維人,但是他的恭維也有作用的。 近代以來,大家都很崇拜曾國藩。其實,他當時所遭遇的環境,毀與譽都是同時並進的。因此他有贈沅浦九弟四十一生辰的一首詩:“左列鍾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這是說他們當時的處境,左邊放了一大堆褒揚令、獎狀。右邊便有許多難聽而攻擊性的傳單。世間的是非誰又完全弄得清楚呢!多了這一頭,一定會少了那一邊,加減乘除,算不清那些帳。你只要翻開書中那段屠羊說(人名)的故事一看,人生處世的態度,就應該有屠羊說的胸襟才對,所謂“萬事浮雲過太虛”。

孔子這裡說,聽了誰毀人,誰譽人,自己不要立下斷語;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有人攻訐自己或恭維自己,都不去管。假使有人捧人捧得太厲害,這中間一定有個原因。過分的言詞,無論是毀是譽,其中一定有原因,有問題。所以毀譽不是衡量人的絕對標準,聽的人必須要清楚。孔子說到這裡,不禁感嘆:“現在這些人啊!” 他感嘆了這一句,下面沒有講下去,而包含了許多意思。然後他講另外一句話:“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夏、商、週這三代的古人,不聽這些毀譽,人取直道,心直口快。走直道是很難的,假使不走直道,隨毀譽而變動,則不能作人;做主管的也不能帶人。所以這一點,作人、做事、對自己的修養和與人的相處都很重要。 也曾經說過:“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真的大聖人,毀譽不能動搖。全世界的人恭維他,不會動心;稱譽對他並沒有增加勸勉鼓勵的作用;本來要作好人,再恭維他也還是作好人。全世界要毀謗他,也絕不因毀而沮喪,還是要照樣做。這就是毀譽不驚,甚而到全世界的毀譽都不管的程度,這是聖人境界、大丈夫氣概。

據歷史上記載,有一個人就有這股傻勁,王安石就有這種書呆子的氣魄。王安石這個人,過去歷史上有人說他不好,也有人說他是大政治家,這都很難定論。但是王安石有幾點是了不起的,意志的堅定,是一般人所不能。他有過“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懼,祖宗不足法,聖賢不足師”的倔勁。沒有把古聖賢放在眼裡,自己就是當代的聖賢,可見這種人的氣象,倔強得多厲害。相反的,說他是魔道呢?但也難下斷語。他一輩子穿的都是破舊衣服,乃至他當宰相時候,皇帝都看到他領口上 有蝨子。眼睛又近視,吃菜只看到面前的一盤,生活那麼樸素,可是意誌之戇,戇得不得了。他對毀譽動都不動,表面上的確不動,實際上內心還是動的。所以這一段可以作為我們的座右銘,能夠做到毀譽都不動心,這種修養是很難的。 出入無車少馬騎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 這是孔子對於時代文化在演變中的一個感嘆。他當時研究中國上古文化,就說恐怕以後研究更困難了,史料都喪失了。他還很幸運看到古代歷史殘缺的資料。舉一例說,古代有馬的人,借給別人騎,現代對於這一點資料都很難找到了。所以今後對於上古史,無法研究。因此孔子當時把中國的歷史,暫時斬斷了,整理《書經》時便從唐堯開始,事實上堯以前還有史實的。如果照舊的方式研究,堯以前就有兩百萬年的歷史了,至少至少有一百多萬年。自伏羲、神農下來,從黃帝開始到現在 是五千多年,從堯、舜開始到現在是三千多年,中華民族究竟上面已經有多少年曆史,這很難講。 不過最近從外國翻譯過來的關於外太空科學的新書,已懷疑的確有外太空人,證明人類不是由猿猴進化而來;而且證明人類文化歷史至少有一百多萬年。這些資料反而證明中國古代的傳說都對了,可惜西方人的研究,都不懂中國這方面的資料。而我們自己的學者,恨不得把自己國家民族的歷史越縮短越好。我們拿舊史來讀,就曉得有一百多萬年。從伏羲畫八卦到黃帝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還不知道,至少有好幾萬年。孔子刪歷史,從唐堯作斷代的開始,是因有資料可查的,所以才從 堯開始,可是後人對於這一部分資料還懷疑不信。現在這幾十年來,我們學說上犯一個“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壞了。最近全世界的學說,和我們以前一樣“崇古”了,這又看到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了不起。現在外太空科學、星際科學的新發現,很多地方值得注意的。講到這一段,孔子說從殘缺的史料中“有馬者,借人乘之。”可見古代社會,彼此之間的互助精神非常好。換句話說,自己有車子,鄰居要用,儘管去用,這是說以前社會的厚道。