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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陸澄錄——格物無動靜之分

傳習錄 王阳明 32654 2018-03-20
王陽明的第一位愛徒徐愛英年早逝後,他就把弘揚心學的期望寄託於陸澄。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湖之歸安人(今浙江吳興)。進士,官至刑部主事。陸澄對陽明學說理解得很深刻。王陽明曾經歎曰:“曰仁(徐愛)歿,吾道益孤,至望原靜者不淺。”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陸澄問:“什麼才算是專注的功夫?就像讀書就一心在讀書上用功夫,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夫,這能否稱為專注呢?” 先生回答說:“貪色就一心在美色上,貪財就一心用在財物上,這能稱專注嗎?這只叫逐物,不叫專注。專注,是指一心只在天理上。”

王陽明的功夫論必須指向修煉的終極目的,就是要“存天理”。主一的核心意思在“天理”上。沒有天理,只是逐物。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功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陸澄向先生請教怎樣立志。 先生說:“只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如果能時刻不忘這一點,日子一久,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像道家所說的'把凡胎修煉成了聖胎'。天理意念常存,逐漸能達到孟子講的精美、宏大、神聖的境界,而且也只能從這一意念存養擴充延伸。”

“如果白天做功夫覺得太過於紛擾,就靜坐;覺得不願去看書,就要去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地修煉自己。” 志向決定了一個人前進的方向和高度。陽明先生說,要“念念存天理”,要有一個本心,一個本體,再去擴充,讓自己有一個遠大的境界目標,然後再去充實、檢驗、凝聚、累積。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功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 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與朋友相處,務必謙虛甘拜下風,這樣就能得到益處;如果相互爭高低就會帶來損失。 孟源有自以為是、貪圖虛名的毛病,先生多次批評他。一天,先生剛剛責備過他,有位朋友談了他近來的功夫,請先生指正。孟源在旁邊說:“這事正是我以前最在行的。”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犯了。” 孟源聽了臉色就變了,想為自己辯解。 先生接著說:“你的毛病又犯了。”並且打一個比方給孟源聽:“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點。比如在一塊一丈見方的地裡種一棵大樹,那麼平時雨露的滋養,土地上的肥料,都用來滋養這個樹根了,如果你想在旁邊種些有用的穀物,上面被樹葉遮蔽,下面被樹根盤結缺乏營養,它又怎能生長成熟呢?必須砍去這棵樹,連鬚根也不留,這樣才可以種植穀物。否則,任憑你耕耘培土,也只是在滋養這個樹根罷了。”

立世為人,心可高,但氣不能傲。與人相處,倘若總是盛氣凌人、自傲失禮,不僅會使對方反感,有時甚至還會惹火燒身。有修養的人,就算心再高也能做到謙恭溫和、敬人如師。只有這樣,人生的道路上才能少一些羈絆,多一些順暢。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模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陸澄問:“後世著述紛繁,大概會擾亂正宗的儒學吧。” 先生說:“人心和天理渾然一體,聖賢把天理著成書,如同給人畫像,只是展示給人一個基本的輪廓,使人們依據輪廓而進一步探求本人。至於人的精神風貌、談吐舉止,本來就是不能完全通過文字來傳達的。而後世的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的模仿抄寫,再妄自加以分析增減,以炫耀自己的文才技藝。這就離聖人所要傳達的精神越來越遠了。”

明代論學時語錄體流行,文本對話簡潔直白,似乎人人皆可以不依賴於經典的指引直達內心深處。但陽明更注重經典文本中透露出的聖人形神,而非純粹的知識傳承。 王陽明認為,著述示人以形狀大略,才是質樸純真的表現,稍有冗繁,即犯了文敝之病。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陸澄問:“聖人能應變無窮,莫非是他們預先探究謀劃好了?” 先生說:“怎麼能探究謀劃那麼多呢?聖人的心猶如明鏡,只因為它很明亮,使它感而必應,無物不照。不可能先前所照的物像還在鏡子裡,沒有照過的物像已經預先出現在鏡子上。若按後人的說法,聖人對什麼都事先研究過了,這與聖人的學說大相背離了。周公製作禮儀音樂以教化世人,是聖人們都可以做到的,為什麼堯舜全部做了而要等到周代讓周公做呢?孔子刪述《六經》教化後世,也是聖人都能做的,為什麼周公不先做了而要等到孔子呢?可見,所謂聖人的光輝事業,遇到這樣一個時機,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怕心鏡不明,不怕物來了不能反照出來。探究事物的變化,與鏡子照物的道理是相同的,然而學者必須先下工夫使自己的心如明鏡。對於學者來說,只怕自己的心不能明亮如鏡,而不用怕明鏡一樣的心不能窮盡事物的變化。”

