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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四章黃省曾錄——良知是造化的精靈

傳習錄 王阳明 28990 2018-03-20
黃省曾(1490—1546年),字勉之,號五嶽山人,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先世為河南汝寧人。嘉靖十年(1531年)以《春秋》鄉試中舉,名列榜首,後進士累舉不第,便放棄了科舉之路,轉攻詩詞和繪畫。王陽明在浙江講學時,他曾求學於門下,又請益於諶若水,學詩於李夢陽。著有《會稽問道錄》十卷。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黃勉之問:“上說:'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是不是事事都要如此呢?” 先生說:“當然應該事事如此,只是要有一個主宰才行。義,就是良知,明白了良知是主宰,才不會執拗。這就像接受別人的饋贈,有今天應該接受而改天不該接受的情況,也有今天不該接受而改天接受的情況。你要是執拗地認為今天該接受,就什麼都收下;今天不該接受,就什麼都不接受,如此就是'適''莫'了,也就不是良知的本體,這怎麼能稱作義呢?” 在王陽明這裡,義,就是良知,只要遵循良知,就能事事“無適”“無莫”,也就能做到“義”。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 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先生:“孔子的'思無邪'一語,為什麼能概括三百篇的意思呢?” 先生說:“何止三百篇,整個儒家《六經》用這一句話也可以全部概括的,甚至古往今來的一切聖賢的言論,一句'思無邪'統統可以全部囊括。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說的?這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每一個人只有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去掉私字,才能產生出崇高的、無限的道德力量。所以王陽明把“思無邪”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認為包括《詩三百》在內的整個《六經》,乃至所有古今天下聖賢的言論主張,都可以用“思無邪”予以概括、總結。 問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問先生關於道心、人心的問題。 先生說:“'率性之謂道',就是道心。在其中若添加了一些私慾,就是人心。道心原本無聲無味,因此說'微';依從著人心去做,就有許多不安穩之處,因此說'唯危'。” 王陽明認為,道心即心的最高的境界,不夾雜人的私慾,體現出天道、天理,因後者是形而上的(“無聲無臭”),故說“道心唯微”;相反,人心是心的現實狀態,它夾雜了人的私慾,表現出人的種種缺點(“不安穩處”),故說“人心唯危”。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 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問先生:“在上,孔子說:'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笨的人教他高深的道理尚且沒進步,何況是根本不教他,這能行嗎?” 先生說:“不是聖人根本不教他。聖人心中憂慮的是不能人人都做聖人,只不過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方法就不能一樣。對於中等水平之下的人,上來就給他講性、命,他也不會理解,必須得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簡單的知識起,慢慢去開導、啟發他。” 王陽明和孔子都認為,人的資質是不同的,要注意因人施教,根據個人不同的資質,應教授不同的內容。中等智力以上的,可以給他講授較難理解,比較深奧的問題;中等智力以下的就只能給他講授一些比較簡單的知識。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 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一個學友問先生:“讀書記不住,該怎麼辦呢?” 先生說:“只需要你讀明白道理,為什麼非要記住?讀明白書其實已經是次一等的要求了,最根本的是使自己的心本體光明。若僅求記住,就是沒讀明白書;如果只求讀明白書,就不能使自心的本體光明。” 問先生:“中的'逝者如斯',這句話是說自己心性本體活潑潑的嗎?” 先生說:“是這樣的。必須時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潑,方能像川流不息的江水一般。如果有片刻的間斷,就和天地的生機活潑不相似了。這是做學問的關鍵。聖人也只是這樣。”

王陽明這裡所說的自家本體,就是“活潑潑的”心性,學問不斷向內探求,最後的落實點就是“自家的本體”。照王陽明的意思,“此是學問極至處”。 問“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逄,只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問先生“志士仁人章”的問題。 先生說:“只因世人都把生命看得太重,也不問應死不應死,一定要委屈地保全性命,因而把天理丟到一邊。忍心傷害天理,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做事如果違背了天理,就與禽獸一樣了。就算在世上苟且偷生千百年,也不過是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務必要在這等關鍵之處看清楚。比干、龍逄,只因他們看得清楚,所以才能成就他們的千古之仁。”

王陽明認為“志士仁人”應該“看穿生死”,以仁心天理為中心主宰最為重要,如果“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所以他強調要能夠看透“當死不當死”,如若是死,要死有所值。如果當死而怕死,昧了良心,害了天理,這種“偷生”,也不過與禽獸相同而已。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 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只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像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慝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問先生:“中有一段'叔孫武叔毀仲尼'的記載,這麼大的聖人怎麼也免不了別人的誹謗呢?”

