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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述而第七-1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8319 2018-03-20
《論語·述而》第七,等於是《學而》這一篇的註解,並且連帶發揮前面六篇的內涵,引伸了學問之道。述,即是敘述、記述的意義。 一肩挑盡古今愁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我們研究孔子思想,知道孔子自己很謙虛,他說我述而不作。什麼叫述?就是承先啟後,繼往開來,保留傳統的文化,就所知道的,把他繼續起來,流傳下來,好比現在說的,散播種籽,沒自己的創作,不加意見。孔子的刪詩書、定禮樂、系易辭、著春秋等六經文化的整理,只是承續前人,並沒有加以創作。但是他有個態度,信而好古,不是迷信,是真信,加以考證過的真信。譬如我們中國第一部歷史文獻的《書經》,也叫做《尚書》,第一篇是從《堯典》開始,難道堯以前沒有歷史了?當然有,我們自己都曉得,講祖宗文化從黃帝開始,黃帝到堯這個階段,歷史還有一千多年。中國文化五千年,是從黃帝開始數起,黃帝以前再推上去,如果照我們舊的說法,認為中國歷史是有十二萬年之久。以前歷史是十二萬年,哪知道後來年紀大了一些,進了洋學堂,就變了,變作五千年文化,再後來又變成只有三千年了,我看將來,說不定會變成只有一千多年了,我們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越來越短了!

孔子當時刪詩書,為什麼《尚書》將堯以前的刪除呢?因為堯以前的文獻不夠,他不敢輕易斷言,所以歷史資料的文獻,自堯這個階段開始。他在這裡說自己“信而好古”,就是說明他作學問的態度,實在非常相信而喜歡傳統的文化,把它保留下來。我們看了他自述的這八個字,再看現代的學者作學問的態度,恰恰相反,我們現在是作而不述,專門創作,而且寫文章,是千古文章一大抄,在於抄得好抄不好。過去寫文章,如加“子曰”就表示這句話是引用孔子的。現在叫保留他的著作 權,古人不是權不權的問題,如作詩,作到與前人同一個句子了,就在下面寫明“借句”或“借××人句”。寫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話,或孔子的話,或蘇東坡的話,任何人的話而沒有寫明,一定被老師或家長責備:“你這個孩子,怎麼搞的,不道德!”現在的著作,會偷人家的,非但不說明引用人家的,甚至於有很多的是全盤盜印。這種事,我親自經歷過的,我一本書已經被盜印三次,我還鼓勵那個出版商,說非常歡迎他盜印我的書,因為我在後面加了一行字:“為了修正起見,暫時保留版權。”我不想我的兒女將來靠我的著作吃飯,如那樣沒有道理了,著作的目的,要使世人懂得,我何必保留他。

還有一次,有一個人申請獎學金,作了一篇論文要審查,傳到我手裡,我打開一看蠻好,沒有看完,先交給學生替我看看,並要他提點意見給我,他看了以後笑了,他說:“老師,全篇是你的。”核對一下,果然,一字不差,就是這個樣子“作而不述”。 還有呢?專門疑古,對古代的文化不相信,於是好犯上作亂,尤其抗戰以前有些學人,現在講起來,真是該死,後來我們的思想一度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跟著日本人說,堯舜不是人,是中國人自己編的,堯是香爐,古代的香爐,舜是燭台,禹也不是人,是爬蟲,這是日本人故意侮辱我們的,我們的學者也都跟著這樣說。所以我們的文化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不是偶然的,是幾十年來大家疑古,隨便拋棄了傳統,拋棄了前人的經驗,輕視前人的學問,結果變成這個樣子,所以信而好古,

是保持歷史人生的經驗,孔子對此,持以非常慎重的態度,實在了不起。 可是他還謙虛地說“竊比於我老彭”。老彭是兩個人。老,是老子;彭,是彭祖,名彭籛,在古代的史料上,一般人說他活了八百年,是否有這個人,姑且不問,反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長命老人叫彭籛。孔子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想向老子、彭籛看齊。這兩個人都是講傳統文化,而且是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態度。總而言之,他等於是自我幽默說:“我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一個老古董而已。” 接著又說他作學問的態度和教學的精神,就是說明他自己人生的志趣。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默而識之”,學問要靠知識來的,這裡的“識”在古代文字中是與“志、記、志”字通用,所以“默而識之”這句話就是說:作學問要寧靜,不可心存外務,更不可力求表現,要默默然領會在心,這是最要緊的。

“學而不厭”,他自己說作學問的志趣永遠不厭倦,這在文章上讀起來很容易了解,乍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深深體會一下,孔子的學問就在這裡。雖然非常平凡,但要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就是平凡,能安於平凡是很難的,這也是“人不知而不慍”的引伸。以自己的經驗來證明,假如發狠學一樣東西,肯下工夫去學習,最多努力一段時期,就不能繼續不倦的去搞了。所以一生能夠學而不厭,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像寫毛筆字、打太極拳,開始很有興趣,再繼續下去,到快有進步的時 候,對自己的毛筆字,越看越討厭,簡直不想看;打拳也打得自己不想打了,認為學不好。這正是一個關鍵,是個進步的開始,可是大多數都在這種情況下厭倦的放棄了。因此,就覺得孔子這句話,的確了不起。

