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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述而第七-2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7510 2018-03-20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桓魋是宋國的大夫,曾經想要謀殺孔子。學生們得到消息,告訴孔子怎樣逃避,可是孔子滿不在乎。事實上在那種政治社會環境中,也無法逃避。孔子就有一種自信,像宗教家一樣堅定。他對學生們說,上天生下了我,把歷史、文化的責任放在我身上,桓魋怎敢,又怎能傷害於我?結果當然證明了桓魋無法把孔子怎樣。這是不是傲慢?不是的,是自信。我們要由這裡了解,有時候對某些事要有絕對的信心。假如沒有這種自信心就不行。學過中國武功的人就知道,學軍事的更知道,如果喪失了自信,功夫再好,也會被打垮的。看《荊軻列傳》,他的劍術並不高,有一次他去看一位劍術高手。荊軻舉起劍來,那個人不動,只兩眼盯著荊軻,結果荊軻還劍入鞘,回頭就走。如果以現在的武俠小說來說,那個人的眼睛已經煉就了一種特有的剛毅之氣。事實上是寧靜、自信的精神把對方克服了,這是以武術來說明自信心的重要,尤其個子矮小的人與體格魁梧的人打鬥,如先自失去了信心,一定失敗。自信在很多地方,對很多事情,都是很重要的。

剛才講了這一大段孔子作人、處世、作學問的修養,下面便再轉到他在教學方面的教育法。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這等於說:諸位,你們以為我講學問,還會保留秘密,不傳給你們?我絕對沒有絲毫隱瞞,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們作學問,為什麼都不懂呢?作學問容易犯一個毛病,都怕老師會留一手。尤其中國古代學武功的人,老師很可能會留一手。留一手,以防徒弟打老師。可是這一留,留到最後就都沒了。孔子說,我並沒有保留,我的學問很簡單,本身就是教材,表現在平時作人、處世、言行間。學問就在這裡面,告訴了你們,千萬不要只在書本上死唸書。換句話說,這一節書,顯示了孔子的教育法是在日常生活行為上,處處表達無遺,不要有神秘感,不要有好奇心,他隨時隨地都在教學,學問就從生活經驗得來。書本上是求知識,求前人的經驗,和前人的見解與心得。但是要把這些知識、見解與心得用到自己身上,就要加以體驗了。所以他說“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沒有哪一次、哪一個地方不表現學問的道理。你們要在這方面去了解、去學習。

跟著下面又提出來孔子的教育宗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現在有些研究孔孟學說的人,跟著新時代走,他們說孔子是非常科學的,在當時孔子就有分科教育了。他對學生們分有文、行、忠、信四門類別,好像現在分科分系的教育法。這是說笑話了。 孔子教育的宗旨是這四項。第一“文”:包括了知識、文章——廣義的文章。文章的文采、字句和條理,章是連起來的一大篇文理。狹義的是指文字作品叫文章,這是後世觀念。在春秋戰國時候,文應該是廣義的文章,包括了一切知識及文學。第二“行”:文章好,知識好,充其量變成文人。學者們要注意,古人早就有“文人多無行”的說法。所謂文人多半無行,就是說,知識多了,正理、歪理,條條有理,因此凡事滿不在乎,便成了“名士風流大不拘”。還有,往往文章寫得好的人,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功業。看中國三千年來文學史,文學造詣高、詩辭歌賦都行的人,在事業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之處。以詩人來說,社甫、李白等在其他方面,沒什麼大成就。在功業上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文學是好的。不過像唐代幾個皇帝,文章詩詞都非常好,尤其唐太宗詩作得非常好,不過他不肯作,書法也好。所以唐代文學好,是帝王們提倡的。宋朝的儒家,理學講得好,推其原因,也是受宋太祖的影響。趙匡胤本身就內行,所以說轉移社會風氣在於一二人者,但不是你我一二人。這從歷史上可以得到很多證明。但有功業的人,他的豐功偉業又往往蓋住了文學上的才氣。所以孔子四教中的“行”,也不是單指普通的操行,而是指一生事業的成果。然後講到第三的“忠”:不是唐宋以後所講的忠於某一個人的意思。孔子講的“忠”,是對國家、社會、父母、朋友,任何一人、一事,答應了的話,就貫徹到底,永遠不渝的誠心;對一事一物無不盡心者謂之“忠”。第四“信”:就是有信義。這是孔子教育的四個重點,不能夠分開的。如果說他是分科了,那就是笑話。

談到這裡,我們對於中國現代教育,感慨很多。尤其每年聯考之前,常談起這個問題,照過去的猜題方式,今年(一九七四年)的作文題,一定是向十項建設這個方面猜。而今年的作文題爆出冷門,出對了,是來自《荀子》上的:“荀子曰: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不料有一家大報的社論批評說,現在已經到了科學時代,還出這樣古老的題目,不合時宜。我看了這樣的社論,連嘆一口氣都覺得浪費。報章是領導文化的先鋒,居然有這樣的觀點,天下事可知矣! 今日的教育,實在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尤其是對於我們國家民族文化的前途,更是個大問題。我經常覺得,中國這幾十年來的問題,根本發生在教育上,而且很嚴重。甚至三千年來的歷代興衰,都與教育問題有關。古時候,我們沒有明文規定教育的目標,而現在規定了實施三民主義的教育。但是,我們關起門來檢討,三民主義的教育,在學校裡並不算成功。什麼道理,銀值得研究。過去我們雖沒有明文規定的教育宗旨,但讀書人根本上要把品德修好,這是公認的目的。可是近幾年來,