先生說:“毀謗是外來的,就算是聖人也在所難免。人只應注重自身修養。如果自己實實在在就是個聖賢,縱然別人全都毀謗他,也不能說倒他,其奈他何?這就如同浮雲遮日,如何能真的損壞太陽的光輝?如若他自己外表謙恭莊重,實則內心搖擺不定,縱然無人說他壞話,他內心的惡早晚有一天會暴露無遺。因此,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來自外界,豈能躲避?只要能好好自我修煉,外來的毀譽又能如何呢?” 王陽明強調的是自修、自省、自知,強調的是一心按道義行事,對外界毀譽看得是比較淡的。他認為毀譽是外來的,根本無損於己,正像浮云無損於日光一樣,所以君子只貴自修,是不必去計較人家一時的非笑的。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於靜處涵養,卻好。”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說:“你要是以厭惡外物之心去靜中尋求,反倒會養成驕橫怠惰之氣了。你要是以不厭外物之心再到靜處去涵養,這樣可以。” 王陽明認為,靜坐修煉不是重點,致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才是真功夫。如果把“靜”理解為厭棄外物,物來無應,那就要像朱熹說的那樣了:“若事至前,而自家卻要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都死了。”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 省曾起對曰:“不敢。”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 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

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王汝中、黃省曾陪先生坐著。 先生把扇子給他們,說:“你們用扇子吧!” 黃省曾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不敢,不敢!” 先生說:“儒家聖人的學問,不是如此束縛痛苦的,用不著裝出一副假道學的模樣。” 王汝中說:“這從裡孔子和曾點關於言志一章就能看出大概。” 先生說:“是這樣的。從這章可看出,聖人有何等寬廣博大的胸懷。孔子詢問弟子們的志向,子路、冉求、公西華都很嚴肅地做了回答。而那曾點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自己跑到一邊鼓起瑟來,這是何等的狂態!當他說志向時,不針對老師的問題直接回答,滿嘴狂言。假設這事兒發生在程顥身上,或許早就是一番痛斥。孔聖人卻稱讚了曾點,這是何等的氣魄!聖人教育人,不是死守一個模式,碰上性格狂放的就從發揮狂之優勢處成就他,遇到性格狷介的就從潔身自好的優勢之處成就他,人的才能、氣質怎麼相同?” 在這裡,王陽明從用扇子發揮開來,說到孔子的胸懷和教育方法。孔子教育學生並不是使每個人都有一樣的行為方式,而是因人而異,使每個人的特性都表現出來。王陽明也認為,只要學生們都保存有內心的良知,行為如何表現並不重要。對狂者、狷者都可以從發揮其優勢之處而成就他。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引是聖學真血脈路。” 先生對陸原靜說:“你雖然年輕也要註解五經,志向也是在博學。可孔子教育人只擔心人不能簡易,他所說的也都是怎樣化繁為簡的方法,只是現在人喜好廣博,好像孔子當年是教錯了似的。” 先生說:“孔子從來不寫他不清楚的事,顏回有不好的地方沒有不自知的,這正是聖人之學的真正脈絡。” 簡化“知識”使之變得直接易行是王陽明的重要思想,他認為,著述示人以形狀大略,才是“質樸”純真的表現,越是具有繁複的知識結構的學問就離“質”的境界越遠,而孔子、顏回只寫自己清楚和知道的東西,不至於讓人產生誤解,所以才成為聖學的真正脈絡。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 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 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 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王汝中、錢德洪陪先生坐著。先生環顧大家說:“大家的學問長進不大,主要是由於沒有立志。” 李侯璧站起來說:“我也願意立志。” 先生說:“不能說你沒立志,但你立的還不是一定要成為聖人的志。” 李侯璧回答說:“我願意立一定要成為聖人的志。” 先生說:“你真有做聖人的志向,良知就需純潔明亮。如果良知上還留有別的牽掛,就不是成為聖人的志向。” 錢德洪以前聽先生說立聖人之誌時,心裡還不太服氣,此時親耳聽到不覺悚然汗下。 王陽明對弟子立志的要求非常嚴厲,在他那裡,立志就是立為聖人之志。若弟子隨便說些立志的話,陽明是會嚴厲責備的。在陽明門下之弟子,老實用功即可,不必逞嘴上之快,陽明對弟子們的心性修為清清楚楚,稍有言過其實,陽明就不客氣地予以糾正。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先生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所有一切都由它產生,任何事物都不可與它相比。人如果使內心的良知歸复完全,無一絲缺陷,自然就會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的?” “與物無對”的境界,是王陽明誠意論的最高追求和最終體現。