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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國畫 王跃文 15806 2018-03-20
從皮市長家出來,朱懷鏡躊躇再三,還是想去玉琴那裡看看。前幾天聽說皮傑出國了,玉琴那麼敏感,朱懷鏡一直想不通。卻又不便多問,怕引出不愉快的話題。今晚他知道雷拂塵收了皮傑的錢,某種擔心在他內心隱隱膨脹著。 玉琴正躺在沙發里,見朱懷鏡開門進去了,也坐了起來,望著他笑。看她的笑容,朱懷鏡便猜到她剛才一定是一個人在獨自發呆。 “怎麼?一個人又不聽音樂,又不看電視,在玩深沉?”朱懷鏡故意輕鬆著。 “在想你啊!”玉琴笑道。朱懷鏡坐下來,捧起她的臉,拍了拍,這張臉沒有脂粉的掩飾,顯得虛弱,有些發黑。他想,天知道她一個人歪在這裡想什麼心事,反正不是在想我! 朱懷鏡想把氣氛弄好些,盡量說些開心的事。可玉琴呢,笑是在笑,卻笑得很吃力似的。朱懷鏡見玉琴反正是這個樣子,便乾脆把皮傑捲款潛逃的事說了。不料玉琴啊了一聲,嘴長了老半天,臉色徒然發起白來,“四千多萬?”

朱懷鏡說:“我估計,皮傑這個案子一發,真查起來,可能會牽扯到一些人的。這麼大的案子,決不會是孤立的。” 玉琴像是不在意朱懷鏡在說著什麼,頭往他肩上一靠,說:“你今晚不走了嗎?不走我們就休息吧,也不早了。” “不走了,我想好好陪陪你。”朱懷鏡只作沒事似的,感慨起來,“沒想到,雷拂塵平時老老實實的,也出事了。” “他出什麼事了?”玉琴剛想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吃驚地望著他。 朱懷鏡說:“這年頭還能有什麼問題?沒有政治問題,女人不成問題,只有經濟問題。他受賄,人已被關起來了。他這個人也是的,皮傑的錢他也伸手要。” 玉琴臉色徒然漲紅了,立即又發起白來,半天不說一句話。朱懷鏡握著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他內心的擔心越發明白和強烈了,表面上卻很平靜。 “休息去吧,老雷雖是朋友,但他出了這事,我們都無能為力。”他感覺她的身子軟軟的,就抱起她往臥室去。他掀開被子,把玉琴放了下來。他把她放下來是什麼姿勢,她便是個什麼姿勢蜷著,動也不動一下,疲沓沓的像攤泥。他替她脫了衣服,把她身子擺弄清通了,再跑去洗漱間草草洗了一下,回來鑽進被窩裡。他側著身子半躺著,一邊親吻一邊撫摸著她,不說話。玉琴沒感覺似的,只是閉著眼睛,好像連呼吸都顯得很微弱。朱懷鏡猜想她心裡一定有事,也就不覺得她這是冷淡,不然他早生氣了。玉琴平著躺了好半天,才慢慢側過身子,伏在朱懷鏡身上。他便摟起她,問道:“玉琴,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玉琴搖搖頭說:“沒有哩。”玉琴不肯多說一句話,朱懷鏡又只好不停地溫存著。玉琴不像平日那樣,總是把柔嫩而溫潤的舌頭伸出來,讓朱懷鏡深情地吮吸。今晚他吻到的總是兩片嘴唇,乾巴而發涼。她的舌頭有時吐出一個滑溜溜的尖兒,朱懷鏡便用力想銜住它,可怎麼也銜不住,便讓它慢慢縮進去了。他仍是熱情的吻著,像只採蜜的蜂,頑強地吸著花蕊間並不飽滿的甜汁。

終於,玉琴像從冬眠中甦醒過來,長舒一口氣,翻過身子,爬到了朱懷鏡上面,親吻起來。她伸出舌頭,在朱懷鏡的臉上一遍遍地舔著。朱懷鏡只想銜著她的舌頭不放,可她的舌頭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邊稍作停留,又擔風袖月遠行去了。玉琴越來越忘情,目光迷離,滿臉通紅。她先是柔情似水,繼而驚濤駭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懷鏡好生奇怪。他感覺自己不再是揮舞指揮棒的音樂大師,而只是在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獨唱表演和聲。 玉琴最後幾乎要虛脫了,半天喘不過起來。朱懷鏡把她攬到懷裡,輕輕地撫弄她的胸口,替她順氣。玉琴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便大汗淋漓了。朱懷鏡心痛起來,下床找了條幹毛巾捂在被窩裡把她搓乾了,再抱她去浴室洗了個澡。玉琴什麼也不說,任他抱上抱下。

玉琴背對著他,躬成一團,朝里躺著。她那雪白的背脊便露著風。他怕她著涼,將胸口緊緊貼上去,需要他的愛撫。好大一會兒都感覺不到她的動靜,他想她也許睡著了,便慢慢停止了愛撫。手卻沒有收回來,仍搭在那個最溫柔的地方。 沒想到玉琴突然慢慢轉動了身子,翻了過來,一雙深深陷進眼窩的眼珠子可怕地望著他說:“懷鏡,今後……我倆再也不要往來了。” “什麼?”朱懷鏡禁不住大聲問道。 玉琴又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我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兩天了,只是一時說不出口。我倆好好過完這個良宵,就分手吧。請你不要再問為什麼。” 朱懷鏡哪忍得住不問為什麼?他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把玉琴摟過來,讓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問,到底這是為什麼。玉琴總不開腔,眼睛死死閉著,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懷鏡便拿話來激她,說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惱,照樣閉上眼睛躺著。