跟著西方文化轉,尤其是現在美國標榜“教育就是生活”的教育方針,大家體會到的生活就是現實,不外物質。教育的目標也因而移轉,完全忽略了心性的修養。搞到現在怎麼樣呢?有一個學生,是前幾年師大畢業的,已得到碩士學位。一天來看我,我問他認為我們的教育目的是什麼?他說:“老師!我們的教育目的是考試啊!”這句話講得很沉痛,我們只好相對苦笑。是嘛!小學畢業以後考中學,考進了中學,小學所學的沒用了,丟了;中學畢業考高中,考進了高中,初中學的沒用了,又丟了;高中畢業考大學;高中所學的又沒有用了,當然也丟了;等考取留學又丟了大學的;留學回來,參加公務員考試;當了公務員,還有升等考試。三年一大考,兩年一小考。是嘛!我們的教育就成了考試。其實,考過了又不算數。清代有人對考試的評語是:“銷磨一代英雄氣,官樣文章殿體書。”現代科學八股的考試方法更可怕,將來很可能要變成“銷磨一代精神氣,電腦規程機械書。”(我們一邊聽,一邊搖頭嘆息。)

前天,一位有名的建中資深的國文老師來看我,也嘆說今年換了電腦教育、電腦考試,越來越不對了。現在高中三年級的教育,談不到教學問。只是告訴學生,用什麼方法應付這種電腦考試。像國文方面,一個名詞除了教他們正確的解釋之外,還要告訴他們四五種不正確的答法。再加上一些課本在編的時候本身就有問題,中學老師接到這種課本,發現有問題,早已向教育部提出來,但沒有人理會。現在臨陣了,報上才登出來說有問題。而這些地方在上課時,只有告訴學生,這是有問題 的,只要注意將來如何應付考試就好了。這就是教育!怎麼辦呢?現在我們講到孔子教育的宗旨,就是文、行、忠、信。過去向德行的路上走,對於學生知識、學問的成就,還是第二步的要求。既然受過教育,至少第一步要打好品德的基礎。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的道德為什麼如此敦厚呢?就是德行教育的結果。所以文、行、忠、信並不是四科,以現代觀念勉強來解釋,應該是他的教育中心。文包括了文學,乃至一切學問的完成。行,狹義的是行為、品德;廣義的是事業的成果。忠、信,是內心的修養,是人格的造就。

時衰鬼弄人 說到這裡,引出孔子的話,對於當時風氣的變動,大發感嘆!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我們讀了這幾句話,感想也非常多。處身現代的世風,也有孔子當時同樣的感嘆。在孔子那個時候,是一個變亂的時代,在變亂的時代,各種怪現像都會出來。所以孔子的憂愁,就是深恐國家民族的文化命脈斷絕。他說,古代的聖人過去了,我見不到了,但是學聖人之道的總有吧!如果能看到照聖人所教的道去學,雖然沒有學完全,但已經夠得上稱君子的,我就已經滿足了。這是他無限感嘆的話,可見那個時候,真正夠得上稱君子的人都已看不見了。緊接著,他又說,真正的善人,過去歷史上有,現在沒有了,至少我還沒有見過。只要看到一個有恆心的人,做到“守死善道”;思想的中心確立了,隨便社會怎樣變更,甚至天塌下來都不管,一定走自己這個路子的,這樣有恆心、有毅力的人,能夠見到,也就好了。這是說能一生為歷史文化犧牲下去的人,也沒有了。下面相反的說當時社會的現象:“亡而為有”,亡就是無的意思。他說現代社會上的人,充殼子的多,根本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架勢可擺得大,亂充蠻有學問的樣子。社會到了變亂時,這種現像有的是,有人有了錢,就附庸風雅,像是蠻有學問的樣子。當然那些人碰不得的,他一開口就完了。 “虛而為盈”,社會變亂中,有的人內在本來空虛得很,可是還引為自滿,自認為對。我們從社會上可以看到,凡是過分傲慢的人,他的下意識中,一定有很重的自卑感。要原諒他的傲慢。 “約而為泰”,約是儉約。在變亂的時候,有很多人本應節約的,但很少這樣,都是要充面子,講排場。沒有米下鍋了也不管,排場先擺出來再說。

有了這三種情形當中任何一類型的人,一定不會有恆心向學問道德努力的。因為他的心理上就已經不健全了。這是社會的病態,也是個人的病態。不但孔子那個時候是這樣,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也是這樣。翻開古今中外的歷史來看,凡是變亂的時代,都是這個樣子。所以處在這樣變亂的時代中,我們就要特別注意,加強自己的修養了。 這些是說孔子的教育與方法,同時說到他對於時代的憂心。下面又說到他對生活的態度。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或許說,這兩句話應該放在專門記載孔子個人生活的第十篇《鄉黨》中。為什麼卻編在這裡呢?自有它的道理。這兩句話是說明孔子作人做事的態度。他釣魚就是釣魚,不用機械性的方法,不用大網去網。 (綱即是網。)以現代的生產觀念來說,這種態度又是落伍的了!如果說光是用釣竿去釣魚,連企業公司都不要設立。這簡直與經濟政策完全相違背。但這個話不是討論生產問題,是個人作人的原則。就是說他釣魚也好,做什麼也好,不喜歡用機心來整人。 “弋不射宿”,打獵的時候,拉弓射箭,不射宿鳥,就是對還巢的鳥,棲息在那裡的鳥,他是不射的。這一點也代表中國過去文化的一種精神,這種精神現在當然也還保留。我們從舊體小說就可看到了。中國人打鬥很不喜歡用暗器,常用的暗器是所謂“鏢”。萬不得已要用鏢時,必定同時大喝一聲:“看鏢!”表示先打了招呼,通知了。這雖然是一個小動作,也就是民族性的特徵,是我們民族的傳統道德。

