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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卷

傳習錄 王阳明 19143 2018-03-20
徐愛(1488—1517年),字曰仁,號橫山,浙江餘杭人,是王陽明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也是王守仁的妹夫。徐愛是一個典型的內聖型人才,可以說是陽明的“顏回”。正德七年(1512年)徐愛開始陸續記錄先生論學的談話,並編纂成本。但徐愛英年早逝,終年三十一歲。他生前一直期望為王陽明出,後錢洪德完成其遺願。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己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氾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人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先生對於《大學》中“格物”等各種說法,都是以“舊本”為準,即程顥、程頤和朱熹所說的有許多錯誤的那個版本。我剛聽說時非常吃驚,進而有點懷疑,後來,我竭盡全力,相互比較分析,又向先生本人請教。經先生悉心指教,我才明白先生的學說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熾熱一樣,絕對是《中庸》中所說的,即使百代之後聖人出現也不會懷疑的真理。先生天資聰穎,但是和藹可親,為人坦誠,平素不修邊幅。早年,先生性格豪邁灑脫,曾熱衷於賦詩作文,並廣泛深入研究佛、道兩家的經典之作。所以,時人初聽他的主張,都自認為是異端邪說,不予深入研究。但是他們不知道,在貶居貴州龍場的三年中,先生處困養靜,唯精唯一的功夫,已入聖賢之列,達到爐火純青之境界。

我有幸經常接受先生的教誨,才知先生所求的“道”,接觸到它好像很容易,但思量仰望它又愈見其高妙;表面看好像很粗淺,可是探討起來,又是那麼精深;學習掌握的時候好像就在眼前,可是發現完善起來又是那麼無止境。跟隨先生十多年來,竟然沒有能理解先生思想的精髓。當今的學者,有的僅與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從未聽過先生的教誨,有的先入為主地懷有輕蔑、憤怒而激動的情緒,沒談上幾句就急於根據傳聞臆說,妄加揣度,這樣怎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的學生們,聆聽先生的教誨,經常是學到的少而遺漏的多,如同相馬時,只看到了馬的雌雄黑黃而忽略了千里馬的特徵。因此,我把平時聽到的教誨全部記錄下來,私下里給同學們看,相互考核訂正,以不負先生的諄諄教誨。

學生徐愛書。以下內容為門人徐愛錄。 這段話是全文之開篇,相當於徐愛錄的前言。在這裡,徐愛除了介紹王守仁及其學說的概貌之外,還詳細記述人們對王守仁之學的態度。由於沒有去深入了解研究,人們“臆斷懸度”,徐愛本人一開始的時候也對先生之道“聞而駭,既而疑”,後來經過仔細分析才了解到先生之道是多麼博大精深。這說明,在未深入了解之前就輕易下結論,往往會陷入誤區。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徐愛問:“'在親民',朱熹說當做'新民'理解。書後面'作新民'一文似乎也有這方面的證據。先生卻認為宜當聽從舊本的'作親民',也有什麼證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中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作新民'怎麼能作為'在新民'的根據呢?'作'與'親'相對應,但不是'親'的意思。下面'治國平天下'等處,對於'新'字都毫無闡發,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這些都是'親'的意思。'親民'就像《孟子》中所說的'親親仁民',親之就是仁愛的意思。百姓不仁愛,舜就讓契擔任司徒,敬敷五教,讓他們互相親近。《堯典》中說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有教養的意思,說新民便覺得意思偏了。”

《大學》首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朱熹把“親民”的“親”改作“新”。王陽明認為應該遵從《大學》古本,“親”字不能改。新民與親民,可視作儒者對精英與平民關係的兩種模式的想像。新民取自上而下之姿態,偏於教化,啟蒙,改造民眾,魯迅鞭笞國民性之吶喊就是如此;親民反之,自下而上,順從共同體既有之歷史文化傳統和一般民眾的需求與願景。孔孟的仁學與仁致,其核心都是“愛人”“親民”。對他人之愛即為仁,包含了義、智、禮、信;對民眾之親即為仁政,包含了教化養育之意,但皆為一元政治。王守仁的見解顯然更合於孔孟之道。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徐愛問道:“《大學》之中'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定理,這好像與您的看法不一致?” 先生說:“從事事物物上去探求至善,是在本體之外。至善是屬於內心本體的。只是彰顯人人本有的內心的光明德行到了至精的地步便能做到至善。然也沒有離開事物。這個注所說的'窮盡天理,不帶一絲一毫的私慾',說對了。”

