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官場小說 國畫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國畫 王跃文 16477 2018-03-20
銀杏園的床寬大而柔軟,躺上去便萌生某種慾望。朱懷鏡擁被側身而臥,閉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來。玉琴在他腦海裡是一長串定了格的特寫鏡頭,每個鏡頭都令他喉頭髮燒。太難受了,他只好睜開眼睛,讓空蕩蕩的現實驅散他腦中的幻像。可這也不怎麼奏效,下身挺得難受。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動,像是發了癮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廳傳來幽怨的歌聲。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靜,那位豐腴香豔的伴舞女郎。他感覺身上有股火辣辣的東西再也壓抑不住了,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趴上床去,咬著牙齒喘粗氣。恨不得能馬上找了李靜來,同她風情一個通宵。似乎被褥有種肉體的質感了,就像李靜細膩溫潤的肌膚。打電話給她!當他萌發這個念頭時,止不住渾身顫抖。可是,最近遭遇的事情太多,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李靜的電話,有些淡忘了。他便同自己打賭,要是想不起她的電話號碼也就罷了,要是想起了說明同她還有緣分。他用被子蒙著頭,仔細的回憶。李靜的名片上有手機號碼、傳呼機號碼和家裡的電話號碼。他想了好久,才隱隱記起了李靜家的電話號碼。可是真要掛電話,他又有些害怕了,心裡怦怦直跳。最後他咬咬牙,還是抓起了電話。 “餵,你好,我李靜。”聽著這飴糖般甜而柔滑的聲音,朱懷鏡手直發抖。他膽怯了,忙放下電話。他氣喘吁籲地坐在床頭,唇口焦燥。怔怔地坐了一會兒,他又恨自己怎麼這麼膽小,連話都不敢同她說一聲。 “當你懷念這個夜晚。請你Call我。”他反复想著這句話,弄得渾身難受。無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間,正像裡說賈璉,兩個手指頭兒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腦子木木地躺了一會兒,感覺全身都在瓦解、崩潰,心情便灰暗起來。悔恨像渾濁而骯髒的洪水,洶湧而來,沒頭沒腦地淹沒了人。他悔恨剛才的無聊,悔恨自己做過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燈,讓自己陷入無邊的黑暗。 幾天以後,朱懷鏡接到市紀檢委電話,說是明副書記請他去一趟。朱懷鏡說馬上就來。放下電話,他感覺雙腿有些發虛,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紀檢委找他,他只有乖乖地去,不敢像對待檢察院一樣,請別人上門來。儘管已是法治社會了,可當領導的似乎更害怕紀檢委。朱懷鏡交了司機小陳,說出去一下。上了車,朱懷鏡才沒事似的說去市紀委。他感覺身子有些往下垮,便故作優雅地靠在座椅上,手在扶手上輕輕敲著。內心卻莫名其妙地由猜疑到擔心,進而是恐懼了。因為有些領導幹部就是被紀檢委傳喚時被檢察院收審了,而且這邊人一被扣,那邊搜查辦公室和住宅的人馬就趕了去,朱懷鏡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辦公室和家裡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沒來得及想清楚,車已到了紀檢委了。朱懷鏡交代小陳在下面等著,他一會兒就回來,他這麼說,既是為自己壯膽,也免得小陳有什麼疑慮,更想求個吉利。踏上紀檢委辦公大樓的台階,朱懷鏡又想上廁所了。他左右一看,見一樓的廁所在最東頭。越往東頭去,光線越暗,朱懷鏡有種走向地獄的感覺。進了廁所,卻又不知是要大便還是小便。稍作遲疑,鑽進了大便間去小便。這時候才發覺自己並沒有便意。廁所裡充斥著衛生丸的怪味,他為了放鬆自己,也只好閉上眼睛做深呼吸。一定要鎮定!他反復交代自己。呼吸一會兒廁所裡衛生丸的氣味,感覺才輕鬆些。

上了二樓一問,有人告訴他,明副書記在小會議室裡等他。朱懷鏡推門進去,見明副書記已坐在裡面了。還有兩位幹部。發現並沒有檢察院的人,他心頭稍微輕鬆了些。明副書記正同兩位幹部說著什麼,沒有馬上打招呼,等朱懷鏡說了聲明書記久等了,他才站起來,伸過手來握手。 “請坐吧,”明副書記自己也就坐下了,“懷鏡同志,找你來,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請你配合組織。” 聽說配合組織,朱懷鏡便猜到了這回不是了解別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裡不免又緊張起來,臉也有些發熱了。 “行,明書記啊想了解什麼,儘管指示。” 明副書記望著他,臉色和藹,目光裡卻透著嚴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組織上是滿意的。這個我們今天就不多說了,只了解一些具體問題。龍興大酒店的總經理梅玉琴被檢察機關收審了,你一定知道了。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個人交往情況。在座的都是紀檢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麼顧慮,如時說吧。”

朱懷鏡心裡又開始打鼓了,他知道紀檢委不會隨便過問幹部這類問題的。是如實說,還是搪塞一下算了?他幾乎不及細想,本能地開始自我保護,“我同梅玉琴很熟,經常同她,還有別的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飯。要說交往,無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值得細說。” 明副書記笑了笑,說:“懷鏡同志,你應該清楚,要是真如你說的,我們沒有必要問你這個問題。請你好好想想。” 朱懷鏡也笑了笑,盡量用一種很隨便的口氣說出很嚴正的話:“明副書記,我不知道組織上要了解的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就我同梅玉琴的個人關係而言,說到底是我們個人之間的事,不牽涉什麼嚴重問題。” 明副書記說:“我聽明白了,你想說的是,這是你的隱私,別人沒權干涉。不過我想提醒你懷鏡同志,如果你是普通老百姓,沒有人來過問你的隱私。但你是相當層次的領導幹部,情況就不同了。何況,你們的個人關係還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牽連。”