朱懷鏡不問她了,也不激動了,把頭高高仰起,靠在床頭,也閉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了種很恐怖的情緒,內心陰森森的。似乎這種情緒很浪漫,他反而細細咀嚼著內心深處的那份孤獨、悵惘和哀傷,直教自己身子慢慢開始發涼。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真的是個情種了。 “我們約好要去一個美麗的伊甸園。”朱懷鏡琢磨自己的聲音,很有些抒情,“我們手牽著手出發了。上帝仁慈的目光一直照耀著我們,於是我們走過的路只有泉鳴、鳥語、花香和無邊無際的森林。一個夜晚,我們在一片森林里相擁而眠。森林篩碎了月光,地上滿是隨風跳動的銀白色精靈。森林里特有的植物和菌類的幽香,都摻和在月光和清風裡。我們睡去了,進入了共同的夢境。可是,我一大早醒來,突然發現你不見了。你一個人走了,離開我走了。我不知歸路,四顧茫然……”

玉琴睜開了眼睛,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你快成詩人了。我沒讀你那麼多書,說不了你那麼好聽。有天我去廚房,正好在蒸包子,熱氣沖天,香味四溢,就像進入了仙境。我便想,愛情就像這蒸包子一樣,揭開鍋子,等熱氣散盡了,香氣也沒了,就剩下慢慢涼下去的包子了。吃包子的人,選包子是選裡面的餡,是肉餡?素餡?糖餡?我倆選的肉餡。” 朱懷鏡沒想到如此怪誕而直露的比方,竟出自玉琴之口。他這回真的如大夢初醒了,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境地,內心說不出的惶惑和慌亂。他想盡快逃離這裡,再也不見這個女人。原來這女人剛才是用狂放的情慾在同他作最後的訣別。 他想下床而去,可是玉琴的頭仍枕在他的腿上,手在他的小腹處輕輕撫摸。他便有些不忍了,低頭望著玉琴,說:“玉琴,自從我第一次擁抱你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同你融在一起了。我離不開你。玉琴,畢竟,我們早已水乳交融,不是說分手就可以分手的。你剛才說的,我願意當玩笑話來聽。告訴我,你是不是碰到什麼麻煩了,讓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對付。”

玉琴坐了起來,伏在朱懷鏡的懷裡,淚如雨下,“懷鏡,我知道你早就猜到會有什麼事發生了,你只是不忍心說出來,一定要我自己講。我收了皮傑二十萬塊錢。你說雷拂塵向皮傑伸手,不可能的。是皮傑用錢收買他。雷拂塵也許可能向別人伸手,但不會向皮傑伸手的。” 預感終於被證實了,朱懷鏡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太愛這女人了,明白這事對玉琴意味著什麼。他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把她抱得緊緊的,這裡摸摸,那裡摸摸,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而他要拼命的捧住她,不讓它從手指縫裡;流走。 玉琴抽泣著說:“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你那天說皮傑出國了,我就預感到事情可能會發生了。我們收買天馬娛樂城,明眼人一看就是樁吃虧的買賣。皮傑同我談了好多次,我都沒鬆口。最後,皮傑送了二十萬塊錢來,說雷拂塵也同意了,請我給個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塵一定收了他的好處了。我想,我要是收了錢,做了這樁買賣,遲早會出事。要是不收,雷拂塵也會把收的錢退回去。而這樁買賣,皮傑要是硬要做成,肯定會做成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讓我做這總經理,讓別人來做。懷鏡,我畢竟是凡人啊,不是聖人。我怕失去總經理位置,也心存僥倖。我想怎麼別人受賄都沒有事,偏偏我收了就出事呢?沒辦法,我只好收了,同意做成這筆買賣。我本可以不收他的錢,仍同他成交的。可是,雷拂塵會記恨我,也會防著我的。再說,我想他皮傑一下子就白白賺了一千萬,我幹嗎要那麼清高?皮傑這種人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害群之馬!”

朱懷鏡很是心疼,摟緊玉琴說:“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怎麼這麼傻呢?你想想,你平時在人們心目中,是個那麼出色的女子!發生了這種事,人們會把你所有的好都忘記,只會說你為了自己得到二十萬,不惜讓國家賠進去一千萬!唉,玉琴呀!你有什麼打算?說說吧,我倆一起想辦法。” 玉琴揩乾了淚水,不哭了,“我想過了,沒有辦法救我。這種事發生都發生了,還有什麼辦法?我只好等著檢察院來人提我了。我想過自首,也沒有用的。懷鏡,事情我都告訴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來找我了,也不要打電話給我,免得平白無故地牽扯進去。我想過不了兩三天,我就不在這裡了。錢我一分都沒動過,我明天就去銀行取了出來。只要檢察院的人一到,我就連人帶錢都讓他們帶走。懷鏡,你把我再抱緊些吧,我好想好想這麼同你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啊!”

