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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國畫 王跃文 4850 2018-03-20
朱懷鏡回家洗澡的時候,對著鏡子忍不住發笑,點著自己說這個人好卑鄙。只好這麼卑鄙了,誰讓張天奇是這種貨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書房。他找出龍文的那個本子,翻開看了看,感覺就像玄奘從西天取回的原版經書,太珍貴了。拿著這個本子仔細玩味一番,再用個牛皮紙信封小心裝好,鎖進櫃子裡。 運作過程漫長而復雜,頗多周折曲直,朱懷鏡的心臟似乎越跳越高,最後差不多銜在嘴巴里了。直到次年二月,朱懷鏡聽到準確的佳音:市委準備安排他去梅次地區任地委副書記。財政廳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是廳長,他專門跑到朱懷鏡辦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賀了一通,又真誠地表示了遺憾,說不能同這樣一位好同志共事了。過後幾天,幾乎全廳的人都知道了這事,因為朱懷鏡感覺部下們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有天,廳辦公室主任送個文件給朱懷鏡看,進門就說:“朱廳長的空調怎麼不太管用?是不是開低了?好冷。”朱懷鏡說:“沒關係,我這裡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早習慣了。”主任便怪那位管後勤的副主任太不管事了,然後忙說:“我馬上叫人來修理一下,讓朱廳長感冒了,就是我們辦公室的責任啊。”朱懷鏡笑道:“算了吧,反正到春天了,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主任說:“那怎麼行?今天下午就來人修。”

香妹仍是不見歡顏。有天夜裡,朱懷鏡正在書房裡整理書籍,香妹進來了,冷冷地說:“你又開始走運了,我祝賀你。” 朱懷鏡聽她的語氣有些怪,停下手中的話,說:“你怎麼這樣說?就像外人似的。” 香妹說:“我早就是你的外人了。” “你今天怎麼了?”朱懷鏡問。 香妹說:“我早就是這樣了。這一年多,你不太順,我如果說離開你,別人還以為我這人沒良心。現在你時來運轉了,我倆好好商量一下吧。” 朱懷鏡說;“商量什麼?我倆已經陌生人一樣過了一年多,該想通的事早該想通了,還計較什麼?” 香妹說:“我是想通了,沒什麼同你計較的了。你一個人去當你的官,我一個人帶著兒子過。” “你怎麼這麼犟呢?發生過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這兩年對我的教訓太大了。你還擔心什麼呢?”朱懷鏡有些急了。

香妹卻很冷靜,“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沒什麼擔心了。” 這個晚上,兩人就這麼一來二去,說了個通宵,總是這些話,沒有個結果。朱懷鏡沒想到原來幾乎有些逆來順受的香妹,最後竟如此倔。他情緒越來越激動,卻怕鄰居聽見,壓著嗓子同香妹叫喊,手舞足蹈,面紅耳赤。她卻仍是很平靜地同他說話。她的平靜讓他害怕。 三月初,朱懷鏡的正式任命通知下來了,香妹就下了最後通牒,說要是協議離婚不成,她就單獨向法院遞狀子,請求法院判決。朱懷鏡便只好採用緩兵之計,說他現在剛剛接到任命通知,就忙著辦離婚,說來不像話。等他正式上任以後,在適當時候,兩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應了。 最近組織部的幾位部長很忙,一時抽不出人送朱懷鏡去報到,他便在家靜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設宴為朱懷鏡餞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現在又有空閒了。有了這番經歷,朱懷鏡明白了很多事理,不太願意應付這些場面了。所以每每有人約他吃飯,都設法推了。越發覺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幾位感情的珍貴。可他們如今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落難的落難了。每念及此,朱懷鏡總百般感懷。他躲瘟疫似的躲避宴請,弄得連電話都不敢接了,緊張兮兮的。可就是呆在家裡,也不得安寧,每天晚上都有人來拜訪。上門來的多是從梅次專門趕過來的地直部門和縣市領導。新去的這位朱書記對他們個人的前程將產生重大影響也說不定,他們拜訪朱懷鏡的心態同買原始股差不多。也有的人也許不怎麼得寵了,趁朱書記還未上任就先上門露個臉,說不定就找到了新的靠山。對這些未來的部下,朱懷鏡倒十分客氣。他很明白,所謂領導水平是靠領導的指揮和部下的服從共同構成的,假如部下不配合,你領導水平再高都枉然了。每次送走客人,朱懷鏡都要把他們的名片拿出來再細細看一次,一個個再對一次號,回憶一下誰是誰。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們的名字,會讓他們受寵若驚的。誰都希望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印象深刻,因為乾部個人的前程就取決於領導的印象,而不是別的任何因素。