徐愛又問:“至善只從心中尋求,大概不能窮盡天下所有的事理呀?” 先生說道:“心即理。天下哪裡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王陽明的至善論認為,孟子從本源上說性善、荀子從髮用上說性惡,但是對於這兩者都不執著。他認為:性,一而已。這樣就把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打並為一。他也接納了宋儒的理氣說,不過重點是放在心之所發處。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去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徐愛說:“像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這裡邊就有許多理在,恐怕不可不細察。” 先生感嘆地說:“世人被這種觀點蒙蔽很久了,不是一兩句話就能使人們清醒的。現僅就你的問題來談一談。比如事父,不是從父親那裡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從君主那裡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不是從朋友和百姓那裡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在各自心中。心即理。沒有被私慾迷惑的心,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強加一點一滴。以這顆純潔無私的心,去做任何事都是天理,事父便孝,事君則忠,交友則信,治民則仁。所以只要在心上修習,去私慾、存天理就行了。” 徐愛說:“聽了先生這番話,我覺得獲益匪淺。但以前的舊說仍然糾纏於胸,沒有完全去除。例如事父,那些噓寒問暖、早晚請安的細節,不也需要講求嗎?”

先生說:“怎能不講求?但要分清主次,在自己心中去私慾、存天理的前提下去講求。比如講究冬溫,只要是盡心去盡孝,就怕有個私心雜念去做;講究夏清,也只是要盡心之孝,就怕有一絲一毫的私慾夾雜。所以凡事講究就是要講究內心的純潔。如果己心沒有私慾,天理至純,是顆誠懇孝敬父母的心,冬天自然會想到為父母防寒,會主動去掌握保暖的技巧;夏天自然會想到為父母消暑,會主動去掌握消暑的技巧。防寒消暑正是孝心的表現,但這顆孝心必是至誠至敬的。有了這誠孝的心,就好比有了根本,比如樹木,心為根,許多的事情為枝葉,有根才有枝葉,不是先尋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上說:'有深愛的孝子,一定有和氣;有和氣的人,一定有愉悅的心情和臉色;有愉悅心情和臉色的人,一定有美麗的容貌。'必須有深愛之心作為根本,便自然會這樣了。” 依據朱子以天理統治人心的思路,問題的關鍵在於讓每個人都通曉孝道。而王陽明的孝道觀,充分強調了人的道德主體性品格,肯定了人的自由自覺的存在本質。它把人從外在的教條主義理學桎梏中解放出來,重新指向人的內心,使人立足於自身的“良知”成就自己的孝道。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唯於溫清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 鄭朝朔問:“至善也必須從事物上探求嗎?” 先生說:“己心純為天理就是至善。怎麼從外物上探求呢?你且說幾件看看。” 朝朔說:“比方孝敬父母,怎樣才能保暖避暑,怎樣才能奉養正恰,這是必須有個標準的,符合標準了才是至善。所以需要學問思辨去知曉標準。” 先生說:“假若孝敬父母只講求保暖避暑和奉養正恰,可以一天兩天就講完了,哪裡用得著學問思辨?侍奉父母雙親時只要內心純於天理。這不是什麼學問思辨的事,否則一字之差謬於千里。所以即使是聖人,都要加上內心要精純一致的訓條。倘若認為把那些禮節講求得適宜了就是至善,那麼,現在請些戲子來扮些得當的儀節,也可說是至善了。” 我(徐愛)在這天又有所省悟。 王陽明認為,至善是心之本體。本體即根本。至善是心的根本。求至善,一定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講究的是內心的修為,如果只是像戲子那樣在儀節上求得適當,就不能叫做至善。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唯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徐愛由於沒聽到先生說知行合一的講座,與宗賢和唯賢再三討論,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見。於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不妨舉個例子聽聽。” 徐愛說:“現在人都知道孝父敬兄的道理,行動上卻不能孝敬。可見知與行分明是兩碼事。” 先生說:“這種情況就是已被私慾隔斷了,不屬於知行的本體。沒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是因為不符合聖人所教導的知行。