另一點便是“誨人不倦”的教學態度。也是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但是如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一苦也!”教育的事有時真使人厭倦不堪。尤其是現在青年的教育,從小底子打得太差了,幾乎必須要重新打基礎。所以一個真正的教育家,必須要有宗教家的精神,愛人愛世,須要有捨身飼虎、入海救人的犧牲精神才行,又像是親自施用換心術硬要把自己的東西,裝到他的腦子裡去的這種心情。但有許多學者有了學問,卻當成千古不傳之秘,不肯教給別人。 孔子這三句話,表面上看是很容易的,做起來就非常難。後世為人師表者,可以將這幾句話作成格言,在碰到厭倦的時候,提起孔子這幾句話,在肚子裡臉紅一下,馬上自己改正過來。孔子在接著這三句話之後便說:“何有於我哉?”翻成白話,便是說,我沒有什麼學問,只不過到處留意,默默地學習中,我把它強記下來;求學問不厭倦;教人也不厭倦;但是除了這三點以外,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就是這個意思。可是這三點都是真學問,我們大家都很難做到,所以我認為這篇是第一篇《學而》的引伸註解。

夢中的憂樂 接著是講為學與為政的道理。孔子對於時代風氣的衰變非常憂慮,所謂憂國憂民,他憂的是什麼?這裡說: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就此四項的內涵,已足以陳述孔子當時憂天下、憂國家、憂民族、憂文化衰頹變亂的心情。這種心情,到了現在,又壓在我們的心頭。孔子說,那個時代不得了,一般人不講修養自己的品德;只講現實,不講求真正的學問。正像這個時代,教育儘管普及,可是人們都不喜歡讀書,甚至連買書都不願意。現在出的書都是小本,褲袋裡可以放的,不是讀書,是坐在公共汽車上摩擦,搞破就算了。不像我們以前讀書,要反复背誦的慎思明辨。現在的背書,並不是以所背誦的書成為自己的學問,而是作臨時應付考試之用,偶然也啟發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思想,知道了很多的知識,過去是讀書,現在是看書,看過就行了,其實不深入。知識不一定就能成為學問。

最可怕的是,聽到了義之所在,自己也知道這道理是對的,只是自己的劣根性改變不了,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線不對,又不肯改。為什麼不能改?時代環境的風氣,外在的壓力,自己又下不了決心,所以只好因循下去。 孔子說了他擔憂的四點:“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也是每一個人和任何一個歷史時代的通病,尤其碰到衰亂的世局,任何一個國家社會,都可能有這四種現像出現,由此可見他的心情,所以說孔子是淑世——救世主義者。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不怕亡國,因為亡國可以復國,最怕是把自己文化的根挖斷了,就會陷於萬劫不復。這裡所記孔子的感慨,也就是擔憂人文文化迷失了的後果。我們再看古今中外的歷史,一旦國家文化亡了,即使形態存在,但已動搖

了根本,難以翻身,這是一定的。猶太人雖然亡了國,他立國的文化精神,始終建立在每一代猶太子民的心目中。文化看起來是空洞的,但它是一個國家民族的歷史命脈,孔子在這裡不談國家政治而談人文文化,實際上這正是民族歷史的重點。國家天下,盡在其中。 接連前面兩節,說明孔子自處處人與作學問的要點,下面就加上學生對孔子的描寫。根據上面的話,我們看到孔子一天到晚憂世憂民,活得好苦。古人有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一個人即使活到一百歲,不是憂愁就是病痛,這個人生未免太慘了,通常人的壽命是六七十歲,但計算一下:十五歲以前不懂事,不能算;最後的十五年,老朽不堪,眼看不見,耳聽不見,也不能算;中間三四十年,一半在睡覺,又不能算。餘下來的日子不過十五年左右,這十五年中,三餐吃飯,大小便又花去許多時間,真正不過活了幾年而已。這幾年如果真正快樂還好,倘使“不在愁中即病中”,那麼在人生哲學上,這筆帳算下來,人活著等於零,夠悲慘的!如果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簡直活不下去。尤其像孔子,看得見的,憂國、憂家、憂天下;看不見的,還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他既要憂,還要管,如果這樣算起來,孔子這一生痛苦得很,實在受不了。果真如此,所謂聖人者,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已。慢著!我們且看下面說到他如何面對這種憂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況。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這裡燕居的“燕”與“晏”相通,在文學上也叫“平居”,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這裡說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申申如也”,很舒展,不是皺起眉頭一天到晚在憂愁。他修養好得很,非常爽朗、舒展,“夭夭如也”,而且活潑愉快。所以儘管憂國憂民,他還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潑的心情,能夠自己挺拔於塵俗之中,是多麼的可愛。但是他樂的是人生的平淡,知足無憂,愁的不是為己,為天下蒼生。因此下面又引出孔子的一種心憂。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大家都知道,在孔子以前,凡提到中國文化,必提到周公,因為自周朝建國以來的人文文化,都由周公一手整理而付諸實行。等於我們後世,一提到中國文化,便提到孔孟。我們現在每一個人都可以藉用這句話,改說:“唉!我老了,很久沒有夢見孔子了!”孔子這句話,就是這種意思的感嘆。如果解釋為他晚上睡不安穩,經常作夢,那是精神有問題,就不會“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是“苦苦如也!”精神好,身體健康當然不作夢,孔子的身體是健康的,所以這句話是形容和感嘆之詞,意思是說現在的時代,亂成這個樣子,實在無法再挑起這副擔子。當然這只是孔子的感慨而已,結果擔子還是挑下來了。夢不見周公沒關係,他到底很清醒的擔負其中國文化承先啟後的擔子。所以我們要注意孔子思想中究竟藏有些什麼精神,在第四篇《里仁》中講到他的全副精神,這裡更清晰地提出來了。