朱懷鏡抱著玉琴,懊悔和內疚沿著他的背脊蛇一樣往上爬,最後緊緊纏著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覺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該在她和皮傑直接撮合,不該勸玉琴同皮傑做這筆交易。他也不該去找雷拂塵,暗示皮市長的意思。現在回想起來,似乎皮市長並沒有明說要他同玉琴和雷拂塵說些什麼,一切都像是他自作主張。他覺得很對不起玉琴,卻不敢向她說聲道歉的話,害怕他這一提醒,玉琴真的就怪他了。兩人一刻也沒合眼,就這麼擁抱著。很快就是凌晨三點多了。玉琴望一眼床頭的鐘,一把抱緊了朱懷鏡,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人,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朱懷鏡不停地吻著這張淚臉,愛撫她,勸慰她。 “懷鏡,我從來沒有如此害怕時間,從來沒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覺鐘上的秒針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著我的心臟。懷鏡,我今生今世,還能見到你嗎?”玉琴抬起一張淚臉,可憐見地望著他。

朱懷鏡望著她說:“玉琴,我永遠是你的懷鏡。你聽我說,只要想簡單些,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是用時間去承載的一個過程。只要熬過苦難的世界,一切都過去了。玉琴,我要你想我保證,不倫遇到多大的打擊,一定要堅強。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玉琴在我眼裡,永遠是冰清玉潔。害你的是這個社會,應該對你的苦難負責的是那些有權支配這個社會的人。我們都是平凡人,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但有權珍惜自己的生命。玉琴,請你一定向我保證,不論怎樣,你一定要想得開,千萬不能做傻事。” 玉琴不回答他,只揩開了淚水,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懷鏡說:“我要……懷鏡……我要你。你再好好給我一次吧……”朱懷鏡哪有心思做這種事?但他只好順從她的意思。他撫摸著玉琴,感覺她其實也沒有情緒。她只想麻醉自己,還是想在臨別之際做好最後一件事?兩人抱在一起互相撫摸,在床上滾來滾去。朱懷鏡誇張自己的熱情,盡量調動著情緒。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別修長,她撫摸的動作格外舒緩悠揚。他很清楚,玉琴也在誇張她的激情。最後那一刻,他倆總算物我兩忘,淋漓盡致。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滿是哀婉,推了推朱懷鏡,“你走吧,時間不早了。”朱懷鏡一把摟過玉琴,恨不能把她塞進胸窩裡去。他知道玉琴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如今又遭此大難。多麼可憐的女人! 朱懷鏡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團了。她不敢放聲大哭,只好緊緊咬著枕頭,默默飲泣。這可憐樣兒真令人心碎。朱懷鏡再次上前,將她的頭報過來,貼在胸口。玉琴咬著他的襯衣,手在他背上使勁地摳。朱懷鏡一直強忍著,現在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天還沒有完全亮,朱懷鏡沒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無意識的溜達。初冬的早晨,寒氣襲人。朱懷鏡感覺不到冷還是不冷,人有些麻木了。 好不容易挨到七點多鐘,朱懷鏡攔了輛的士。離財政廳大門還有段距離,他下了車,從容地朝大門走去。傳達室老頭見了他,招呼說:“朱廳長清早散步?”朱懷鏡隨後地揚揚手,說:“對對,隨便走走。”他沒有回家,徑直去了辦公室。一上班,財政處聶處長送來一個材料。看了一會兒,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強打精神看完了材料,打電話叫聶處長過來。聶處長接過材料,翻了翻,說:“朱廳長的工作作風值得我們學習,雷厲風行。當然,主要是因為朱廳長熟悉業務,看材料就快了。”朱懷鏡笑笑,也不多作謙虛。聶處長客氣幾句,剛要走,朱懷鏡說:“我要出去一下,你叫小陳開車到樓下等我。來了個朋友,原來在下面的老同事,去看看。”聶處長文:“需不需要我替你買單?”處理都有小錢櫃,分管廳長有些不方便在廳裡開支的應酬,也常常由處裡承擔了。朱懷鏡笑道:“謝謝,不麻煩你們了。需要請你買單我會不客氣的。”聶處長點頭笑道:“那行。我去找小陳吧。”小陳是朱懷鏡的專車司機,他只要打電話給小陳就行了,本不用聶處長去叫。可下屬總是樂意領導叫他做些跑腿的事的,朱懷鏡便總是注意滿足下屬的這種心理需求。不一會兒,聶處長過來回話,說小陳已等在樓下了。朱懷鏡說聲謝謝,便夾了包,去廳長辦公室說了聲,就下樓了。

朱懷鏡讓小陳送他去銀杏園賓館。這是財政廳的賓館,離財政廳機關約十五分鐘車程。上了車,朱懷鏡打了賓館吳經理電話,說他馬上過來。一會兒就到了,吳經理早恭候在大廳外面了。朱懷鏡叫小陳回去,要車再叫他。吳經理笑嘻嘻地迎上來,同朱懷鏡握手。見朱廳長的車馬上開走了,吳經理便又笑嘻嘻地衝著車屁股同小陳打招呼。下屬就連領導的司機都不敢得罪的,惟恐有所輕慢。 “吳經理,我這幾天很忙,有好多緊急文件要看。我在辦公室幾乎不得安寧,老是有人找,想躲到你這裡看兩天文件。”朱懷鏡說。 吳經理忙說:“好啊,好啊。我馬上安排房間。”吳經理跑去服務台說了聲,馬上帶著朱懷鏡上了八樓,叫服務員開了最棟頭的一個大套間。 “朱廳長,這個套間偏是偏了些,好在安靜。” 朱懷鏡放了包,看了看,心裡很滿意,卻說:“沒有必要安排大套間嘛,給個標準間就行了。” 吳經理玩笑道:“我沒這個膽量,只給朱廳長安排標準間。”接著又說:“廳領導在這裡都有個套間,有時太忙了就躲到這裡來安心辦幾天公,有時家裡找的人多了,就躲到這裡來休息休息。