聖賢教人知和行,正是要恢復原本的知與行,並非隨便地告訴怎樣去知與行便了事。所以《大學》指出真知真行給人看,說喜歡好的顏色,厭惡惡的壞臭。看見好的顏色屬於知,喜歡好的顏色屬於行。看見了好的顏色時,心里便已覺得喜好了;不是見了以後,另外再起個心意去喜好。聞到惡臭屬於知,厭惡惡臭屬於行。聞到惡臭時,已經覺得厭惡了;不是聞了以後,再起個心意去厭惡它。一個人如果鼻塞,就是發現惡臭在跟前,鼻子沒有聞到,根本不會特別討厭了。這只是因為不知臭。這就好像說某人知孝知悌,一定是這個人已經行孝行悌了,才可以稱他知孝知悌,不可能只是會說說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悌。再如知痛,絕對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絕對是自己覺得寒冷。知飢,絕對是自己肚子飢餓了。知行怎麼分得開呢?這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被私意隔斷過的。聖人教人,一定要這樣,才可以說是知了,不然,都是不曾知。這都是多麼重要的功夫呀。如今,非要把知行說成是兩回事,是什麼用意呀?我要把知行說成是一回事,是什麼用意?若不懂得我立言的宗旨,只管說一碼事兩碼事,又有什麼用呢?” 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年),王守仁在貴陽文明書院講學,首次提出知行合一說。 “知行合一”正是陽明先生心學的哲學命題之一。此段中,先生為解學生之惑,舉出兩例來說明必須知行合一。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說主要針對朱學而發,與朱熹的思想對立。他反對程朱理學的知先行後說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重知輕行、“徒懸空口耳講說”的學風。程朱理學包括陸九淵都主張“知先行後”,將知行分為兩截,認為必先了解知然後才能實踐行。王守仁提倡知行合一正是為了救朱學之偏。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唯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徐愛說:“古人把知行說成兩回事,也只是讓人弄個明白。一邊做認識的功夫,一邊做實踐的功夫,這樣功夫才能落到實處。” 先生說:“這樣做就丟失了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結果。如果深諳知行之理,若說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說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分開說,是因為有一種人,稀里糊塗去做,全然不理解這樣做的原因和道理,也只是冥行妄作。所以說,有了認知,然後才有行動。還有一種人,異想天開,只會空想,全然不肯親自行動,也只是靠主觀猜測;因此你必須跟他講行的道理,他才能知得正確。這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法。如果認識到了這一點,說一下就明白了。現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為兩件事去做,認為是先知後行。因此,我就先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一輩子不能行,也不知。這不是簡單的事情,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現在說知行合一,正是對著這種病症下的藥。這不是我杜撰的,知行本體,本來就是這樣。即使把兩個分開說也無妨,仍然是一回事。如果沒領會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說是一個,又有什麼用呢?只能是瞎說瞎想。” 在這段對話裡,王陽明將“知”與“行”表述為在空間上共居,在時間上並存的矛盾統一體中不可須臾分離的兩個方面,將“知行”關係從本體與功夫相統一的角度作了解讀。本體既是功夫的前提,又是目的,本體“範導”著功夫,使功夫顯得有價值和意義,本體則在功夫的作用下實現其由可能向現實的轉化。這使他的“知行合一”學說真正實現了對前人的超越。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之'精一',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徐愛問:“昨天聞聽先生'止至善'的教導,我感到已經有用功的方向了。但是,我始終覺得您的見解和朱熹對格物的闡述無法達到一致。” 先生說:“格物正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愛說:“昨天用先生的觀點推究朱熹的'格物'學說,看起來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朱子的訓導裡,有《尚書》中的'精一',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都有證據,因此我內心不能釋然。” 