陽明先生將心明比喻為明鏡,以鏡照物,事理無有不明。世事變化多端,但如果心明如鏡,就能抓住問題的本質。聖人根據現實情況而論道,就如以明鏡照物一樣,沒有鏡、沒有物,物之形都不可能在鏡中顯現。自己的內心不明不能照物反而被事物所牽引、蒙蔽,這種人即使能活千年,“知識”撐滿腦子,也無法窮盡現實,不但不能認識到問題的本質,還會被外物所支配。 曰:“然則所謂'衝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陸澄說:“那麼程頤先生所說的'宇宙間還是一片混沌時,萬事萬物的理已經在冥冥之中存在了',這句話應如何理解?” 先生說:“這句話本來說得很好,只是頗讓人費解,於是便有了問題。” “天理沒有固定不變的,是無窮無盡的。我與你交流,不要因為稍有收穫就以為不過如此而已。即使再與你談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也沒有止境。” 有一天,先生又說:“像堯、舜已經夠聖明了,然而在堯、舜之上,善也無窮盡;像桀、紂已經是夠可惡了,然而在桀、紂之下,惡也無窮盡。倘若桀、紂不死,惡難道就到他們這兒為止了嗎?倘若善能窮盡,周文王因何還要'期望得到天理卻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天理'呢?”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雖然我們從文字上看,可能認為已經理解透徹了,其實未必。善無止境,惡無盡頭,理更無定在無窮盡,希望我們不斷深入體會,連周文王都有'望道而未之見'的感嘆,可見理、道,真的沒有盡頭。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陸澄問:“安靜時我覺得自己的某種思想很好,可是一旦碰到事情,就不能按那種思路去做了,這是什麼緣故?” 先生說:“這是因為你只知靜心修養,而沒有下克己功夫。這樣,遇到事就會腳跟站不穩。人應該在事情上磨煉自己,才能立足沉穩,才能達到'靜止時有定理,行動時也有定理'的境界。” 陽明先生的這段回答,其中闡明了,修為不僅僅在養心上,理智與潛意識的調和上,更主要的是在“知行合一”的方法上。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裡。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裡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陸澄向先生請教參悟天理的功夫。 先生說:“後世儒生教學生,涉及一些精微的東西,便說是上達而不便學,而只去講下學。這是分下學與上達為二物了。凡是眼能看到的,耳能聽到的,口能說出的,心可想的,都是下學;眼不能看到的,耳不能聽到的,口不能說出的,心不能想的,是上達的學問。就像種樹,栽培、灌溉屬於'下學',至於樹木日夜生長,枝葉茂盛,才是'上達'。人怎能在上達方面加以乾預呢?所以凡是可以用功的,可以用語言說的,都是下學,而上達的學問也只在下學裡。求學的人只需從下學上用功,自然可以上達,不必另外去尋找上達的功夫。” 這段話中,陽明先生說,儒者只需要認真下學自然可以上達。下學的功夫到位了,上達自然水到渠成。比如種樹,只要施肥、澆水、接受陽光,樹木遲早會枝繁葉茂。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陸澄問:“唯精唯一,應當如何用功?” 先生說:“唯一是唯精的目的,唯精是唯一的功夫,並不是唯精之外又有唯一。'精'字偏旁是'米',姑且用米來打個比方。要讓米乾淨潔白,是唯一的意思,是主旨是目標,但是如果沒有舂簸篩揀的功夫,米就不能乾淨潔白。舂簸篩揀,是唯精的功夫,但也不過是為了讓米乾淨潔白而已。像博學、審問、慎問、明辨、篤行這些,都是要通過唯精達到唯一。其他的如博文是約理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說法了。” 做事要講究方式和方法。我們做事情首先是要確定一個目標,這個稱之“一”,就是目標專一,目標不隨意改變。那麼確定目標之後,怎樣才能達到目標呢?必須努力用心地去做。這個稱之為“精”。王陽明認為,唯精之外並沒有唯一。因為唯一能否實現,關鍵還是看唯精,沒有唯精,就不可能有唯一,即使有,也只是屬於海市蜃樓罷了。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知為行的開始,行為知的結果。聖學只有一個功夫,知行不能分開當做兩碼事。 孔子的學生漆雕開說:“我對做官還沒有自信。”孔子聽後十分滿意。子路指使子羔做費城的邑宰,孔子認為是害人子弟。曾點談論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稱讚,聖人之意一目了然啊! 王陽明認為,知行不可分,行需要知的認識做指導,而知只有經過行的實踐才能實現或完成。他反對先知了再去行,認為知與行不過是一個過程的兩面。如果只知不行,就是懸空思索;只行不知,就是盲目冥行。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唯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生,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陸澄問:“當心存寧靜時,可否稱為未發之中?” 