道德仁藝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假如有人問,孔子的學術思想真正要講的是什麼?可以大膽地引用這四句話作答,這就是他的中心。也可以說是孔子教育的真正的目的,立己立人,都是這四點。關於這四點的教育方法,也就是後面《泰伯》篇中孔子說的“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第一項所說的“志於道”,又學個什麼道呢?一般人說孔子說的是人道,不講天道,因為天道渺遠,屬於形而上的範圍。究竟有沒有神的存在?生命是怎樣開始的?宇宙是如何形成的?這些都是屬天道。 “天道遠”並不是說與我們的空間 距離遠。如照現代觀念來說,更不合理了,目前到月球只不過幾天的事,怎麼說遠?這個遠字實際上是高遠的意思,指距離人類的知識程度太遠。 “人道邇”,人道比較淺近易懂。所以過於高遠的暫時不要講它,先把人們自己切身的問題解決了,再講宇宙的問題,一般人說孔子只講人道,這是後代的人為孔子下的定義,事實上孔子並沒有這樣說,當時,只有他的學生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見《公冶長》篇。根據子貢這裡的話,再看 孔子在中所講的學問,他絕對懂天道——宇宙的來源。所以子貢便說,他講人道,我們聽得懂,他講宇宙的奧妙,因為我們的學問還不夠,實在聽不懂。 因此孔子在這裡所講“志於道”的“道”,我們不能硬性替它下一個範圍,說他只講人道,不講天道。如果要研究孔子的思想,必須研究的《系傳》,他許多的重要思想,都表現在《系傳》中,有關形而上的學問,也在《系傳》裡。那麼孔子在這裡所說的道是什麼?我們可以很老實的作答:“孔子自己沒有下定義,所以我們很難替他下定義。”至於他在這裡講的“志於道”可以列舉很多,證明他是懂得形而上道。由人生的普通行為——形而下開始,一直到最高的天地萬物的玄妙之道,他全懂。不過一般學生們程度不夠,他沒有偏向這方面講,如果專講這方面,孔子就變成一個宗教的教主了。儘管後人稱他為儒教教主,他自己在當時非常平實,不走教主的路線。 根據原文“志於道”,可以解釋為形而上道,就是立志要高遠,要希望達到的境界。這個“道”就包括了天道與人道,形而上、形而下的都有。這是教我們立志,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目的。至於是否做得到,是另一回事。正如大家年輕時剛出社會做事,都立志取得功名富貴,。就以賺錢為目的來說,起碼也希望賺到幾千萬元。但立志儘管立志,事實上如今一個月只賺幾千塊。如果因立志幾千萬,只拿幾千元,“不為也!”不願幹回去好了!這說明立的志能不能實現,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孔子說,作學問要把目標放得高遠,這是第一個“志於道”的意思。 “據於德”,立志雖要高遠,但必須從人道起步。所謂天人合一的天道和人道是要從道德的行為開始。換句話來說,“志於道”是搞哲學思想,“據於德”是為人處世的行為,古人解說德就是得,有成果即是德,所以很明顯的,孔子告訴我們,思想是志於道,行為是依據德行。如果根據這裡的四點來分析中所講的道理,有許多都是“據於德”的說明。 “依於仁”,已經說過,仁有體有用。仁的體是內心的修養,所謂性命之學、心性之學,這是內在的。表現於外用的則是愛人愛物,譬如墨子思想的兼愛,西方文化的博愛。 “依於仁”,是依傍於仁,也就是說道與德如何發揮,在於對人對物有沒有愛心。有了這個愛心,愛人、愛物、愛社會、愛國家、愛世界,擴而充之愛全天下。這是仁的發揮。 “依於仁”然後才能“遊於藝”。遊是游泳的遊,不是遊戲的遊,在這裡我們要特加註意,遊戲的遊是“辵”旁,這裡是水旁的游泳的遊,“遊於藝”的藝包括禮、樂、射、禦、書、數等六藝。孔子當年的教育以六藝為主。其中的“禮”,以現代而言,包括了哲學的、政治的、教育的、社會的所有文化。至於現代藝術的舞蹈、影劇、音樂、美術等等則屬於樂。 “射”,軍事、武功方面。過去是說拉弓射箭,等於現代的射擊、擊技、體育等等。 “禦”,駕車,以現代來說,當然也包括駕飛機、太空船。 “書”,文學方面及歷史方面。 “數”則指科學方面的。凡是人才的培養,生活的充實,都要依六藝修養,藝絕不是狹義的藝術。原來繪畫是文藝,現在美術卻與文藝分開,越分越細,但也越分越窄。有人說科學分得如此細,走向一種病態了。舉例來說:有人鼻子不通去看醫生,鼻科醫生說也許受牙齒的影響,先到牙科檢查,然後放射科、神經科、心電圖各種查完,再回到原來的鼻科。這時鼻科醫生對病人說,你找錯醫生了,我是專門治左鼻孔的,你是右鼻孔不通,要找那一邊的醫生。這是用醫病來諷刺科學分類的過分。中國古代不這樣細分,凡屬六藝範圍的都是藝。人生對於道、德、仁、藝這四種文化思想上修養的要點都要懂。這四個重點的前一半“志於道,據於德”包括了精神思想,加上“依於仁,遊於藝”作為生活處世的準繩,是他全部的原則,同時告訴每個人,具備這些要點,才叫學問。如無高遠思想就未免太俗氣,太現實的人生只有令自己厭煩。沒有相當的德行為根據,人生是無根的,最後不能成熟。如果沒有仁的內在修養,在心理上就沒得安頓的地方。沒有“遊於藝”,知識學問不淵博,人生就枯燥了。所以這四點統統要,後人對這四個重點都有所偏重,其實講孔子思想,要從這裡均衡發展。下面一個問題來了: 孔子的學費問題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從漢朝開始,對“束脩”的解釋都是學費,好像孔子也在開補習班。他說,凡是在這裡繳了學費的,我沒有不教。當然繳了學費要教!教育和買賣一樣,尤其當前教育完全是商業行為。有一次在大學教書下了課,和一位著名的老經濟學家在等交通車,天快下雨了,我叫計程車邀他一起坐回家。閒談起現在的學校,對教書的人這樣待遇,簡直是商業行為。這位經濟學家說我外行,他說商業行為是主顧至上,學生是主顧,我們也是主顧,學校根本沒有把我們主顧照拂好,才不是商業行為呢!我問他那又是什麼?他說是官僚作風。這是講到現代的教育制度,完全西化了,的確是商業行為。以前中國的教育制度,師生之間,如父子兄弟,負一輩子的責任。現在這個責任沒有了,知識成了貨品,與我們原來的教育制度、教育精神不同。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檢討的。 