現在說起這些中國文化,從另一方面看,都是落伍的思想了。但以最新的觀念來說,又不落伍了。現代的生物學家,盡量提倡愛,愛動物,全世界都組織保護動物會,保護野生動物會,提倡禁獵。我們過去認為,愛護動物是應有的道德,如相傳的“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望母歸。”中國人都曉得,過去小孩讀書,老師都教的,成為生活教育。春天,鳥剛孵出小鳥的時期,不要去打,否則母鳥被打死了,小鳥將在巢中餓死,非常悲慘。這種教育,看起來好像是一件小事,但是擴而充之,就是仁愛心。所以將孔子的這兩點,放在這裡,就是說愛心的擴充,是仁。 虛字文章實事知 接著又發揮孔子做學問的要點: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蓋”字是虛文,古文中如“夫”,如《尚書》上的“曰若”等等都是。推行白話文之後,有些人說這些字討厭,是毫不相干的字。其實很有關係。我們平日講話,也經常會發出:“唉……”,“這個……”,“呣……”等等的語頭。要作文學研究,這些字對於行文的氣勢,是很有作用的。如果用得好,更能充分錶達語意。 虛字在文學中的地位,有一個很好的近代例子:國民革命成功以後,清朝的皇帝退位,當時隆裕皇太后——宣統皇帝的媽媽——的退位文章,也是歷史上一篇重要文獻。據說是當時南通張狀元——張謇——的手筆。文章中間本來沒有“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這句話。而是袁世凱唆使左右的人,設法加進去的。這篇文章,是清代三百多年的皇朝,最後下台一鞠躬的時候,對全國人說的話。如何說法呢?尤其這最後一篇文章中的最後一句話,該怎麼個講法呢?就是最後怎樣下台,這篇文章怎樣結束?這可真難。而它最後那句話是“豈不懿歟!”四個字,是毫不相干的,完全是虛語,但在文章的氣勢上,意識形態上,非常重要。據說是某太史加了這四個字作結尾的。葉遐庵記載的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軼聞中有一段說:“遜位之詔,張金坡(錫鑾)早令人擬一稿,同人嫌其冗長,交與餘修正。餘以為時尚早,密藏衣袋中(時重要文件不敢置家中,多放在衣袋。有一次夜間收到解款數十萬匯單,餘亦置衣袋中,不敢告一人也。)至十二月二十日前後,方擬動筆,而南方已擬好一稿,電知北京,(此稿聞系張季直、趙竹君二公所擬。)遂由某君修改定稿。此稿末句'豈不懿歟'四字,聞系某太史手筆,餘甚佩之。蓋捨此四字,無可收煞也。”這是參與其事者的記載,是可靠的。也正如他所說,這四個無實質、不相干的虛字,在結束文章氣勢上,可是很有作用的,很重要的。為了使大家更能體會到這個虛字在文章中的作用,而且這也是歷史上的重要文獻之一,現在附錄下來,供大家去欣賞,領會。

“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指,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旦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用是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之全國,立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宣布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與軍民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措,海宇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閒,優游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由此可知,對文字有時候也要注意,尤其在外交上的文字,乃至寫一封信,與正式外交有關,每個字都要留意。雖然文字是“雕蟲小技”,但如同雕圖章,雕了一輩子,不一定有幾個能成為藝術品,文字也有如此之難。這是說到“蓋”字而引伸出來的話。這個“蓋”字有時可作“因為”講,一件事先敘結果,再說原因時都先加一“蓋”字。 這節話,孔子是說,有些人自己無知,一切不懂,卻冒充內行去做了,他說他絕對不做這樣的事。所以大家要學孔子,出去做事做領導者,不懂就是不懂。中國講領導學,真正的領導者便是善於用人,而不一定自己懂得多。如漢高祖,他又懂哪一樣?他的長處就是能夠坦率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最怕的是自己認為什麼都懂,這是最嚴重的錯誤。作為一個領導者,最好的辦法,是自己即使懂了,寧可說不懂。諸葛亮本來什麼事都懂的,他為了“集思廣益”,仍然請教別人。以能問於不能,這是最聰明的辦法。可是人有一個毛病,懂了以後一定喜歡表現出來。這種態度,做學者可以,真去做事,就不可以,是大忌諱,至少自己會很辛苦。上面太能乾了,下面就無人才可用。下面有才幹也發揮不出來,因為對部下罵了兩次笨,第三次部下有了好的意見也不敢說出來,都唯唯諾諾,領導人就得自己辛苦了。這還算好,最討厭的是“不知而作”,自己不知道,又硬充內行,那就更嚴重,千萬不可犯這個錯誤。 不但如此,孔子還告訴我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這個“聞”字,包括了多讀書、多聽、多問。所謂學問,一邊學要一邊問,多請教人家,聽人家的意見。聽來的不一定對,還要有所選擇。對好的見解,就要採納。僅聽還不夠,要加上經驗,所以要多見,還要親眼看見。讀歷史的人,如果沒有經過相當事實的體驗,讀歷史也沒有用,最多不過是個書呆子。譬如說,講如何作領導人的理論很容易,但一定要在一個單位,甚至小單位做過當權領導人,才能體會得到。所以要多見, 多親自經驗體會,而且還要用心記下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樣才有用。 這兩句話合起來:“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這是求知識學問的第二等人才。第一等就有天才,反應靈敏,如歷史上很有名的故事,張良為什麼幫助漢高祖?他最初自己要出來反抗秦始皇,行刺不成,最後遇到劉邦。有人問張良,為什麼願意幫助劉邦?張良說,我所有的意見,別人都不懂,只有劉邦懂,所以願意幫助他。