這是孔子隨便舉例,不是 說以後的人就沒有這種厚道了,這意思主要是說,這一點殘缺的文字,他還看到了,但當時一般人對上古時代的研究,資料就不夠了。如此而已。並不是孔子沒有馬騎,向朋友借不到,便生氣了。 小忍與大謀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兩句話很明白清楚,就是說個人的修養。巧言的內涵,也可以說包括了吹牛,喜歡說大話,亂恭維,說空話。巧言是很好聽的,使人聽得進去,聽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還不知道,這種巧言是最會攪亂正規的道德。 “小不忍,則亂大謀。”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點,如果一點小事不能容忍,脾氣一來,壞了大事。許多大事失敗,常常都由於小地方搞壞的。一個意思是,作事要有忍勁,狠得下來,有決斷,有時候碰到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要決斷,堅忍下來,才能成事,否則不當機立斷,以後就會很麻煩,姑息養奸,也是小不忍。這個“忍”可以作這兩面的解釋。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一個思想言論,如果認為是小小的事情,無所謂,濫慈悲,濫仁愛,往往誤了大事。我們看孔子自己的作為就知道,他在魯國當司寇的時候,雖只乾了三個月,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殺少正卯,就是因為他言偽而辯,可以亂正。現在有一派反孔子的人說,孔子殺少正卯是為了自私,因為少正卯思想、學問比他好,學生比他多,他吃醋了,把少正卯殺掉。這些論調,初聽似乎很有趣,事實上少正卯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孔子的學生也常常跑去聽他講,當時被他誘惑去了的也很多,所以指孔子為了報復而殺少正卯。這一點我們要注意的,天下寫歪文章的人,筆鋒都很厲害,很吸引人,有煽動性;而正派的文章,不易吸引人,好東西寫成文章不吸引人;但那些歪才對於正派的東西卻寫不出來,這也是怪事情。寫煽動性文章的,都是少正卯這一類的人,這類人不一定站得起來,可是他的文章會鼓動社會風氣,乃至影響整個社會。所以人的講話、文章,如本身沒有道德基本修養,便成為巧言亂德。對於這種事,孔子認為一定要處理,否則成為姑息養奸,也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們對“小不忍,則亂大謀”作了這兩種解釋,姑且可以這樣分開來運用:處事的時候,“忍”字可作“決斷”用;對人的時候,“忍”應該作“忍耐”、“包容”的意思來用。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這是從毀譽的問題講下來,一直講到這裡,孔子又說,大家都討厭這個人,不要隨便相信,必須自己加以考察判斷;大家都公認為好,都愛好他,也不要受蒙蔽,一定要自己再觀察他。如果我們以這兩句話,來印證個人的經歷,對於小的事情,每人都很多,有些學者、文人,學問都很高,但也最容易受情感的蒙蔽,容易情感衝動,於是在觀察方面、判斷方面,往往會錯誤。這兩句話,擴充起來,可以引證很多歷史的事實。 現在我們退回來講個人修養方面,作一個領導人,對於自己的干部,不要完全受別人的影響,自己要觀察得清楚,如王莽,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沒有篡位以前,上下左右,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後來哪曉得一變而成這樣壞。讀這一則歷史,就是很好的證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這是上面這幾段中的主幹思想——人的問題。一切人事、一切歷史,都是人的問題。人才能夠弘揚道。所謂道,就是真理,這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呆板的,它不能弘揚人,須要人培養真理。這就是重點。所以孔子始終講的是人文的文化。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這是孔子對於過錯的看法:一個人有過錯不要緊,只要能改,能改過就好了。如果有過錯而不肯改,這就是大過,真正的過錯了。