就你沒有來這裡了,我還怕朱廳長不滿意我這裡的條件哩。要是朱廳長覺得將就著行,這套間你就用著,外面誰也不會知道你在這裡的。” 朱懷鏡說:“我來了就臨時開房吧。我又不是天天來,太浪費了。” 吳經理說:“這個朱廳長就請放心。反正客房常年住不滿的,空著也是空著。我已同服務小姐說了,等會兒會送鑰匙過來。你平時來的時候,自己開門,方便些。那我就先告退了,你就安心在這里辦公,不會有人來打攪。有什麼指示,你隨時打我電話就是了。”正說著,小姐就送鑰匙來了。服務小姐並不認識朱懷鏡,只知道這是一位很尊貴的房客。也用不著讓她明白朱懷鏡的身份。 吳經理一走,朱懷鏡就上床躺下了。他實在熬不住了,困得不行了。他想這吳經理實在會辦事。這大套房三百八十塊錢一天,一年就是十三萬多。廳裡正副廳長六位,一年就是八十多萬。既然住在這裡,免不了還要吃,有時還要招待客人,至少也得花一二十萬。這麼一算,光是廳長們在這裡睡覺吃飯,一年記得百把萬。朱懷鏡太累了,腦門子隱隱作痛,心臟也很難受,沒有心力想得太多,迷迷糊糊算著帳,呼呼睡去了。 朱懷鏡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時候,玉琴已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玉琴一早去辦公室打理一下,就提著保密箱,開車去銀行取了那二十萬塊錢。她把保密箱鎖進辦公室的保險櫃裡,坐在那裡喝茶。副總經理過來說,有幾個事情需要商量一下。玉琴沒有心思,說下午吧。十一點的時候,玉琴透過窗戶,看見一輛檢察院的警車開了來。玉琴不再害怕,也不顯得驚慌,起身打開保險櫃,取出保密箱,放在辦公桌上。 幾天以後,朱懷鏡才知道玉琴被收審了。他並不吃驚,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緊張,似乎自己也會有什麼麻煩。這天,朱懷鏡在家裡吃晚飯,神色很嚴肅。香妹怕他心裡有什麼事,也不敢多問他。一家三口埋頭吃飯,只聽得筷子磕碰碗碟的聲音。他心情的確不好,但本可以在家人面前掩飾一下自己的,可他因為有話要對香妹說,便故意醞釀這種氣氛。吃完了飯,只有兩口子在場了,朱懷鏡認真地望了香妹一眼,再把目光收回,望在別處,說:“香妹,可能有事要發生。你在外面不論聽到什麼,都要挺住。” 香妹臉都嚇白了,嘴巴張得天大,半天才問:“什麼大事?說得這麼可怕?” 朱懷鏡長舒一口氣,說:“要說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都是針對皮市長的,說白了,這是政治鬥爭。我是皮市長一手提拔的,他若有事,必然會牽涉到我。也許別人會通過整皮市長身邊的人,達到整皮市長的目的。政治就是如此,沒什麼奇怪的。我既然身在官場,既然受到皮市長的器重,必要的時候,就免不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說得很嚴重,卻又並不具體說些什麼,只是雲遮霧罩。朱懷鏡明知道自己是在故弄玄虛,可說著說著,便真的進入了某種情緒,覺得自己很高尚,很氣節。 香妹緊張得不得了,說:“這幾天你老不在家,我也沒機會同你說上幾句話。我在外面聽到皮市長大兒子的傳聞倒是不少。說他帶著好幾個億的公款跑到國外去了,不知是真的嗎?” 朱懷鏡不正面回答,只說:“事情沒那麼簡單,這都是在弄皮市長的手腳,不論什麼話,你只聽著就是了,不要同人家一起去議論,你身份畢竟不同。” 見香妹太害怕了,朱懷鏡又有些不忍了。他安慰了她幾句,就說去皮市長家看看。朱懷鏡出門時,香妹站在門口,望著朱懷鏡的背影,半天不關門。她的目光裡充滿著恐懼和憂慮,就像一位革命者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將去從事一項崇高而危險的事情。 王姨開了門,客氣地笑了笑。客廳裡照樣只開著灰暗的壁燈,沒有看見皮市長。王姨把門掩了,用嘴努了努里面。朱懷鏡明白,皮市長一個人在書房裡。王姨帶著朱懷鏡走到書房外面,敲了門,告訴說:“老皮,懷鏡來了。” 皮市長靠在皮圈椅裡,抽著煙。朱懷鏡立即緊張起來,意識到也許發生什麼嚴重事情了,因為皮市長本來早已戒了煙的。皮市長示意他坐下。聽得王姨在外面接電話,說老皮不在家,還沒有回來,朱懷鏡知道王姨把別的造訪者都謝絕掉了,便很感動,內心不由得升騰起一種莊嚴感。士為己者死啊! “懷鏡,你來得正好。現在情況越來越明顯,有人把矛頭指向我。”皮市長逼視著朱懷鏡,似乎他就是把矛頭指向皮市長的那個人。朱懷鏡第一次見識到皮市長的威嚴。沒想到,他在家裡同香妹無中生有說的那些話,竟然應驗了。他當時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同香妹說得那麼嚴重,現在一想,也許是怕香妹總有一天會聽到別人說起他同玉琴的風流事,便把沒影的事說得煞有介事,好讓香妹早早陷入一個迷魂陣裡,到時候弄不准真假。皮市長畢竟很長時間沒抽煙了,抽了會兒就咳得不行。王姨聽見了,推開門,心痛地望著丈夫,默然而立。皮市長揚揚手,王姨輕嘆一聲,關門離去了。 “皮市長,你把心放寬些。俗話說,路歸路,橋歸橋。皮傑的事就是皮傑的事,讓他們查去好了。說得那個些,領導幹部子女做生意,又不是皮傑一個。同更大的高乾子女相比,皮傑這點事算得了什麼?小巫見大巫!再說了,皮傑現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們查也是白查。”朱懷鏡安慰道。 皮市長很生氣的樣子,說:“有人說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縱的!” 朱懷鏡表現出義憤,“怎麼可以這麼說呢?這件事我最清楚了。這些人,總得實事求是嘛!” 皮市長微微一笑,說:“我估計有人會來找你問些情況。雷拂塵在裡面說你找過他,專門談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的事,而且說你是去傳達我的意思。” 朱懷鏡顯得非常氣憤,“雷拂塵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是同他閒扯的時候,偶爾說到這事的。這並不違法呀?皮傑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時候,隨便說到他想把娛樂城賣給龍興大酒店。這也不違法呀?說到底這只是樁商業買賣,是他們雙方談攏來的。