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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國畫 王跃文 9910 2018-03-20
送走了裴大年,朱懷鏡看看手錶,四點多鐘了。因是周末,他想回處裡看看。剛進辦公室一會兒,方明遠來了,對他說,皮市長明天準備去荊山寺看看,沒有別的人,只讓司機和他倆陪同。因剛剛聽裴大年說了方明遠的那些話,朱懷鏡心裡有些不是味道。但他沒有一絲表露,客氣地請方明遠坐。他猜想是方明遠在皮市長面前說話,讓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辦公室沒有別的人,方明遠的語調不重不輕,而朱懷鏡一聽,就知道這事應該機密些。 “懷鏡,你今天有什麼安排嗎?”說了大致意思,方明遠問。 朱懷鏡今晚本想同玉琴一道去聽音樂會的,現在不知方明遠有什麼好事,就試探道:“你有什麼好的安排?” 方明遠說:“是這樣的。明天皮市長去荊山寺的話,我倆今晚還得去打個前站。你知道的,那種地方不是一個堂堂市長隨便能去的,得注意影響。”

“是這樣啊,那沒有什麼說的。這是壓倒一切的任務啊。什麼時候走,我等你電話吧。” 方明遠走了,朱懷鏡只得打電話告訴玉琴,說晚上開政府常務會,他得聽會。他不能告訴玉琴是去荊山寺,解釋起來太麻煩了。而玉琴呢?只要是工作上的原因,她從來是開通的,也就沒多說什麼。只說這是個高檔次的音樂會,來的都是些全國一流的藝術家,二百多塊錢一張的票,可惜了。朱懷鏡就玩笑說,可惜什麼?反正是別人送的票。 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朱懷鏡拿出張天奇那篇論文隨意翻著。論文他早潤色過了,還過得去。他卻不想馬上就寄給張天奇,免得人家說他不認真幫忙。現在張天奇對他還不錯,他也就能幫就幫幫。官場上沒有幾個朋友不行,他朱懷鏡如果沒有方明遠,只怕現在還不會出頭。但裴大年說的話總是鯁在他的心頭,他對方明遠的感覺又復雜起來。那次皮勇出國,方明遠邀他一塊去皮市長家吃飯,說讓兩人各湊五千塊錢意思一下。哪知這方明遠卻是“羊毛出在褚身上”,找裴大年當了冤大頭。他自己不掏錢還不說,還倒賺了五千塊。天知道方明遠當時怎麼想起要邀他朱懷鏡一道去?是不是方明遠不想把到手的一萬塊錢全掏出來,要找個人湊齊一萬塊錢好看些?現在回憶不起當時的細節了,方明遠這小子會不會臨時調包,把那一萬塊錢當做他一個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這裡,朱懷鏡的情緒就壞起來了,沒有心思再看張天奇的論文了。他暗自嘆道,官場上交朋友,到底還是要小著點兒心啊。

朱懷鏡低著頭回到家裡,妻子香妹和兒子琪琪已回來了。香妹正在做飯,兒子自個兒玩。他拍拍兒子的臉,就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話,望著妻子忙碌。見香妹多準備了幾個菜,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香妹告訴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飯。四毛現在帶著二十來個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沒叫他過來吃飯了。朱懷鏡怕太耽擱時間了,晚上還得去荊山寺,就說;“我晚上還得開政府常務會哩。” 香妹回頭望他一眼,說:“你什麼時候才有個閒?好吧,反正是自家人,也沒弄多少菜,就好了。” 朱懷鏡問:“也不知四毛做得怎麼樣?錢肯定是有賺的。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做表姐的說吧。他現在事實上是在走江湖,要學會打點。俗話說,河裡找錢河裡用。他個人賺的錢只顧個人用,就做不了長久。我們當然不會要他的,外面他自己看著辦吧。”