先生說:“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卻會求之於自己,篤信固然好,然後不如反求於自己來得恰當。現在既然心裡沒有搞清楚,怎麼可以因循守舊,而不去探求真理呢?就像朱子本來也是尊重篤信程子的,但朱子對程子學說裡不能符合自己內心的,卻不會去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來就與我的學說相吻合,只是你沒有認真思考罷了。朱子格物的訓條,未免有些牽強附會,並不是四書的原意。精是一的功,博是約的功,說到仁,就已經是明了知行合一的說法,這些一句話就可以說通。'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朱熹對'格物'理解錯誤,只是由於他把前後因果關係看顛倒了,認為'盡心知性'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學者去為'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為之!” 王陽明強調“致良知”,應置於格物之前,他認為這是儒家《大學》的根本,或者說是根本的學問。不能致良知,格物何用?又如何能意誠而心正?如何能達到修、齊、治、平?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的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夭壽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麼會是'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夠做的事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是性的根源。盡心也就是盡性。《中庸》上說:'只有天下最虔誠的人才能徹底地發揮人性,知道天地萬物的變化發展',所謂'存心',就是沒有'盡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州官、縣官對於州縣的治理是他們分內的事,人知曉天理也應當是自然而然的事,通曉天理就是已經與天合為一體。'事天',如同兒子服侍父親、大臣輔佐君王一樣,必須恭敬奉承,然後才能萬無一失。'事天'就是還沒有與天合二為一,這就是聖人和賢人的區別。至於'夭壽不貳',它是教育人們一心向善,不能因環境優劣或壽命長短而把為善的心改變了。知道窮困通達、壽命長短都由上天注定,所以我們也不必因此而動搖了行善的心。'事天'雖然與天是兩回事,但自己已有個天在面前;待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的意思。這便是初學的人立心的開始,有個勉勵的意思。現在呢卻倒過來做,所以讓初學的人感到無從下手。” 這一段是王陽明把“盡心知性”“存心養性”“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三者的次序完全顛倒過來,這絕不僅僅是出乎解經的角度,更重要的是對“心本論”的自我詮釋。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徐愛說:“昨天聞聽先生的教導,我也隱約覺得功夫理當如此。現在聽先生一說,更加沒有疑問了。昨天清早我這樣想,'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從心上來說的。” 先生說:“說得好。身的主宰就是心,心之觸發就是意,意的本源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事親上,那麼事親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那麼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愛物上,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視聽言行上,那麼視聽言行便是一物。所以我說沒有心外之理,沒有心外之物。《中庸》上說'不誠無物',《大學》中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一個誠意,誠意的功夫,只是一個格物。” 王陽明認為,“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天表示性的本然性和終極性,在內不在外,並不是如同朱子所說的由禀受外在的天理而成性、性外別有天之意。王陽明強烈反對道德本體的外在性和在事物中求至善的格物觀,認為那是“析心與理為二”。他用“心”比喻,教學生仿效先聖的思想,必須從自心中反觀得自性聖哲,不隨境,不攀緣,使五官出五門而於諸外境不染不著,當下即是“良知”。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先生又說:“'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謂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掉不正心術,用來保全本體的純正。