即便皮傑沒有你這個特殊背景,買賣也得成交。價格合理不合理,同別人沒關係,都是他們雙方自己談判的。皮市長你放心,隨便誰來找我,我都是這個說法。” “懷鏡,對你,我是放心的。”皮市長滿意地點點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裴大年和袁小奇這兩個人怎麼樣?” 皮市長前後兩句話,聽上去就像沒有聯繫,朱懷鏡卻是心領神會。那意思就是說,對你朱懷鏡放心,對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事暗示朱懷鏡在中間做些工作。皮市長說到“對你”時,把“你”加重了語氣,還帶上了感情色彩。朱懷鏡雖是明白了皮市長的旨意,卻又不便明說自己找他們兩位說說。這等於點破了皮市長的擔心,那樣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長同裴袁之間有什麼說不清的事似的。他略加沉吟,才沒事似的說:“裴大年約了我好多次了,說要請我喝杯茶。今天他又約了我,我說今天沒空,答應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沒回荊都了。他在荊都的分公司的經理黃達洪,是我的老部下、老鄉,很尊重我。袁小奇對這位姓黃的很信任。”朱懷鏡這番話不著邊際,不過他相信皮市長聽得懂。皮市長果然聽懂了,意味深長地望了朱懷鏡一眼,遞過一支煙來。 “懷鏡,梅經理在裡面倒是沒多說什麼,也沒說你找過她。她倒算個女中豪傑,自己做事自己當。一個好同志,叫皮傑害了,可惜。”皮市長很是惋惜。 朱懷鏡看皮市長的眼神,像他知道自己同玉琴關係似的,內心有些尷尬,不便多說,只道:“這個人的確不錯。” “懷鏡,今後一段時間,我不叫你來,你就不要到我這裡來了。”皮市長說。 朱懷鏡會意,含含糊糊說:“我在外面會注意的。” 從皮市長家出來,朱懷鏡沒有回家,去了銀杏園賓館。看看時間還早,便打了裴大年電話,約他來一下。裴大年說行行,馬上過來。他對朱懷鏡一向恭敬,現在更不用說了,因為朱懷鏡已是大權在握的財政廳副廳長。朱懷鏡交代他不要帶任何人,自己開車來。裴大年聽出事情也許很重要,忙加上一句:二十分鐘就到。 這二十分鐘,朱懷鏡是踱著步度過的。他腦子裡很亂,要考慮一下怎麼同裴大年說話。他想找裴大年,說是為了皮市長,倒不如說是為他自己。裴大年平時辦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緊,喜歡在外面吹牛,說自己同哪位領導關係如何如何好。朱懷鏡原來只是他辦事用得著的實用人物,如今是副廳長了,還會成為他在外吹牛的資本的。如今世風,誰都明白,有錢的人同有權的人關係好意味著什麼。朱懷鏡想來想去,考慮只怕不能轉彎抹角地同裴大年說話了。情況非常,只好直話直說。就說皮市長,今天雖然仍然含蓄,比平日卻是直露多了。成熟的政治家從不敞開自己的心扉,別人無法知道他們心裡到底想些什麼。今天的皮市長當然並不是不成熟,而是事情到了不能再玩領導藝術的地步了。但不管怎樣,就像大藝術家氣質天成,皮市長再怎麼直露,仍比常人含蓄多了。藝術通常是含蓄的,就像皮市長嘴巴里慢慢吐出的煙霧。 裴大年敲門進來,向朱懷鏡道好。朱懷鏡客氣地握了他的手,為他倒了茶。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勞駕你跑一趟。”朱懷鏡翹起二郎腿,保持必要的矜持。 “說哪裡去了。沒有緊要事,朱廳長不會隨便吩咐我的。”裴大年那探詢的目光在朱懷鏡的臉上游移。 朱懷鏡卻感覺裴大年的目光像蚊子一樣在他臉上爬來爬去,不是個味道。他頭一次在裴大年的目光里察覺到商人的狡黠,而這位仁兄平時給他的印象總是多少有些愚鈍的,幾乎使他疑心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腰纏萬貫。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裴大年馬上又是一副粗笨樣兒坐在他面前了。也許是自己今天太敏感了吧,朱懷鏡想。他半天沒說話,裴大年便有些拘謹了,望著他憨憨地笑。朱懷鏡便也笑笑,說:“其實也沒什麼具體事。我想問你,你最近在外面聽到別人說皮市長家甚麼事嗎?” 裴大年顯然沒想到朱懷鏡會問這話,而且猜不透他的意圖,支吾好一會兒,才謹慎地說:“這個……這個……聽到是聽到些話,我是不太相信。有人說皮傑跑到國外去了,還帶了好多錢走。我聽了覺得奇怪,打過皮傑手機,停機了。後來向朋友一打聽,知道他真的出國了。我想高乾子弟出國是很平常的事,朱廳長你說是不是?” 朱懷鏡說:“你聽說的事不假。問題是,有人在中間搞鬼,想打皮市長的主意。皮市長對你我都是有恩的,你說是不是?可是,我就知道,有個別人,在皮市長那裡得到了不少好處,現在卻幫著別人說皮市長壞話。” 裴大年忙說:“這種人,太可惡了。人生在世,什麼最珍貴?不就是個感情嗎?” 朱懷鏡大加讚賞:“對對,貝老闆說得對。有些人,只知道見風使舵。也不想想,人生一世,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幾十年。誰知道誰今天紅的時候,明天不倒霉?誰知道誰今天黑的時候,明天不走運?” 裴大年點頭說:“是啊,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一世興。又說,三窮三富才到老,三起三落才得了。誰能夠保險自己一輩子都行順水船?我就最恨那些見了紅屁股就捧,見了黑屁股就踩的人。” 朱懷鏡笑道:“貝老闆說得在理。再說了,像皮市長這種身份的人,是誰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還餘威在哩!何況皮市長遠遠沒有到要收拾殘局的地步。給你說個故事,是真事。我原來在烏縣當副縣長時,有位建築包頭,賺了不少錢,在烏縣是頭塊招牌,鼎鼎大名。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他承包縣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賺了不少。後來有人舉報衛生局長和人民醫院院長收了他的賄賂,找他到檢察院問話。他經不住檢察院那一套攻勢,就把給衛生局長和人民醫院院長送錢的事招了。結果,衛生局長和醫院院長都被判了刑。這樣一來,誰還敢包工程給他?從這以後,他就再也攬不到工程了。