正說著,四毛敲門進來了。四毛穿著藏青色西裝,繫著條淡雅的碎花領帶。四毛叫聲姐夫,就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彈一彈的。雙手扣在一起,響亮地折著手指節。朱懷鏡暗自想這四毛開始學斯文了,還有點酸不溜丟的味道。他同四毛客氣一聲,仍回廚房門口,想輕聲同香妹說說自己的觀感。可是他才要叫香妹,卻感到跳到喉頭的是玉琴,嚇得臉上發熱。香妹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回頭望望他。他便含混著笑笑,敷衍過去了。香妹也笑了一下,說就好了。 吃飯時,朱懷鏡問了四毛維修隊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噝噝響,說還做得下,招來的人都是他自己選的,一切聽他的。朱懷鏡見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順眼,就說:“你對那些人還是要管嚴些。鄉里人進城,時間長了,就容易忘乎所以。這裡是首腦機關,處處都要小心。不要到人家辦公室亂串,不要走到哪裡都高聲大氣。特別是手腳要乾淨,小偷小摸的事是萬萬不可發生的。”

“是是,我常對他們說說哩。”四毛說著就鬆了下領帶,像是身上發熱了。 朱懷鏡見四毛有些不自在了,他反過來又很關切地問:“這段在忙什麼?” 四毛說:“在搞二辦公樓到四辦公樓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鋪水泥。還有三辦公樓後面的花園,要把舊欄杆全拆了換新的;花園中間的小路也要重搞,換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園的那種。下一步還有大工程,西門那一排圍牆要全部打通,改作門面。” “好好,你就好好乾吧。”朱懷鏡用了一種表揚的口氣說。他想四毛說的這些工程,除了改門面,都是翻來覆去年年搞的,就愁錢沒地方花似的。也好,事兒越多,四毛賺的也就越多。 吃完飯,朱懷鏡剛開始洗臉,方明遠電話來了,說車已到樓下了。朱懷鏡說聲不敢不敢,就方電話下樓。

下樓一看,並沒有見到皮市長的車。他正東張西望著,就听得方明遠在喊懷鏡。原來方明遠站在不遠處的樹影下,身旁停著一輛三菱吉普。朱懷鏡過去,看了車牌照,很陌生。方明遠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這是皮市長外甥自己的車。”朱懷鏡這就明白其中奧妙了。 上了車,方明遠說走吧,車就開動了。司機一聲不響,只顧開車。方明遠介紹這是小田,這位小田司機才回頭朝朱懷鏡笑笑。朱懷鏡心想這小伙子這麼小心,也許不是皮市長的外甥吧。 過了荊水大橋,就到城北了。從這裡再往荊山寺方向走,車流漸漸稀了。鬧市很快過盡,慢慢進入開闊的田壟。朱懷鏡忽然發現車窗外面的油菜葉上閃著亮亮的清光,很是動人。原來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月圓之夜啊!朱懷鏡這麼想著,似乎眼睛就格外亮堂起來,遠遠的就望見了荊山的黑影,在清寒的月光下,像幅美麗的木刻。

公路蛇行而上,兩旁的路燈發著橘黃色光。沿著這公路,有一條小溪潺潺而流,終年不枯。小溪的源頭便是荊山寺背後的佛影泉。相傳東晉末年盛夏,高僧法緣大師芒鞋破衲,雲游到此,見山崖下清泉無聲而湧,匯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舉目四顧,更見亂石崢嶸,荊棘遍地,古木參天,風光絕佳。天色漸暗,法緣大師不忍離去,山雲當幕,夜月為鉤,倚石枕泉而眠。夜裡忽生一夢,只見泉出之處,白光閃閃,狀如蓮花。法緣大師忙雙手合十,閉目念佛。這時,猛然聽得有誰在半空中高聲誦道: 有泉無聲,有形無性,四大空苦,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 法緣大師醒來,隱隱記得這麼八句偈語,便反复念誦,頓時覺悟。他便在泉邊結一草庵,就地修行。從此這無名之泉就叫佛影泉。後來歷經一千五百多年,荊山寺香火日盛,出過不少高僧大德。這里便成了南方名剎,善男信女長年朝拜。

現在寺裡的住持好像叫做圓真大師,聽說還是哪家著名佛學院畢業的,是位高僧。朱懷鏡記不清在哪本雜誌上看過介紹圓真大師的文章,他好像還是市政協委員。 車只能開到荊山寺下,接著得爬九九八十一級石階。方明遠叫小田在這裡等著,便同朱懷鏡拾級而上。 “想不到皮市長還有這雅興?”朱懷鏡問。 方明遠小心地望望背後,再笑道:“你看不出來?皮市長最信這一套了。他是每年都要來幾次的,正月裡是必來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皮市長的老娘八十多歲了,住在女兒家裡。她老人家是位受了戒的居士,長年吃齋念佛,總說皮市長能有今天,全搭幫她在菩薩面前保佑得好。今年正月皮市長沒有空來荊山寺,老人家親自來了一趟,替皮市長在菩薩面前請了假。”