在這個既是整體性的,又是創造產生性的樂境界中,既不是抽象普遍的“理”,也不是具體個別的“情”得到確認或擴張,而是包含、融合了理和情的天地生意被體認,被展現。把個體自我的心意提升、匯於無限的天地生意,是實現“樂”的關鍵。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有位朋友在靜坐中有所領悟,於是跑去與先生探討。 先生說:“以前我在滁州住時,見各位學生十分重視在知識見聞上辯論,嘴裡說的耳朵裡聽的都不一樣,不容易獲得真知,因此就教他們靜坐。過一段時間再檢查他們的進境,還是很有些時效的。但時間一久,逐漸產生了喜靜厭動、陷入枯槁的毛病。有的人專注於玄妙的解釋和感覺,藉以聳人聽聞。因此,我近來只是說'致良知'而不再提靜坐冥想。理解了良知,任你去靜處體悟、去事上磨煉都可以。良知的本體是無動無靜的,這正是學問的關鍵。針對這個問題,從在滁州時到現在,我也反复比較對照琢磨了多少次了,發覺只有'致良知'這三個字沒有問題。這如同醫生需要經過長期磨煉,方能了解人的病理。” 王陽明早期曾以靜坐教人收斂心神、以輔德行,但靜坐久了,一般學子便易於流入談玄說虛的神秘經驗中,或是喜靜厭動不務社會服務事業的缺點中。因此陽明中年以後對靜坐活動便不再重視,而是直接提致良知的心理修養功夫。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 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裡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髮沾帶,始得。” 有位學友問功夫:“做功夫時我想讓這良知能時時接續而不間斷,而在應付事物時則感到照管不過來,如果周旋於事又感覺良知不見了,到底該怎麼辦呢?” 先生說:“這只是對良知的領悟還不夠真切,所以才有內外不一致的感覺。我這個致良知的功夫不能急於求成。如果能掌握良知的主宰處,並切實地用功,自然會體悟透徹。到時就能內外交融、物我兩忘,又怎麼會有心、事不合一呢?” 先生又說:“不能在功夫上透悟良知的真機,心怎麼會持續充滿光輝呢?如果想透悟,不能僅依靠你的聰明智慧去理解,這需要心中渣滓渾化,沒有絲毫黏連阻滯才行。” 在王陽明看來,只有通過致良知的功夫,才能逐漸達到內外兩忘的境界,從而達到我與萬物為一體的精神境界。因此,王陽明主張要淨化主體心胸,使之超越私慾心智的束縛。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 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先生說:“'天命之謂性'的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的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的道即是教。” 問先生:“為什麼'道即是教'?” 先生說:“道就是良知,良知本來是完完全全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是非只根據良知,這樣就不會再有閃失,這良知才是你的明師。” 問先生:“在《中庸》中,'不睹不聞'是不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不是說功夫呢?” 先生說:“此處應相信良知的本體原本是不睹不聞的,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添加其他的東西。明白這一點,即便說戒慎恐懼是良知的本體,不睹不聞是致良知的功夫也行。” “戒慎恐懼”與“不睹不聞”是“一”而不是“二”,只要人能在閒居獨處時努力追求至善,就能“致良知”,使人保持良知本體不受私慾誘惑而昏蔽。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 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闢,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魘寐。” 曰:“睡時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慾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問先生“中的'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句話怎麼理解”。 先生說:“良知原本就是知道晝夜的。” 又問先生:“當人熟睡時,良知也就沒有知覺吧。” 先生說:“如果沒有知覺,為什麼一叫就應答呢?” 問先生:“良知若是常知的,怎麼會有睡熟的時候呢?” 先生說:“夜晚都要休息,這是自然常理。夜里天地混沌,萬物的形狀和顏色都消失了,人的眼睛耳朵看不見聽不到,七竅都歇息了,此時正是良知收斂凝聚的時刻。天拂曉,萬物顯現,人也能聽到聲音,看到形狀、顏色,七竅的功能也恢復正常,這正是良知妙用開始發生之時。由此可見,人心與天體原本是一體的。因此孟子說'上下與天地同流'。如今的人,夜晚不擅長休息,不是沉睡不醒,就是胡思亂想、噩夢連連。” 問先生:“睡覺時如何用功夫?” 先生說:“知道白天如何用功夫,也就知道夜晚如何用功夫。白天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裡良知是收斂凝聚的,有夢就是先兆。” 先生又說:“在夜氣下發的良知才是良知的本體,因為它沒有絲毫物慾摻雜其間。