沒隔多久,檢察院又以偷漏稅收的罪名,把這包頭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 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對這包頭的不屑,“這種人,太不會玩了。這是最大的犯規嘛!若是我碰到這種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會說嘛。說了有什麼好處?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聽了這話,朱懷鏡知道達到目的了,用不著再明白地交代他什麼了。他便避開這個話題,只同裴大年閒扯,扯的兩個人像親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這樣一位官運亨通的年輕副廳長同他如此親密,高興得不得了。兩人扯得很晚,裴大年臨走時說明天去看看皮市長。朱懷鏡叫他這一段別去,只要心裡向著皮市長就行了。裴大年點頭不止。 朱懷鏡想明天再約見一下黃達洪,請他近日專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滲透一下皮市長的意思。只要巧妙地曉以利害,黃達洪會欣然照辦的。其實朱懷鏡對袁小奇並不擔心什麼,因為他深知其人其道。雖然朱懷鏡不清楚皮市長到底在什麼事上不放心袁小奇,但就憑袁小奇目前的身份,相信他也不會輕易讓自己充當尷尬角色的。誰也不願意同官場腐敗的新聞聯繫在一起,何況袁小奇呢?讓黃達洪南下,只是讓袁小奇心裡有個數。 朱懷鏡澡也懶得洗了,上床睡覺。夜已深沉,他沒有半點睡意,玉琴那雙深深陷進去的眼睛,總在黑暗中哀怨地望著他。即使在約見裴大年時,他心裡也總在想著玉琴。不知鐵窗裡的玉琴怎麼樣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著他?多麼可憐的女人!想著玉琴平日里的千般好,朱懷鏡禁不住潸然淚下。 朱懷鏡每天都擔心檢察院的人會來找他,日子過得戰戰兢兢。人也日見消瘦了。他內心恓恓惶惶,外面卻要強撐著。多是住在銀杏園,一天洗兩三個澡,他想多洗澡人會顯得精神些;頭髮梳得溜光,打上摩絲;好久沒服用秦宮春了,現在為了提神,每天服三支。部下見他瘦了,都說他身材越來越好了。朱懷鏡便說自己每天堅持打網球,自然會減肥了。部下們便佩服他的毅力,又說他堅持體育活動,才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 皮傑、雷拂塵、玉琴成了荊都市最近的熱門話題。他們的故事一百個人說出來有一百個版本。起初流傳最多的是皮傑的故事,故事裡除了金錢,自然要加上女人,說他的床是特製的,七尺長,一丈寬,每晚都有兩三個漂亮小姐陪著睡,而且每晚都是新鮮的。玉琴出事後,她便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了。對漂亮的女人,人們興趣自然濃厚多了,故事也編得越來越呈桃紅色。朱懷鏡聽到的可能是個足本故事,說玉琴美妙動人,男人見了沒有不掉魂的。她沒有結婚,也從沒有正經談過男朋友,可她床上從沒少過男人。又說有位市領導的秘書,長得一表人才,總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這位秘書在舞會上認識了,兩人相見恨晚,當天夜裡就滾作一堆了。玉琴從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養著這位領導秘書,她自己也從這位秘書手上得到不少好處,很快就從一個服務員提到酒店經理位置上。人們把玉琴出任經理之前的身份,說成個普通服務員,大概合乎常人的心理:他們總以為這類漂亮女人原本都是淺薄的花瓶,搭上強有力的男人便出人頭地了。朱懷鏡聽到這些話,又氣憤,又惶恐,自然不敢解釋半個字。好在朱懷鏡聽到的故事裡,這位秘書並不姓朱。其實關於玉琴所有的故事裡,基本情節是她同一位領導的秘書私通,但姓氏卻是趙錢孫李的經常換。朱懷鏡後來在不同場合多次聽到這個故事,那秘書卻是一會兒姓王,一會兒姓張。有回朱懷鏡同朋友吃飯,酒桌上又說到玉琴的故事。說道領導秘書姓什麼,他們便說朱廳長是從市政府出來的,對領導的秘書都熟悉,最有發言權。朱懷鏡只是笑笑,拿話支吾了。有人便開玩笑,說那位秘書是韓國前總統朴正熙的同宗,姓樸(嫖)。朱懷鏡聽著背上發冷汗,卻又只好附和著笑。 三個案子遲遲不見有什麼結果,人們卻仍然興致勃勃地傳播著與案子有關的故事,版本日益翻新。經濟案子都是很複雜的,不可能很快結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傑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看來這三個案子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水落石出了。聽說雷拂塵得知皮傑一直沒有下落,便一再翻供,使案子更加顯得撲朔迷離。三個案子是聯在一起的系列案,玉琴再怎麼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將她的案子先結了。朱懷鏡突然發現很長時間沒聽見別人在他面前說玉琴的故事了,心頭暗自緊張起來。他意識到,也許越來越多的人已經知道,同玉琴相好的那個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領導的秘書。 朱懷鏡真有些度日如年了。就在他誠惶誠恐的時候,檢察院終於找上門來了。不過,因為朱懷鏡畢竟是位副廳級領導,檢察院不好隨便找他問話。這天下午上班不久,檢察院厲副檢察長很客氣地打電話給他,問他能不能安排個時間,想找他了解皮傑、雷拂塵、梅玉琴的有關情況。朱懷鏡心裡一涼,語氣卻很鎮靜,滿口答應了,只是他堅持請檢察院的同志到財政廳來,他手頭工作忙,走不開。厲副檢察長說行,馬上就來。 放下電話,朱懷鏡手忍不住有些發顫。他發現自己這個狀態不行,便在辦公室裡踱步,想放鬆自己。細細一想,自己同這三個案子並沒有關係,沒有必要這麼緊張。也許因為他從來沒有以某種特殊身份同檢察院打交道吧,心臟總是不爭氣地砰砰跳。他是一急就想大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肛門和腰背都脹痛起來。