現在再來說束脩這個字。古代不說學費說束脩,但束脩又是什麼呢?束就是用繩子捆攏來為一束,修同修,就是臘肉。古代到老師那裡求教,學生當然要贄敬。古代的贄從貝,貝即貝殼。我們的老祖宗漢民族,居住在中原地帶,貝類很少,物以稀為貴,所以用貝當作貨幣流通。因此在古代凡是與財物有關的字,如寶,如財,都從“貝”。有人說,古代朋友的“朋”字,就是兩串貝殼的形象,就含了“有酒有肉皆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的幽默了。 以前的人,拿了貝殼去見長輩,表示敬意,稱為贄敬,這是一種禮貌。但古人把這一節解釋為:“孔子說,凡是付了束脩的,我沒有不教。”這種說法,我始終懷疑,我認為“自行束脩以上”這句話的重點要放在“自行”兩個字上。如果真的是向孔子繳一捆臘肉,何必說自行,不說自行,就說自繳也可以。我想古人的解釋有點問題,也許是我把孔子說得比較好一點。我的朋友和我說笑話,說我把孔子說得那麼美,孔子不會想夢見周公,有一天我如夢見孔子,他一定會向我道謝。這真是笑話。 依我的看法,問題在自行兩個字,自行束脩是自行檢點的意思,如果說束脩是臘肉,孔子三千弟子,哪裡吃得了這許多臘肉,放也沒有這樣大的地方來放,還有孔子的學生中如顏回,連一個好一點的便當都沒有,哪裡來的臘肉送給老師?而孔子不但教他,並且以他為最得意的學生。我認為孔子這句話的思想是說,凡是那些能反省自己,檢束自己而又肯上進向學的人,我從來沒有不教的,我一定要教他。這是我和古人看法所不同的地方,所謂自行束脩,就是自行檢點約束的意思。 刺激和誘導的教育法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這裡是說教育方法的原則。所謂“憤”,就是激憤的心情。對於不知道的事,非知道不可,也是激憤心理的一種。如有一件事,對學生說,你不行,而他聽了這句話,就非行不可,這是刺激他,把他激憤起來。 “啟”就是發,在啟發之前,先使他發憤,然後再進一步啟發他。這種教育方式,有一個很好的例子:相傳清代名將年羹堯,是漢軍鑲黃旗子弟,幼時非常頑劣,他父親前後為他請了好幾個老師,都被他打跑了。後來沒有人敢去應聘教他,最後有一個老師是隱士——有說是顧亭林的兄弟,顧亭林雖然一生不做清朝的官,從事反清的地下活動,但為了同胞的福祉,還是叫別人出來做些事——自願任教。年羹堯的父親說明自己兒子的頑劣,老先生說沒關係,唯一的條件是一個較大的花園,不要設門,而且圍牆要加高。就這樣開始教了,年羹堯最初想將這位老師打跑,不料老先生武功很高,打又打他不著,卻什麼也不教他,到了晚上,老先生運用他高強的輕功,一躍出了圍牆,在外逍遙半天,又飄然跳了回來,年羹堯對這位老師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先生有時候吹笛子, 吹笛是可以養氣的,年羹堯聽了要求學吹,於是利用吹笛來使他養氣,這才開始慢慢教他。後來老先生因為有自己的私事,一定要離開,臨走時說,很可惜,這孩子的品質還沒有完全變過來。雖然如此,年羹堯已經夠得上是文武雙全了,所以後來成了平藏的名將。而他以後對自己孩子的老師,非常尊敬,同時選擇老師也很嚴格,有一副對聯:“不敬師尊,天誅地滅;誤人子弟,男盜女娼。”就是他寫了貼在家裡的。這個故事,可說明孔子所說教學的原則,必先刺激他的思想,使他發憤,非 要有堅強的求知心,才能啟發出他本有的智慧來。 第二就是引起他的懷疑,“悱”就是內心有懷疑、不同意。譬如說古人這樣講,就告訴他這值得考慮。孔子所謂“當仁不讓於師”,韓昌黎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老師不一定完全是對的,不是光靠服從接受便行,如果呆板的接受,學問會越來越差的。多懷疑就自然會去研究,“發”就是研究。 “舉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而且要多方面看。一桌四角,講了一角,其餘三角都會了解,那麼他可以回來,“復也”就是回來。回到哪裡?回到思想智慧的本位,就是回到自己智慧的本有境界。所以在教育方面,一定要激發他憤、悱的求知欲。我們看兒童的教育,有的孩子,對什麼事情都不服氣,而做家長的,總是希望孩子服氣,尤其老一輩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經驗看得非常重要,希望孩子接受。實際上要使孩子服氣,接受上一代的經驗,在教育方法上,必先使他能憤、能 悱才行。再引一個不倫不類的故事來說明: 清乾隆時代,有一位世代書香的大員,有個兒子,文學很好,但不成器,行為不檢點。一年,給這孩子五百兩銀子上京考功名,結果他到了京里,把五百兩銀子在妓院中花光了,被老鴇趕出來,剩下一身病,骨瘦如柴。回到家裡,老太爺知道了,氣得要把他打死,但一檢閱他的行李,發現有他寫的兩句詩,老太爺一看,笑了。想想五百兩銀子值得,這個孩子在文學上很有心得。以文學的觀點來看,這兩句詩的確很好!原句是:“近來一病輕如燕,扶上雕鞍馬不知。”這是古人對文學的推崇。如果是現在,科學搞不好,光作兩句詩,不把父母氣死才怪。我們舉這個例子,也可說明“憤”與“悱”的一隅道理。下面是講一個人的領悟力,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有些人讀書學習很用功,但是領悟力不夠,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書呆子。譬如拿研究歷史來說,最低限度,也是為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了解前代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原則差不多,道理是一樣,只是發生的時代不同,地區不同,現像兩樣而已。所以多讀歷史,能夠舉一反三,就可前知過去,後知未來。否則,白讀死書,“則不復也”。學識又有什麼意義呢? 千古艱難唯一死 講了孔子教育方法的原則原理,就講到: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這是講孔子對於養生送死的禮非常重視。他去了喪家,吃飯從來沒有吃飽過; 在這一天哭過了,心裡頭難過,絕對不唱歌的。這很簡單,不但孔子,我們也一樣。這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這兩句話放在這裡呢?