學者要在事物煩憂時仍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王陽明認為,人心與天地一體,良知與天地交融無礙。作為政治社會裡的存在者,他懷有“萬物一體”的秩序理想,與共在者消除間隔,破除他者與自我的界限,從而在將“仁心”發揮到社會生活層面,進而在存在狀態上也實現人、我、物的無間無分,是王陽明對達成人類良善生活的希冀。 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髮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得順其良知之髮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髮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先生說:“道家講虛,聖人豈能在虛上再添加一絲一毫的實?佛家說無,聖人豈能在無上再添加一絲一毫的有?然而,道家講虛是從養生上來說的,佛家說無是從脫離生死苦海上來說的。他們在本體上又添加這層意思,就不是虛無的本色了,對於心的本體有障礙。聖人所做的不過就是還良知的本色,更不會添加其他的意思。良知之虛就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就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是具有具體形狀樣貌的事物,都是在太虛無形之中生髮成長,誰又會成為天的障礙呢?聖人僅是順應良知的作用,天地萬物皆在我良知的範圍內運動。哪裡又會有什麼物事於良知之外成為障礙呢?” 王陽明援引了儒釋道的本體論思辨,把主要是以封建義理為核心的良知上升到本體的高度。他宣稱,良知與萬物一體,萬物也都在良知之內。心和良知、天理都是相通的,既是宇宙本原,又是萬物主宰,又是人內心的崇高德行的標準。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到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或問“異端”。 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有人問:“佛教也十分重視養心,但是不可以據此治理天下,這是為什麼呢?” 先生說:“我們儒家所說的養心,從來也沒離開過具體事物而去空談養心,只是順應它的自然天性,這就是功夫。佛教卻要杜絕事物,將心當成幻相,漸漸走入到空寂中去了,似乎與世間事物毫無關係,當然是不可以據此治理天下了。” 有人問:“何為異端?” 先生說:“與愚男蠢女想的相同的,叫做同心同德;與愚男蠢女想的不同的,就叫做異端。” 在王陽明看來,儒釋兩家都旨在存養心性本體,但功夫有所不同:儒家養心不離事物,佛教則以事物為虛幻,一概置之不理,從而墮入虛寂。當有人直接問異端時,陽明並不像以往大多數傳統的儒者那樣很自然地指向佛道,而是回答,如果將一般的百姓排斥在外,就是異端。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釐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 先生說:“孟子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兩者的區別只在毫釐之間。告子僅在不動心上用功夫,孟子則直接從此心原本就不動上用功夫。心的本體原本不動。只因為言行有不符合義的,心才會動。孟子不討論心動與不動,只管去'集義'。若所行都是義,這個心自然就沒有可動之處。告子僅要此心不動,好似要按住自心一樣,如此,反把這個心生生不息的根給阻撓了,這不僅是徒勞無益,反而是有害的。孟子所講的'集義'功夫,自然可以把這個心修養得充實豐滿,沒有絲毫缺陷,這樣自然就會縱橫自在、鮮靈活現,此乃他所說的浩然之氣。” 先生又說:“告子的病根,是他認為性無善無不善。性無善無不善,這話就這麼說也沒什麼大毛病,但告子把它看得過於呆板,如此就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心中,有善有惡,又多從事物上看,就有個物在心外。這樣就把人性分成了兩個方面,便會出差錯。無善無不善,性原本如此。悟得出來,只要這一句話就行了,再無內外之別。告子主張性在心內,物在心外,這足以看出他於人性上沒有看透。” 這裡,王陽明講了孟子和告子的不動心的細微差別,隨後他又談及“性無善無不善”。他認為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觀點本身並無大錯,只是告子執定這一點,把善惡看成只是由外物引起的,便有了片面性。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唯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是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朱本思問:“人先有虛靈,而後才有良知。像草、木、瓦、石之類,也有良知嗎?” 先生說:“人的良知,也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那麼也就不可能成其為草木瓦石了。何止草木瓦石是這樣?天地如果沒有人的良知,也就不可能成其為天地了。天地萬物與人原系一體,其開竅的關鍵是人心的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本就是一體的。