他便鑽進廁所去大便。財政廳的廳領導辦公室配有廁所,比市長辦公室還要高級。當年財政局辦公樓修好後,內部有人告狀上去,財政廳長還受了紀律處分。朱懷鏡蹲在廁所裡,恨不能將體內所有東西都排個乾淨,好讓自己輕鬆得像個氫氣球。他很感謝那位挨了處分的前任廳長,真是犧牲他一個,方便代代人。大便完了,又洗個冷水臉。他將臉浸泡在冷水里,用毛巾使勁搓,搓得兩頰發紅。這樣一折騰,朱懷鏡徹底放鬆了。他對著鏡子梳了下頭髮,端坐在辦公桌前,拿出一個文件夾來批閱,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 聽到敲門聲,朱懷鏡很有修養地應道:“請進。” 門開了,見正好是厲副檢察長同兩位檢察官。朱懷鏡合上文件夾,再站起來同三位同志一一握手,說著客氣話。三位入座了,朱懷鏡拿起電話,“小李,過來一下。”馬上就進來一位小姐,大概就是小李了。朱懷鏡說:“給三位客人倒茶。”小李望著三位熱情地笑笑,忙倒了茶,一一遞上。朱懷鏡本可以直接倒茶的,可他為了緩緩氣氛,也想拿一個架子,便叫了小李過來。 厲副檢察長介紹了隨來的兩位處長,就開門見山了,“耽誤你時間了朱廳長。關於皮傑、雷拂塵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廳長也聽說過了……” 朱懷鏡馬上笑道:“我聽說的都是路邊社新聞。外面有人說,皮傑帶著幾個億的公款逃了,都是從財政廳直接劃走的。外界傳聞,都是老百姓說朝廷,想當然,荒誕不經,信不得的。所有具體情況,我不清楚。” 厲副檢察長也笑了,說:“我們也掌握了,現在外界說法很多。但至少說明一點,群眾很關注這幾個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也追的緊。所以,我們檢察院感到壓力很大,還請朱廳長多支持才是。” 朱懷鏡問:“不知我能幫上什麼忙?” 厲副檢察長說:“朱廳長,先請你別有什麼誤會。據雷拂塵交代,說皮傑、他雷拂塵自己,這個……還有梅玉琴,他們同你的私交都不錯。我想請你談談,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們案子有關的情況。” “對對,我同這三位平日交往都比較多。但也只是在一起吃吃飯,打打保齡球。”朱懷鏡便把他們三人的交情說了。他像在說故事,說了些他們三位的一些軼聞趣事,很好玩的。在朱懷鏡的嘴裡,皮傑很貪玩,也很夠朋友。雷拂塵辦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開朗大方,辦事潑辣。這些顯然不是厲副檢察長他們想听的。朱懷鏡也猜得出,他們會慢慢提一些問題的。 果然,厲副檢察長很講究措辭地發問了:“朱廳長,我們想核實一個具體細節。據雷拂塵交代,說在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之前,你同他說過這件事,是嘛?” “對對,說過。”朱懷鏡想都沒想,爽快地回答了。 “你能詳細說說當時的具體過程嗎?”厲副檢察長問。 朱懷鏡先是笑笑,再說:“我不清楚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但我仍然願意說說。皮傑同我常見面,在一起要么吃飯,要么喝茶。有天他同我說,天馬公司的攤子舖得太大,顧不過來,想收縮戰線。他說天馬娛樂城,生意做得紅火,有人看不過,老是挑刺。又說他爸爸對他的娛樂城天大的火,叫人封過,事後見面就說他。所以,他不想再經營它了。想來想去,打算同龍興大酒店談談,看他們那裡吃的下不,賣給他們算了。我說這個注意好,也免得皮市長經常為你這個娛樂城操心,而且畢竟你的身份特殊,影響也不好。他便開玩笑,說我也同他爸爸一個鼻子出氣,老是教訓他。這事是在閒扯的時候扯的,他說了,我聽了。就這麼回事。後來,我同雷拂塵扯談時,不知怎麼著扯著扯著就扯到皮傑了。因為都是經常一起玩的朋友,容易說到朋友間的一些事情。我便隨便說到皮傑的這個想法。雷拂塵聽了很感興趣,說他原來還在龍興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以為皮傑肯定不會把這麼個好地方脫手的,他就只是一廂情願地想想罷了。至於後來他們是怎麼談的,最後是什麼價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可以這麼說吧,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的事,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但僅僅只是知道。” 厲副檢察長點頭斟酌再三,才問:“皮市長事先知道這是嘛?” 朱懷鏡便明白厲副檢察長的真實意圖了。果然有人想把矛頭指向皮市長。他回答說:“這個我就說不准了。按常理說,皮市長畢竟是皮傑的父親,兒子有什麼事,會同父親說。但據我了解,皮市長兩個兒子,他最欣賞的是去美國留學的二兒子皮勇,他對皮傑一向嚴厲。皮傑也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沒什麼話同父親說。皮傑不太住在家裡,幾乎很少同父親見面,我知道皮市長的夫人王姨,為他們父子倆的關係還很傷心。” 厲副檢察長所有的提問,都被朱懷鏡這麼輕巧的敷衍過去了,真是滴水不漏。厲副檢察長自然不太滿意,最後當然非常感謝朱懷鏡,說耽誤了他的時間。 送走厲副檢察長他們三位,朱懷鏡舒了口氣,又不禁為自己應對自如而得意。他又鑽進了廁所。這回是如釋重負的小便,聽著順暢而流的水聲,他感到特別痛快。對著鏡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覺這張臉瘦是瘦了,卻仍然很精神。他發現自己到底是個腰桿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沒什麼能難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飯,在家裡好好睡一覺,同香妹說說話。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宮春,卻從來沒有萌生春意。面臨這種局面,哪有心思風花雪月?有時。他甚至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發誓今後再也不沾別的女人。