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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國畫 王跃文 13386 2018-03-20
過了春節,正月初八,市人大會正式開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長。但在這之前,外界傳聞照樣很多,有的說這個會當市長,有的說那個會當市長。朱懷鏡是知道內幕的人,但別人問他到底是誰當市長,他只是笑笑,說得由人大代表選舉產生。別人只當他是保密或開玩笑。 朱懷鏡作為大會工作人員,參加若有地區代表團活動。這正好是他的家鄉。張天奇是市人大代表,也參加了會議。工作人員的主要任務就是分發大會文件,記錄大會發言,編髮會議簡報。 代表報到的頭一天,朱懷鏡就去看望了張天奇。兩人說了些客套話,朱懷鏡覺得應去看一下吳之人和葛建元。吳之人是若有地委書記,本代表團團長。葛建元是若有行署專員。張天奇會意,說:“你去吧,都是老領導,應該去看看。我倆隨便,你有空就來坐坐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吳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兩人站起來同他握手道好。朱懷鏡同吳葛二人都沒有深交,說的便都是些場面上的話。三人正客氣著,有人敲門了。葛建元忙去開了門。進來的卻是皮代市長和他的秘書方明遠。皮市長很是熱情,拱手說:“兩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請皮市長坐下來。 “路上還好走嗎?”皮市長關切地問。 吳之人答道:“好走好走。這幾年市政府抓基礎設施建設是卓有成效的,特別是公路交通的變化真可以說是翻天覆地。我們原來從若有到市裡,起碼得要六個小時,堵車還說不定要多久。現在最多兩個小時就到了。這說明現在這套政府班子是實幹的班子,是堅強有力的班子。”吳之人輕而易舉地就把見面的客套話變成了奉承話。朱懷鏡聽得出他這是在向皮市長暗送秋波。

葛建元忙點頭附和:“對對。這也說明政府的權威得到增強,各方面的工作都抓得很順手。” 皮市長謙虛道:“還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檢閱啊。” 吳之人明白皮市長是在暗示什麼,忙說:“皮市長,我以黨性擔保,一定維護組織意圖,投你一票。” “是是,投你的票。”葛建元也說道。 皮市長就換上玩笑的口氣,說:“不光要保證你自己,還得保證你們這個代表團啊!” 吳葛二人忙說當然當然。就這樣,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開攤牌,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就完成了。皮市長放心了,再客氣幾句就走了。 不一會兒,司馬副市長又敲門進來了。吳之人見了,忙拱手笑道:“司馬市長,我和葛專員保証投你的票。”看來吳之人同司馬副市長很隨便的。

司馬副市長同吳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難做。你們來了,我不來看看你們,你們說我這人架子大。來看看呢?又說我拉選票來了。” 吳之人忙認真起來,說:“我剛才還同葛專員說起,現在這個政府班子,的確是堅強有力的,辦事很硬,很是,不搞花架子。人民代表滿意這樣的班子啊。不是當面說得好聽,自從你管財貿以來,對我們若有地區關心支持確實很大,我是到處擺你的好哩!領導同志怎麼樣,代表們心裡清楚。不投你的票,又投誰的票呢?” 司馬副市長搖搖頭,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選。好,你們休息吧。”司馬副市長像是這會兒才看見朱懷鏡,朝他揚揚手,走了。 朱懷鏡覺得坐在這裡有些尷尬,就告辭了。出了門,又見一位副市長在敲一個房間的門。朱懷鏡本想再去看看幾位老朋友的,卻發現今天不是串門的日子,就只好回了自己房間。心想這幾天市政府的領導們也夠辛苦的。開人代會,為了防止有人串聯,搞非組織活動,在住地安排上早做了文章。有意讓代表們住得散,荊都的東南西北各大賓館酒店都住了人。若有地區代表團住的飛馬大酒店很偏僻,在城北荊山腳下。領導同志要看望代表,就得在荊都城內穿梭,也很辛苦的。朱懷鏡不知今晚會不會有事,不敢離開這裡。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裡了,真有些想她。他掛了電話去,同玉琴纏綿了一番。