因此,五穀禽獸等皆可養人,藥石之類皆可治病。這是因為它們是一氣同體的,所以能夠相通。” 在論述良知與天地萬物的關係時,良知被王陽明賦予了普遍存在的意義。強調人類與宇宙萬物皆歸本於良知,統一於良知。這裡雖然講人與萬物有一氣相通之處,但總的來說還是強調“靈明”即“良知”是萬物的主宰存在的依據。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 先生曰:“唯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先生遊覽南鎮,一位朋友指著山岩中的花樹問:“先生認為天下沒有心外之物,比如這些花樹,它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的心有何關係呢?” 先生說:“你未觀賞這樹上的花時,此花與你的心同樣寂靜。你來欣賞這樹上的花時,花的鮮豔就被你感知了,從這兒就該知道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了。” 有人問:“大人與物同為一體,而《大學》中為什麼又說厚薄呢?” 先生說:“只因為道理自然有厚薄。例如,人的身是一體的,用手腳去捍衛腦袋和眼睛,難道是刻意地要看輕手和腳嗎?而只是從道理上講就應該如此。同樣,對禽獸和草木一樣有著愛,但是卻拿草木去養禽獸,又怎忍得?對人和禽獸一樣有著愛,但宰殺禽獸去孝養親人、祭祀祖先、招待賓客,人心又怎忍得?對至親和路人一樣有著愛,但如果你只有一碗飯,得到就能活,得不到就會餓死,在此無法兩全的情形下,你先去救親人,而不救路人,人心又怎忍得?等等這些,都是因為從道理上講應該如此。至於我自己和骨肉至親,更不能分厚此薄彼。所以仁民愛物都是從這個簡單道理出發的,若此處能忍心,則會無所不忍了。《大學》上說的'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實乃良知上的自然條理,不可逾越,這就是所謂的義。遵循這個秩序,就稱為禮;明白這個秩序,就稱為智;始終堅持遵守這個秩序,就稱為信。” 先生又說:“眼睛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色作為本體;耳朵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音作為本體;鼻子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氣味作為本體;嘴巴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的味道作為本體;心靈沒有本體,它就以天地萬物感知的是非作為本體。” 王陽明認為,心與物同體,物不能離開心而存在,心也不能離開物存在。然而,人與物的價值卻有高下之別。當我們作道德實踐而出現了義務衝突時,便會選取價值較高者而犧牲價值較低者。這就是陽明所理解的《大學》的厚薄之道。陽明又認為,“物”作為“心”的認識對象而存在,是因為“人心與物同體”,“心”與“物”有某種互相感應的能力。 問“夭壽不二”。 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問先生怎麼理解“夭壽不二”。 先生說:“做學問的功夫,可以把一切的聲名、利祿、嗜好等拋諸腦後。然而,若仍有一種貪生怕死的念頭存留在心,那麼學問功夫就一定會有融會貫通不到之處。人的生死之念,原本是從生身命根上帶來的,因此不能輕易去掉。如果能把生死看透,人心就會流轉無礙,才是盡性知命的學問。” 王陽明受到當權太監劉瑾的排擠,躲過了層層追殺,遠赴偏遠山區龍場驛站任職,在那裡他缺衣少穿,生活艱苦,這種情況下,他先是悟進退之道、“生死之念”,之後才能透升上去達到對天理、性命的徹悟。而正是基於這種心與理、人道與天命的貫通,王學才被人又評價為“盡性至命之學”。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 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是友愧謝。 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座者皆悚然。 有位朋友問:“想要在安靜打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病根兒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只怕又是割肉療傷吧?” 先生嚴肅地說:“我這可是醫治人心的藥方,能完全剷除人的病根。即使他的本領再大,過了十數年也還是用得上。你如果不想用,就收起來,不要敗壞我的藥方。”這位朋友十分慚愧地向先生道了歉。 過了一會兒,先生說:“這恐怕也不是你的錯,一定是那些對我的主張略懂一些的學生對你講的,這倒是耽誤了你。”滿座學生誰都不敢吭氣。 王陽明也有回答不了的問題。他本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地講說,這里為何動氣?剜肉做瘡怎樣講?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欲,去人欲即傷及天理。對方的意思是說:“見了一星之火即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什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厲害!所以陽明憤然作色。 一友問功夫不切。 