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日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孔子提供自己的經驗,他說他自己曾經為了研究一個問題,因而整天不吃飯,整夜不睡覺,專門自己用思考去研究,結果發現沒有用,不如去求知。因為須要知識配合思想,所以要多讀書,多思想。 上論也提到過:思而不學也不對,學而不思也不對。一個有天才、有思想的人,首先要注意多讀書、多求學。自己以為自己是天才,聰明了不起,如果多讀書以後,自己就會變得非常謙虛了。常常我們自以為是一個大發現,多讀了書以後,才知道古人早就講過了,知道了,原來我們並沒有超越古人,而且古人比我們所知道的還更多得多。譬如唯物思想,中國文化里早就有過,不過沒有這麼多,只一點點原則,經過研究,知道是不能成立的。還有西方很多東西,我們以前都有過,可是都沒有加以發揮。現在年輕人搞思想,都想創作,可是就創造不了,所以知識與思想要配合起來。學問思想配合好了以後,接著孔子就說: 幾人憂道不憂貧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我們大家都習慣地會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原文就是孔子說的。說一個真正有學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君子,只憂道之不行,不考慮生活的問題;比如耕種田地,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好好的努力,生活總可以過得去,發財不一定。只要努力求學問,有真學問不怕沒有前途、沒有位置,不怕埋沒。 “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是很好的格言,人生的準則。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這是講到學問、修養在處事時的一些標準。有智慧,有眼光,看得準。譬如買股票吧,眼光看到了,買進來,賺了錢,可是又想貪多,這時候不能把握住自己,不知道煞車,最後還是賠本了。人生的一切大小事情,事業前途,作人處世,都是如此。 眼光看得準,創業容易;在春風得意、該煞車的時候也能煞住,則是最高修養。可是在這個時候的人,總是不肯煞車的,只顧向上面衝,結果得到的,必定會失掉。老子告訴我們的“功成、名遂、身退。”要做得恰到好處,至少先穩定這個階段。這樣好像是手段了,但手段與道德,差別在於內心:走恕道,替別人著想,多為人,少點私心,就是道德。如果智慧夠了看得準,“仁能守之”,也拿得穩,但是不“莊以蒞之”,內心上沒有真正莊敬,口頭說為社會、為別人,人家還是不服氣的。做到了“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這三點以後,外在的行為動作,還要處處守禮,有禮貌,有法度,有規矩。做到了這四點,作人、做事、從政、修養、事業,才能盡善盡美,否則總歸有問題。如果以這四點,觀察工商業的社會,也是一樣, 不能違背。有些人赤手空拳,本事大得很,當時很發財,但有許多人“仁不能守之”,又看見他掉下去,只這二十年中,就不知多少實例。 器小易盈 下面又轉入因人論事。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這段話有兩方面的意思。我們研究起來就感覺到這則名言的深度。如配合人生的經驗,一生用之不盡,受用無窮。頭一段“君子不可小知”的“小知”,以客觀而言,我們對偉大成功的人物,不能以小處來看他,等他有成就才可以看出他的偉大;相反的,就是小人看不到大的成就,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他的長處。以主觀而言:君子之大,有偉大的學問、深厚的修養、崇高的道德,看事情不看小處而注意大處。小人則不可太得志,如果給他大受,他受不了,小地方他就滿足了。 這是兩種觀點的解釋,如果在人生體會上,我們看到過許多的聰明人,年紀輕輕一得志就完了,這就是“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有許多人有真的智慧,要看大節,在大節處能受,就是大根大器。記得古人有一首刻劃人生很清楚的詠松詩:“自少齊埋於小草,而今漸卻出蓬蒿。時人不識凌雲幹,直待凌雲始道高。” 這首詩是講一棵松樹的幼苗,當小的時候,和一般的草一樣,都埋在那裡,誰也想不到,這一片小草里的這株幼苗,幾十年、幾百年以後,會成為那麼高大的樹。但它在當時是慢慢的出頭,比小草只高一點,當時的人也絕認不出,它將來會變成神木。一般人都等到這棵樹長大了,高得看來差不多挨到了天了,才仰頭來讚歎:“偉大啊!高呀!好!了不起!”