朱懷鏡越發緊張了。卻仍不想如實說出他同玉琴的關係。他認定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兩個人中間有一方不承認,別人是沒有辦法弄清楚的,何況現在還沒有跡象表明玉琴已經公開他們的關係了,他即興編了一個他同玉琴如何認識,如何交往的故事。他承認自己玉琴的關係比較密切,這都是因為玉琴同他說過自己的身世,她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關心和愛護。玉琴也想對自己哥哥一樣尊敬他。 明副書記當然沒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動,而是亮出了底牌,“懷鏡同志,我看你是不准備如實說清問題。你看看這是什麼。” 明副書記叭地將一疊照片攤在桌上。朱懷鏡下意識地微微抖了一下。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親親熱熱地摟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這些照片一定是檢察院從玉琴住宅里搜查出來的。他沒有說話了,額上滲出了汗珠。會議室裡沒有一點聲音,氣氛很尷尬。

“懷鏡同志,”明副書記語調溫和起來,“這個問題,組織上並不准備追究。組織上對乾部是愛護的,是珍惜的。培養一個乾部,不容易啊!檢察院把這些照片交給我們後,我們是很嚴格保密的。我們請你自己談這個問題的目的,一是嚴想看看你個人的態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鐘。懷鏡同志,組織上對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懷鏡的心裡防線崩潰了,卻仍然保護著尊嚴,用純粹的官話表明自己的態度:“我虛心接受組織上的批評。對這個問題,我將深刻反省,並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明副書記說:“現在還沒談處分的時候。這個問題先談到這裡。下面請你談談你同皮傑的關係。” 聽明副書記這麼一說,朱懷鏡反倒鬆了一口氣。可他馬上又意識到,也許紀檢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傑之間有什麼問題。剛才問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製服他。好在他心裡有底,知道自己同皮傑的案子沒有任何瓜葛,便很誠懇地說:“皮傑走到這一步,我是沒有想到的。也可以說,我的警覺性不高吧,對他沒有任何察覺。不過,要說到我同他的關係,是很好的朋友關係。別人都說他這個人傲慢,可他在我面前卻是很不錯……”

明副書記顯然不想听他說這些,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你有輛私車,可以說說來歷嗎?” 朱懷鏡道:“那車是皮傑的。” 明副書記問:“皮傑怎麼想著要送車給你?” 朱懷鏡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這是輛舊奧迪,他不用了,一直閒著。有回扯談的時候,說到車子的事,他說我平時自己有事用公車也不太好,就說把這舊車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閒著也是閒著。有輛舊車平時應急也方便些。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事,不用公車的。” 明副書記先不問這車到底是不是藉給他的,卻問皮傑是什麼時候把車借給他的。朱懷鏡想了想,說:“去年三四月份吧,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對了,你們可以看看我的駕駛執照,正好是辦證那會兒借給我的。”朱懷鏡說著就掏出了駕照,遞了過去。明副書記遲疑一下,伸手接過了駕照。他瞟了一眼駕照,就遞給另外兩位部下。他似乎對駕照並不感興趣。兩位部下湊著頭看了駕照,交還給朱懷鏡。明副書記說:“這麼說來,皮傑借車給你,沒有任何目的?”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目的。以皮傑的特殊身份,他有什麼事用得著求我?他這個人就是豪爽,有時可能也是頭腦發熱吧。” 明副書記想了想,又問:“懷鏡同志,我們不會隨便懷疑一個同志。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在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上,幫過皮傑的忙。說得更明白一點,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塵和梅玉琴做過說服工作,還打著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們施加過壓力。因此,可以這麼認為,在這樁使國家財產蒙受巨大損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當了某種不應該充當的角色。” 朱懷鏡很吃驚的樣子,說:“明書記,這個問題請組織上一定弄清楚。你關心皮傑借我用車的時間,是不是懷疑皮傑是用這輛舊車作為向我的回報?請組織上註意一個基本事實,他借車給我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娛樂城賣掉。至於我是不是幫他做了說服工作,我向檢察院的厲副檢察長解釋過,相信他一定向你匯報過。我現在還可以把過程一五一十地匯報一次。”明書記點點頭,他便將上次同厲副檢察長說過的話原原本本重述一次。

“組織上願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經得起組織上的相信。我們也希望情況就是你說的這樣。”明副書記顯得十分的善解人意。 “懷鏡同志,我再問問你,真是這樣嗎?沒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塵和梅玉琴去說這事?” 朱懷鏡說:“反正皮傑從來沒有讓我去說。 我想像不出還有誰會叫我說了。明副書記,既然有人反映某位背景人物指使我,你可不可以透露一下這個背景人物是誰?”朱懷鏡自然明白,他們一再暗示的這個人就是皮市長,但他一定要讓這話從明副書記嘴巴里出來。 明副書記考慮了下措詞,很方法地說:“這個……這個……我們想弄清的問題,就是要維護領導同志是威信。有人反映你打著皮市長的牌子,壓著雷拂塵和梅玉琴接受皮傑出的價格。這事也許皮市長自己並不知道,可在外面影響很不好。”