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 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又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麈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麈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麈尾,捨了這個,有何可提得?” 少間,又有一友請問功夫切要。 先生旁顧曰:“我麈尾安在?” 一時在座者皆躍然。 有位朋友問,當功夫不真切時怎麼辦? 先生說:“學問的功夫,我曾一句話概括完了,現在怎麼越說越遠,連根基都著不了呢?” 回答說:“致良知是曾經聽先生講過,但沒講明白。” 先生說:“既然你知道致良知,還有什麼可講明的?良知本身就是明白的,你踏實用功便是了,你不願意用功,只在言語上說,越說越糊塗。” 朋友說:“我正是想讓您講明致良知的功夫。” 先生說:“這也需要你自己探求,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講。以前有一位禪師,別人來問佛法,他只是把拂塵提起來。有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塵藏了起來,想看看他還怎麼回答。禪師找不到拂塵,只好空手做出提拂塵的樣子。我這個良知就是啟發人的拂塵,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提的?”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學生問先生致良知功夫的要點。 先生四下看了看說:“我的拂塵在哪兒?” 一時間,在座的人都樂翻了。 功夫不真切應如何救治?陽明認為根本不是知識上如何提供方法的問題,而是心志貫徹與否的問題,因為道德良知人人心中本有,提起即是。但是弟子卻以為自己要問的就是良知如何提起的操作細節的問題,因此問得有理,所以還是詢問。陽明則講了禪師的故事,拂塵比喻佛教的本心本性,提起拂塵和提起手都只是說明要提起本心本性,實際下工夫而已,下了工夫之後自然會知曉其中的艱難之關鍵,而不需要再問更多的細節方法。 或問“至誠前知”。 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有人就《中庸》上的“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誠是實理,誠就是良知。實理的流暢運行就是神,它的初始萌動就是幾(預兆、苗頭的意思),具備誠、神、幾的人叫聖人。聖人對預知不怎麼重現。禍福降臨,聖人也在所難免。聖人只知曉契機,善於應付各種變化而已。良知不分前後,只要看出現在的契機,就能一了百了。如果存個前知的心,那就是私心,就是想要趨利避害。邵子(即邵雍,北宋哲學家、易學家)非常看重前知,就是因為他那趨利避害的私心沒有滌除乾淨。” 王陽明在這裡用“良知說”批評了“至誠前知”的思想,認為聖人不貴前知,只是致良知,見幾而動,遇變而通,行其所當行,對禍福不存有趨利避害之心。邵雍非常看重前知,心裡存有趨避的意思,是私慾的表現,不是聖人境界。王陽明在價值上貶低前知,不以其為聖人的至誠之道,但也沒有明確否定前知的存在。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唯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先生說:“無知無不知,本體就是如此。這好比太陽,它沒有刻意要去照射宇宙間萬物,但又無物不照射。因此,無照無不照,原就是太陽的本體。良知本來是無知的,如今卻要它有知;良知本來是無不知的,如今卻懷疑它有不知。這些都是因為沒有完全相信良知罷了。” 先生說:“《中庸》中的'唯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這句話,以前看時覺得是何等玄妙。如今看來,現在才曉得原來聰明睿智是人人所固有的。耳原本就聰,目原本就明,心原本就睿智,聖人只是能夠一一做到罷了,之所以能夠做到是因為他能致良知;普通人不能做到這點,只是因為不能致良知。這是多麼簡單明顯的道理啊!” 致良知,要認識到良知本體原本就具有二重性。良知正如太陽一般根本上無知也無善惡,知善知惡只是它的髮用。普通人如果能致良知,也就和聖人一樣,能夠“聰明睿知”了。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知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有人問:“孔子所說的遠慮,周公的夜以繼日思慮善否,與迎來送往有什麼區別?” 先生說:“遠慮並不是不著邊際地去思考,只是要存這個天理。天理自在人心,且亙古亙今,無始無終。天理即是人的良知,千思萬慮的目的不過是致良知。良知是越思索越精明。若不深思熟慮,只是隨隨便便地隨事情轉,良知就變得粗陋了。但如果你只是在具體事上不著邊際地思考,就自以為是遠慮了,就不免有毀譽、得失、私慾摻雜其間,也就和迎來送往沒區別了。周公的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實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認識了這一點,自然就知道周公的氣象與迎來送往之別。” 天理即是良知是“知是行的主意”的進一步深化和發展,是從“良知即心之本體”的角度來闡明良知何以成為檢驗是非善惡的根據的。此乃良知之體。 