香妹只要有人上門來,總把苦臉扮作笑臉,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幾乎讓朱懷鏡產生錯覺,以為香妹不再賭氣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個冰人兒了。 有天晚上,張天奇專門打電話來,問朱懷鏡東西找到了沒有。朱懷鏡說早就找到了,因為考慮一時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燒了。張天奇沉默了幾秒鐘,才問,燒了?馬上就對朱懷鏡表示了感謝。朱懷鏡感覺出了張天奇的懷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兒是否真的化為灰燼了。朱懷鏡需要的就是張天奇的懷疑。接完電話,朱懷鏡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突然覺悟起來,好像沒有必要躲著那些要宴請他的人。他似乎茅塞頓開了,對朋友的含義有了全新的詮釋。這回沒有張天奇這樣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電話約了柳子風、嚴尚明、宋達清、方明遠、黃達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擺了一桌,說是感謝各位領導、各位兄長長期以來的關照。朱懷鏡這一桌擺了,下面的宴請就接著來了,自然是朋友們逐個兒輪流做東。朱懷鏡便又成天雲裡霧裡了。醉眼朦朧間,朱懷鏡感覺朋友們胸前掛著的高級領帶,尖尖的,隨時會變成一柄劍,飛將過來。

宋達清請客那天,他親自開車來姐朱懷鏡,完了又親自開車送朱懷鏡回家,同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摸一樣。回來的路上,車上沒有別人,宋達清問朱懷鏡想不想見一見玉琴?朱懷鏡早已不再為這事難堪了,只是長嘆一聲,說怎麼見得了她?宋達清說他可以安排一下,看守所有他的朋友。朱懷鏡說那就明天去吧,他現在隨時都可能離開荊都去梅次。 想著要去見玉琴,朱懷鏡不知怎麼有種想哭的感覺。回到家裡,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可也不敢放聲大哭,只是讓眼淚流了個淋漓盡致。香妹在外面聽見了他的抽泣聲,只當是他發酒瘋,不去理會。 第二天吃了早飯,宋達清準時來接他,驅車去了第三看守所。這個社會什麼都是講級別的,包括犯罪後關在什麼地方。這個看守所是專門關押副處以上和廳級幹部的,玉琴的經理職務相當於行政正處級,所以她也很榮幸地關在這裡。這似乎也說明企業家在任何時候都是受到尊重的。

朱懷鏡在一個小會議室裡等候。這里當然不是探視室,因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達清的朋友幫忙,朱懷鏡享受著特別待遇。沒等多久,門開了,玉琴進來了。門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裡不動,很陌生地望著他。她頭髮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臉蠟黃而浮腫,眼睛像小了許多,身上的藍棉襖顯得臃腫。朱懷鏡從來沒有想到玉琴會成這個樣子。他想像她只會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腫。他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就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下來。她的手冰涼,眼睛很乾澀,似乎擠不出一滴水來。 “玉琴,你……受苦了……”朱懷鏡半天才找到這麼句話。 玉琴沒有說話,目光呆滯地望著別處。 “玉琴,你要注意身體啊。”朱懷鏡說。 玉琴仍是望著別處。 朱懷鏡伸手摸摸玉琴的臉,像摸著曬得半乾的蔫蘿蔔。玉琴把他的手拿下來,捏了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我總夢見且坐亭。我原先夢見那裡,感覺是個噩夢,進這里以後,能夢見那個地方,感覺是個福氣。這世上沒有比那裡更好的地方了。懷鏡,你能代我去那裡看看嗎?”