很明顯,對皮市長下手的人,已經形成一股勢力了。厲副檢察長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也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口口聲聲要維護領導同志的威信,事實上卻只想給皮市長羅織罪名。朱懷鏡很清楚,他要是順著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長抖出來,對他自己沒有半點好處,反倒會落下個恩將仇報的罵名。於是,他很感慨的樣子,說:“領導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過!明書記,你們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擁護。我在皮市長身邊工作的時間長,對這位領導太了解了。皮傑同我也像兄弟一樣,對他我也十分了解。皮市長平時對部下要求嚴格,人倒還隨和。可是,他在皮傑面前就完全是位嚴父的形象。大家都知道,'兩會'期間,天馬娛樂城被封了,關門整頓了幾天。就是皮市長親自下令,讓公安去封的。皮傑很怕他父親,簡直不太敢見他的面。所以要說皮市長插手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明副書記看看時間,說:“我們當然希望情況如此。這樣吧,你回去以後,把今天向我們談的情況寫個報告送給我。給你兩天時間,夠了吧?” 朱懷鏡沒想到還要寫個報告,心裡也不太情願,也只好接受了。說得好聽些是寫報告,其實就是寫交代材料,或者說是寫反省材料。 朱懷鏡下樓來,見了停在原地的小車,就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上了車,對小陳說:“紀檢委認為我們廳新班子上任後,廉政建設抓的不錯,要我做個匯報。我以為很快就結束的,沒想到一扯就是一個上午。”小陳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奉承說,新班子真的不錯,重新樹立了財政廳的形象。 朱懷鏡沒有回家去,讓小陳送她去了銀杏園。他沒有胃口,不想吃中飯了。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才猛烈地意識到今天是自己這輩子最屈辱的日子。關於他同皮傑的事,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話。可是在他同玉琴的事上,只好聽憑明某人的教訓了。他還得態度誠懇地認錯!這種事情,讓人家抓到把柄,只好由人家指指點點了。這就像在荊都發生過的一個真實故事。某廳有位老處長,快到退休年齡了,這人一輩子老老實實,從沒幹過半點出格的事。有回,別人請客,硬要請他去洗桑拿。他從來就不知道桑拿是怎麼回事,死活不肯去。請客的人很熱情,非讓他去不可。老處長沒辦法,只好領情了。結果,老處長的桑拿洗得很舒服,大開眼界,一高興,就給桑拿女郎拿了張名片。後來,那位桑拿女郎被公安抓了,要她供出二十名嫖客就放人。那女郎便拿出老處長的名片湊了個數。結果,老處長就被公安抓去問話。老處長痛心疾首,說自己一輩子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公安人員便教訓他晚節不保。老處長發火了,說你們他媽的天天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紙醉金迷,日日洞房,夜夜新郎,倒有臉說我晚節不保!我還只是晚節不保,你們一天節也沒保過!老處長的家人送了五千塊錢的罰款才把他領回去,他怎麼也想不通,沒幾天就活活氣死了。朱懷鏡同玉琴的關係,自然不是老處長同桑拿女郎的關係。同是男女之事,性質天壤之別。這裡又是一個故事了。荊都市的公安人員又問他們這是第幾次在一起同宿。那對男女說是第一次。公安人員把臉一橫,說,第一次?罰五千!那對男女便問,這是什麼道理?公安人員解釋說,你們若是經常在一起睡覺,說明你們是情人關係,只算是非法同居,從輕處罰。如果是第一次在一起睡覺,肯定就是賣淫嫖娼了,要從重處罰。一位領導在會上講話引用了這個例子,語重心長地告誡說,這就是法制啊同志們!要轉變觀念啊同志們!朱懷鏡同玉琴自然也是情人關係,但到底不是可以大白於天下的事,讓人家知道了,嘴巴就硬不起來了。別人可以代表組織一本正經地先教訓你一通,然後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婦幽會。誰叫你背時倒運? 晚上,朱懷鏡回到家裡,香妹仍然不太理他。他也習慣兩個人不說話了,也就無所謂了。晚飯冷冷清清地吃了,朱懷鏡去了辦公室。他準備快些寫好給紀檢委的報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卻心事。可是打開微機,真不知怎麼寫了。關於同玉琴的事,怕白紙黑字讓人抓住鐵的把柄;關於同皮傑的事,也怕措詞不注意讓人鑽了空子。兩樁事情都很簡單,本來兩三千字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卻一稿再稿,反复斟酌,仔細推敲。直到深夜兩點多鐘,這份三千來字的報告才讓自己滿意。打印一分出來,再仔細檢查一次覺得已經過得去了,便將微機裡的原稿刪除了。望著微機屏幕上一片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刪除了備份文件,心裡這才安穩。找來信封封好報告,放進自己隨手帶著的公文包裡。他仍不想馬上回家去,靠在沙發上閉目沉思。感覺背膛陣陣發寒,才知道辦公室的暖氣早停了。其實晚上十點辦公樓就停止供暖了,朱懷鏡在寒氣襲人的辦公室里呆了四個小時。這時他感覺特別冷,渾身顫抖。不能再堅持下去了,便夾上公文包回家去。 仍然是一個人睡覺。被子冷得像潑了水,朱懷鏡縮作一團,忍不住輕聲地嗨嗨叫喚。被窩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來,感覺頭痛腦熱。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讓香妹知道,想勉強撐著起來。