一旦有意念產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以保全心體的純正,也就是時時處處都要存養天理,即窮盡天理。'天理'即'明德','窮理'即'明明德'。” 與朱熹把“格物”理解為研究和調查外物的意義相反,王陽明把“格”解釋為“正”,亦即是糾正的意思;而“物”則定義為“意念”,因為“意之所在便是物”。因而,“格物”就是要人糾正意念的不正,克服內心的非道德意識,從而恢復其本體的至善或“良知”。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本源,心自然能知。看見父母自然知道孝順,看見兄長自然知道恭敬,看見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這便是良知,不借助於外界去求得。如果良知生髮開來,又無私慾迷惑,正是《孟子·盡心上》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但是作為一般人不可能沒有私心阻礙,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戰勝私心恢復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再無甚麼障礙了,得到充分的發揚流傳,這就是致良知。能致其知定可誠其意。” 王陽明此時已顯露出其後來致良知思想的萌芽,但是還沒有把其作為其思想說教的主頭腦,而且此時的良知還是為了誠意,是服從於誠意目的的一種功夫,此時陽明的思想還處於“誠意格物之教”的階段。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徐愛問:“先生說'博文'為'約禮'之功夫,我思慮再三終不能解,請先生明示。” 先生說:“'禮'即'理'。'理'顯示可見的為'文','文'隱蔽不能見的為'理',原本是一物。'約禮'僅要己心完全是一個天理。要內收只存天理,就需要在發現理上用功。比如表現在侍奉雙親上,就在侍奉雙親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輔佐君王上,就在輔佐君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富貴貧賤時,就在富貴貧賤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患難、陷入夷狄之邦時,就在患難中、夷狄之邦學習存養天理。至於其他的作止語默也是一樣,隨發現處存天理,這就是'博學之於文',就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就是'唯精',就是要廣泛地在萬事萬物上學習存養天理的辦法,其目的就是要求得至精至純。'約禮'就是'唯一',就是用禮的精神來約束人的思想以達到與天理的統一,就是天理只要一個。” 在儒家文化中,“博學”本指的是對典籍與歷史的學習,“約禮”本指的是禮儀與道德的實踐,一向被看做是兩種不同的活動。王陽明則認為,博文的確是指對經典的學習,但經典本身即是天理的表現,因此學文仍然是學習天理。在王陽明看來,禮就是理,天理的意思。文和禮互為表裡。文就是事情,禮就是事情上存在的道理。博文約禮就是廣泛地經歷事情,得到唯一的道理。博文和約禮是一物,如同知與行是一物。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生,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徐愛問:“《朱熹章句·序》中'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若以先生精一的教訓推演,此話似乎不妥當。” 先生說:“正是。心亦一個心。沒有夾雜人為因素的稱道心,夾雜人為因素的稱人心。人心正了就是道心,道心最初是人心。最初不是人有二心,程子說人心就是私慾,道心就是天理。這話要分析起來,好像把道心人心分離開來,但他的意思實際上是一體的。而朱熹說:'道心是主宰,人心聽從它的命令。'這就成為兩個心了。天理私慾不一起存在,哪有天理為主,私慾又聽命於天理的呢?” 王陽明認為,朱熹把人心與道心看做體用關係是不正確的。在他看來,道心或本體之心是至善的,道心無人偽之雜,出於天理之公,而一旦雜以人偽,便是人心,而人心就是人欲,是同天理不能並立的。因此,人心不是本心,道心與人欲之心不能是體用關係。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讚之,以為唯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詩》《禮》《樂》《春秋》皆然。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書;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唯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啟之。” 徐愛請先生比較一下王通和韓愈兩個人。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賢能大儒。