先生說:“現在的人淨心時,只不過是為了平定氣息。當他寧靜時,也只是氣息的寧靜,不能稱為未發之中。” 陸澄說:“未發就是中,寧靜是求中的功夫嗎?” 先生說:“只要是去人欲,存天理,才是真正的功夫所在,靜時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動時也想著去人欲、存天理。無論寧靜與否。如果只靠靜,那麼就會逐漸產生喜靜厭動的毛病,而且裡面有許多缺點暗藏下來不能夠除去,當人遇事時這些毛病仍舊會滋長。如果以遵循天理為重,何嘗會不寧靜呢?但以寧靜作為主修的形式,卻不一定能遵循天理。” 陽明先生認為,循理才是“中”,而寧靜不是,寧靜只是“中”的一種表象。不管寧靜還是不寧靜,只是去循理而已。應該不論是在思考的時候,還是在具體的行動中,都磨煉自己的心性,探究世間的天理。如果常常靜養髮呆思考,而沒有行動,不僅難以成長,反而容易陷入“喜靜厭動”的圈子裡,容易有潛伏的毛病在心裡。只要遵循天理,內心便能寧靜,否則,就算內心寧靜了,未必能遵循天理。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晳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陸澄問:“孔門弟子共聚一堂,暢談志向。子路、冉求想從政,公西赤想從事禮樂,這些多多少少還有點實際用處。而曾晳所說的,似乎是玩耍之類的事,卻得到孔聖人的稱許,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先生說:“子路、冉求、公西赤三個人的志向都有點主觀猜測、武斷絕對,有了這兩種傾向,就會偏執一邊,顧此失彼。曾晳的志向卻沒有這兩種傾向,正合《中庸》中所說的'安於現在的條件而行事,不做超出條件的事。處在夷狄的位置,就做夷狄該做的事;處在患難的處境,就做患難當做的事。隨著時間和地理位置的改變而改變自己,這樣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怡然自得'。前三個人是孔子所說的那種'有某種才能的人',而曾晳是孔子所說的'具備多種才能的人'。但是前三個人各有獨特才幹,不像世上空談不實的人,所以孔子也讚許他們。” 孔子的理想是:給生命以自由自在的空間,任其翱翔飛舞。 “曾點氣象”正符合孔子的理想。在漫長的幾千年歲月裡,孔子的這種理想一直在被繼承、發展著:從孔子、顏回、曾點,朱熹,一路傳到了王陽明手上。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識認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乾,及其有乾,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陸澄問:“知識得不到長進,怎麼辦?” 先生說:“做學問必須有基礎,必須從基礎上下工夫,循序漸進,才能有進步。道家用嬰兒打比方,說得非常精闢。嬰兒在母腹中時純粹是一團氣,有什麼知識?出生後,方能啼哭,爾後會笑,後來又能認識父母兄弟,逐漸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後天下的事無所不能。這都是精氣神日漸充足,筋骨力氣漸強,智慧日漸提高的結果,而不是自出娘胎之日起就琢磨知識的緣故。所以學習必須從基礎上來進步。聖人達到了'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程度,也不過是從'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上慢慢培養起來的。後世儒生不理解格物的學說,看到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於是就想要在剛開始時就學會所有的學問,哪裡有這種道理!” 先生又說:“學子立志用功,就如同種樹。剛開始只有根芽還沒長出樹幹來,等長出了樹幹還沒長枝,長了樹枝之後長葉子,葉子長好後開花、結果。剛種上樹根時,你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著生枝、長葉、開花、結果。空想那些有什麼用?只要不忘了培土灌溉的功夫,何愁沒有枝葉和花果?” 王陽明在這裡談到志與功的問題,他認為,立志與為此做出努力是一致的,要為實現志向不斷勤勤懇懇地做一切應當做的事,好的結果自然就會得到。這就如孟子所說的:“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在陽明看來,知識的長進和志向的實現,如同作物生長一樣,是一個自然有序的過程,必須循序漸進、漸積而前,然後才能通達。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虛靈不眛,眾理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陸澄問:“看書看不明白,怎麼辦?” 先生說:“看不明白的原因是你只局限在字的表面意思上下工夫了,要是這樣還不如看程朱的學問。他們的學問倒是看得多了,自然就會理解,只是他們做學問雖然極其清楚明白,但這樣你能真正學到什麼呢?想學明白,必須得從自己的內心去用功,凡是不明白的、解釋不通的,你就換位思考,從自己的內心去體會,就一定能學明白、解釋得通暢。所謂的《四書》《五經》,不過是講心體的,這心體即所說的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沒有二法,這是學習的關鍵。” 《大學》集註說:“讓心體空靈而不愚昧,各種道理具備,那麼萬事萬物就會顯現出來。”這句話更加印證了老師關於除心而外再無真理,再無他事。 