朱懷鏡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還可以在菩薩面前請假?新鮮。” 方明遠也笑著說:“改革開放嘛。” 朱方二人吐吐舌頭,相視而笑。 石級很陡,中間又沒有歇腳的地方,等爬到荊山寺外,兩個人都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門緊閉,那副熟悉的對聯在月光下顯得空幻而神秘: 東晉最初道場 南國第一福地 朱懷鏡說站一會兒吧,氣都喘不勻哩。兩人就站在寺外小憩。朱懷鏡突然像有所悟,說:“要是我真的信佛,我就會專門選今天這樣的夜晚來拜佛。你看這氣氛,月白風清,萬物空靈,心神俱爽。這才叫入靜入定,六根清淨哩!” 方明遠笑笑,不說話。兩人站了一會兒,就去敲門。敲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和尚伸出腦袋,很不耐煩地問:“做什麼的?”

方明遠說:“我們是圓真師傅的朋友。我姓方。” 小和尚望了兩人一眼,說:“你們等著吧。” 小和尚仍關了門。朱懷鏡心裡好笑,覺得這和尚並不是想像的那種,見了施主就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而是俗眉俗眼,俗腔俗調,那做派同國營店裡的營業員沒什麼兩樣。 沒多久,聽得里面有人訓那小和尚,“你真是的,怎麼讓方處長站在外面呢?”又聽得小和尚低聲辯了一句。門開了,一位穿紅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雙手迎了過來,連說怠慢了。方明遠介紹道:“這位是朱處長。這位是圓真大師。”圓真大師忙拱手說了久仰,又同朱懷鏡緊緊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圓真大師請二位進山說話。方明遠同圓真大師並肩走在前面,朱懷鏡走中間,小和尚隨後。圓真大師同方明遠有說有笑,真像老朋友。圓真時而回頭朝朱懷鏡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懷鏡越發覺得有意思了。心想這圓真倒是恭而謹之,彬彬有禮,可哪是出家人的味道?出家人講究平等圓融,而這圓真卻是太圓通了。

荊山寺是依山而建的,進了山門,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靈秀,似暗藏禪機。汩汩清泉正從岩底無聲而湧,經山門右邊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從天王殿左邊穿過耳門,拾級而上,就望見了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前面是個大坪,左邊是鼓樓。這鼓樓和鍾樓早已形同虛設,因那鐘和鼓都被作為文物保護起來,荊都人已有好多年沒有聽到荊山寺的晨鐘暮鼓了。再爬十來級石階又上一層,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後面依次是達摩亭和毘盧閣。僧寮在最後面的山腳下,灰暗的燈光下可見廊簷下書有“莊嚴”二字,左邊盡頭那間大僧房門楣上有“方丈”二字。回頭往右邊看,僧寮下卻橫了一堵牆,牆中一門如洞,門扉緊閉。那裡面住的是尼姑。這荊山寺僧尼同廟。 到了方丈門口,圓真大師側身站立,禮讓朱方二位先進去。裡面倒也簡單,只是一床一桌,幾張椅子,還有大大小小幾個木盆。圓真大師很麻利地拿起一塊抹布,將椅子抹了一下,請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朱懷鏡幽默地想,這便是書上常說的讓入方丈,看座看茶吧? 圓真大師架了一下二郎腿,又覺得不妥似的,放了下來。他見朱方二位沒有喝茶,就說:“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遠說道哪裡,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懷鏡自小就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些和尚很髒,就連聞到寺廟的香煙味心裡都發膩。見這情勢,也只好拐了一口。卻發現這茶還真不錯,暗香綿綿,苦中帶甘。 