劉邦也的確有領導的天才,像韓信有一次不出兵,派一個人來見劉邦,要求封韓信為假王——三齊王。劉邦一聽氣了,桌子一拍,正要大罵。張良、陳平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劉邦本已罵出口了:“他媽的……”可是被他輕輕一踢,立即改口風:“他媽的!要封就封真王,還封什麼假王?”於是封韓信為齊王。從這件事看,張良不用說話,輕輕踢他一腳就懂了。可是像我們,別說輕輕踢一腳,就是把屁股打爛了,還是不懂。歷史上這類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確是聰明。所以孔子說第一等人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要學問來彌補。自己不是天才,又不肯求學問,就是“不知而作”的,那就完了。不是天才,學問怎麼來呢?多聽人家的,多看、多經驗、多跟人家學,這就是“知之次也”。 說到這裡,下面又轉到孔子教育態度,也是敘述他作人的行誼。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互鄉是一個地名。這個小地方在哪裡,後世就很難考據了,只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就是說這個地方的人很難講話,沒有辦法和他們講話。 “難與言”,這個文字用得非常妙。是說這個地方的人地域觀念太強嗎?或者說統統都是渾蛋嗎?很難說是什麼意思。總之,在當時這個地方的人,名聲是不太好的。可是這個地方有個年輕的人來看孔子,孔子跟他談話了。孔子的弟子們奇怪了,老師為什麼會和這個地方的人談話?大家莫名其妙。 孔子的行誼 說到這里大家要注意,尤其大家將來出去,在政治上領導的機會多。講到中國的民族性,有一部書,是顧亭林的名著《天下郡國利病書》。前面曾說過,明亡以後,顧亭林是始終不投降的。不過他高明,不投降當然清朝要嫉妒,可是他有本事,自己不投降,教學生到清朝作官,這樣也可以由學生保護他不投降,可是他自己在地下做策反的工作。他也很有錢,到一個地方娶一個太太,生了孩子又走了。他娶許多太太生許多孩子,他有他的道理,因為反清復明是要滅族的,他這樣做是為了 要留一個根。他走遍天下,就寫了這部書。每個地方他都去看了,尤其是各省的軍事要地,都去看了。所以後來成為研究中國地理、研究中國地方政治思想必讀的書。第二部書是顧祖禹寫的《讀史方輿紀要》,也是研究政治地理、軍事地理最重要的書,現在讀來還有價值。這兩部書合起來稱為《二顧全書》。當年凡是留意國家天下事的,尤其是研究軍事的人,都要讀的。在這部書當中,對於每一省先有一個總評,而且對地方性、民族性寫得很清楚,所以不妨找來研究。說到這裡,就感到我 們中國的確每個地方的民性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古代將領帶兵,對於何處的兵適於衝鋒,何處的兵適於後勤,何處的兵適於陸戰,何處的兵適於水戰,都大致要有個了解。所以清中興的湘軍、淮軍各有不同優點。政治也是如此。但是要注意一點,儘管地方民俗各地不同,但萬一有外力入侵的時候,一定團結一致,先把外來的侵略驅逐了再說。地方性有如藥材,某種藥產在某一地方,別地產的就不行。像當歸這種藥,台灣也在培植生產,可是它的藥效就差。當歸最好的是甘陝出產的秦歸,其次是四川出產的,差一點點。現在研究阿里山氣候土質和甘陝一樣,但種植出來的當歸,藥效始終還是有問題。所以由於地理的關係,各地出的植物不同,出的人物個性也不同。因之古代出去當地方首長的,對於這一縣的縣志,這一省的省志這類資料,都應該先知道,當然能夠讀一下《讀史方輿紀要》更好,可以多一層了解。 地方性的觀念,常深植人心。人往往因為地域觀念的偏見,而影響了對個人的評價。經常會聽到:“噯呀!他是某地方人!”好像某一地方的人統統都是罪大惡極似的,連孔子的學生都是這樣。孔子接見了互鄉一個年輕人,“門人惑”,這三個字多嚴重?學生們都奇怪,懷疑老師怎麼和這個地方的人講話。到底孔子與眾不同,他告訴學生們說,肯求上進的人,我們一定要幫助他,不要使人沒有進步的機會,不能使人退步。 “唯何甚”,孔子對學生說,你們太過分了,怎麼這樣一種狹隘的胸襟和態度?孔子在罵學生,我們自己也要反省:有時我們覺得某人不好,當他真的做了好事,我們仍不願認為他好,人的心理往往會有這種毛病。 “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孔子說,即使是一個壞人,他能夠自己反省過來,等於洗了一個澡一樣,把自己弄得很乾淨,來求進步。只要能夠這樣,不就好了嗎?如果說昨天有一點錯誤,今天即使有了好的表現,卻仍不以為然,那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可以做朋友,也沒有一個人才可用了。所以這一段是說教育的態度,也是說自己度量的培養。 子曰:仁乎遠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這等於解說《里仁》的話,談仁的用。仁義並不是摸不著、看不到、很高遠的。只要在觀念上引發仁慈心,去愛別人,有一點愛心存在,就是仁愛的道理,就可達於仁道,不要去向外馳求。 下面講到孔子作學問、作人的一個事實: 同姓不婚的優生學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於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陳是陳國,司敗是官名,就是司寇。作一不倫不類的比方,就好像現在的司法行政部長。實際上比司法行政部長權力大,可以執行法律的。他問的問題是問到魯昭公。這是外交上的事,我們要注意。很多到外國去的人,與外國的知識分子談話,慢慢就談到我們的政治問題。有許多問題是很不好答复的,孔子也遭遇了這種情形。魯國是講文化的禮義之邦。陳國的司敗,就問到魯昭公知禮不知禮。孔子站在國家的立場只有說:“那當然知禮。”