有人問:“晦庵先生(朱熹)說:'人們學習的東西,心和理而已。'這話說得對嗎?” 先生說:“心即是性,性即是理。他說的'與'字,恐怕就把兩者作為兩物來對待了,這點求學的人要善於觀察發現。” 有人說:“人都有這顆心,既然心即是理,那為什麼有的為善有的卻為惡呢?” 先生說:“惡人的心失去了心之本體。” 程朱的性,負載的是理,王陽明的心,負載的是良知。良知的核心是良知具有知善去惡的先驗的內在的能力,既是道德實踐的本體依據,又是道德實踐的終極歸宿。在王陽明看來,要了解宇宙的奧秘,達到對事物真相的認識,甚至包括把書看明白,都只需要返視探求自己的心性即可。惡人之所以作惡,也是失去了心之本體。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陸澄問:“朱熹先生在《大學或問》中說:'分析可以使天理非常精確而不混亂,然後綜合天理的各方面使其包羅萬象。'這話說得怎麼樣?” 先生回答說:“恐怕不對,天理豈容分析,又怎麼會是湊合得了的?孔子說精一,其實已經是把做學問的事說盡了。” 朱熹一向強調,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陸澄所問的是朱子在《大學或問》中的一句話。王陽明對此嗤之以鼻,甚至不屑一顧,認為心與理、普遍法則與感性現實在本體意義上原是無可分離、不容解析的。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功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裡,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反省自察是有事時的修煉,修煉是無事時的反省自察。 陸澄曾經就陸九淵(號象山,字子靜,書齋名“存”,世人稱存齋先生)關於在人情事變上下工夫的觀點請教於先生。 先生回答說:“除了人情事變,就沒有什麼是事了。喜怒哀樂難道不是人情嗎?除了自身的視聽言動外象富貴、貧賤、患難、生死,這些都是事變。事變含在人情中,關鍵在於'致中和','致中和'要靠慎獨的功夫來修煉。” 古人特別推崇自身修養,用修養調節自己的思想和行為。這其中,自省就是一種重要的修養方法。王陽明在這裡先闡明了“自省”與“存養”關係,隨後他又提出了“致中和”與“慎獨”。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引以往,至於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陸澄問:“仁、義、禮、智的名稱,是因為表現出來了才獲得的嗎?” 先生說:“是的。” 另一天,陸澄問:“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都是本性的表現出來的德行嗎?” 先生說:“仁、義、禮、智也是本性表現出來的德行。天性是唯一的,就形體而言為天,就主宰而言為帝,就流行而言為命,就賦於人而言為性,就主宰人身而言為心。心的表現,遇到父親便孝;遇到國君便忠。以此類推,名稱可達無數之多,但僅一個性而已。就好像人就是一個,對父親,這個就是兒子,對兒子,這個就是父親。以此類推,名稱可以無窮盡,但就是這個人而已。所以人只要在天性上用功,把人的天性看分明知清楚了,參悟透徹了,那麼世上的一切道理便豁然開朗了。” 王陽明在回答陸澄時,從天人合一方面論及性、理關係,以為不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端,即使仁義禮智之四德,都只是性在道德方面的表現。性是不分天、人的。又從天、帝、命而論到性、心,在用語上似沿襲前人之說,但他把天、帝命與性、心平列,其實是合天道於人性,無形中降低了天的地位,把天命與人性混為一體了。 一日,論為學功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有一天,師生共同探討做學問的功夫。 先生說:“教人做學問,不能偏執於一種教法。人在剛開始學習時心猿意馬,不能集中精力,其心中所考慮的大多是人欲方面的事。所以,姑且先教他靜坐,以安定思緒。久而久之,等到他心能安定的時候,如果還只是教他懸空靜處,以至於像槁木死灰一般,也就沒有什麼用了。此時必須教他反省自察克己修身。這種功夫從來不能間斷,好比剷除盜賊,要有一個徹底清除的決心。無事時,把好色、貪財、慕名等私慾統統搜尋出來,拔去病根,讓它們永不再起,才算痛快。就像貓捉老鼠,眼睛盯著,耳朵聽著,才有一絲萌動,就立刻去掉,態度堅決,不能姑息遷就,給它喘息的機會,不能窩藏它,不能放它生路,這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此才能掃盡心中的私慾。等到心中沒有私慾可除,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雖然孔子說過'天下的事物有什麼可思考和憂慮的?',但那不是初學時可以理解的。不過,初學時也必須想著內省自察克制私慾。這就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純正時,就是'何思何慮'的境界了。” 這裡,王陽明所提供的功夫步驟是:靜坐、省察、克治、天理純全。陽明指出,省察克治即是思誠,而天理純全也就達到了天道的境界誠。此時之靜坐與陽明在南京之前的靜坐不同。在辰中、北京、滁州時他所說的靜坐是直悟心體,而此時所說的靜坐只是使心意稍定,是省察克治的前奏曲或者說是準備工作。這裡,他以端拱、何思何慮來指稱心之本體。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陸澄問:“有人夜裡怕鬼,怎麼辦?” 先生說:“那是因為他平日里不能做到完全出於公義而心中有愧,所以才會怕鬼。