可是,在他下床穿褲子時,突然兩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來。香妹聽得響聲不對勁,忙趕了過來。其實摔下去以後也就清醒了,朱懷鏡卻閉著眼睛不想馬上起來。香妹沒說話,蹲下來扶他。摸著他的身子,燙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賭氣了,說:“你是病了。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可能只是感冒。”朱懷鏡說著,就讓香妹扶著起來了。他還想穿好衣服,香妹卻不讓他穿了,扶他仍躺到床上去。 香妹一再堅持要去醫院,朱懷鏡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裡好好休息幾天。香妹打了個電話,小陳馬上開車趕了過來。 走的時候,朱懷鏡讓小陳把公文包帶上。去醫院一檢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燒四十一度。醫生說朱廳長體質好,耐熱,要不一般人到這麼高的體溫,早發狂了。朱懷鏡勉強笑笑,感覺卻是越來越不行了,發現眼前的人都有幾個腦袋。診斷完了,醫務人員都走了,香妹也去了醫生值班室,朱懷鏡叫過小陳,“我公文包裡有個信封,你拿出來。來,讓我看看……對對,就是這個。麻煩你送到紀檢委去,交給明副書記。你說我病了,住院了,就不親自送了。” 小陳走後,朱懷鏡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懷鏡隱隱約約聽見有很多人在床邊說話,他想睜開眼睛打招呼,眼皮卻重如千鈞。 “朱廳長太辛苦了。” “對對,他這人就是只顧工作,不講休息。” “昨天晚上,他工作到深夜。” “就是住院了,還要帶著公文包來。他高燒四十一度,人都糊塗了,還不忘要我把一個報告送到紀檢委去。” 朱懷鏡腦子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他終於聽出最後一個聲音是小陳。完了,不知圍在他床邊的都有哪些人?廳長?哪幾位副廳長?還有一些處長?朱懷鏡就像進入了一個很熟悉的夢境:他想逃跑,雙腳卻像棉花做的,軟綿綿的起不來。 朱懷鏡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他體內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關於他的一些謠言卻像暴發性的傳染病的病毒,在以幾何倍數裂變。幾乎全廳上下都在交頭接耳。至於什麼問題,自然有很多種說法。說法再多,也是萬變不離其宗,無非金錢和女人。就像任何偉大的真理,在聖地傳播出去之後,就是真理的變種。種種源自財政廳的消息,在外面打一個轉,就豐富多了,精彩多了。最精彩的說法是朱懷鏡被關起來了。有人還津津有味地說道了朱懷鏡被逮捕得情節,很有戲劇性。說是檢察官進了朱懷鏡的住宅,問,請問你是朱懷鏡嗎?其實提問的這位檢察官就是朱懷鏡的同學,提問只是法律程序。朱懷鏡回答。我是朱懷鏡。檢察官邊出示了逮捕證,說,朱懷鏡,你因涉嫌受賄罪、流氓罪,被逮捕了。請你在逮捕證上簽字吧。朱懷鏡擺著領導的架子,輕蔑地看了檢察官一眼,在逮捕證上簽了字。然後,朱懷鏡就像誓死如歸的革命者一樣,問,檢察官先生,可以給我一支煙嗎?檢察官遞給他一支煙,並替他點了火。朱懷鏡吸著煙,從容地往窗前走去。他兩手叉在腰間,凝望著遠方,就像革命者在默默祝福遠方的革命同志。他伸手去推窗戶,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時候,幾位檢察官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喀嚓!給他銬上了手銬。原來,檢察官以為他想跳樓。可憐朱懷鏡這番大義凜然的表演最後以狼狽就擒而告終。 朱懷鏡自然聽不到關於他的種種謠言。他這次雖是小病一場,人卻像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他有種不好準確表達的感受,好像一切都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包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這種感受深藏起來,臉上依然是和藹的微笑。人們又在電視機裡看見了朱懷鏡,依然器宇軒昂的樣子。有人便以為原來關於朱懷鏡的種種說法都是謠言。有人卻說朱懷鏡不是沒問題,只是一時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問題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時候對他還算體貼,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面聽說什麼話了,回家以後臉色更是難看,只是照樣不太同朱懷鏡搭腔。朱懷鏡在外面聽見的都是同工作有關的話,別的話什麼也聽不到了,就連平時喜歡開幾句玩笑的部下見了他只是乾乾地笑幾聲。從廳長和幾位副廳長的臉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麼的,他們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輕易不會讓人看破半點玄機。可是他無論置身何處,似乎空氣裡都瀰漫著某種怪異的東西叫他渾身不舒暢。 終於有一天,皮市長打電話請他上家裡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長的書房裡,皮市長接見了他。 “懷鏡,因為我家的事,讓你受委屈了。”皮市長滿臉歉疚。朱懷鏡第一次發現皮市長的臉上又多了三塊老年斑,兩邊太陽穴各一塊,右邊耳根下還有一塊。 朱懷鏡說:“哪裡呢?皮市長對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從沒報答過啊。我只是如實反映情況,沒有順著他們的意思為你栽贓而已。” 皮市長笑道:“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壓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 朱懷鏡疑惑道:“皮市長,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這股陰風是從哪裡刮來的?” 皮市長避而不答,只嘆道:“怪自己有養無教啊!