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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章黃修易錄——生之謂性

傳習錄 王阳明 5415 2018-03-20
黃修易,字勉叔。生平不詳。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復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心就是空蕩蕩的,不知是否還需要存養一個善念?” 先生說:“既然已經除掉了惡念,就是善念,此時心已經恢復了本體。這就像陽光被烏雲所遮蔽,當烏雲散後,陽光又會重現。如果惡念已經去除乾淨,而又刻意去存養一個善念,這豈不是在陽光下再點一盞燈。” 陽明認為,“惡念”既去,即是恢復了心之本體,達到了至善之境。此時,只要依良知心體所指示的去做,則所做之事均是“為善”的行為。因此,不必再另外存個什麼“善念”。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才貯在缸裡,初然雖定,也只是昏濁的;須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復得清來。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問先生:“近來用功,也頗感妄念不會再滋生。但心裡還是感覺一團黑漆漆的,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光明?” 先生說:“剛剛開始用功,心裡怎麼會立見光明呢?這就像在缸裡奔流打旋的污濁渾水剛剛靜止下來,此時肯定還是渾濁的。只有經過長時間的澄清,水中的渣滓才會沉澱,又會成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經過長時間的存養,那份黑漆漆的感覺中自會現出光明。如今若要它立刻見效,只不過是揠苗助長,就做不成功夫了。”

“良知存久”是良知自覺和“自能光明”的必要條件,即它與用功長久的時間磨煉分不開,功到自然成。王陽明雖主張良知的簡易自覺,但他並不奢望剎那頓悟的立竿見影的效果。後者在他看來只是不著實效的拔苗助長而已。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面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先生說:“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用功,它是有根基的學問。日增月長,時間越長就會越覺得精通和明白。世儒教人到每件事物上去格求,那是沒有根基的學問。當其壯大興盛時,雖能暫時修飾表面,即使有閃失也看不出,等時間久遠了門庭衰落了,最終會支撐不住。這就像沒有根的大樹被移栽到水邊,短時間內樹雖生氣勃勃,但終究是要枯萎而死的。”

這是王陽明對世儒的批評,也是對朱熹的格物說作的批評。拘泥於事事物物上尋討知識,不知此本即在心而外求並強探力索,在王陽明看來,是無根之樹。 問“志於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可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採,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苟不'志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只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面,不知將掛在何處?”

問先生對於“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的看法。 先生說:“僅只'志於道'這一句,它包含了其下好幾句的功夫,不能僅停留在志於道上。例如建房屋這件事,它的'志於道',就是一定要挑好地方,選好材料,最後搭建成房屋;'據於德',相當於設計圖紙,使行動有所依據;'依於仁',就是常在工地,生活、戰斗在生產第一線;'遊於藝',就是把房子加以裝飾美化。藝,就是義,就是理的最恰當處。比如誦詩、讀書、彈琴、射擊之類,都是為了調習這個心,使之近於道。若不'志於道',而去'遊於藝',如同一個糊塗小伙,不先去造房子,卻先買畫準備裝飾門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畫掛在哪?”

這裡,王陽明首先肯定了“藝”對人生的美化或積極作用(“美此區宅”)。同時,“藝”“義”“道”的內在統一,同是“調習此心”即致其知,使之熟於道。很明顯,王陽明把道德情感內化為個體的審美心理,使人生審美化了,使“藝”為人生服務。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總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雖蒙開示,奈資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纏,甘心為此,徒自苦耳。欲屏棄之,又制於親,不能捨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只是無志。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耽擱了幾多英雄漢!” 有人問:“讀書就是為了修養我的本心,因此是必不可缺的。但是讀的時候,未免有種為了科舉考試的意思生出來,怎樣避免這種情況呢?” 先生說:“只要良知是純粹的,即便是為了科舉考試,也不會成為心的牽絆。就是有一點牽絆,也比較容易發現並克除掉。例如讀書時,良知發現死背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良知發現求速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良知發現有自誇好勝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如此一來,總是把自己的所學所得與聖賢印證,就是一個純乎天理的心。所以無論怎樣去讀書,都是修養本心罷了,怎麼會成為心的牽絆呢?”

又問先生:“雖蒙老師開導,怎奈自己天資庸下,實在擺脫不掉科舉功名的牽絆。我曾聽說,人的窮困和通達都是由命運安排。天資聰穎的人,對科舉等事情大概會不屑一顧。我為聲名利祿所牽絆,甘心為了它而讀書,只能獨自苦惱,想摒除這個念頭,又受制於雙親,不敢撂下,到底該怎麼辦?” 先生說:“把這類事情歸怨於雙親的人真是太多了。說到底,還是他自己沒有志向。志向立得正確,千事萬事之於良知只是一事。讀書作文,怎麼會成為人的負擔呢?不過是人累在得失上罷了!”先生因而感嘆說:“良知的學問不明,不知因此耽誤了多少英雄好漢!” 我們不能怪罪於父母親人朋友,而更應該自省,明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沒有志向。當志向堅定時,心懷良知,無論做什麼都是“一事”。此乃不違本心,為己而學,誠意修身,順道而行之事。