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 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保己是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問先生:“在中,孔子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這句話,朱熹說這是關於效驗的學說,這種說法對嗎?” 先生說:“孔子對於自己的克己之學說,重視功夫而不重視效驗。仁者與萬物為一體。不能一體的,是自己的私慾還沒有克除乾淨。自己成全了仁的本體,那麼,天下都將歸於我的仁中,也就是'八荒皆在我闥'的意思。天下都能做到仁,我的仁也在其中了。比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說的也是自身沒有怨恨,一如'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但是,家邦皆無怨,我也就在其中了。只是,這不是該重視的地方。” “為己”就是實現人的目的,“功夫”是指實踐功夫,實踐是目的性實踐,至於“效驗”,則是功利性、工具性的,所以不必過於重視。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問先生:“孟子主張'巧力聖智'之說,朱熹認為是'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先生怎麼看?” 先生說:“三個人(伯夷、伊尹、柳下惠)固然有力,但也有巧。巧和力並非兩回事,巧是用力時的巧,有力而無巧,只是空有其力。他們三個人若用射箭作比,就是一個人能站在地上射、一個人能騎在馬上射、一個人能遠射。他們能射到目標所示處,就可以稱為力;他們能命中目標,就可以稱為巧。但能站地上射的,上了馬就不會射了;騎在馬上能射的,射得又不夠遠,只能說他們各有所長,這就是才力各有不同。而孔子則兼有三個人的長處,但孔子的和只能達到柳下惠那樣的程度;孔子的清只能達到伯夷那樣的程度;孔子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心情只能達到伊尹那樣的程度,沒辦法再增加了。如果像朱熹說的'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那麼,他們的力是超過孔子的。巧和力只是用來說明聖、智的。若明白了聖、智的本體是什麼,便就一目了然了。” 王陽明認為,巧與力在本體之外,不在本體之中,但巧和力並非兩回事。受本體髮用時,巧與力就是良知的外在表現,不受本體髮用的巧、力,必然與“良知”背道而馳。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先生說:“'先天而天弗違',說明天就是良知;'後天而奉天時',說明良知就是天。” “良知,其實就是判斷是非的心,是非僅是個好惡。明白好惡就窮盡了是非,窮盡了是非就窮盡了萬事的萬般變化。” 先生又說:“是非兩個字是一個大的框架,巧妙運用則在於個人領會。” 王陽明將良知代表人的本心,所以它也綜括了孟子所說的心之四端,把孟子的是非之心、羞惡之心合起來一起收於其良知上來講,一起皆是其良知之表現。只要有了良知這個大規矩,根據在不同場合、不同機緣下的巧妙運用,便可能應萬事、通萬物。 “聖人之知,如春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盡處。困學功夫,亦是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先生說:“聖人的良知一如青天白日,賢人的良知就像有浮雲的天氣,愚人的良知好比陰霾滿天。雖然他們渾濁清明的程度有差別,但辨別黑白則是一致的。即便在昏黑的夜晚,也能隱約看出黑白,這說明太陽的光輝還沒完全被遮蔽。在逆境中學功夫,也只是從這一點光明處去細緻鑑察體會。” 愚人的良知就像陰霾天氣而灰暗不明,與聖人的萬里晴空和賢人的浮雲天氣不同,但還是能辨別黑白的,即使在夜裡,也隱隱綽綽有余光。這一點余光未盡,就是喚醒太陽、喚醒良知的希望所在。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云霧四塞,太虛中色像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有人問:“良知就像太陽,私慾就像浮雲。浮雲雖能一時遮蔽太陽,然而也是天上的氣應該有的,那麼私慾是不是也是人心所該有的呢?” 先生說:“喜怒哀懼愛惡欲,就是所謂的七情,這七情都是人心該有的,但是需要將良知理解清楚。例如陽光,不能說非得直射才算是陽光,一條縫隙所透出的明亮也是陽光。天空即便佈滿雲霧,只要太虛中還能分辨顏色和形式,均為陽光不滅處。不能因為雲能蔽日,就讓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地在人身心之上流轉,就都是良知的表現形式之一,因此不能把七情分成哪個好哪個壞。但是又不能太執著。執著,七情都稱為欲,都是遮蔽良知的。當然,稍有執著,良知就會發覺。發覺了就會克除遮蔽,也就回復了良知的本體。這些地方看明白了,才是簡易透徹的功夫。” 本體如陽光,是虛,是明,是自然;七情是雲,是霧。良知具有普照萬物的廓然大公胸襟,它可以使七情自然流行,可以覺察七情之不正,並可使不正歸之於正,但卻不能認七情為良知本體。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實落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而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慾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問先生:“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就能如此的,這還需要其他的功夫嗎?” 