沒有皮傑的事,誰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訴你,他們沒有完全弄到我,但也總算可以滿意了。最近市裡的班子會有變動。我會去政協,擔任主席。市長由司馬同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協張主席去人大負責。” “怎麼這樣安排?唉,上面……唉!”朱懷鏡很氣憤。 皮市長笑了笑,很放達的樣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這麼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你不同啊,懷鏡,你還年輕,很有前程,一定要繼續努力,不可以學我這麼消極。” “怎麼會是司馬出任市長?他在現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後面啊。”朱懷鏡很不理解。 皮市長說:“司馬能力強,組織上任用他,是對的,我是從內心裡服從的。懷鏡,今後多向司馬同志匯報啊。” 朱懷鏡感覺到了某種氣味,怕皮市長這是在試探他,便說:“皮市長,我想,你到政協去以後,乾脆把我也調去,任個政協副秘書長,也好繼續為你服務。” 皮市長連連擺手,“不可以,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你還沒到休息的年齡,怎麼想著去政協呢?我說懷鏡,你要向方明遠學習。方明遠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財貿處長後,同司馬同志的關係搞得很不差。現在司馬要當市長了,方明遠很快就會上去的。” 朱懷鏡琢磨皮市長的話,覺得他對方明遠也許是有看法了。難怪皮市長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方明遠從沒露過面!而且他隱隱感覺出,司馬也許正是弄皮市長手腳的人。對他們兩人的過節,朱懷鏡早有耳聞了,只是沒想到司馬能有這麼大的能量。可見政治這碗飯的確不是那麼好吃的,任何一個對你點頭哈腰的人,都可能是正在從背後向你捅刀子的人。 “皮市長,”朱懷鏡萬般感慨的樣子,“我一個農家子弟,自小吃苦。參加工作這麼些年,幹到了副廳級,滿足了。別說我胸無大志,我沒野心。我看重的是領導對我是不是看得起。市長你別說我這個人狂妄,再大的領導,也還得有個我是否看得起的問題。我最看不起那種從後面搞人家的人。所以,你還是把我放在你身邊算了。” 皮市長點點頭說:“懷鏡,我就看重你的仁義和忠厚。但是,懷鏡,你還年輕,不要由著性子。人要有個性,這是對的。但也要講策略。你記住我的一句話;為官之道,貴在用忍。懷鏡,我了解你這個人就行了,在外面沒有必要強做一頭,靈活些吧。” “好吧,我聽皮市長的話,看能否改掉自己的個性吧。”朱懷鏡很想了解皮傑、雷拂塵、玉琴三個人的案子到底怎麼樣了,便問:“也不知道皮傑現在到底在哪裡?” 其實皮市長最忌諱別人問起皮傑的下落,可是朱懷鏡問到這話,他只當是種關心。但他照樣迴避正面作答,只說:“皮傑沒有下落,他們三個人的案子就結不了。看來是場馬拉鬆了。所以說,懷鏡,事情還沒有過去啊。” 朱懷鏡聽懂了皮市長的意思,便說:“皮市長放心,無論怎樣,我都是那些話。實事求是嘛!” 朱懷鏡告辭的時候,王姨親自為他開門。臨出門,王姨拉著他的手,很是動情,像位慈母,“懷鏡,你要好自為之啊!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對你都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你要好好乾啊!”聽著王姨這番話,朱懷鏡鼻子都有些發酸了。 朱懷鏡是坐的士來的,仍坐的的士回去。他一路上總想著皮市長臉上越來越多的老年斑。這位令他十分尊重的領導,再也不是從前那紅光滿面的樣子了。不知是因為感情因素作怪,還是別的原因,他現在越來越相信皮市長自己本是乾乾淨淨的了。的確,皮市長從來沒有讓他做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他同方明遠幫皮傑的忙,也許並不是皮市長的本意。 朱懷鏡以為自己是最先知道市裡領導班子會要變動的。後來他注意聽了外面的議論,才知道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這天下班回家,香妹板著臉說:“有句話,我說起來可能難聽。你願意听就聽,不願意听就只當我是放屁。人家說,你是皮德求的人,現在皮德求倒了,你朱懷鏡也會跟著倒的。我娘兒倆不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你,我只想交代你,不要在外面逍遙了,下班後好好呆在家裡。” 這話本也入情入理,朱懷鏡聽著特別反感,“我是誰的人?父母生,父母養,我能是誰的人?再說了,皮德求沒有倒,我朱懷鏡也不會倒!你別替別人幸災樂禍!” 話不投機,朱懷鏡夾著公文包,又出去了。他沒別的地方可去,只好上銀杏園傻睡。很長一段日子,朱懷鏡幾乎沒有回過家,天天住在銀杏園,三餐也在那裡吃。 有天中午,朱懷鏡在外面吃了盒飯,仍是銀杏園休息。他是一年四季都堅持午睡的。他夾著包,昂首挺胸地上樓去,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進洗漱間洗了臉,推開臥室的門。門一開,他啊了一聲。一對男女正赤條條絞在床上呼哧呼哧幹得正歡。朱懷鏡飛也似的逃遁。跑到門口,忙又跑回去取了公文包。聽得那男人在裡面叫罵。 朱懷鏡鑽進電梯,非常惱怒。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他便咬牙切齒的。他想馬上找到吳經理,罵他個狗血淋頭。出了電梯,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這裡陰森灰暗,堆滿雜物,散發著刺鼻的霉味。朱懷鏡心頭一緊,難道出鬼了?四周看了看,竟不知往哪裡走。試著轉了一圈,才發現了出口。原來,朱懷鏡情急之中按了負一樓的鍵,跑到地下室來了。出了地下室,朱懷鏡發現自己已站在銀杏園左側的花園邊了。經歷了剛才這番虛驚,朱懷鏡不想再去找吳經理了。心想人一背時,喝水都會磣脫牙齒。他埋頭走了一圈,見這花園樹木還可以,就揀個地方坐了下來。冬日的陽光懶懶的,漫不經心地照著萬物。朱懷鏡注視著一片落葉,想盡量激發心中的詩意。他原本沒有酸不溜丟的詩人情節,只是想轉移注意力,不再煩惱。可是,剛才碰到的事太晦氣了,哪是一片枯葉就可以讓他心平氣和的?按家鄉的說法,碰見男女交媾是最不吉利的,必將背時倒運。家鄉說男女之事為蛇相伏(音),因此有民諺說:蛇相伏,快脫褲。意思的說想要破此晦氣,就得當著交媾男女的面脫一下褲子再離開,以邪鎮邪。