孔子講了這話就走了。陳司敗就對孔子的學生巫馬期——姓巫馬,名施,號子期,少孔子三十歲——作揖行禮,在外交禮貌上,進一步靠近巫馬期身邊,低聲說,據我所了解,真正了不起的君子,是沒有偏私的,不對自己存私心的。你老師孔子,是一代聖人,了不起的君子,可是他也免不了私心。我剛才問他魯昭公娶了吳國的一個女子作太太,取名吳孟子——古代是同姓不結婚的。吳國與魯國是周公之後,依禮是不能通婚。魯昭公這樣做,是不是知禮?你老師說他知禮,假如魯昭公是知禮,各個都知禮了,還有哪一個不知禮?你們老 師還是有私心啊! 說到這裡,我們研究,為什麼中華民族發展得這麼好,成為世界上優秀民族?這和我們古禮同姓不結婚的製度很有關係。以現代優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古代了不起的好制度。同姓結婚,只要三代以後,人種就完了。往往有表兄妹結婚,生下來的孩子,腦子非常笨,乃至變成白痴,這是血統問題。講禮制問題,更不可以。所以我們現代的風氣,通常同姓結婚,要出了五服以外。 巫馬期聽了陳司敗這樣批評老師,回來就向孔子報告了。孔子說,我實在非常幸福,我只要有一點錯誤,別人就會指出來。這段話使我們有兩個認識。 第一,一個人地位高了,很不幸,就是自己有了錯誤,也沒有人會告訴你。這要自己居過高位,才會親身體驗出來。就拿我個人來說,教書這樣久了,學生中五六代都有。見了面,他們太老師的亂喊一氣,聽到的都是恭維。有時候到外面去,有些機構還派上車子,參謀、副官跟在後面照應,對這種情形,我寧願一個人溜開,要自由活動。人生到了這個時候最危險,“活埋人”嘛!我經常說中國的哲學了不起,皇帝為什麼稱“孤家”、“寡人”?當了皇帝真成了寡人,想輕鬆一下,都沒 有人敢一起來說笑,真沒意思。因此,我們研究歷史心理,就知道地位越高心裡越空虛,空虛到想發一個牢騷,想講一句感嘆話的對像都沒有,相當可憐!不要以為功名富貴好,到了高位就是“寡人”,就是“孤家”。不但如此,年紀大了,各個遇到你都尊稱老太太、老先生的時候,也完了,是“孤家寡人”了。說到此,我就想到當年四川一位同盟會員,這位老先生,做過很多事情,我是跟他年齡差了一大截的忘年交。他告訴我許多當年革命的經過,並且還告訴我他的兩句詩:“回回坐上席,漸漸變墳堆。”這就說明年位一高,自己有過錯,沒人指示,這個上席也很不好坐啊!所以孔子說自己很幸福,有了過錯,便有人指出來了。 第二個認識是什麼?孔子對於知禮不知禮,心裡明白得很。但別人問到自己國家的國君時,他絕不會批評自己國君的不對。所以當然要說魯昭公知禮,絕不能說不知禮。你們外國人講他不對是你們的自由。而且既然你們外國人懂了,何必再問我?你問我,我當然這樣答的。所以這也是孔子的高明,同時也是外交上的禮貌。 跟著又說到孔子生活的情趣,也就是“遊於藝”涵義的發揮: 生活的藝術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孔子是很喜歡音樂的。音樂和詩歌,用現代話來說,即是藝術與文學的糅合。過去的知識分子,對藝術與文學這方面的修養非常重視。自漢唐以後,路線漸狹,由樂府而變成了詩詞。人生如果沒有一點文學修養的境界,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從事社會工作、政治工作的人,精神上相當寂寞。後世的人,沒有這種修養,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但純粹的宗教,那種拘束也令人不好受的。所以只有文學、藝術與音樂的境界比較適合。但音樂的領域,對於到了晚年的人,聲樂和吹奏的樂器就不合用了,只有用手來演奏的樂器,像彈琴、鼓瑟才適合。因此,後來在中國演變而成的詩詞,它有音樂的意境,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可以低吟漫哦,浸沉於音樂的意境,陶醉於文學的天地。最近發現許多年紀大的朋友退休了,兒子也長大飛出去了,自己沒事做,一天到晚無所適從,打牌又湊不起人。所以我常勸人還是走中國文化的舊路子,從事於文學與藝術的修養,會有安頓處。幾千年來,垂暮的讀書人,一天到晚忙不完,因為學養是永無止境的。像寫毛筆字,這個毛筆字寫下來,一輩子都畢不了業,一定要說誰寫好了很難評斷。而且有些人寫好了,不一定能成為書法家,只能說他會寫字,寫得好,但對書法——寫字的方法不一定懂。有些人的字寫得併不好,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就知道學過書法的。詩詞也是這個道理。所以幾千年來的老人,寫寫毛筆字、作作詩、填填詞,好像一輩子都忙不完。而且在他們的心理上,還有一個希望在支持他們這樣做,他們還希望自己寫的字、作的詩詞永遠流傳下來。一個人儘管活到八十九十歲,但年齡終歸有極限的,他們覺得自己寫的字,作的詩詞能流傳下來,因而使自己的名聲流傳後世,是沒有時間限制的,是永久性的。因此他們的人生,活得非常快樂,始終滿懷著希望進取之心。以我自己來說,也差不多進到晚年的境界,可是我發現中年以上,四、五十歲的朋友們,有許多心情都很落寞,原因就是精神修養上有所缺乏。 孔子深懂這個道理,因此非常注重詩與樂的教化,但他不是一個音樂家,也不善於唱歌,他訂了《樂經》,但失傳了。現在這一節書是描寫孔子聽到別人歌唱得好,他一定要求對方再唱一次。當他學會了,“而後和之”,和之就是照他的歌,依他的音樂曲調,另外再作一首,這便是和。說到和,我們常常會在詩題上看到:“和某某先生詩”或“步某某先生韻,這類題目,“步”與“和”的差別:“和”就是照原來的曲調和內容再作一篇。(我們聽今天的歌,調子都還可以,但內容卻不行。由此就看到了我們文化衰落的一面,那就是文學的修養太差,沒有深度;現在報上的文章,也是如此,不像古文壽命長。過去的文章,讀過後,文章的句子還留在腦子裡,還不喜歡把句子中的字輕易更動。因為古文中的句子多方面都可以通,可以作多方面的看法,值得玩味、咀嚼。現在的白話文就沒有這種境界,所以現在的詩歌內容,也和白話文的情形一樣。)