喝了一會兒茶,方明遠說:“圓真大師,皮市長今年一開年就忙得不得了,沒來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來一下,一早就來。” 圓真大師眼睛一閃,喜上眉梢,說:“歡迎啊!他老人家太忙了,還總忘不了上山來看看,這是荊都僧俗的福氣啊!謝謝領導關心啊!阿彌陀佛!” 圓真大師閉目合掌時,朱懷鏡發現他左手的小指沒了,只有九個指頭,又覺得有意思。心想這位方丈就只能是雙手合九,而不是雙手合十了。 方明遠說:“還是老規矩,皮市長早些來,你們先不放人進來。等皮市長走了再許進人。” 圓真大師點頭不已,說:“自然自然,這個自然。” 方明遠又交代:“不用準備什麼,只需燒些開水,準備些好茶葉,泡杯茶喝就行了。” 圓真大師說:“慚愧,茶就只有這個茶了。” 朱懷鏡說:“這個茶我看很不錯嘛。” 事情說好了,閒坐著說白話。方明遠問:“上次到日本感覺怎樣?”圓真大師說:“感謝領導關心,還很不錯。日本的佛教事業比我們要興旺些。我拜會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聽了這些話,朱懷鏡猜想圓真是剛從日本訪問回來。方明遠又嘆道:“佛教博大精深,奧妙無窮,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慧心不夠啊!”圓真搖頭說:“哪裡啊!佛教多半是被世人誤解了。佛只是佛教提倡的一種精神,一種境界,就是覺悟。人人都可以成佛。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未覺悟的佛。佛教以為萬物皆有佛性,只看你有沒有佛緣,願不願覺悟。其實各大宗教在這方面都是相通的,比如基督教說'上帝無所不在',我們佛教說'佛法無邊','佛光普照'。佛教甚至同儒家學說也是相通的。儒家學說認為'為仁由己','人皆可以為堯舜';佛教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見性成佛',就是共通之處。我們這些僧侶們,通俗地說,就是弘揚佛法的專門工作人員,職責是廣結善緣,普度眾生。可千百年來,這個路子大多走彎了,寺院成了一種僧侶們個人修身養性,求佛登仙的地方。所以,自從佛教傳入中國,沒有出過一個本土的佛,只是出了幾個菩薩。我們現在供奉的佛,全是進口貨。”圓真說到這裡,大家都笑了。朱懷鏡覺得圓真這番話倒有些見地,只是這人太圓通太入俗了,就沒有了出家人高妙空靈的氣象。倒越發覺得這圓真像是正在電影裡扮演高僧的演員,這會兒未曾卸妝,同劇組的朋友們神侃。 朱懷鏡微微一笑,說:“圓真大師,你說的很有道理。佛教總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覺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響那麼大,就在於它顛覆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我時常有個奇怪的想法,說出來怕是對佛祖不敬。我想倘若按佛教提倡的,大家都來出家修行,人類不要絕後了?” 圓真縱聲一笑,越發不像個僧人了,說:“朱處長說的是個理。不過我想我們這些僧侶們自己棄絕塵緣,為的只是有個乾淨身子,這樣在世人面前佈道傳教也好有個形象。就像你們國家公務員克勤克儉,嚴於律己。不准國家公務員辦公司賺錢,不等於不准所有老百姓辦公司賺錢。聖人的思想就像汪洋大海,無邊無際,包容萬物。可凡人的腦子只是個壺,是形狀千差萬別的壺。拿凡人的壺去裝聖人的海,裝不下還不說,即使裝下一瓢半瓢,也因這壺的形狀而扭曲了聖人的思想。相傳佛祖釋迦牟尼為了求得大徹大悟,苦行六年,摧殘了自己的身體。他不得不接受牧女獻奶調養,才恢復了元氣。可後來的清規戒律卻說男女授受不親。” 方明遠同圓真大師很隨便,禁不住就說笑了,“現在讓和尚們都去吃奶,就天下大亂了。” 圓真指著方明遠,搖頭而笑。朱懷鏡剛才沒聽明白,不知圓真說的是牧女給釋迦牟尼餵她自己的奶,還是餵牛或其它動物的奶。但心想這僧尼同廟,誰敢保證沒有和尚吃奶的時候? 玩笑幾句,圓真大師搖著頭,像是深沉起來,說:“朱處長剛才說到佛教同世俗的關係,的確有些道理。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現在佛教是受世俗影響太大了。就說我吧,應該清清靜靜在這裡修行,政府卻偏給我個正處級待遇。說待遇呢?