先生說:“知與行這兩個字就是功夫,不過是有淺深難易之別罷了。良知原本是精精明明的。例如,孝敬父母,生知安行的人只是依從良知切實地去盡孝道;學知利行的人只是要時時省察自己,努力依從良知去盡孝道;至於困知勉行的人,被蒙蔽禁錮已深,即便想依從良知去盡孝道,卻又被私慾所阻,因此不能盡孝道。這就需要付出比旁人多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能依從良知去盡孝道。聖人雖然是屬於生知安行的,但他的心裡不敢自以為是,所以他寧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然而,困知勉行的人則思量著做生知安行的事,那怎麼能行呢?” 在王陽明那裡,良知人人本有,但並非人人都能致良知。 “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依良知所知而實落行之即是致良知。聖人也要做功夫,只不過聖人良知精明,做起來較易而已,而常人則蔽錮深,做起來困難一些罷了。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 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有人問:“先生曾主張樂是心的本體,不知遇到大的悲慘變故哀哭之時,這個樂還在不在?” 先生說:“唯有痛哭之後才能樂,不哭就不會樂了。雖然是哭,此心卻得到了安慰,因而也就是樂。心的本體是沒有變化的。” 在陽明看來,樂的本質規定在於心安,只要能保持心安便是常快活,便是樂。倘遇人世悲戚之事大哭一場,而使心安,這哭也便是樂。可見樂並不簡單地等同於高興,它是人之內心在經受住自我拷問、自我監督之後的一種安詳平和,它的對立者不是悲哀而是愧疚,是心靈對自我監督的恐懼。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聖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筍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有人問:“良知只有一個。周文王作卦辭,周公旦作爻辭,孔夫子作《周易》,是否各自看到的理不同?” 先生說:“聖人怎會呆板地死守舊模式呢?只要根本點是從良知出發,說法有所不同又能妨礙什麼呢?這就像一園子青竹,只要枝節相差不多,也就是大同了。但如果要是拘泥於每株竹子的每一枝節高低大小都相等,就不能體現造化的妙手了。要做的只是去認真培養良知,只要良知是同樣的,有點差異也無關緊要。你們若不肯用功,就像竹子連筍都沒有發出來,又到什麼地方去談論竹子的枝節呢?” 這裡,王陽明的深刻之處,在於竭力反對畫地為牢、作繭自縛。他認為,道德法則雖然有普遍性,但同時也要有具體性,因此不能“拘定枝枝節節”。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 柴鳴治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說:“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間大慈的父。” 鳴治愕然,請問。 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只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個慈父。” 鄉下有一對打官司的父子來找先生判案。隨從想阻擋他們,先生要聽他們說的情況,然後說了很簡短的一番話,這對父子就相抱痛哭,最後和好離去了。 柴鳴治進來問:“先生您說了什麼話,讓他們父子倆這麼快就感動悔悟了?” 先生說:“我只是說了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間大慈的父。” 柴鳴治感到十分驚訝,請問為什麼。 先生說:“舜常常自以為是最不孝的,因此他能孝;瞽叟常常自我感覺是最慈愛的父親,所以他不能慈愛。只記得舜是自己養育大的,現在卻不能使自己愉快,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已轉移到後妻身上了,尚且說自己慈愛,所以就更加不能慈愛了。舜總是記著小時候父親是多麼愛他,而如今之所以不愛了,只因為自己盡孝還不夠。舜天天想夜夜思的都是檢討自己盡孝不夠的地方,因此他就更加孝順。等到瞽叟高興時,他只不過是恢復了本心原有的慈愛而已。所以,後世的人稱舜為古今能夠大孝的兒子,瞽叟也就變成了一個慈祥的父親。” 王陽明之所以能夠成功地解決矛盾,關鍵的就是他認為人人都是有良知的,只要讓人認識到這個良知,並循循善誘,就一定能夠在人的內心激起感情,最終通過內心的變化解決問題。王陽明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父子告狀的問題,我們可以稱之為良知的妙用吧。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先生說:“每次普通人向孔子請教有關問題,孔子事先都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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