後人僅僅因為文章詩詞的緣故,就十分推崇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差得遠。” 徐愛問道:“為什麼王通有模擬經書的錯誤?” 先生說:“擬經之事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先說說後代儒者寫作的東西與擬經比起來怎麼樣?” 徐愛說:“後世儒者的編著不是沒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終目的。而模擬經書完全是為了求名。” 先生說:“著書講經以闡明聖道,仿效的又是什麼呢?” 徐愛說:“仿效孔子刪改《六經》,以闡明聖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模擬經書不就是仿效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須對道有所發明闡釋,模擬經書彷彿只是仿照經書的形式,大概於明道無補。” 先生說:“你所謂的明道,是指返璞歸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實呢?還是指華而不實,藉此譁眾取寵呢?天下紛亂,主要是因為重虛文、輕實行。假如道明於天下了,那麼《六經》不必著述。刪節編著《六經》,孔子是不得已而為之呀。自從伏羲演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論《易》的如《連山》《歸藏》等著述紛紜繁複,種類數不勝數,《易》道因此亂作一團。孔子發現天下一天天盛行文飾之風,認為如此延伸只會目無綱紀,所以效法文王、周公關於《易》的論述,覺著只有他們的主張才把握了《易》的宗旨。於是那些紛紛擾擾的學說都廢掉了,天下關於易經的說法開始歸一。《詩》《禮》《樂》《春秋》也是這樣。《尚書》自《典》《謨》之後,自《周南》《召南》之後,如《九丘》《八索》,許多淫邪妖冶之句,達成百上千篇。《禮》《樂》名義下的物數,到這時也是不可勝數,孔子都刪節削減,然後編著歸正,自此其他說法才終止。在《詩》《禮》《樂》之中,孔子何嘗加過一句多餘的話呢?現今《禮記》中的解釋之詞,大多是後來的儒生自己牽強附會硬湊的,不再是孔子當時所編著的原本了。至於《春秋》雖然大家也說是孔子編著了,實際上是魯國的舊史舊文,人們說孔子寫,其實寫的就是舊史舊文,人們說孔子削減過,其實就是把繁雜的東西削減掉了,是有減而無增。孔子編著《六經》,是害怕繁雜的文章攪亂了天下,所以只要簡易些,使天下人從此務必去掉華麗的文飾而追求文章的實質內容,並不是以文教導人們。春秋之後,繁文更加多了,天下更加混亂了,秦始皇焚書得罪天下,是因為他出於一己之私意,加上又焚了《六經》,如果當時他志向只在於明道的話,把那些反經叛理的書全焚燒掉,這也正暗合了孔子刪節削減再編著的意思。《春秋》之後,繁文日益盛行,天下一團漆黑。秦始皇焚毀經書得罪了天下士人,是出於私心,更不該焚毀《六經》。秦始皇當時若志在明道,把那些背經叛道的書全拿來燒掉,那麼正暗合了孔子刪改《六經》的本意。從秦漢以來,文辭華麗的風氣又一天天興盛起來了,要想徹底廢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做法,對那些與《六經》的闡釋相接近的進行宣傳表彰,那麼其他的怪理悖論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文中子王通當初模擬經書是何意圖,但我體會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處。我認為,即便聖人重生,也是不會否認這種觀點的。天下之所以混亂不堪,是因為華麗的文飾興盛,而求實之風衰敗。人們各抒己見,爭奇鬥異,以迷惑世俗取得功名,這只會混淆人們的視聽,蒙蔽世人的耳目,使天下人崇尚華麗,爭相追求文飾,以求在社會上出名,而不再懂得還有崇尚真實、返璞歸真的切行。這些都是那些著書立說的人所導致的。 ” 這場對話篇幅很長,師徒從對韓愈和王通的評價開始,起先並未說明什麼大道理。但由此過渡到上文所說的“心即是理”,理明則心正。那麼如何才能明這個“理”(道)呢?於是,王守仁藉由對王、韓二人的評判,進一步闡明“理”是心之本體,“文”是顯現於外的形體,用文辭教化天下,必然使人捨本逐末,忘卻天理,失去本心。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姦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徐愛說:“有些時候,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這本書,如果沒有《左傳》做解,恐怕世人也難以讀懂。” 先生說:“《春秋》必須有《左傳》才能明白,這樣,《春秋》不就成為歇後謎語了。聖人何苦寫這些艱深隱晦的詞句呢?《左傳》大多是《魯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憑藉《左傳》才可讀懂,那麼,孔子又何必把魯史刪改成《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人稱伊川先生)也認為,'《傳》是案,《經》是斷。'比如,《春秋》上記載弒某君、伐某國,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難以做出確切的判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的這種觀點,差不多也是承襲後世儒生的說法,沒有明白聖人做經的本意。