而“步”又不同了,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我們一步一步都跟前面的腳步走。就是只照他的聲調,而內容並不一定要跟著原歌 的內容意思,這就叫步韻。 以上是說孔子對樂教的重視,接下去是說他的自我評論。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這是孔子的謙虛話,也是老實話。由這一句話,我們可以歸納出幾個結論來:第一是孔子在文學以及各方面的成就,真是達到了頂峰,但他自己始終沒有認為自己了不起。不但是學問方面,古今中外,任何一方面真有成就的人,站在頂峰的人,總覺得自己很平凡。這是必然的現象,並不是有意裝成的。硬是真的到了頂峰的時候,自然就覺得很平凡。而且還特別小心,覺得自己懂得太有限,不敢以此為足。從這節書可以看出來,孔子那麼其實、謙下,而且不是故意裝樣的。 第二點可以看出儒家所謂的學問,就是指作人做事的道理。並不是頭腦聰明,文學好或知識淵博,這些只是學問的枝葉,不能算是學問的本身。學問的表達在於文學,文學是學問的花朵。這裡孔子就講到學問的花葉和根本:“文,莫吾猶人也。”他說如果談文學的修養,“莫……”這裡的“莫”字不是肯定詞,翻譯成現代白話,近乎“也許”的意思。就是說,如果談文學,也許我和一般,知識分子差不多。至於講我自己身體力行做到了君子這個標準沒有,那麼我自己反省,實在還沒有很大的心得。我們從此看到孔子的謙和,這種作學問的態度,非常其實,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跡象。 凡聖之分 下面再引用孔子自己的話,說明作學問的道理: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中國文化,在三代以後,便建立了一個作人的最高標準,就是聖。和印度的佛、中國的仙、西方文化的神,差不多同一個觀念。聖之次為賢,賢者也就是君子。再下來是仁者。過去老一輩的人寫信給朋友,尊敬對方的人平時,往往稱呼“某某吾兄仁者:”或“某某仁者:”對平輩、晚輩、長輩都可以用,這是很尊敬的稱呼。所以孔子說,聖者的境界與仁者的境界,這種修養我怎麼敢當?實在沒有達到,那高得很,我還差得遠。不過雖不是聖人,不是仁者,我一輩子朝這條路上走,總是 努力去作,而沒有厭倦過。至於學問方面,我永遠前進努力,沒有滿足或厭煩的時候;我教人家,同樣沒有感覺到厭倦的時候,只要有人肯來學,我總是教他的。只有這兩點,我可以說是做到了。他的學生公西華聽了說,老師!這正是我們做學生的,一輩子也無法學到的地方。 這節話在文字上是如此寫,如果以邏輯的方法推論,孔子這樣,就正是聖人與仁者在行為上的境界。 “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實在不容易做到。就是說自己求學,永遠沒有滿足,沒有厭倦,只求進步;不管今天,只有明天,今天成就不自以為是,再向前走;任何事業,都如此“為之不厭”。教人家,有人來請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會說同一個問題有人問了三次,第四次還來問就覺得討厭;不會有厭惡此人,乃至不願再教而放棄他的心理。否則就不算有仁慈之心。不但是學問如此,就是做事、做領導人,都應該如此“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就是這兩點,的確我們一輩子都做不到。老實講,我們有時候作人作得自己都討厭起來。例如古人所說:“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昨天和年輕學生一起吃飯的時候,看他吃麵都好像很厭倦的樣子,但又不是有什麼心事。問他對活著有什麼想法?他說覺得活著無所謂,死了也差不多。我說他心情太落寞。這和體能也有關係,因為他體能是太弱了一點。但在我個人與人接觸的經驗,常常發現有些人,他的心理覺得活著與不活著是一樣。有些人甚至厭倦於活著,尤其到了“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的地步。一個人窮了,覺得自己都是多餘。因為一天忙到晚,只不過養活自己身上幾十斤肉而已,結果覺得這幾十斤肉都很麻煩,懶得去養活它。因此“為之不厭,誨人不倦”這兩點表面看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尤其當年紀大的時候更不易做到。而孔子講這兩句話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當時的人都已經稱他聖人、仁者。但孔子一直到死的時候,始終還在救世救人的目標上努力去做,這就是聖人的表徵。 孔子曾提到過好多種聖人,在這裡我們看孔子,乃是聖之時者。所謂時者,不是說孔子時髦,時髦是後世才出現的名詞。這個“時”是說孔子隨時跟著時代走,不落伍,隨時在進步,隨時曉得變,所以說他是聖之時者。他一生的努力,都朝這個方向,因之他這個做法,叫做“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當時他知道這個時代是挽救不了的,可是他並不因此放棄他應該盡的責任。這就是我們無論對自己的人生目標,或對自己的事業,必須反省的地方。普通人都把一時的成就看成事業。但了不起的人,進入了聖賢境界的人,所努力的則是千秋、永恆的事業。孔子所努力的就是千秋事業。 下面便是這一篇結論的開始。 祈禱是求救的信號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 有一次孔子生病,大概病得很嚴重,以現代情況來說,大概醫生都束手無策了。於是學生們急了,尤其是性情急躁的子路更慌了,主張請一個畫符的、念咒的來拜拜;或者請一個神父、牧師來祈禱;找一個和尚來念經。這就牽涉到宗教,向神只去求救。 “子曰:有諸?”一個問號。孔子說,子路!有這回事嗎?有可能嗎?意思是說,人病重了,在菩薩面前,或上帝面前一跪,說菩薩啊!