如果平時的行為不違神靈,坦蕩光明,何怕之有?” 馬子莘(陸澄學友)說:“正直的鬼不可怕,只恐怕邪惡的鬼就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所以難免有些害怕。” 先生說:“哪有邪惡的鬼能迷惑正人君子的?只怕是人自己心邪,才有能迷惑你的鬼,那就不是鬼迷惑你,而是你的心已自迷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貪財,就是貪財鬼迷;不該怒而怒,就是被怒鬼迷;不該怕而怕,就是被懼鬼迷。” 王陽明認為,許多人之所以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這是因為心不正,被各種欲牽纏住了的緣故。如果你的心光明正大,坦坦蕩盪,什麼都奈何不了你。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只有提升自己的心靈,從根本增強自己的素質,才能經得起各種險惡環境的考驗。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澄問《學》《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 “定為心之本體,即天理。動與靜,只是天理在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的表現。” 陸澄向先生請教《大學》《中庸》兩書有何異同。 先生說:“子思總結概括了《大學》一書的要義,作為《中庸》的第一章。” 理學所講的“定”是指心境的穩定、平靜、安寧和無煩擾。避離人世、端居默坐去求定,這樣的定仍然是外在的、不穩定的東西,只有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做持這種“定”,才算是達到了真正的定。定的境界可以轉化為心之本體。因此陽明說:“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當陸澄問王陽明《大學》和《中庸》的異同時,王陽明對《大學》進行了一種義理還原。他認為,子思對《大學》做出過深入思考,並克服了心浮氣躁,用心之本體悟得了天理,把《大學》之義定為《中庸》的首章。所以,王陽明認為《大學》之義應當從《中庸》切入。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复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陸澄問:“孔子正名的事蹟,按照朱熹先生的說法,孔子是'要對上報告天子,對下告訴諸侯,廢除公子輒而擁立公子郢'。朱子的這種說法對嗎?” 先生說:“恐怕不是這個樣子的吧!一個人在位時對我恭敬盡禮,要求輔佐從政,我卻先廢除他,這難道符合人情天理嗎?孔子既然答應出山替衛國國君理政,必定是衛國國君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也能聽進去他的勸誡。孔聖人的感召力那可是超一流的,必定是感化了衛輒,讓他知道了沒有父親不可以成為人,衛輒一定將痛哭奔跑,去迎回他的父親。父子之愛源於人之本性,輒能反省悔痛的這樣真切,他的父親蒯聵難道不被感動嗎?蒯聵回來後,衛輒把國家交給父親治理,並以此請罪。蒯聵已被兒子深深打動,又有孔子在中間誠心調解,蒯聵當然不會接受,依然讓兒子治理國政,群臣百姓也必定會願意衛輒為國君。衛輒自我檢討自己的罪過,向天子請罪,向各方諸侯公佈,表示一定要把位子給父親。而蒯聵與群臣百姓都說姬輒已經悔悟了且具備了仁孝的美德,也打報告給天子,向各方諸侯公佈,一定要讓輒成為衛君。於是天命集於衛輒,讓他重新做衛國的國君。衛輒不得已,於是像後世太上皇的故事那樣,率領群臣百姓尊奉父親蒯聵為太公,極盡孝養,衛輒才重新做了衛國的國君。這樣國君、大臣、父親、兒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順,從此天下就好治理了。大概這才是孔子正名事蹟的本來面目吧。” 陽明先生在這裡解讀“孔子正名”的事蹟,肯定了孔子的正名做法,實際上也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正值“禮崩樂壞”的大變動時代,名分制度已經無法維持。而孔子以為,人類社會秩序的維持,必須有人類共同承認的倫理規範,而倫理規範的製訂與實施,則必自澄清人與人的相互關係始,自人倫禮儀觀念的厘正開始。在孔子看來,這種社會大混亂的崩潰是由於名實混亂所造成的。事務能否有成效,禮樂能否興盛,刑罰是否適中,人民能否治理好,關鍵就在“正名”,要做到君、臣、父、子都嚴守禮制、名分。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助。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陸澄跟隨先生在南京鴻臚寺居住,忽收家信一封,說兒子病危,他心裡萬分憂愁,不能忍受。 先生知道後說:“這時候正應該在修身養性上下工夫,如果放過這個機會,平時學習有什麼用呢?人就是要在艱難時刻才能得到意志的磨煉。父親關愛兒子,是最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天理也有個中正適度,超過這個限度就是私慾。人在這個時候大多認為按照天理應當是一副憂慼狀,便一味地悲愴起來,而不知道自己已經是'過度悲傷以至於不能保持天理中正平和'。一般來說,七情六欲一旦發作,往往過分的多,很少有不及的。然而稍稍有點過分,便不是心的本體,必須進行調節直到適中才好。比如父母去世,作為人子難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然而《孝經》卻說:'孝子哀傷不能傷害性命。'