人生也就是這樣,當平常在努力的時候,就是那麼可憐,沒人了解,等到成功以後,各個都叫好了。看透了人生,只有自己去努力,到成功了,自然有人讚美、喊偉大。學問也好,事業也好,都是這樣。同樣的,另外有首詩:“雨後山中蔓草榮,沿溪漫谷可憐生。尋常豈藉栽培力,自得天機自長成。”這首詩也經常寫來勉勵學生。中國詩有些很難讀,字面上看來是描寫景物,一幅不相干的圖畫,實際上含有很高的哲學道理。像這首詩說,下雨以後,山里的草,很快的青青翠翠普遍長了起來,沿溪漫谷都是,綠成一片。這樣多普通的草,誰去種它?誰給它肥料?都是自得天機自長成的。我們人也是如此,像當年紅葉少棒隊,到日本比賽勝利了回來,大家都捧他們。可是當年他們在台東深山里練習的時候,石塊當球,樹枝作棒,豈不是“沿溪漫谷可憐生”嗎?後來勝利凱旋遊行,大家都認為是我們的光榮。他們的成功不就是“尋常豈藉栽培力,自得天機自長成”嗎?人生也是如此,對孩子們的教育也是如此,要使他受得艱難,要給他“自得天機自長成”的環境。父母的愛護過分了,恰恰是毀了他。我們看了這兩首詩,就可以了解小知大受的道理。偉大成就的人,都要從艱難困苦中站起來,不要被小聰明自誤,更不要短視。所以上記載聖人之言了不起的地方,像一具很好的古董放在面前,它不受時間、空間的影響,越看越美,從任何角度看,都覺得有新的發現。現在的工業產品就不一樣,初看很漂亮,多擺兩天就完了,很討厭了,非把它毀掉不可。古書就有這個道理,它的含義使我們多方面去發覺、體會。對這幾句書,我們有時不必一定說是哪方面看法,要在人生中多加體會才對。 燙手的山芋 接著由為人處世,再講到政治的道理。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他說,一般人一提到仁義的事,那種懼怕的心理比怕水火還更厲害,水會淹死人,火會燒死人,所以人看到水火會怕。孔子說:我看見過人跳到水里被淹死,跳到火裡被燒死。仁義沒有這樣可怕,真去做的話,不會被餓死的,真仁義還有好處的。可是人害怕,不肯去做,所以叫人做壞事很容易,叫人做好事反而怕。但沒有看見人因為做好事而死,沒有做好事的人,倒是死得更慘。 上星其中,和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功名富貴也蠻高的老先生們談起,我說如果關起門來講,孔孟之道也好,仁也好,我們這個中華民族是可怕的。試問孔子為什麼老是講仁?不但孔子講仁,老子、莊子也講,可見我們這個民族不仁的太多,不孝的太多,所以他們才講仁、講孝。等於西方文化,當年獨裁得太厲害,所以講民主、講自由。假使一個社會,民主太過了,自由太過了,你看他們還講不講自由民主?那時他不需要民主自由了。可見我們的民族,是一個很難弄的民族,就是不仁慈、不孝的太多,所以孔子教大家要仁慈,要行孝。教育就是大眾思想的反映,這是事實。研究春秋戰國時代,權力之爭,父子、兄弟之間都不認,有什麼親情?有什麼愛?因此孔子講仁呀!孝呀!所以我們這個民族,好地方是了不起,關起門來反省,實在難弄。我們是這個民族的一分子,就更深深的了解,不好辦。這裡孔子是說一般人的心理,講到仁慈就怕得很,生怕吃虧,孔子就講了一句幽默話,說沒有看到誰跳過仁里被燒死淹死的,這就是說一般人不肯行仁道,道理很會講,做起來很難。那麼要用什麼精神來做呢?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這句話又有幾個觀念。先解釋文字:當仁義所在的地方,都可以反對老師,老師錯了還是錯了,並不見得老師一定對。老師做得不仁,就不對。另一個觀點,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教育,並不是專制教育。他這句話就是告訴學生,只要認真理、認正義。真理對了,正義對了,就不要考慮我這個老師怎樣了。也等於西方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說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是他當時與他的老師柏拉圖,發生了相左的意見,這種意見相左,並不是對老師不尊敬。真理所在,對於老師的意見, 也沒有辦法同意的。這就是做學問的精神,把皇帝的意見都碰回去。不管是老師或皇帝,正義所在一定要爭,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必守的信條。但是有一點: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這個“不諒”不是不原諒,是說一個君子,要真正的誠敬而不能馬虎,不能隨便的違反了正義。接下來: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為人幹部,為人臣下的時候要敬,就是現在講的“負責任”,先真正能負了責任,然後再考慮到自己待遇、生活的問題。