“行,我等會兒就去看看。”朱懷鏡連忙答應了。他本來早想好了許多話,這會兒都說不出來了。那些話也許多少帶了些讓人臉紅的浪漫,卻也是真心的。但是,他的浪漫在頃刻間被堵在喉頭下面了。沒有比玉琴現在這番模樣更能讓人害怕生活的真實和殘酷了,使人不敢相信這世界還有什麼東西叫浪漫。可是,當玉琴這麼痴痴的說到且坐亭,他不再為自己的浪漫而羞愧了。 兩人說不出太多的話,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捏。當玉琴讓人領走時,望著她那有些佝僂的背影,朱懷鏡感覺是在同她永訣。巨大的悲愴叫他渾身冷颼颼地發麻。 開車出來,朱懷鏡靠在座椅裡半天不說話。宋達清也說不出什麼安慰話,只是讓他想開些。朱懷鏡最多只是嘆息幾聲,臉黑著。宋達清的那根神經被觸動了也長嘆了一聲,說:“我同玉琴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她是跟很不錯的女人。她落到這一步,我是萬萬沒想到的。懷鏡,這個社會有股看不見的魔力,總想把人變成鬼。就說我自己吧,我知道有很多人恨不得把我煮了吃了。有人說我心狠手辣,什麼事都做得出。我承認我就是靠這點狠勁兒在世上混。可我並不是從娘肚子裡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剛從警官學校畢業,分配在一個基層派出所。因為我的業務能力不錯,沒兩年就當了所長。我想好好乾,保一方平安。哪裡有案子我就帶著兄弟們往哪裡跑,一年到頭忙得暈頭轉向。我自以為工作出色,很有成就感。哪知道,年底上面一檢查,說我的轄區內發案率最高,社會治安最差。結果,那年我那個所被評定為最差所,屬於整改對象。所裡所有人員全年的獎金都沒了,兄弟們恨死了我。原來,別的所對一般案件根本不受理,一年到頭專門抓嫖抓賭,收取罰款,結果經濟收入上去了,社會治安好了。案件不受理,自然就沒有發案率,上面當然說那些地方社會治安好了。這還只是我剛參加工作時,社會給我上的第一課。以後碰上的事情,說起來就有本書了。我得在社會上生存下去,而且還想比別人生存得好一些,我能怎樣做?我沒法改變環境,只好適應環境。現在,我耀武揚威地從我的管區內走過去,明知道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我也只好這樣忘乎所以了,頭都不能回一下。”

朱懷鏡在宋達清的膝頭上拍了幾下,表示了理解。他真的發現宋達清這人其實本質上並不壞。能說誰是真正的壞人?可有時人們只好壞起來,別無選擇。 “達清,還要麻煩你一下。你能不能把車借我用一天。我有個事要一個人去辦一下,用你的警車方便些。”朱懷鏡沒有說有什麼事去,他知道那是他和玉琴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理解的事情,別人聽了簡直匪夷所思。 宋達清側過臉,望了一眼朱懷鏡,說:“你這狀態,開車行嗎?” “沒問題,我還不至於連車都開不了。我只要靜一靜,就行了。”朱懷鏡說。 宋達清便說:“那好,你小心點。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別管我,我有辦法回去。” 宋達清下了車,朱懷鏡掉過車頭,很快就到荊水河邊了,然後沿河溯水而上。車開得很慢,就像散步。這些日子,他的命運出現了轉機,一年多的鬱悶總算到了頭,可他的心情仍然複雜得像這個紛亂的世界。有時獨自面對漫漫長夜,他會突然發現自己的靈魂其實早就沉淪了,可在世人眼裡他依然體體面面、風風光光。他只能把自己的靈魂包裹在保養極好的皮囊裡,很儒雅、很涵養地在各種莊嚴場合登堂入室。香妹提出離婚,他煩惱了幾日,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擔心鬧起來影響不好。今天見玉琴成了這番模樣,他內心卻感到了真正的痛楚。他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他沒有理由背負香妹,也沒有理由忘記玉琴。香妹是那麼溫柔賢淑,而玉琴卻那麼絲絲縷縷地嵌入了他的靈肉。玉琴簡直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最倒霉的日子裡,他甚至想過自己落到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對他的報應?他悔恨過很多事情,卻始終不認為同玉琴是樁荒唐事。最絕望的時候,他幾乎想讓自己相信他同玉琴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可他想著身陷囹圄的玉琴,感覺到的的確是心臟生生的痛。車窗外,荊水浩浩東去,暗示著某種不可違拗的生命邏輯。

快到進入坐亭的谷口了,朱懷鏡警惕起來,留神著窗外。山勢越來越高峻,樹木也愈發蔥鬱了。早開的山花像含笑的村姑,鳥雀頑皮地翻飛著像在逗人。朱懷鏡感覺應該到了那個谷口了,卻怎麼也找不到。是不是剛才不小心走過了頭?朱懷鏡停車琢磨一下,再往前開。越往前走,越覺得不對頭了,又掉頭往回開。往回又走了好長一段路,仍是不見谷口在哪裡。他這麼來回走了好幾趟,總找不到那個清泉潺潺的谷口,朱懷鏡簡直有些惶恐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只在夢中到過那個地方。這時,遠遠的看見一個人,長髮披肩,穿著寬大得不合身的羽絨中褸,背著畫夾,低著頭,一偏一偏,踽踽而行。這個背影好熟悉!朱懷鏡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李明溪!是李明溪!朱懷鏡加快車速,開到李明溪身邊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過頭的是一張陌生的臉,白了他一眼。等這人繃著臉甩開他,低頭走了,他又依稀覺的這張臉真在哪裡見過。朱懷鏡抬起頭,望著炫目的太陽,恍恍惚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於長沙韭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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