比如寫'弒君',弒君是罪過,何必去了解弒君的詳細過程呢?討伐的命令該天子發布,寫'伐國',伐國就是罪,為什麼去問征伐別國的詳細情況?聖人闡述《六經》,只是要糾正人心,只是為了存養天理、去除私慾。關於存養天理、去除私慾的事,孔子曾經就說過。孔子常依據人們的問題,對各自的程度與性質做不同的回答。但他也不會說很多,恐怕人們專門在語言上糾纏而忽略了學說的本質,所以他對子貢說:'我不想說什麼了。'如果是些滅天理、縱人欲的事,又怎麼能夠詳細地給人們看呢,這不是要助長亂象、引導奸惡嗎!所以《孟子·梁惠王上》講道:'孔子的門生沒有記載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蹟的,所以他們殺伐征討的事就沒有流傳後世。'這就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究做廣博的學問,因而他們要精通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心態,與聖人寫作經書的宗旨正好相反,所以伊川這話怎麼說得通呢?” 先生因此感嘆地說:“不能通達天理的人,很難和他說清楚這事的!” 他接著說:“孔子曾說:'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也說:'盡信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尚書》,即使是堯、舜、禹這四五百年間的歷史,保留的不過幾篇。除此之外,難道是其中沒有別的事發生,而所著述卻僅僅止此。聖人的本意由此可知了。聖人僅是剔除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陽明認為,治經旨在明道正人心,而後世注經解經者附加在儒家經典上面的大量浮詞虛語,妨礙了人們對經典原意的探求和貫徹實行,違背了治經讀經的根本目的。他提出治經的原則“敦本尚實,返樸還淳”,就是清除浮詞虛語,探求本意,抑制虛意浮躁之風,注重實行。 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週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週,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複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唯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複矣。” 徐愛說:“聖人著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像春秋五霸之後的事,聖人不想詳細地給人們看,確實是這樣的。那麼,堯舜之前的事,為什麼也那麼籠統呢?” 先生說:“伏羲、黃帝的時代,發生的事情淡而少,能記下來流傳的就更少了,這是可以想見的。當時世風淳樸,大概沒有華麗修辭、注重文飾的風氣,全是淳厚朴素、全無文采的社會氣象。這就太古的時代,非後世所能比擬。” 徐愛說:“像之類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為什麼孔子也要刪掉它呢?” 先生說:“即使有流傳下來的,也因為世道變化而不再適宜了。社會風氣日益開放,文采日漸興盛。到了周朝末年,就算想用夏商的風俗來改變,也是不可挽回了。何況伏羲、黃帝時的世風呢?又何況炎黃朝代呢?各朝代治世的表現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個道。孔子效法堯、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時的製度也就是堯、舜時的道。只不過是因時而實施不同的政治。他們的設施政令,和其他時代自然不同,把夏、商的製度政令施行於周朝,已經不合時宜。所以,周公想並採禹、湯、文王的舉措,碰到不合適的地方,還需夜以繼日地深入研究。何況太古時的製度政令,難道還能實行嗎?這正是孔子刪略前代之事的原因。” 先生接著說:“專門從事無為而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因時機環境適宜而採取政治策略,而非要去實行遠古的風俗,這是佛教、老莊的主張。根據時代的變化對社會進行治理,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以道為本,而以功利之心來實行,這正是五霸以後治世的情形。後來的世儒們諸多人講來講去,其實只講了個關於眼前功名利祿的一些術。” 先生又說:“唐虞以上的太平之世,後世不可能恢復,省略不談它可以。堯舜禹三位賢君之後的治世方法,後世不可仿效,可以把它刪除。只有三位賢君執政之時的太平之世,是可以去借鑒實行的。然而,世上議論三代的人,對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視而不見,僅注意到一些細枝末節。如此一來,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能恢復了。” 陽明先生認為,治國的製度要因時因地來製定,以使令順民心,使之得到切實的貫徹執行。