朱懷鏡當然不會當場脫下褲子,因為他並不相信這一套。他氣憤的是吳經理,竟然把這個套房另外安排人住了。想到吳經理,朱懷鏡又氣得不行了,拳頭捏得格格響。可又的確不方便去找他發脾氣,真的爭執起來,太失風度。還是記住皮市長交代的那句話吧:為官之道,貴在用忍。能忍大丈夫,肯讓真英雄。不過,吳經理竟敢如此對待他,只怕不是沒來由的。朱懷鏡隱隱感覺到了某種不詳。他站了起來,回頭望望不遠處的銀杏園大廈,似乎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眼睛望著他。他忙挺起了腰,一手夾包,一手倒背,踱著方步優雅地走了。 果然,過了幾天,朱懷鏡接到通知,去中央黨校學習半年。早些年,烏縣有位縣長得罪了上面某位領導,上級想把他調到地區去安排個閑職。可這位縣長很得民心,人大代表便聯名告狀,抗議上級違背民意。上面見硬辦法行不通,就用軟辦法,送這位縣長去市委黨校學習半年。那位縣長也無話可說了,只好自認吃了啞巴虧,捲起行李去黨校報到。因為上黨校學習是多麼嚴肅、多麼重要的事情啊。半年間,縣委書記秉承上面意圖,走馬換將,縣長的根基就傾覆了。等縣長學習回來,再也控制不了縣里的局面,只好自己乖乖地要求調走。現在皮市長也左右不了朱懷鏡的命運了,只叫他學會進退揖讓之道。其實皮德求的所謂進退揖讓之道,正是他自己現在的心得吧,因為就在朱懷鏡去北京沒多久,他就就任政協主席了。 朱懷鏡從黨校學習回來,正是盛夏季節,荊都悶熱得像個火爐子。他的心情比這天氣還要壞上十倍。他原來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給其他各位副廳長了,現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機關工會和離退休工作。他原來大權在握,現在只是擺樣兒了,走在財政廳的辦公大樓,人都像矮了半截。 也沒有從前那麼忙了,呆在辦公室裡,成天只是讀書看報而已。人也慵懶了,總想打瞌睡。覺得辦公室的空調也像世態人情,忽冷忽熱,便老是拿著遙控器調來調去。屎尿無端地多了起來,老往廁所裡鑽。不需要經常出去應酬,下班便呆在家裡。香妹就像過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氣燥得很。兩人偶爾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辦。他的那種慾望早已寡淡如水了。自然再也沒有人送秦宮春,人便成天蔫蔫的,挺拔不起來。他便藉口天氣太熱,總是一個人在書房裡睡。每天吃了晚飯,就鑽進書房裡看閒書,困了就躺在沙發里睡了。香妹便說他老是呆在書房裡看書,是不是還要讀博士?他只圖省事,對香妹的罵罵咧咧不去理會。真吵起來,隔壁同事聽了,不知又會編出什麼故事來。他常常把李明溪的畫一幅幅拿出來看,不盡感慨。沒有玉琴的消息,就連演藝色彩的街頭傳聞都聽不到,不知她變成什麼樣兒了。儘管玉琴受賄的事是鐵證如山,但朱懷鏡總覺得她是無辜的犧牲品。他把那幅《五個荊都人》掛在了書房裡,每天要凝望好幾次。他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宿命和消沉,覺得悲喜、沉浮、聚散、恩怨、得失,彷彿都有誰在一旁暗中安排。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朱懷鏡原來覺得朋友很多,現在他們都很忙,沒時間同他見面了。只有裴大年來看過他,是想諮詢一件事。裴大年問他,到底當人大代表好,還是當政協委員好,因為大人和政協都想吸收他。朱懷鏡說都無所謂,哪樣都行,因為做生意的,只是為了有個政治身份,有時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個傾向性意見,朱懷鏡就說,反正都一樣,你就不如當政協委員算了,因為皮主席對你到底了解些,說不定還可以給你個政協常委。裴大年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就說乾脆當政協委員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維修隊做事了,因為韓長興不再是行政處長了。這天晚上,四毛找上門來,先是問他哥哥的生態農業園還要不要搞下去。意思很明白,他以為朱懷鏡現在背時了,再也用不著那些綠色食品去送禮了。什么生態農業園!朱懷鏡現在聽起來簡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說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請你哥哥算個賬,我按正常收成補差價。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氣幾句。見四毛點著頭不做聲,他的話也就硬了起來,說從下半年起,他自己愛種什麼種什麼吧。四毛說那就這樣吧,語氣就像在外交談判桌上,全然沒有從前的那種敬畏。朱懷鏡便在心裡冷笑,暗想如今就連四毛也可以隨便對他怎樣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說一句話,準備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還有話說。他說他自己現在沒事做了,想在荊都租個門面做生意,只是手頭錢不夠,想問表姐、姐夫借些錢。香妹問他要藉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說還差十四五萬,想問表姐借十萬塊錢算了。香妹聽了嘴巴張得天大,望著朱懷鏡。朱懷鏡一听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後給他們的十萬塊錢。朱懷鏡真後悔自己幫了這個小人。他說了聲你問你表姐有沒有錢借吧,便起身去了書房。四毛沒有從香妹手上借到錢,說了些難聽的話走了。朱懷鏡一個人呆在書房裡生氣。這就是香妹的親表弟!可他沒法去說香妹什麼,都怪他自己現在落魄了,他想香妹也一定不好受,說不定正在抹眼淚呢!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懷鎮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過皮家幾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習書法。皮主席總是有意迴避談論任何實際話題,兩人碰在一起便多是無關宏旨的清談了。看來皮主席已準備參破紅塵,逍遙自在了。既然如此,他對朱懷鏡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庇護。