這句話看來很平常,但其意義是說明孔子對生死的大問題很重視。古今中外,宗教、哲學、科學都在追究這個問題:生命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了?死了以後還有沒有?是否如過去所講有再生之說,死了以後還會投胎?後來又加上來自印度、埃及的學說,認為人死了再投胎不一定做 人,做什麼決定於前生的道德善惡。所謂輪迴、三世因果,這是佛家的思想。西方也是一樣,基督教也有這樣的思想,人死了以後,等到世界末日來臨時,靈魂還會復活,接受上帝的審判。復活豈不是再生?這是一樣的道理,不過不如東方說得詳盡而已。這是古今中外一個大問題。所以孔子對於生死的事情,非常重視。這兩句話,沒有放在專門講孔子的生活習慣和生活現實的《鄉黨》篇中,而放在這裡,是為了連接引出下面的道理。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天! 孔子有一天對顏回說,時代、國家如果用得到我,就出來為國家、天下做事;如時代、國家不需要我,就退隱,自己藏起來。藏在哪裡呢?譬如蘇東坡的詩說:“萬人如海一身藏”,非常好,尤其適合現在這個時代,古人是要隱藏到山林中去,現在用不著,只要住在公寓房子裡,把門一鎖,死了都沒人知道。孔子還說,這樣的情形,只有我和你顏回兩人可以做到。因為顏回在孔門是道德修養最好的學生,至於其他的三千弟子,相形之下,就遜色多了。實際上也真的是很難,我們再體驗 一下,用之不一定能夠行。假如說目前這個環境,把基辛格一流的人都拿下去,要你出來,行不行是個問題。時代不需要你的時候,你能不怨天,不尤人,默默無聞的活下去,這也做不到。一個人總有自己的牢騷,尤其知識分子們總認為:“當今天下,舍我其誰?”假使讓我出來,比諸葛亮還更高明。所以沒有完全認識自己,隱退是很難的,因此孔子對自己得意的弟子顏回說:“只有你我兩才做得到。” 把全篇首尾連貫起來,排成一個師生講論的場面,由上面一節的說話,第一個不服氣的又是子路,他忍不住開腔了: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子路倒有自知之明,講“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一套修養,自己是不行,所以他說:“老師!假使你打仗,你帶哪一個?你總不能帶顏回吧!他營養不良,體力都不夠,你總得帶我吧!”——文章中的三軍,不是現代的海陸空軍,當時還是車戰,中軍、左軍、右軍稱為三軍。 ——孔子聽了子路的話笑了,他罵子路,像你這種脾氣,要打仗絕不帶你,像一隻發了瘋的暴虎一樣,站在河邊就想跳過去,跳不過也想跳,這樣有勇無謀怎麼行?而且一鼓作氣,看起來蠻英勇,死了都不後悔, 這種作法是冤枉去送死。子路這樣的勇,不是大勇,孔子的學問中,智、仁、勇三個字是相連的,真正的大勇,一定有智有仁;真正的仁,一定有智有勇;真正的智,也一定有仁有勇,三者不能分開的。孔子說,一個統帥的修養,一定要做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所謂臨事而懼,並不是怕事,而是說任何一件事到手上,開始時就是怕會失敗,所以要考慮周詳,不自作聰明;到事情終於來了,則“好謀而成”,不怕了,必須用智慧,各方面都設想周到,促其成功,這才是統御人才的基本修養。 男兒到此是英雄 因此而引出孔子自己的表白,說明他對立身處世的態度: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這是孔子有名的話。在上是“富而可求也”,但在《史記·伯夷列傳》上,司馬遷引用孔子的話是“富貴如可求也”,還多一個“貴”字。這也是一個問題,古書上這些小問題,讀書時也要注意到。我認為的記載比較對,應該沒有“貴”字,因為《尚書·洪範篇》上講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便沒有“貴”字。我們中國人的人生哲學,富貴兩字往往連起講,富了自然就貴,不富就不貴,富更重要,所以在這裡富字應該已經包括了“貴”字而說的。孔子認為富是不可以去亂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來,就是替人拿馬鞭,跟在後頭跑,所謂拍馬屁,乃至教我幹什麼都乾。假使求不到,那麼對不住,什麼都不來。 “從吾所好”。孔子好的是什麼?就是下面說的道德仁義。真的富貴不可求嗎?孔子這話有問題。中國人的老話:“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小財、能節省、勤勞、肯去做,沒有不富的;既懶惰,又不節省,永遠富不了。大富大到什麼程度很難說,但大富的確由命。我們從生活中體會,發財有時候也很容易;但當沒錢時一塊錢都難,所以中國人說一錢逼死英雄漢,古人的詩說:“美人買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在窮的時候,真的一碗飯的問題都難解決。但到了飽得吃不下去的時候,每餐飯都有三幾處應酬,那又太容易。也就是說,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麼東西?這又談到形而上去了,暫時把它擺著。現在孔子所謂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辦法”,如果是違反原則去求來的,是不可以的。所以他的話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兩個正反的道理,“可”與“不可”是指人生道德價值而言。如富可以不擇手段去求得來,這個富就很難看,很沒有道理,所以孔子說這樣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話,我早去求了。但是天下事有可為,也有不可為,有的應該做,也有的不應該做,這中間大有問題。如“不可求”,我認為不可以做的,則富不富沒有關係。因為富貴只是生活的形態,不是人生的目的,我還是從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子之所慎:齊、戰、疾。 孔子平常非常小心注意的事:齊、戰、疾三件事情。古代齊齋同義,清心寡欲謂之齋,古人在舉行國家大典或祭天地祖宗的時候,便要齋戒。所謂齋戒沐浴就是清心寡欲,並不像現在的人,稱吃素為吃齋,這個錯誤在習慣上已用了一千多年,不必改它了。