這並非聖人要強人所難,而是因為天理本體自有限度,不可過度。人只要認識了心本,自然不能增減分毫。” 毀不滅性的功夫,王陽明說,需要“在此時磨煉”,能及時克制住大悲大喜。說得通俗點就是“節哀順變”。這就是王陽明的“天理本體,自有分限”,所以“不可過也”。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先生說:“不能說'情感未發時的中正狀態'一般人都有。因為'本體和應用是同源的',有這樣的體,就有這樣的用。有'情感未發時的中正',就有'情感發出來符合中正的平和'。現在的人都沒有做到'情感發出來符合中正的平和',應當知道是因為他'情感未發時的中正狀態'還沒能完全得到。” 陽明先生一貫認為,中和、道都是人人原有的、本有的。這是從天命之謂性的角度來說的,是從本體角度來說的,是從本有的層面來說的。但是這裡陽明先生又說“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表面上看似乎和他慣有的觀點是矛盾的,其實不然,這兩種相反的說法都是很忠實於《中庸》原意的。固然“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道源自於天命之性,但性是需要有“率”的功夫,道需要有“修”的功夫,所以《中庸》才強調“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所以也才有《中庸》接著說的“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及慎獨等功夫。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像是初晝。 《易》之變是值其晝。 《易》之佔是用其辭。 先生說:“'初九潛龍勿用'六個字是乾卦的初爻爻辭。其卦像是早晨,其變化是遇到白天,其占卜用的是卦辭和爻辭。” 王陽明非常重視,而且把的第一卦的第一爻視為全部六十四卦的源泉。雖然他的學說與易學無明顯的傳承關係,但他常常以內心道德修養方法和精神境界解釋卦爻象和卦辭。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先生說:“存養'夜氣'(指夜晚靜思所產生的良知善念)是就普通人而言的。求學的人能在本心修養功夫,無論日間有事無事,心中都有清明和善的心氣聚斂。聖人則不必說夜氣。” “夜氣”出自《孟子·告子上》,意為人在夜間生長出來的清明之氣,指未與日常種種事物接觸時的無利害考慮的精神狀態。王陽明認為,孟子的夜氣,是對於普通人說的。普通人在夜間與外物脫離接觸,可以較為清醒地審視行為的意義,有利於道德思想的存養。如果“學者能用功”,就能隨時隨地存養夜氣,時時處處按道德標準思考、行動。而聖人則無所謂夜氣,因為他們本來就能夠按道德標準思考、行動了。 澄問“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人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裡。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陸澄問《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之事。 先生說:“'出入沒有固定時間,不知道方向。'這話雖然是就平常人的心來說的,求學的人也應當知道心之本體也是這樣。如此,修煉存天理的功夫才能沒有缺陷。不可隨便說,善念出就是天理亡,善念入就是天理存。若要說本體,本源是無出無入的,如果論及出入,那麼思考運用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裡,哪裡會有出?既然無所出,又有什麼入呢?程子所說的'心要在腔子裡'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雖然終日應酬不止,也不會跑出天理的框架,也就是在心胸裡。若是超出了天理,這才叫做放,這才叫做亡。” 先生又說:“心的出和入也只是動和靜,動靜是無端的,哪有方向呢?” 陽明先生在這裡對《孟子·告子上》中的“操存舍亡”章進行了自己的闡述。王陽明說:“'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估計是門人記述有誤,因為“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中庸》“慎獨”的“獨”,是沒有內外的“與物無對”,也是無將迎的“無待”,不可能“就常人心說”。所謂“就常人心說”,應該是指“操則存,舍則亡”。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人人具有,但常人被私慾所蒙蔽,需要去做“致”良知的功夫。並且“操則存,舍則亡”是順承“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所以是“就常人心說”,而“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則是操存功夫最後所達到的境界。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聖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瞭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王嘉秀問:“佛家用'超脫生死'來誘使人入佛道,仙家用'長生不老'來誘使人入道教,他們的用心也不是要人做壞事。