上帝啊!他給我長命吧!再活兩年吧!我還有些帳沒討,再過兩年就可以討好帳,再慢慢去。這樣可 以嗎?小說上寫的諸葛亮六出祁山,師老無功,知道自己快死了,拜北斗星。 (這是小說上寫的,歷史上實際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這回事,諸葛亮就不叫諸葛亮,要改名諸葛暗了。但道家有此說法:北斗,統稱北極星。北極星和南極星,掌管人的生死。後來民間傳說的南極仙翁,他的形像成為慶賀長壽的象徵。而道家的說法,南極仙翁是管壽的、管生的;北斗星君,是管死的;所以欲求不死,要用道家的方法拜北斗。是另有一套的,包括畫符、念咒、點燈等等。)結果還是死了。這是小 說寫的,不去管它。但這一節告訴了我們,孔子對於鬼神之事,形而上的東西,並不是反對。前面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有沒有存在,他沒有討論。因為“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談到超現實世界,有沒有另一世界存在,這是東西文化五千年來,到現在為止,哲學、宗教還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們不能說這些不科學,科學並不是萬能,現在科學正要找這個問題的答案而還沒有找到。不要以為科學解決了問題,事實上問題還沒有解決。像愛因斯坦這樣一位偉大的人,可惜死得太快了一點。他想把生命昇華,變成為四度空間(Four Dimensional Space或稱四次空間,或四個因次空間)。那時人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可以有神通,可以不靠機器而在空中飛行。他有這個理想,沒完成就死了。他到快要死的時候,感覺宇宙的生命後面還有一個東西。什麼東西呢?當然不是唯物思想的。他是搞物理的,科學家都是朝唯物方面的路子去探討。結果他認為不是屬於唯物方面的,而是另外的東西,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所以他沒辦法,只好去信上帝。因為這一個力量他沒有研究出來,是個東西但不可知,還不如信上帝,精神先得到保障,先得到安慰。形而上是不是有個東西?生命是否在一個軀體裡死了以後可以再生、再來?這都是人類沒有解決的大問題。所以人類文化不要自吹了,站在哲學立場看人類文化是非常幼稚的,連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人從兒童到少年,幻想最多。對一個茶杯可以看上幾個小時;對一堆泥士、一塊破瓦片會覺得很好玩,大感興趣;堆城築池,可以玩一整天。後來加上知識的教育,到了二十歲前後,又進入另一個階段,作學問、作事業的理想基礎,就在這個時候打的。看歷史上的大政治家、英雄、文學家等等,一切成功的人,基礎都在這時候奠定的。如果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打好基礎而後來能夠成功的,不是絕對沒有,但例子太少。三十歲到四十歲,並沒有什麼創見,只是將十幾到二十幾歲之間的理想付諸實施,化成事實。歷史上成功的人物,幾乎三十幾歲就成功了,尤其是領導或統治方面的人物,更少例外。漢高祖年紀是大一點,但也只四十幾歲,沒有超過五十歲就成功了。他統一天下只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其他的人作學問也都是如此。當然年老才成功的,不是沒有,但少得很。到了五十六十不過空留回憶。所以遇到老年人,要準備一番心情去光聽他講過去:“我當年如何如何”,今天講了,明天見到還是這樣講,可以講幾千百次。但告訴他現在的事情,他會馬上忘記。所以人的學問,一切的見解,都不超離年輕時的模型,尤其以科學為然。現在的科學家,超過三十五歲以後,就很少有科學上新的發現了。有新發現的都是年輕人。而學問思想到五六十歲成熟的時候,人就凋謝了。我前面也說過,人類古今中外的文化,都是二十幾歲的文化。就是繼往開來,永遠是年輕的,永遠是沒有成熟的。 所以中西文化,宗教也好、哲學也好、科學也好,對最後的結論,都未曾獲得。生命究竟從哪裡來?生命的價值究竟在哪裡?都沒有結論。像前天和年輕同學談到,我最近看了丁中江先生的北洋軍閥史,把近代幾十年來的事故,引用第一手資料記述。我對每一文獻都沒放過,但看了以後就有一個感想:“人究竟為了什麼?”這又是還沒有答案的哲學老問題。當然我們可以假定很多答案,但這些答案只是人為的、主觀的,並不是哲學的正確答案。所以有無鬼神,我們不知道,這個問題暫 時保留。 但是我們看孔子的態度,他對這個問題是明白的。當他病了,藥物無效的時候,子路說,求神吧!去禱告一下吧!孔子聽了問子路,真有這回事嗎?孔子這話說得很妙。他當然懂得,不過他是問子路“有這回事嗎?”而不是說“你相信嗎?”子路經孔子一問,表示學問很有根據,於是搬出考古學,他說,有啊!誄曰:“禱爾於上下神只。”這“誄”是中國文化中的祭文,歷代帝王的誄文就是。子路說,古代的誄文說了,人應該去禱告天地、上下各種神只。孔子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天 天都在禱告,而且禱告了很久,還照樣生病。這節文字,作進一步研究,就可以看出來,孔子的意思,所謂禱告是一種誠敬的心情,所謂天人合一,出於誠與敬的精神,作學問修養,隨時隨地都應該誠敬。 《大學》所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誠敬修養要做到我們中國文化所說的“不虧暗室”。孔子就是說自己天天做到這樣,等於與鬼神相通,就是這個道理,這是第一點。 第二,普通的人,到了急難的時候,就去求神、拜佛、向上帝禱告。所謂:“垂老投僧,臨時抱佛。”這就說人平日自以為很偉大,但一遇到大困難,或極度危險,就感覺到自己非常渺小無助,完全喪失自信心——“天呀!神呀!你要救我呀!”倘使這時仍能保持一分自信心,就需要高度的修養。