古代的齋是內心的修養,要著重氣質的變化,在《禮記》中變化氣質第一步工夫,就是要“齋心”,“毋不敬,儼若思。”現代的語彙,就是心理的淨化,所以孔子對“齋”是最謹慎,最小心的。 其次是對戰爭,我們講軍事哲學思想史,經常也引用到孔子的話。他不是不懂軍事,而是對軍事哲學的理論很高明,只是平常不輕談戰爭。 第三疾:是指衛生、保健的事,這是養生之道,他非常注意自己身體健康。所以齋、戰、疾是他特別小心的事。 孔子生活習慣的事,為什麼記載在這裡?前面說過,這一篇等於是第一篇《學而》的解釋、發揮,下面便講到: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韶是古代一種音樂的名稱,是三代以上的舜樂。孔子聽了這個音樂,三月不知肉味。有人解釋“三月不知肉味”說孔子在這一段時間吃素。當年五四運動,人們根據這句話,說孔子窮得連肉都吃不起。實際不是這個意思,真正的意思是孔子聽了韶樂以後,心境之寧靜,思想之專一,吃飯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飯,欣賞韶樂到了忘我的境界。這也是描寫古代的音樂好到如此程度。所以孔子感嘆,上古時代音樂的境界,有我們所意想不到的高明。 南面王不易也 講了孔子內心的修養,和教育弟子以及他自己生活的情況,給我們一個榜樣以後,下面就提出問題了。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孔子周遊列國時,各國都排斥孔子,生怕他有意奪取政權,唯有在衛國的時候,衛靈公、南子、一般大臣,都對孔子很好,尊敬他,照顧他。所以當時大家都懷疑他,甚至孔子自己的弟子,聽了太多的謠言,也起懷疑,像冉有,有一天就說,我們老師真想做衛國的國君嗎?當然,他不是不贊成,老師真乾了,他也會上來幫忙的。子貢聽了便說,好!我去問他。這時孔子受的謠言大概很大,所以子貢也不先下斷語,只說“將”要去問老師。但是人與人之間的談話,是一門很高的藝術,子 貢問話的高明該學一學。他絕沒有一進去就:“報告!老師,你要不要當國君?” 他受過憤啟悱發的教育,真是一個大外交官,說話非常漂亮,絕不問正題。他問孔子,老師,你看伯夷叔齊是什麼樣子的人?孔子說,那是了不起的,古代的賢人啊!子貢說,老師!他們兩人,為了信守仁道的節操,不肯當國君,在首陽山飯都不吃,餓死了,你看他們到最後,會不會埋怨?後悔不後悔?孔子說他不會埋怨的。立定了志向,為達到最高道德的目標,寧願餓死,求仁得仁,有什麼可埋怨的?子貢聽到這裡,不需要再問老師想不想當國君,馬上就出來了。對冉有說,老弟你放心,我們的老師不會做這種閒事。子貢問了當皇帝的話沒有?他沒有問。但問到了正題沒有?絕對問到了。這就是值得效法的談話藝術。 講到這裡,下面就剛好把孔子自己的一段感嘆接上去,作為解釋,恰到好處。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這是孔子最有名的話,而且在文學境界上,寫得最美。孔子說,只要有粗菜淡飯可以充飢,喝喝白開水,彎起膀子來當枕頭,靠在上面酣睡一覺,人生的快樂無窮!舒服得很!就是說一個人要修養到家,先能夠不受外界物質環境的誘惑,進一步擺脫了虛榮的惑亂,乃至於皇帝送上來給你當,先得看清楚應不應該當。有了這個修養,才可以看到孔子學問修養的境界。人生的大樂,自己有自己的樂趣,並不需要靠物質,不需要虛偽的榮耀。不合理的,非法的,不擇手段地做到了又富又貴是非常可恥的事。孔子說,這種富貴,對他來說等於浮雲一樣。孔子把這種富與貴比作浮雲,比得妙極了。並不是如後世認為像天上的雲,看都不要看一下。唐詩宋詞,作流水浮雲的作品太多了。在孔子當時,很少用到。我們要注意到,天上的浮雲是一下子聚在一起,一下子散了,連影子都沒有。可是一般人看不清楚,只在得意時看到功名富貴如雲一樣集在一起,可是沒有想到接著就會散去。所以人生一切都是浮雲,聚散不定,看通了這點,自然不受物質環境、虛榮的惑亂,可以建立自己的精神人格了。 在這裡,又插進孔子的一段話。孔子這裡幾段話,在什麼年齡說的,無法考證,不過弟子們編這部書,把他的觀念連貫起來,編得非常妙,成一整體,所以下面就是說,孔子的目的在於學問。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根據這個話看起來,孔子總是在四十多歲,至多四十九歲說的。他說如果我能多活幾年,五十歲以後學——是古代的文化——把搞通了,人生就沒有大過了。 “大過”也是六十四卦中一個卦名。從這個觀點來看,人生自己曉得真要求學問,大概都在這個階段,根據現代醫學,人類智慧發展得最成熟的時候,是五十歲開始,到六十歲這個階段,因此也證明蘧伯玉:“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的話了。人多活一年,反省就多一年。人能知道過去的錯處就是了不起,所以孔子說這幾句話,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在這階段中,頭腦最成熟,真有資格求學問。下面就講孔子的學問,除了以外,就是雅言,這是說孔子平常不亂說話的,他講話都是很高雅的,有所根據的。難道孔子土話都不講嗎?吃飯一定說:“飲食哉!飲食哉!”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說孔子講的話,都有學問的根據,根據什麼呢?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中國傳統的文化,、《書經》、《禮記》等等都是雅言,是上古文化的中心。也就是說他的思想言行,都是有根據的,足以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 記載了孔子這些事情,歸納起來,下面就另起一段: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葉公好龍”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他喜歡龍。在宮廷裡到處畫的雕的都是龍, 結果感動了真龍來現身,卻因此把他嚇死了。所以當時子張就曾經說過,他不是愛的真龍,而是愛的像龍一樣的東西。而後人把這個故事,當作浮華不實的比喻。葉公有一天問子路,孔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路沒有答复他。子路的不答复,非常高明,因為站在子路的立場,他實在不便說什麼。同時孔子這樣偉大的人,真的教人不知從何說起,就是說了,葉公也未必能了解孔子。