推究到根本上來說,他們也只是看到了聖人學問的上一截,而並非進入聖道的正路。如今做官的人,有的由科,有的由貢,有的由傳奉做到大官,畢竟也不是做官的正道,君子不會這樣去做。仙佛修煉到了至高的境界,與儒者大致相同,但只是有了上半部分,丟了下半部分,最終不像聖人那樣全面。然而仙彿看到的上半截和儒教的上半截是相同的,這一點不可否認。後世的儒者,卻又只學得了聖人之教的下半部分,並且還分流失真了聖人之學,漸變成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之學,最終免不了變成異端,背誦、詞章、功利、訓詁四家學者,雖終身苦讀,但於身心卻沒有半分的益處。反而那些仙佛的弟子們,清心寡欲,超然於世俗的負累之外,儒家子弟反而不如他們了。今日的儒學之士不必去排斥仙佛,還是先篤志於聖人之學吧,聖人之學學明白了,那麼仙佛之誘自然會在心中泯滅。不然的話,儒生之所學怕是要被仙佛之徒所不屑,想讓二道俯首稱臣,不是很難嗎?我粗淺的想法就是這樣,先生認為我說得對嗎?” 先生說:“你所講的大體上是對的,但所謂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也是人們理解有失偏頗。至於說到聖人大中至正的道,首尾相連,是連貫的一個整體,哪有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易·繫辭》上說的'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結合就是天理,然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老百姓又光知道怎麼做卻講不出其中的道理,所以如何成為君子的道理很少有人懂了'。仁與智怎麼能不稱作道,但認識片面了,難免就成了邪說。” “用蓍草占卜固然是《易》,但用龜甲占卜也是《易》。” 王陽明心學具有鮮明的佛禪特色。上面這段話中,王陽明基本上贊同學生的說法,但同時認為,所謂“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們主觀上的偏見所致而已,因為聖人之學是徹上徹下、一以貫之的,無所謂“上一截”“下一截”。比如,陰陽交替變化即是“道”,可是,仁者見這個道就叫“仁”,智者見這個道就叫“智”,而老百姓天天實踐這個道卻不認識它,可見“道”無所謂上下,只是人們認識上的偏頗所致。值得注意的是,王陽明所講完整而無上下之分的“道”,是聖人之“道”,是儒家大中至正之“道”,而非佛教之“道”。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陸澄問:“孔子說周武王沒有達到盡善,恐怕他對武王也有不滿意的地方吧。” 先生說:“對武王來說,得到這樣的評價已經不錯了。” 再問:“假如文王沒死,結果會怎麼樣?” 先生說:“文王在世時,天下的三分之二已歸文王,如果等到武王討伐商紂時,文王還在,或許就不用興兵了,剩下那一部分也自然會來歸順。剩下的事兒只是如何妥善處置商紂王,使他不能再放縱作惡罷了。” 這段話中,王陽明顯然和孔子一樣,對武王以武力推翻紂頗有微詞。陽明先生講內聖之學,徹上徹下,徹里徹外,無不通透。以良知講本體,天、命、心、性無不貫通;以致良知說功夫,言默動靜無不得宜。但說到外王學,仍然是以道德心的延伸直接說外王,終究是難以成立。文王如在,真能不動干戈而得天下?所謂“天下來歸”,必須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民眾有選擇的自由,二要民眾有分辨善惡的能力,可惜這兩個條件古今都不具備。陽明先生一生征伐,多用教化,確見仁者惻隱心懷。但歷史有歷史的軌道,政治有政治的準則,仁心再瑩徹,也正不了正德,化不了劉瑾,救不了大明上上下下。此所以政治之道,必立足於人心之在蔽,難奢望於天理之伸展。 唯乾問:“孟於言'執中無權猶執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唯乾問:“孟子說'執中無權猶執一'是什麼含意?” 先生答:“中就是天理,就是個變化。天理是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的,怎麼能固執不變呢?因此必須因地因時制宜,很難預先給中確定一個標準。比如後世儒者總是琢磨著要將中的道理闡述得完美無缺,便先確定個固定的規範放在前面,而這樣做恰恰是偏執。” 王陽明在這裡對孟子的這種權變之道予以充分肯定,並加以更清楚的解釋,認為道德法則雖然有普遍性,但要“因時制宜”。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唐詡問:“立志就是心中常存一個善念,就是要行善去惡嗎?” 先生說:“善念存在心中,就是天理。這個意念就是善,還去想別的什麼善呢?這個意念不是惡,還要除去什麼惡呢?這個意念就像樹的根芽。立志的人永遠確立這個善念就行了。《論語·為政》篇中說'從心所欲,不踰矩',這就是志向達到成熟的程度了。” 先生說:“精神、道德、言行,常常以收斂為主,向外擴散是出於無奈。天地人物都是這樣。” 陽明之學有別於程朱理學的表現之一,是注意到了被程朱理學完全否定的自願原則。正統儒學從孔孟到董仲舒直至程朱,認為封建倫理綱常出於天命、天理,人們對天理,只能認識它,自覺地順應和服從它,而絕不能抗拒。王陽明以內在的良知為本體,因而注重自願原則:“從心所慾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所謂“從心所慾不踰矩”即出於自願,而這是以“志到熟處”為前提的。這就是說,遵循道德規範應貫徹與意志自由相聯繫的自願原則。可以說,陽明心學之所以風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他突出了久被正統儒學所忽視的自願原則。