所以,因時政治,是鞏固統治的一個基本原則。但同時他又認為這只是形式上的不同,在本質上它們遵循的仍是一個道。這個“道”,即是存天理,滅人欲,正人心,致良知。只有不變這個“道”,在政令制度中體現這個“道”,才可達到先王盛世之治。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誡: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姦。” 徐愛問:“朱熹論述《六經》,把《春秋》作為史書,史書專門記事的。恐怕和《五經》的體例宗旨稍有出入。” 先生說:“記述事的為史,記述道的為經。其實事即是道,所以《春秋》也是經,《五經》也是史。《易》是伏羲氏時的史,《尚書》是堯、舜以後的史,《禮》《樂》是三代時的史。他們記述的事相同,記述的道相同,哪裡有所謂的不同呢?” 先生又說:“《五經》也是史書,史就是辨明善惡以示訓誡。善可以用來教化,因而特別保存善的事蹟讓人仿效;惡可以作為戒條,保存戒條刪去具體的惡行,來杜絕奸邪之人模仿。” 中國的學問中,大致以“經”與“史”兩類最為重要。史書是用來記事的,而經書則旨在說明道理,規範人的行為。古代的教育是從“讀經”開始的,就是說,教育本質上或者說佔首位的並不是傳授知識,而是規範行為。說到底,中國傳統思想學問是“經”“史”不分的,史書記事的目的也是為了說明道理,規範人的行為。所以王陽明說:“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因此他說《春秋》也是經。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姦,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姦。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姦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徐愛問:“保存善的事蹟讓後人仿效,也是存天理之本。刪減惡行,保存戒條,也是想將私慾抑制在萌芽階段嗎?” 先生說:“孔子做《六經》,本來就是這個本意,但是也不必局限於文句,要掌握其宗旨。” 徐愛又問:“惡可以作為戒條,保留戒條而省去事情經過,以杜絕奸邪之人模仿。然而,為什麼獨獨在中不將'鄭風'和'衛風'省略呢?先儒認為是'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這樣的嗎?” 先生說:“現在的已不是孔門編著的版本了。孔子說:'禁絕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淫靡放蕩。'孔子又說:'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高雅的音樂。''鄭國、衛國的音樂是亡國的音樂。'這是孔門家法。孔子所選定的三百篇,都是雅樂之作,都可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場合和鄉村郊廟中演奏,都是用來暢和平之氣,涵泳心性,移風易俗,哪裡會有鄭、衛之聲呢?這是助長淫風導引奸惡呀。這一定是秦代焚書坑儒之後,世儒牽強附會,湊足三百篇的數目而加上去的。而淫邪之辭,世俗也喜歡傳播,如今街頭里巷都是這樣了。朱熹所謂的'記錄惡事可以懲戒人們貪圖安逸的思想',這話是因為想求孔子的真學說而得不到,不得已而說的言辭。” 在這裡,王陽明與學生討論。原本並沒有名字,也不止305篇。 《史記·孔子世家》裡說:“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儀。”孔子認為這三千餘首詩中絕大部分都是垃圾,太粗俗,甚至是不堪入目的東西,所以他對這些詩歌進行了刪改,僅僅保留了他認為滿意的305篇,編訂成冊教給他的弟子們學習,當時直接被稱為《詩》或《詩三百》。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唯精是唯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我(徐愛)因為受舊的學說(程朱學說)的影響較深,剛開始聽到先生的教誨,實在有點驚駭不定,找不到頭緒。後來聽得時間久了,漸漸知道躬身踐行,然後才開始相信先生的學說是孔門的真傳,其他的皆為旁門左道、斷港絕河。比如先生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唯精是唯一的功夫,諸如此類。我剛開始覺得難以理解,後來思考的時間久了,才發覺其精妙之處,高興得不禁手舞足蹈。 這一段,是徐愛總結老師的思想和教誨魔力。徐愛在獲得王守仁的心學精髓,反复實踐後妙不可言的心情真是溢於言表。隨著時間的推移,王陽明的門徒,遍及各地,影響很大。他的弟子與心學影響了很多人:徐階、張居正、海瑞、陶行知等,皆名揚四海。他的哲學思想,遠播海外,特別對日本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日本大將東鄉平八郎就有一塊“一生伏首拜陽明”的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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