問:“'生之謂性',告之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 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只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問先生:“'生之謂性',我覺得告子說得很對,但孟子為什麼要反對呢?” 先生說:“性固然是與生俱來的,但告子的認識偏頗了,不懂得其中還有一個主宰處。如果知曉了還有一個主宰處,他的話也是對的。孟子也說:'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的。”

先生又說:“大凡人胡言亂語,任意亂行,都說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做的,這就是所謂的'生之謂性'。但這樣會產生過錯。如果知曉了有一個主宰處,按照自我的良知上說出去、做出來,自然就會正確。可是良知也只是自己的口說、自己的身行,豈能自外得氣,另外有一個東西去說、去做呢?因此程頤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也是性,性也是氣,但是,唯有認准主宰處才行。” 王陽明以為,在思考上,性(良知)與氣(自然或經驗)顯然有別:前者俱道德價值,後者沒有。然而,在實踐上,人的善性也只有通過經驗的具體行為才能體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氣亦性也,性亦氣也”,性與氣相即不離。所以,討論人性必須性與氣兩面兼顧,不能執著於一面。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 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終被累倒。” 先生又說:“諸位在做功夫時,最忌諱的是助長它。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學者沒有超越聖人的道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都是做功夫的節奏秩序。不能覺得我昨天下了工夫,今天卻感覺不夠,便強要裝出一副沒有破綻的樣子,這就是助長,這樣就連之前的功夫也給破壞了。這可不是小錯誤。這就好比一個人走路,突然跌了一跤,站起來接著走也就是了,不要假裝一副沒有跌倒的模樣。諸位只要經常懷著一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的心,依照自己的良知去做,不在乎別人的嘲笑、誹謗、稱譽、侮辱,隨便功夫有進有退,我只要良知做我內心的主宰,時間久了,自會感到有力,也自然不會被外面的任何事情所動搖。” 先生又說:“人只要踏實用功,不論別人如何誹謗和侮辱,依然會處處受益,處處是德行日進的資源。若不用功,別人的誹謗和侮辱就會成為魔障,終究會被它累垮。” 王陽明告訴門人,一個篤於自修的人,要以自我認同為本,而不求社會認同。這樣一來,王陽明就為個體的反叛提供了理論基礎。在否定了社會認同、社會評價和現實的社會道德規範的價值之際,王陽明強調人要依良知去實實在在地自修。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何時,又如此長了!” 範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 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生耳。” 有一天,先生去大禹墓遊覽觀光,看著田間的禾苗說:“這才幾天工夫,禾苗又長高了。” 範兆期在旁邊說:“這是因為它有根。做學問若能自己種根,也不用擔心它不長進。” 先生說:“人誰沒有根,良知就是天賦的靈根,自然能生生不息。只是被私慾牽累,把這靈根殘害蒙蔽了,不能正常地生長發育罷了。” 天植靈根是一體之仁理、是“生之性”、是心、是良知。既是天植的,故是天賦的、內禀的,屬於人之天性;既是靈根,所以必發出來,“自生生不息”。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人?舜能化得像的傲,其機括只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像的不是矣。像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後只不要去論人之是非,凡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 一個朋友經常容易生氣責備別人。先生告誡他說:“學習應該反身自省。如果只是一味地指責別人,那就會只看見別人的毛病,看不見自己的短處。若能返身自省,才能發現自己有許多不足之處,哪還有時間去指責別人呢?舜之所以能感化傲慢的象,關鍵是舜不去看象的不是。如果舜一心想著去糾正像的奸惡,眼裡就全是像的不是了,而像又是一個傲慢的人,肯定不會認錯,舜又豈能感化他?” 這位朋友聽了感到慚愧,幡然悔悟。 先生說:“你今後只要不去議論別人的是非,每當想要責人或與人爭辯的時候,就把這種念頭當做自己的一大私慾來克除才行。” 先生又說:“凡是朋友質疑刁難,即便很淺近粗疏,你如果想因而顯才揚己,都是毛病在發作。只有對症下藥才行,不可因此而懷有輕視別人的心。否則,就不是君子與人為善的心了。” 王陽明在這裡教導他的弟子,不要輕易指責他人,要與人為善。淺薄的人,趾高氣揚的人,難免會令人鄙薄。即使嘴上不說,內心還是一樣。君子會與人為善,不斷努力自省,返照自心。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 先生曰:“占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只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唯天不容偽耳。” 問先生:“關於,朱熹說主要是卜筮的,程頤說主要是講'理'的,二人哪個說得正確呢?” 先生說:“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之理還有超過卜筮的嗎?只因後世之人把卜筮僅看成占卦了,所以認為卜筮是雕蟲小技。卻不知我們現在的師友問答裡邊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都是卜筮。卜筮只不過是為了決斷疑惑,使我的心變得神明罷了。《易》是向天請教,人有了疑惑,自信心不足時,這才用《易》來向天詢問。人心依然有所偏私,只有天不容虛偽。” 王陽明對卜筮的意見,是將卜筮活動上升為窮理之意,因此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既是窮理,亦是卜筮。如此,其實已經轉化卜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定義了,因此卜筮不專指問告鬼神,而是一切窮理實踐的活動,是“求決狐疑,神明吾心”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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