假使說為了待遇生活而擔任這個職務,那是另一觀念。一個知識分子做一件事,並不一定為了吃飯。一個人吃飯、生活的方式很多,所以要認識清楚,做事是為了責任問題。 子曰:有教無類。 這句話大家都知道,不需要解釋,這是孔子的教育精神。他不分階級,不分地域,不分智愚,只要肯受教,以人文文化為基礎,一律諄諄教誨。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是有一點,思想目的不同,沒有辦法共同相謀。但並沒有說一定要排斥。沒有辦法互相討論計劃一件事,只好各走各的路。 花果枝葉 子曰:辭,達而已矣! 說話、文章都是辭。當然,寫文章要成為一個文學家很難,說話要訓練得擅於言詞,擅於演講也很難。雖然不要求太華麗,但是有一個主要的目的,那便是能夠真正表達自己的意思。在人生的經驗上,有許多人真愛說話,開口就是一大篇,可是講了半天,不知他講了些什麼。寫文章也是一樣,許多人面對稿子,心裡說“我要寫文章”,十分精神中七分在擔心寫不好,花了半天時間,兩行都寫不下來。其實不要管這些,心裡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寫完以後,再增刪調整一下就好了。所以孔子說的“辭,達而已矣!”真正的好文章,是表達意思,好的文章不要“作” 的,雕鑿起來就不行了。這一句同時呼應上論“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話,說明文辭不過是學問的枝末。 下面是結尾了。這一篇開始是衛靈公向孔子問軍事,孔子不願答這個問題。下面結論,就是點出人文之道的重要。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師是古代很重要的文化官,管音樂藝術的大樂師。在春秋戰國時代,樂師與後來的太史令同樣重要,因為古代非常重視禮樂文化。這個名叫冕的大樂師來看孔子。古代的樂師,多半是瞎子,孔子出來接他,扶著他,快要上台階時,告訴他這裡是台階了。古代沒有桌子板凳,席地而坐,就是後世日本的榻榻米一樣。到了席位時,孔子又說這裡是席位了,請坐吧。等大家坐下來,孔子就說某先生在你左邊,某先生在你對面,一一很嚕嗦的告訴他。 等師冕走了,子張就問,老師,你待他的規矩這樣多,處處都要講一聲,待樂師之道,就要這樣嗎?孔子說,當然要這樣,我們不但是對他的官位要如此;對這樣眼睛看不見的人,在我們作人做事的態度上,都應該這樣接待他。 從這一點,我們想到,很多偉大的教主們,常做這樣的事。佛經裡就有這樣一個故事:釋迦牟尼有一個弟子,眼睛看不見,但還是自己縫衣服,有一天他穿不起針線來,就在那里大聲叫,要求同學幫忙他穿一下針線。但是他的同學,那一班羅漢們,都在打坐入定了,沒人理他。釋迦牟尼這位老師,就自己下來幫他穿好針線,交給他手上,教他怎樣縫。這個學生一聽到聲音,才知道是釋迦牟尼。他說,老師怎麼親自來?釋迦牟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且馬上對所有的弟子們上了一課說,人應該做的,就是這種事,為什麼不肯幫助殘廢的人、窮苦的人?訓了一頓話。所以我說是連貫的,這一篇由第一段,孔子不肯答复軍事的問題,一直講到作人處世,結論是要幫助殘廢孤苦的人。而且又以孔子接待大樂師的事,烘托出國家的根本在禮樂。可見每篇的編輯、安排都是恰到好處。我們讀完全篇以後,再一想,餘味無窮,也代表了孔門的思想,孔子的精神——教人學問的道理究竟在什麼地方。 另外還有一點關於這一段的附帶說明。就是我國古來的大音樂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師曠為了要使自己的音樂素養更上層樓,他覺得眼睛外視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將自己的雙眼刺瞎,結果果然成為中國的一代音樂宗師。這個道理也就是中國道家修持的理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因為一個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來補充,但又由思想、九竅消耗。而補充的永遠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這些都是由大樂師的眼睛而引起的,暫且擱置,以後如有機會,再談這個理論的正確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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