這裡我們說到歷史上一個人,大家都知道的朱舜水,明亡以後,他流亡到日本去,本想向日本求救兵企圖復國的。船航行太平洋中,遇到大颱風,全船的人都喊救命,朱舜水端坐船中不動。據說當時船上的人都看到海上有兩盞紅燈,對著船來。古代的迷信,說這是海神來接的訊號,全船的人都將會死亡,所有的船員都跪下了。朱舜水就問:“真有這回事嗎?有沒有其他挽救的辦法?”船員說除非是有道的人跪下來求,或者還有希望。朱舜水說,他們拿紙筆來,我燒一張符下去,大概就可以退掉。朱舜水是道地的儒家,哪裡會畫符搞道家的東西,這不奇怪嗎?結果他在紙上寫了一個“敬”字。燒了以後,颱風停了,船也穩了,風氣浪靜就到了日本。你說朱舜水這一套有本事吧!簡直比諸葛亮更厲害,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豈不應該帶兵打仗,將明朝復國了?這件事絕對有,但若深入研究,那就成為另外一門學問了。現在的科學叫做精神學,又叫靈魂學。精神與靈魂的解析,人的精神力量與宇宙是否相通,這是另一個問題。 第三,中國民間的諺語:“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一般人都是這樣,像許多人交朋友,平時不去探訪,有患難,或要藉錢的時候才去,所以孔子對子路說,算了吧!老弟,如果這樣,我天天都在禱告中。換言之,鬼神的事,和生命的道理,都不是這樣簡單的。 要愁哪得工夫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孔子說,人生的修養,“奢則不孫”。這個奢侈不止是說穿得好,打扮漂亮,家庭佈置好,物質享受的奢侈。是廣義的奢侈,如喜歡吹牛,做事愛出風頭,都屬於奢侈。奢侈慣了,開放慣了的人,最容易犯不孫的毛病,一點都不守規矩,就是桀傲不馴。 “儉則固”。這個儉也是廣義的。不止是用錢的儉省,什麼都比較保守、慎重、不馬虎,腳步站得穩,根基比較穩定。以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腳跟踏實一點。他說“與其不孫也,寧固。”作人與其開放得過分了,還不如保守一點好。保守一 點雖然成功機會不多,但絕不會大失敗;而開放的人成功機會多,失敗機會也同樣多。以人生的境界來說,還是主張儉而固的好。同時以個人而言奢與儉,還是傳統的兩句話:“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就像現在夏天,氣候炎熱,當年在重慶的時候,大家用蒲扇,一個客廳中,許多人在一起,用橫布做一個大風扇,有一個人在一邊拉,搧起風來,大家坐在下面還說很舒服。現在的人說沒有冷氣就活不了。我說放心,一定死不了。所以物質文明發達了,有些人到落後地方要受不了,這就 是“從奢入儉難”。 曾國藩用人注重鄉氣。歷史上許多人,像呂蒙正,當了宰相,生活仍然很清苦。如最近電視上轟動的包青天,他一生的生活,也是清儉到極點,他本身沒有缺點被人攻擊。那麼多年,身為大臣,龍圖閣直學士兼開封府尹,等於中央秘書長,兼台北市長。做了這麼大的官,可是一生清儉。民間傳說,更把他當做了神,講儒家文化,包公成了一個標竿。如宋朝的趙清獻,當時人稱他鐵面御史,對誰都不賣帳,做官清正,政簡刑清,監牢裡無犯人,也和包公一樣。歷史上有許多名臣都是儉, 乃至許多大臣,有的臨到死了,連棺材都買不起。不但一生沒有貪污一文錢,連自己薪水積蓄都沒有,後代子孫都無力為他買棺材,要由老朋友來湊錢,這就是儉的風範。 光風霽月 接下來是: 子曰:君子坦蕩盪,小人長戚戚。 《學而》篇中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個人一生沒有人了解,雖有學問而沒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怨天、不尤人,這種修養是很難。所以君子要做到“坦蕩盪”,胸襟永遠是光風霽月;像春風吹拂,清爽舒適;像秋月揮灑,皎潔光華。內心要保持這樣的境界,無論得意的時候或艱困的時候,都是很樂觀的。但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自然的胸襟開朗,對人也沒有仇怨。像包公、趙清獻都做到這樣的境界,這是“君子坦蕩盪”。至於小人呢? “小人長戚戚”,小人心裡是永遠有事情的,慢慢就變成狹心症了——這是笑話,借用生理的病名,來形容心理上的病態,小人永遠是蹩住的,不是覺得某人對自己不起,就是覺得這個社會不對,再不然是某件事對自己不利。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有時候:“唉!這個社會沒得搞的。”言外之意,我自己是了不起,而這個社會是混蛋。這也是“長戚戚”的一種心理病。心裡憂愁、煩悶、痛苦。所以這兩句,可以作座右銘,貼在桌旁,隨時注意自勵,養成坦蕩蕩的胸襟。 跟著就說孔子個人的君子風範: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這是弟子們記載孔子的學問修養,表達在外面的神態。第一是溫和的。對任何人都親切溫和,但也很嚴肅,在溫和中又使人不敢隨便。第二是威而不猛。說到威,一般人的印像是擺起那種凶狠的架子,這樣並不是威。真正的威是內心道德的修養,坦蕩蕩的修養到達了,就自然有威。儘管是煦和如春風,而在別人眼中,仍然是不可隨便侵犯的。不猛是不兇暴。如舞台上的山大王,在鑼鼓聲中一下竄出來,一副兇暴的樣子,那就是猛。第三是恭而安。孔子對任何事,任何人非常恭敬,也很安詳;也就是既恭敬而又活潑不呆板。第三點也等於第一篇《學而》的註解。學問好的人,內心的修養表達在外面的,就是這樣的情形,而以孔子來作為榜樣,用白話翻譯過來就是有莊嚴的溫和,有自然的威儀而並不凶狠,永遠是那樣安詳而恭敬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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