給個正處級又有些不順,因為我還是市工商聯副主席。我們佛教為什麼要劃歸工商聯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劃工商聯,那我就不該只是個正處級,而應是副廳級。當然,我不是說硬要明確我個副廳級,說說而已。要說,別的地方,像我這種情況,早進政協常委了。” 方明遠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同皮市長匯報一下。” 圓真忙擺手,說:“謝謝方處長。不是這意思。” 可朱懷鏡分明看得出,圓真事實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處級,並且還想落實副廳級待遇。按這和尚的邏輯,如果他下次真進了政協常委,不又想著要明確副市級待遇了?進了市政協常委說不定還可當選全國佛教協會理事,還可能進全國政協。這麼個下去,說不定他哪天就想當國家領導人了。朱懷鏡越琢磨越覺得這事好玩。他倒想再試試圓真的心思,就說:“圓真大師倒也不必謙虛。據我所知,中國歷史上,官府對名山大剎的高僧大德封官進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還被朝廷封過大將軍哩。”圓真就莞爾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說著這個這個。朱懷鏡這下更加明白圓真的心跡了。 聊了一會兒,兩人就告辭。圓真依舊同方明遠走在前面,朱懷鏡走中間,小和尚隨後。朱懷鏡就想這小和尚怕是專在圓真面前行走的吧?相當於俗界的秘書了。大雄寶殿前面燈光亮些,朱懷鏡猛然發現圓真左耳根邊陷了進去,像是刀傷的痕跡。馬上又想起他的左手小指了,便猜這圓真怕是俗孽深重,幡然悔悟,遁入空門的吧。出了寺門,方明遠請圓真大師留步,圓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車。 臨上車,圓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連說辛苦。 朱懷鏡覺得有些意思,就問起圓真大師的根底。方明遠說:“這圓真很有些來歷的。他本是北方人,小時候曾是那地方最調皮搗蛋的,一天不打架晚上就睡不安穩。十八歲那年,他頭上叫人砍了一刀,手指也叫人砍了一節,還差點兒進了牢房。聽說是遇高僧指點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後來他又去佛學院攻讀佛學,讀完本科又攻了碩士。上次他說這會兒又在攻博士,相當於我們當乾部的讀在職研究生。別小看他,你我還是科長的時候,圓真早就享受處級待遇了。” 朱懷鏡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又問:“你說圓真是北方人,怎麼聽不出北方口音?” 方明遠說:“這人聰明,荊都話他一學就會,這樣就顯得平易一些,好同眾施主打交道吧。” 朱懷鏡突然又想起了袁小奇。袁小奇也是位神秘莫測的人物,好久沒見到他了,也沒有他的消息。只是偶爾聽說他現在正云遊四海,卻不知怎麼還賺了錢,前不久他回老家,還為自己村里小學捐款十幾萬。皮市長似乎很喜歡同袁小奇、圓真大師這類高人打交道。 “餵,懷鏡,我想起個事了。這回袁小奇回來了,我找你找不著,你手機關了機。皮市長請他吃了飯,想請你一道作陪的。” 方明遠突然這麼一說,朱懷鏡真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皮市長請客他沒去,而是他猛然間覺得這天地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人們的思維。他正想著袁小奇這人,方明遠怎麼就說到了袁小奇了呢?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怪力亂神暗地裡勾通著人們的靈魂,還是人與人之間的確存在某種感應吧。記得平時自己正默默地哼著什麼曲子,並沒有哼出聲,馬上跟前就有人唱這首歌了。這麼說來,人的心理活動,別人總是感覺得到的。官場上總是內心裡行事,別人又總可以感應到,這就很可怕了。 “是嗎?這麼說,中國已經有了張寶勝,有了嚴新,有了張宏寶,我們荊都真的要出一位袁小奇?”朱懷鏡說。 方明遠偏過頭望瞭望朱懷鏡,說:“怎麼了?這袁小奇是你介紹給皮市長的,現在聽你這意思,你倒像是不以為然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就事論事。”