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 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 請問。 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陸澄問:“文中子(王通)是個什麼樣的人?” 先生說:“文中子差不多已經具備了《孟子·公孫醜上》所說的'具體而微',只可惜他早早地死了。” 陸澄問:“可是他怎麼會做出仿造經典這樣的事呢?” 先生說:“仿造經典也不都是錯誤的。” 陸澄問先生原因。 過了很久先生才說:“我更能體會到杜甫所說的'優秀的工匠內心都是很煎熬的'這句話的意思了。” 在前面的《徐愛錄》中,王陽明已在與徐愛的討論中肯定了文中子王通,在這裡,當陸澄問及文中子時,陽明先生再次肯定。面對學生的不理解,陽明先生借用了杜甫《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中的“良工心獨苦”感嘆,意為優秀的功匠匠心獨運,卻因此而常受到庸人們的非議,可是跟一般俗人又無法溝通,所以很苦悶。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先生說:“許魯齋說的'儒者以謀生為先'的說法也是誤人子弟的。” 許魯齋就是許衡,魯齋是他的號。許衡是宋元之際學者,與姚樞、竇默等講程朱理學。忽必烈即位後,許衡與劉秉忠等定朝儀官制,為元統治者策劃“立國規模”,主持元初國學,以儒家六藝為國學內容,對漢、蒙文化融合和交流,起過一定作用。許衡曾經說,為學者先要保證基本的生計,雖則他也強調求生計的財貨要講求道義,但是仍然引起了明清學者的批評。對許衡“治生說”的評說影響最大的當為王陽明。在陽明看來,這失卻了為學的純粹性,即學是保持良心或良知之天理等。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陸澄向先生請教道家所謂的元氣、元神、元精是指什麼? 先生說:“這三者是同一件事物,氣即運行,精即凝聚,神即妙用。” 王陽明的心學,道教色彩非常濃厚。他自稱八歲即好神仙之學,《年譜》載陽明31歲時,曾“築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前知”。正德二年(1507年),他在赴貴州龍場途中,本欲遠遁異鄉以避劉謹之害,卻巧遇鐵柱宮道士,經道士指點,陽明遂決意去龍場謫所。這些經歷都表明,王陽明與明代道教人士交往甚深。在他的著作中,還記錄有不少討論道教義理的事。這裡,陸澄問道家氣、神、精之事,他說這三者是同一件事物。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先生說:“喜怒哀樂這幾種情感的本體自然是中和的,只是人們人為地加了一些別的意念,就會過度或不足,於是就成了私慾。” 王陽明承認情感有時會妨礙道德法則的實現,在這個情況下,他稱情感為“私”“欲”等。然而,他並不以為促進道德法則實現的情感與前者完全獨立,而是認為兩者在實踐上相即不離,它們的好與壞、有價值與否完全在於主體的境界:如果人能以良知為主宰(致良知)而將情感納於正軌,則情感可以是好的;反之,人如果放任其情感,不能以良知為主宰,則情感是壞的。將情感納於正軌而不妨礙道德法則,這就是“中和”的境界。 問“哭則不歌”。 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陸澄問:“為什麼會哭則不歌。” 先生說:“聖人的心體本來就是這樣的。” 《論語·述而》記載,孔子和有喪事的人一起吃飯,只是隨便吃一點而已,絕不大吃大喝、酒足飯飽;如果孔子在某一天參加了喪禮,弔喪哭泣過,那麼在這一天之內是不唱歌的。陽明先生在這里肯定了孔子的做法,認為聖人的心體理應如此。言外之意,普通人若要修成聖人的心體,也應該這麼做。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先生說:“克制自己的私慾一定要徹底清除,一絲一毫不留存才行;有一點私慾存在,那麼各種各樣的罪惡便會接踵而至。” 王陽明認為,進行心性修養,對心裡的私心雜念一定要清除得乾淨而徹底。要是還有一點慾念留在心裡面,這點慾念就會慢慢擴大,引起雜念紛紜。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是由小到大的,所以在任何事情上,一定要防微杜漸。 問《律呂新書》。 先生曰:“學者當務之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時刻,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陸澄詢問《律呂新書》內容怎麼樣? 先生說:“求學的人應當學習那些急需學習的,把律呂之數算得再熟悉,恐怕也沒有用。心中必須有禮樂的根本方可。比如,《律呂新書》上講常用律管看節氣的變化。然而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蘆葦灰的飛揚或許先後有短暫的差別,又怎麼知道哪個是冬至正點?必須在自己心中有一個冬至時刻才行。此處就有個說不通的問題。所以,求學的人必須先從禮樂的根本上用功。” 中國人幾千年科技源遠流長,但科學的成就其實很低,在僅僅幾百年的時間內被西方國家遠遠超越了。這除了長期的君主集中製之外,儒家文化的影響最為直接。 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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