事實上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圍繞權力人物,都會形成一個生態圈,衍生各類物種。權力人物一旦失勢,生態圈就不復存在了,那些賴以生存的物種就會退化、變種、遷徙、絕跡。其實也沒有必要描述得這麼複雜,老話一句就夠了:樹倒猢猻散。皮德求的門庭沒有從前那麼熱鬧了,但他畢竟仍然身居政協主席位置,上門的人還是有的,只是換成了另外一些物種了。聽說陳雁在荊都不太好呆了,也就不做記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書,常隨著袁老闆滿世界飛。記得袁小奇曾經給陳雁看過骨相,說她今生必將大富大貴。她現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貴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貴卻未必。原來烏縣送給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馬也走了,據說烏縣給她安排了個正式工作。王姨說自己現在也還動得了,不用再請保姆了。只有圓真大師還經常往皮主席那裡去坐坐,陪皮主席談佛論道。皮主席現在多過問宗教工作,倒也是業務對口了。荊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動,皮主席總是欣然前往。他不必像原來那樣每年拜佛都是秘密成行。最近荊山寺準備重造釋迦牟尼佛,皮主席出任了“荊山寺敬造釋迦牟尼佛功德委員會”名譽主任。 偌大一個世界,如今似乎只有這個書房屬於朱懷鏡了,每當他獨坐在書桌前,總感覺這逼仄的書房容不下他內心裡瘋長的孤獨。他沒日沒夜地體味著孤獨,便越來越覺得孤獨是一種可以觸摸到的實物了,如同一個巨大的水母,透明得讓他看不見,可它那無數帶刺的觸角無時無刻不在向他揮舞。他原來在政府住的是三室兩廳的處級幹部房子,搬到財政廳就住四室兩廳的廳級幹部房子了。算算面積,剛好多了這間書房。有天晚上,他煩躁不安地在書房裡走老走去,猛然想到自己奮鬥這幾年,不過就是多了這間小小的書房,簡直太沒意思了。這間斗室好像就意味著副廳級,他現在是天天睡在副廳級上面了。 一天深夜,他突然從似睡非睡中驚起,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某種希望。他馬上翻箱倒櫃,找出自己原來在政府工作時用過的工作日誌,那是別人看不懂的密電碼,記載著他的關係網。也就是他精心編制的那套所謂《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一個一個人琢磨,一次一次搖頭,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幫他走出困境的人。原來因為皮德求的原因,這套系統崩潰了,就像電腦出現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後來一連幾個夜晚都在研究這套癱瘓的系統,可總是令他沮喪。最後,他把唯一的希望寄託在張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運的照樣在走運。張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調荊南市任市委書記。荊南市是荊都市的南大門,那裡出過好幾位大干部,是塊風水寶地。大凡調往那裡任一把手的,別人都會刮目相看。張天奇已很久沒有同朱懷鏡往來了,他調任新職,也沒有給朱懷鏡打個電話。朱懷鏡倒是猶豫再三,給張天奇打了電話去祝賀。張天奇卻是滿口哈哈腔,說難哪,這里工作基礎好,要開創新局面,有壓力啊!朱懷鏡知道張天奇說荊南工作基礎好,其實是在玩拍馬藝術,因為前任書記剛被提拔為荊都市的副市長,接替司馬市長管財貿。朱懷鏡不得不佩服張天奇,人家原來不光同皮德求處得好,同市裡的其他領導都處的好,不至於像他朱懷鏡,只緊跟一個人,太不保險了。 這幾天召開市委全會,張天奇開會來了,朱懷鏡想見見他。朱懷鏡幫過他太多的忙了,現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應該幫忙斡旋一下。他相信憑張天奇現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幫幫他。他除了找張天奇幫忙,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那套可笑的《公共關係處理系統》已被他氣憤地扔到垃圾堆裡去了。可是朱懷鏡仍有些矜持,不想顯得太沒有面子。會議頭三天,朱懷鏡按兵不動,想看看張天奇是否會打個電話來。只有四天會議,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見張天奇打個電話來。朱懷鏡便有些心寒了,想這世態人情真是沒法說去。他晚飯都沒胃口吃,一個人在書房里長籲短嘆。時間一分一分鐘過去,他感覺心窩裡的肉在一塊一塊地掉。過了今天晚上,這次就沒機會找到張天奇了。因為明天散會了張天奇不會在這裡住宿,他會馬上回荊南去。機會往往在一念之間,錯過了就錯過了。朱懷鏡思量再三,顧不了那麼多了,便硬著頭皮去了張天奇下榻的賓館。 敲門進去,有人在張天奇房間說話。張天奇熱情地站起來同他握手,很是客氣。那人見張天奇喊著朱廳長,知道來的不是一般人物,就告辭了。 “好久不見了,懷鏡越來越精神了。”張天奇笑道。 這幾個月,朱懷鏡經常可以聽到別人說他越來越精神了,其實是他比原來瘦多了。他心裡苦澀難言,臉上卻燦爛得很,“哪裡啊,倒是張書記你越發顯得年輕了。” 張天奇笑道:“我長你好幾歲啊,還年輕?” 朱懷鏡說;“你不光年齡年輕,政治生命更年輕。你是地市領導中唯一有碩士文憑的,是知識型領導,你現在這個級別只是個開始,前程不可限量啊。” 張天奇顯然愛聽這話,卻謙虛地點著朱懷鏡搖頭而笑,然後又說正準備讀博士。朱懷鏡很是佩服的樣子,說張書記的好學精神太可嘉了。張天奇自然是說哪裡哪裡,似乎從來沒有過朱懷鏡替他捉刀碩士畢業論文的事。兩人客氣話說了一大堆了,張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記起應給朱懷鏡倒茶。朱懷鏡擺手說不用了,要喝自己來。張天奇到底覺得不倒茶太失禮了,硬是倒了杯茶。 “懷鏡啊,我新到荊南,困難很多,還要你們財政廳多多支持啊!”張天奇說。 朱懷鏡很難為情的樣子,笑笑說:“張書記,這話你早幾個月說,我朱懷鏡做得到,現在,情況不同了。” 張天奇便說:“懷鏡,你別大權在握,就把老朋友忘了。反正會找你的。” 