朱懷鏡遮掩道。 進了鬧市區,眼前就花花綠綠了。車內沒有聲浪的侵擾,但濃稠的車流和諂媚的霓虹燈仍讓人感受到城市的喧囂。朱懷鏡記得自己剛來荊都那年,有天心情不好,獨自去了荊山寺,也不是去朝拜什麼,只想去靜一靜。他一踏進那樹影扶疏的荊山,立即覺得心靜如水。進了寺廟,聽得木魚聲聲,鐘鼓如雷。他頓覺振聾發聵,恍若隔世。那天他在寺院裡盤桓了好久,直到天黑才下山。下山之後,聞得市聲如潮,想起剛才在山上的心境,又覺得恍若隔世了。可他今天奇怪自己剛從那個清淨地方而來,卻沒有異樣的感覺。也許是看出僧俗兩界都不過如此罷。 車先送朱懷鏡到他家樓下。方明遠也下了車,讓司機先回去,他就幾步路了。又約了第二天清早動身的時間。望著小田車子掉頭走了,朱懷鏡請方明遠上樓坐坐。方明遠看看手錶,說:“坐就不坐了。我倆就站在這裡說個事兒吧,剛才路上不好說。龍興大酒店要的那地地皮,皮傑看上了。他想在那裡開發個綜合性的娛樂中心。那裡的確是塊黃金地皮啊。龍興那邊是託你出面找皮市長的,現在只好請你出面同他們說說了。皮傑辦的公司叫天馬公司,你就說市裡早把這地皮批給天馬公司了,或說天馬公司早同塑料廠聯繫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說是皮傑要了那地皮,免得影響不好。皮市長同這事本來沒關係,可外面人誰肯相信?” 朱懷鏡搖頭苦笑道:“這下我就真沒面子了。人家雷經理和經理總以為我朱某人不大不小也是個處長,在皮市長面前也是紅人,這事讓我去辦,肯定沒問題。到頭來還是泡了湯。” 方明遠也笑笑,好像也為朱懷鏡難堪似的,說:“情況特殊啊!”朱懷鏡也笑笑,不再多說什麼,只說好吧,我去同他們解釋吧。方明遠說聲這事真難為你了,就回去了。 朱懷鏡上樓開了門,香妹還沒睡,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今天他還算回來得早,香妹顯得高興,望著他粲然一笑。朱懷鏡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裡不是味道。他已經越來越沒興趣同妻子做那事了。剛同玉琴好的時候,他暗自發誓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老婆。妻子是妻子,情人是情人,這似乎是當今很流行的瀟灑活法。他內心有些討厭這種生活態度,事實上又想這麼處理自己和兩個女人的關係。沒想到,現在對自己妻子竟喪失激情了。他心裡說不出的尷尬。 香妹倒來水讓他洗臉洗腳,又進屋去取了雙乾淨襪子來讓他換上,說:“烏縣駐荊辦的熊克光來過,送了四個腳魚。這小熊對你總這麼恭敬,是不是有所求?”朱懷鏡回道:“小熊這人不錯,辦事靈活。他嘛,看不出有什麼私事求我,工作上的事倒是少不了要讓我幫忙的。說到底是張天奇這人活泛。烏縣在官場上走的人,要說有出息,只怕張天奇會有大出息。”香妹聽了,臉上似笑非笑的。朱懷鏡覺得沒話說,就問:“兒子呢?” “兒子睡著了,你總是這麼早出晚歸,兒子只怕快不認識你了。”香妹說。 香妹這話口氣上像是責怪,其實是心疼他太辛苦了。他當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卻不領情。說:“我天天陪著你就好了?這個容易啊,我辭了這個處長就是。” 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臉色也不好了,說:“你別開口閉口就是處長。處長好大的官?老百姓開玩笑說,在政府大院不論哪個角落裡丟個炸彈,至少可以炸死十個處長。你以為有個一官半職在老百姓那裡形像很好是不是?” 朱懷鏡更是火了,嚷道:“好好,我們當官的都不是好東西,都是貪官污吏,都該斬盡殺絕,你去另外找個好東西吧!” “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好好兒回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就無名火直冒。”香妹顯得委屈,要哭的樣子,低頭進房去了。朱懷鏡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發現自己真不是東西!的確沒什麼事,卻吵了起來。心情不好吧!想起心情不好,朱懷鏡又暗笑自己竟也陷於流俗了。心情不好幾乎成了現在的時髦病,人們動不動就一副見誰煩誰的樣子,說心情不好。