但是,葉公走了以後,子貢 就進去報告老師,孔子說你何不告訴他,我是一個為了發憤求學問,常常窮得沒飯吃,連自己肚子餓了,都無所感覺,而忘了人是必須吃飯的那種人;當學問上有所獲益,就快樂得忘記了憂愁,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脅。 孔子這種為學的精神,也是我們要效法的地方。孔子的人生修養,是永遠年輕的,所以他的學問道德,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永遠是進步的,隨時有新的境界。 進步和退步 下面接著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這個文字很簡單,我們一看就懂了。如果以現在的觀念來說,就是孔子告訴學生或朋友們,我並不是生來的天才,是愛好傳統,靠勤敏而求得的學問。生來便能自知的天才真有嗎?那是一個問題。我們古史記載,如黃帝,如堯,都有生知的天才,不過後人並不相信。有一種天才是生而知之的。如唐代的白居易,生下來還是嬰兒,抱在奶媽懷裡,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認識“無”字,屢次試驗他,拿一本書叫他一指,都是指到“無”字。這種生而知之的事,照中國古代的看法,有很多人都很相信。因此蘇東坡說:“書到今生讀已遲”。這意思就是說,人的天分、智慧,大多是由前生帶來的。這就牽涉到現代科學正在研究的天才問題。所謂天才兒童,究竟是由血統遺傳來的?或者由另外一個未知的因素來的?或者是後天發展而來的?天才們往往特別愛好某些什麼。如果沒有註意這個問題,就不大會了解,如果去注意,就會發現很多資料。有人天生下來,就懂某一種東西,這是非常奇怪的。至於報紙上常報導的,某個孩子數學方面有驚人的表現,或某一方面有非凡的天賦, 這還不算是真正的天才。另外確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如古書中說黃帝生而神靈。依現在的觀念而言,都說是歷史上捧人的假話。如果站在教育或心靈學的立場研究起來,的確有天才,世界上充滿了這些人,不過現代一般人不大注意這種事。孔子在這裡講的,是走其實的路子。他說,我不是生來的天才。 “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這個敏字就是敏捷,包括了聰明與努力。好古是喜歡追求傳統的東西。 講到好古,在這裡可以注意一下,中國人在近幾十年以前的幾千年當中,觀念上都認為今不如古。在歷史上許多地方,都引證古人的事例,充滿了對古人的讚美。而近世紀的觀念,引進了西方文化。從十六七世紀以後,西方文化有一大轉變,認為古不如今,越到後來,越推翻了前代,今天很可能是錯的,明天會更好,這就涉及到哲學上的一個問題了。究竟人類文化是進步,還是退步呢?照中國的,東方的看法是今不如古,人類歷史文化是退化,沒有進步。照目前西方文化的看法,是古 不如今,古代永遠是落伍的,新的永遠是進步的。這兩種相反的看法,便在哲學思想上形成了一個問題。 我們對此應先有一基本的認識。究竟什麼叫進步?什麼叫退步?須要先下一個定義。如果把中外古今的文化研究下來,就會得到一個結論。譬如說,現在整個時代,是科學文明的時代。十六世紀以後,西方科學文明刺激了工商業的發達、社會經濟的繁榮。而工商業的發展與社會經濟的繁榮,又回過來刺激了科學文明的進步,形成一種循環性的刺激與發展。到今天為止,科學文明的發展,給人類帶來了許多生活上的便利,但是並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相反的給人類精神上帶來更多的痛苦 與煩惱。 這樣,將中西文化聯合起來加以研究,站在物質文明進步的立場,或者自然科學的觀點來講,明天實在比今天好;站在精神文化的立場來說,今天是比昨天差。 其次,站在政治哲學的立場來講,不談現實,只談理論。因為一切學問的最後,都須要哲學來做總結論的。譬如說,帝王政治、民主政治、獨裁政治、自由政治,所有各種政治思想和作法,在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但是誰能夠下一個結論說究竟哪一種政治體制是最好的?我相信這是無法下結論的。歷史上都有過,都看過,都經驗過這些政治制度,可是沒有人能夠肯定何者是絕對的好,何者是絕對的不好。藥物也是一樣,中藥有中藥的用法,西藥有西藥的用法。某種病用幾種不同的藥,相對的都可以治好,這也和政治哲學的道理一樣。所以究竟是古代的好或現代的好,也很難講。 前兩天在大專聯考,有一個清寒學生,替人家補習,每月可賺六七千元。這兩天忙得滿頭大汗,天天提一個包包出去,看他家教學生的考試成績。後來告訴我,他教的學生都考上了。他是教得好,可是他說,他們×大社會系,發的中國史講義都是英文寫的,都用外國人的觀念看中國歷史。而且說中國在秦始皇以前,亂七八糟,是酋長制,到秦開始才算有中國。這個同學感慨說:“我看再過幾年,恐怕要說成漢代以後才有中國了。”聽了他的話,我不禁嘆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教法? 這就是所謂最高學府嗎?他又告訴我,他問一個參加大專聯考的學生什麼是“四書”?這學生說不知道,老師沒教過。他說現在電腦考試題再辦下去,中國文化就完了。二十幾歲的大三青年,都感到中國文化快完了,這個問題可真嚴重。和他談到這裡,我就告訴他,中國文化的流傳問題,如何把這種子留下,要靠年輕的一代。二十年後,我們這一代死了,整個文化重任就落在你們身上,如何留下這文化的種子?現代講時髦的人,是不會要的。因此中國文化勢必衰落下去,直到衰落得沒有了,再回來找,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因為講到孔子的好古,我們今天就更警覺到問題的嚴重。孔子說自己不是天生就知道的,只是他有一副好古的精神。我們今天講復興中華文化也好,保存中華文化也好,為後代著想也好,怎樣好古呢?就是承受傳統文化後,運用智慧,敏捷而勤奮地反省研究。再“敏以求之”,這才是認真的工作。孔子在這裡這樣說,表示他的成就,都從力學而來。這是他謙虛的話,也是他老實的話。任何天才,不加上力學是沒有用的,有很多人很聰明,但聰明的人往往不大肯力學,作學問不踏實,不能“敏以求之”,因此學問都是虛的。所以孔子這句話很明白的告訴我們,作學問、作人、做事的基本原則,要“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不求就不行。 