朱懷鏡不相信張天奇不知道他現在的境遇,他是在裝糊塗。市裡主要實權廳局的頭頭腦腦,誰管什麼,誰說話算數,地市的領導一清二楚。沒有這本賬,他們沒法上市里辦事。朱懷鏡猜想張天奇裝糊塗也許是為了避免尷尬。這事說來的確不是味道,可朱懷鏡今天打算厚著臉皮了,便一陣長嘆,“一言難盡啊,張書記啊,”隨後拉開了話題,把自己現在的處境道了個明明白白。張天奇低頭聽著,不時感嘆一句:“怎麼這樣?” 朱懷鏡說完了,張天奇便豪氣沖天地安慰道:“懷鏡,沒關係的,目前情況只是暫時的。你還年輕,一定會柳暗花明。” 朱懷鏡需要的不是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但又不好貿然求他,便先試探道:“張書記,以你的意見,我現在該怎樣辦?” 張天奇一副老謀深算的表情,說:“韜光養晦,伺機而起。” 朱懷鏡聽著身上便起雞皮疙瘩,心想這哪是什麼高見?只不過是他腦子裡正好裝著這兩句自以為很儒雅的話,拿出來搪塞罷了,還可以同時賣弄一下。什麼韜光養晦,伺機而起!當今社會哪裡還讓你有時間從容容當隱士?稍一耽誤,年紀大了,一切都不可能了。朱懷鏡今天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來的,不肯輕易罷手,便只好直話直說了:“張書記,老弟正是落難的時候,還指望你提攜啊!” 朱懷鏡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張天奇卻很裝糊塗,只當這是客氣話,哈哈一笑,說:“老弟真會開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麼去提攜你?” 朱懷鏡笑道:“張書記,誰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說得上話的。” 張天奇仍是推脫,“懷鏡,慢慢來吧。只要有機會,我會替你說話的。” 張天奇開了這張空頭支票,朱懷鏡一時倒不好再說什麼了。但他仍不死心,一定要張天奇回答一句硬話。他暗自咬咬牙,生出一計。他口上不再提這事,只像張天奇道了謝,再同他聊些別的話。兩人正漫不經心地聊著,朱懷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張書記,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機會同你說。上次處理那件事的時候,龍文帶了個筆記本來見我,上面記載著他給你活動經費的情況,金額、時間、地點、你說了什麼、他說了什麼,都一清二楚。我聽你說過只有一兩萬塊錢的事,他卻記載了一百三十五萬元。我當然不相信他的。我當時問他,為什麼把這本子隨身帶著?他說向吉富的案子發了,他說不定馬上會受到牽連,怕檢察院突然襲擊搜查他辦公室,只好隨身帶著。我就說,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干脆把它銷毀了?他說還要留著,在關鍵時候用它來救自己,只是現在還不想讓它落到檢察院手裡。我當時怕他帶著這本子,到了關鍵時候真的抖出這本子,就給你添麻煩了,就請他把本子放在我手裡。他要我保證,他萬一要用這個本子的時候,我一定還給他。我答應他可以。我當著他的面,把本子鎖進了我的保險櫃。你知道,就是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不會把本子給他的,因為我相信你張書記。我事一多,也就忘了把這本子銷毀了。後來這事情平息了,也就忘了這個本子了。我調財政廳的時候,清理東西,見了這個本子,就把它帶回家裡想銷毀它,因為辦公室裡不方便這麼神秘兮兮的,你知道。可我的書籍亂七八糟的太多了,竟然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張書記,我哪天有時間,再仔細找找,把它銷毀算了;免得萬一真的弄丟了就不好了。 張天奇的臉色早已紅黑如棗了,聽朱懷鏡說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樣子,非常氣憤地說:“這個龍文,當初真該讓他陪著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我這麼相信他,以為他沒問題,都是向吉富一個人搞的鬼,沒想到他也從中撈了這麼多,唉!現在向吉富是死口無對了,也沒辦法對龍文怎麼樣了。只怪我識人不准啊!懷鏡,感謝你啊。你找到那個本子,就把它交給我吧。” 朱懷鏡答道:“行,交給你也行,我替你燒了也行。”朱懷鏡早打定主意了,不會把它交給張天奇,也不會燒了它。到時候張天奇問起,就哄哄他說燒了,叫他摸不准那燙手的玩意兒到底還在不在人間。只要張天奇不能確認朱懷鏡手中到底還有沒有那個本子,他們倆就會永遠是好朋友。就像朱懷鏡自從知道宋達清手中可能拿著一張他和玉琴相依相偎的合影,他就永遠只能做宋達清的好朋友。好在如今宋達清手中的照片也沒用了,因為朱懷鏡同玉琴之間的事早已不是新聞了。而且宋達清也用不著朱懷鏡了,他早已是公安分局副局長了。 張天奇的語氣體貼多了,卻仍繞了個彎子,不讓自己顯得像是被朱懷鏡嚇唬了,“懷鏡,你自己有個具體設想嗎?我想你要在市直廳局裡面迴旋,可能難度大些。你可以考慮到地市去任個職嗎?” 朱懷鏡早就想過乾脆趁自己年輕,到地市去幹幾年。換個環境,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只是他這幾個月簡直動彈不得,有這個想法也沒有人說。不過這會兒張天奇說出來了,他也不想表現得很願意,倒顯得窮途末路的。他仰天長嘆一聲,說:“實在不行,也只好這樣了。” 張天奇便說:“你如果願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俗話說,退後一著,天寬地闊,何況去地市任職不見得就是退。” “那就請張書記幫忙玉成了。”朱懷鏡說。 張天奇說;“行,我保證幫忙。不過懷鏡,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牽連,儘管沒你的事,影響肯定是有的。這就需要冷卻一段,讓人們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還有個運作過程。我想至少要個半年到六七個月吧。你還年輕,再委屈個半年沒問題的。我是你這年紀,還只是正處級哩,你早就是副廳長了。” 兩人談得越來越投機,後來居然談到一些有關高層領導的敏感話題了,頭都湊到了一塊兒。不是好朋友,有些話題是不會輕易談論的,因為官場的人們比誰都懂得什麼叫為尊者諱。兩人聊到很晚,盡興方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