他原先最討厭這一套,如今自己也不能免俗了。 朱懷鏡硬著頭皮進了房,脫衣服的時候,心裡還賭著氣,想今天就另睡一頭。可一上床,又不忍心似的,還是鑽了香妹這一頭被窩裡。 香妹心裡有氣,背朝里睡著。朱懷鏡正不想做那事,心裡求之不得。可躺下一會兒,又可憐起女人來,就去扳她的肩頭。香妹犟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子了。她並沒有把臉給他,頭深深埋進被窩裡。朱懷鏡覺得自己既然主動扳了她過來,就算仁至義盡了,她再要耍脾氣就是她自己的責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摟著她,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 香妹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睡著。他亂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腦子裡盡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卻又分明有許多人在這裡走動。從他面前走過的人總是在慢慢膨脹,他們的腦袋幾乎有熱氣球那麼大。牛高馬大的皮市長穿著紅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報告,滿口阿彌陀佛。皮市長正口吐蓮花,那紅袈裟竟變作一張阿拉伯飛毯,載著皮市長飄在了半空中。皮市長盤膝而坐,雙手合十,面帶慈祥,口中念念有詞。這時跑來一個頑童,仔細一看,竟是皮市長大公子皮傑。皮傑手拿彈弓,瞇起眼睛朝空中飄蕩的飛毯射了一個石子去,他父親啊地一聲,栽了下來,頓時肝腦塗地。皮傑狂然大笑一會兒,突然把臉青了下來,死死拉著朱懷鏡,要他賠他父親。朱懷鏡被弄糊塗了,拍著腦袋一想,好像剛才的確是自己用彈弓把皮市長打下來的。低頭一看,見彈弓正好在他手中。宋達清就上來銬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懷鏡呀!宋達清像是根本不認識他,揪著他的衣領往吉普車裡塞。就在他被推進吉普車的時候,他見皮市長背著手站在不遠處,交代公安廳長嚴尚明,對朱懷鏡這個人要嚴辦。朱懷鏡就拼命叫喊,說皮市長,我對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在外面說起半個字。這時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長辦公室了。皮市長似笑非笑,說朱懷鏡,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紀委出差,告我一狀。朱懷鏡嚇出了冷汗,連說不敢不敢。 “你怎麼了?怎麼了”香妹搖醒朱懷鏡。 “我怎麼了?”朱懷鏡醒來,胸口還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膩膩的。 “我知道你怎麼了?可能是做噩夢了吧,又是叫又是喊,好嚇人的。”香妹顯然忘記了兩口子昨晚吵了架,溫柔地躺在了男人懷裡。朱懷鏡打開床頭燈看了看鐘,已是早上六點多了。沒有辦法再睡了,等會兒方明遠就會來電話的。他便準備起床。香妹問他這麼早起來幹什麼,今天是星期六哩。他說今天還得陪皮市長下鄉,過會兒方明遠就會來電話的。 他坐了起來,就覺得頭有些昏。起床洗了個冷水臉,感覺好些。果然電話就響了。朱懷鏡一接,正是方明遠,說車已在樓下了。他忙下了樓,方明遠從車裡鑽了出來。仍是昨天那輛三菱吉普。兩人上了車,開到皮市長樓下。整棟市長樓還沒有哪一戶亮燈,他們就熄了車燈乾等。一會兒,又一輛奧迪車來了,靜無聲息地停下來。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皮市長家的燈光亮了。方明遠看看手錶,說:“別急,他們洗漱一下,就下來的。”朱懷鏡說:“不急不急。急什麼?又不是去趕考。” 皮市長同王姨、皮傑一塊下來了。朱方二位忙鑽出車子,迎了上去。皮市長揚揚手,就上了奧迪車。皮傑把車門輕輕關上,回頭對朱方二位笑笑,說:“我坐你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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