這裡就是說孔子智慧的成就、學問的成就、作人的成就,都很平實,不是天才,再說他平實到什麼程度呢? 聰明人的玩具 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四樣東西,是孔子所不喜歡多講,很少討論的事。因此在我們的觀念裡,孔子是很平淡的,很老實的作一個普通人。乾隆時代有名的才子袁枚,著了一本的筆記小說,專門講神鬼等等奇怪的事。因為孔子不講而他要講,所以書名。其他如紀曉嵐的;康熙時代蒲松齡的,再加上王漁洋的《池北偶談》,都是清初幾個大名士、大才子的作品,充滿怪、力、亂、神的故事。就如現在,大家喜歡講鬼故事是一樣的。前幾天有一個英國專門研究靈魂學的博士來找我。現在研究靈魂學,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這門科學絕不能輕視。假定有一天,科學證明了死後靈魂的去向,許多宗教將成問題,站不住腳了。其次,唯物思想將被完全打垮,連影子都沒有。世界文化也將有一個大的變化。就是基於唯物思想,因而從事科學發明的,許多科學理論,乃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其他許多哲學上的觀點,都成了問題。 另一個觀念:今天全世界是科學的時代,但我們站在政治哲學或人類哲學的立場,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則是充滿了怪、力、亂、神。一個時代到了衰落的時候,社會上就會充滿了這四種氣氛。什麼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國人的裸奔,中學生一二十人圍起來站著吸大麻煙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報紙上刊登的許多奇聞,等於在提倡怪事。每登一次,就會引起效法者。像毀容案,以前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種殘酷的手段,自從報紙登了一次以後,接連就發生了許多同樣的案子。這是社會 上“怪”的現象,遍地都是。 “力”,西門町的太保打架,動不動刺一刀,電影上、電視上柔道、摔交、相撲的比賽,肌肉打得越響越好。在我們中國學武術,講武德的人看來,覺得好笑。 “亂”,思想的紛亂,社會的變亂。 “神”,加上神怪的事情。民間迷信的組織,新興宗教各個派系的興起,除了已被取締的鴨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統一教之外,還有很多。現在新興的宗教性組織有四五十種,問題都很嚴重,有時令人懷疑那後面會有什麼作用,這是社會工作者要注意的事。一個社會充滿了怪、力、亂、神,是項很嚴重的問題。我們自己反省,很難保證我們腦子裡絕對沒有怪、力、亂、神的思想。當我們遭受極大困難的時候,它就會出現的,至少會想到命運。我常說世界上最迷信的是知識分子,假如故意對一個知識分子說他氣色不好,他就馬上請你替他看相了。就憑這樣一點心理,於是發展出了怪、力、亂、神。他說他是科學家,但科學家更迷信。我說現代有一個大迷信,就是許多人迷信“科學萬能”。這也是同樣的嚴重問題。如果人的智慧到達了哲學的最高境界,怪、力、亂、神摸不進來了,才真是平實的人。孔子講仁道,也就是這個道理。因此我們不能輕易放過怪、力、亂、神這四樣東西。以這四個要點,來研究中國社會,可以看到充滿了怪、力、亂、神的事蹟。每一時代、每一皇帝、每一政治措施,都靠這四個字作背景。尤其中國歷史上說及某某名人,後面都有一樣神怪附會。譬如說曾國藩是蟒蛇變的;袁世凱是癩哈蟆變的;清代末年,好好壞壞的幾個大人物,被稱為西山十怪,前生後世,都有一套說法。儘管當時文字上沒有寫出來,但口語相傳,煞有介事。所以學問修養很難做到平實,不受怪、力、亂、神的影響。但在大學裡哲學系上課,有七八十個學生,真是奇怪。從前真正學哲學的不過三五人,而且出路很壞。一般人眼中,哲學家和神經病並聯在一起的。畢業後去找工作,總是被拒於門外。同時一提到哲學,又和算命看相聯想到一起。因為路邊測字攤的招牌,都是“哲學看相”、“哲學算命”,倒不如在哲學研究中,教了他們看相的學識,將來在招牌上寫道:“某某哲學系畢業看相專家”,豈不有趣?中國人有句哲學上的名言:“心思不定,看相算命。”凡是來看相的,你都批斷他要破小財,保險百分之百靈驗,準沒錯。可不是嗎?他看相白花了幾十塊錢,這不就破了小財?這就是怪、力、亂、神可以興風作浪的基本原因。真正的科學家,真正的哲學家懂得了真理,才能泯除怪、力、亂、神,而歸於真實的平淡。我常說,怪、力、亂、神四者,是愚蠢人的作品?,聰明人的玩具。對吧? 下面是連接上面,描寫孔子和他作人、處世的道理。 謙虛和自信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前面我們批駁了古人對《學而》篇中“無友不如己者”的錯誤解釋,到這裡看得更清楚了。孔子說,三個人走在一起,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師的。其實孔子這句話,還是打了折扣,應該說各個都是自己的老師。比我好的固然是我的老師,不如自己的也是我的老師。因為看到他笨、他壞,自己就會反省:不要這樣笨,不要這樣壞。所以他們都是我的老師,足以藉鏡反省。 孔子這句話同時說明了研究學問,不光是在死的書本上下功夫,還要在社會上觀察:別人對的要學習,不對的要反省。這句話聽起來很平常,都懂得這個道理很對,應該這樣做。可是照我們的經驗,人都不肯這樣做,包括我在內,人們多半有一種傲慢的心理。照孔子的態度,對比自己好的人要尊敬,向他看齊?。可是發現一個比自己好的人時,由於這種傲慢心的作用,自己心裡很難受。再過兩秒鐘,覺得自己還是比他好,於是越想自己越好,有如當年在大陸時鄉下人說的:“天大,地大,我大。月亮下面看影子,越看自己越偉大。”人類就天生有這種劣根性。所以孔子這幾句話看起來很平淡,沒有什麼難處,仔細研究起來,若說在人群社會中,真發現了別人的長處,而自己能從內心、從根性裡發出改善、學習的意念,是很不容易作到的。 人就永遠如此其實嗎?有時帶點像傲慢的自信,也是應該的。下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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