這會兒,他想著回家睡覺,竟有些蠢蠢欲動了。 下班回家,不見香妹,卻見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來了,便喊了兩聲。不見回答。朱懷鏡便往臥室裡去更衣,隱隱感覺陽台上有人。過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裡,低著頭,雙肩微微聳動。 “你怎麼哭起來了?”朱懷鏡撫著她的肩頭問。 香妹撩開他的手,依然把頭埋著。也許她聽到什麼話了!朱懷鏡心裡一陣慌亂,竟然比面對檢察官的時候緊張多了。他在她身後默默站了一會兒,又問:“什麼事嗎,你不說話,只是哭,叫我怎麼辦?” 香妹嚶嚶地哭出聲來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蒙在鼓裡!” “知道什麼了?”朱懷鏡裝著糊塗。 香妹擦了把臉,眼淚汪汪但抬起頭來,“你說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說什麼哩!我比你還早些聽說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說她同方明遠,後來又說她有誰誰,反正說跟她好的男人多著哩,就是沒聽人說她同我。我跟你說過,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遠、皮傑,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了解她,她既不是貪得無厭的受賄犯,也不是風流浪蕩的壞女人。她開朗大方,很有能力,可以說是位事業型的女能人。她陰差陽錯地落到這步田地,我想中間自有隱情。現在她落難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說她為了自己得到二十萬,不惜讓國家損失一千萬,說她專門勾引有權有勢的男人。這個小梅你不了解,她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現在出了這種事,連一個關心她的人都沒有。外人只知道朝她潑污水。人言可畏呀!” 香妹鼻子一哼,說:“你倒蠻同情她的!難道她是被抓錯了?” 朱懷鏡說:“我並不是說他抓錯了。在同一個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體情況。哪怕是殺人犯,有時他殺的人的確該千刀萬剮,但他照樣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賄,但她絕不是個見錢眼開的罪犯。” 這時聽到了兒子在喊媽媽,朱懷鏡忙出來說:“琪琪你去外面玩一會兒回來,爸爸媽媽有事。” 香妹便揩乾了眼淚,追到門口,叫住兒子,“別處去了,外面風大,冷死了。” 兒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媽媽,無所適從的樣子。香妹便伸過手,拉著兒子回來了。朱懷鏡知道香妹的脾氣。兩口子再怎麼賭氣,絕不會讓兒子受苦的。她會暫時休戰,等做好飯,一家人吃了,兒子做完作業,上床睡了,戰爭重新開始。 今天香妹沒那麼從容,這事的確在她來說太重大了。她只勉強吃了一碗飯就放了碗,進廚房收拾去了。朱懷鏡知道她是一個人躲進廚房流眼淚。他也沒胃口了,交代兒子慢慢吃,也放了碗。朱懷鏡望著兒子吃完飯,將碗筷收了,送進廚房。香妹拿了塊抹布,低頭在裡面四處抹。朱懷鏡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出來了。香妹半天不出來,老呆在廚房裡。朱懷鏡在客廳呆著,不知所錯。兒子懂事了,看出爸爸媽媽在賭氣,也不說話,坐在那裡,低頭摳著沙發。朱懷鏡進廚房給兒子倒水洗臉,見香妹還在那里四處抹著。兒子洗了臉,朱懷鏡交代他去自己房裡,做好作業,早些睡了。 香妹將灶台、廚房四壁、吊櫃抹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抬頭。朱懷鏡站在廚房門口說:“這事我同你說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現在人家落了難,我們不要幫著別人恨人家。” 香妹又哭出聲來了,“我不是聽一個人說,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具體情節都有了,你叫我怎麼相信你?” 朱懷鏡說:“你也不想想,這種事情,別人越是說得有鼻子有眼,具體情節,就越是瞎說。如果我同小梅真有那事,誰能知道什麼具體情節?是我們被誰抓在床上了,還是我同她風流的時候床底下躲著人?為什麼在別人沒出事的時候沒人說,現在才有人說?明顯是有人搞鬼嘛!” 香妹低著頭說:“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意思了。你想怎樣就怎樣,過不好我們就分開過算了。我不要你一分錢,兒子我養得活。” 朱懷鏡不論再說什麼,香妹都不做聲了。他感到很沒有意思,一個人上床睡了。今晚,香妹沒有上床來,她去兒子房間了。 朱懷鏡的日子過得很沒有生氣了。在廳裡,他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廳長,部下們見了他總是點頭微笑著打招呼。他感覺人們仍然關注著這三個熱點案子,只是大家都迴避在他面前談論。多年的領導幹部經歷,讓他養成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習慣,從不左顧右盼,從不回頭去看看後面。可他總感覺自己從容走過之後,那些同他點頭微笑的人,也許正回頭神秘兮兮地望著他的背影,他中午總是去銀杏園休息,一個人睡在床上望天花板。他需要想清許多東西,卻越來越糊塗。腦子裡總是亂糟糟的。晚上回家睡覺,也總是一個人睡。香妹沒什麼話同他說,他想同她說些什麼,又總是搭不上火。這天夜裡,一個人睡著很沒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銀杏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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