這次人代會還算開得平靜,選舉皮德求當了市長,原來管農業的副市長成仁同志出任常務副市長。增選了一位副市長,其他的幾位副市長仍然當選。只是會間有代表團臨時動議,提出司馬副市長作為市長候選人,經組織做工作,司馬自己聲明放棄了。沒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說,這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但自此皮市長同司馬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微妙起來。可人們感受到的卻是司馬對皮市長更加尊重了,皮市長對司馬更加客氣了。後來有好事之徒吃了飯沒事幹,說司馬要是堅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選,說不定能取皮而代之。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皮市長耳朵裡,皮市長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長的笑傳到了司馬那裡,司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馬的笑七彎八拐又傳到了皮市長那裡,皮市長不高興的是司馬笑的時候還哼了鼻子,他便連笑也不笑了,只是輕輕的哼了哼鼻子。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這天下午是大會最後一次討論,明天上午就要散會了。主持討論會的是吳之人,參加討論的市領導是市人大副主任明匡正。討論一開始,張天奇就搶先發言。在官場上有經驗的人,開這種會議,發言都會搶在前面。因為這種討論沒有實際意義,只是走走過場,表個態而已。表態的話說來說去都只是那麼幾句,遲說不如早說,免得拾人牙慧,而且可以顯得積極些。張天奇說:“這次人大會開得很成功,主要表現在三個'好':選舉產生了一個好的領導政府班子,審議通過了一個好的政府工作報告,會議開出了一個人大代表踴躍參政議政的好的會風。這個會議,我是越開心情越舒暢,越開熱情越高漲,越開勁頭越這個……這個勁頭越足了。真有些坐不住了,只希望早些回去,把會議的精神帶回去,向全縣人民傳達貫徹……”

張天奇發言的時候,吳之人在從容地吸著煙,明匡正在翻著手頭的文件,看不出他們是不是在認真聽。會場人員都懶懶地靠在沙發里,表情空洞。會議已開了八天了,討論會也進行了不下十次,好像大家都有些疲憊了。這時,電視台的記者進來了,大家下意識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勢。吳之人馬上放下二郎腿,直了直腰,把煙頭往煙灰缸裡一擰,搶過張天奇的話頭,說:“天奇同志說得好。市人大決議了今後五年我市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總體部署,那麼我們若有地區怎麼辦?對今後五年的工作,地委已作了專門研究,重點是'三個一',即開發一片山,治好一片水,開拓一片市場。回去以後,我們要結合這次人大會的精神,豐富我們地委的意見,進一步研究工作思路。”吳之人說到這裡,電視台的記者攝像結束了,他便客氣道:“天奇同志接著說吧。”所有的人也都立即像卸了妝的演員,臉上便疲疲沓沓疙疙瘩瘩了。

朱懷鏡見了這一幕,覺得特別好玩。領導同志搶鏡頭並不比影視演員客氣。本來,在座的要上鏡頭首先應是明匡正,但他只是市人大的一位排在後面的副主任,吳之人就不那麼客氣了。吳之人搶過話頭之後,朱懷鏡見明匡正臉色不怎麼好,耷著眼皮,眼睛朝吳之人不動聲色地瞟了一下,再放下手頭文件,拿出筆記本來,在上面寫著什麼。這樣,今晚電視上明匡正亮相時,就只是在認真聽取代表意見,而吳之人卻在眉飛色舞,侃侃而談。但明匡正到底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只有天知道。說不定他什麼都沒寫,只是裝模作樣地比畫著。朱懷鏡心想,明匡正心裡正有氣,怪吳之人搶了鏡頭,還會記下他的發言?況且攝影燈光刺得他頭暈目眩。 次日下午快下班時,朱懷鏡接到張天奇電話,說有事要麻煩他。朱懷鏡就去了張天奇住的房間。人大會已散,代表們基本上走了。張天奇房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秘書和司機原本就在外面的賓館。

“老是要麻煩你,過意不去啊!”張天奇握著朱懷鏡的手說。 朱懷鏡嘿嘿一笑,說:“你說到哪裡去了?你是我的父母官,我不為你效勞為誰效勞?你說,什麼大事?” 張天奇為朱懷鏡倒了茶,又遞上煙,點上,再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這兩年在你的母校財經學院讀碩士研究生,快結束了,現在正做論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你是知道的,上不了檔次。我馬馬虎虎搞了個初稿,我知道過不了關的,想拜託你點鐵成金。”張天奇說罷就從公文包裡取出了論文。 朱懷鏡接過一看,見題目是《地方財源建設的現狀及對策研究》。他隨意瀏覽著,張天奇像心裡沒底,生怕他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在一邊謙虛道:“文章不像個樣子,讓你見笑了。好在財政你是內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託你了。”朱懷鏡粗粗翻了一會,見文章的素材倒是很翔實,文章文字也乾淨。心想這恐怕還不是張天奇自己的手筆,他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書班子代勞的。朱懷鏡寫了多年的官樣文章,對這類文章早煩透了。但礙著張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脫,就說:“張書記你太謙虛了,這文章很不錯嘛!你是直接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掌握著豐富的實際情況,這樣的文章學院派學者是望塵莫及的。我相信你提出的觀點,在他們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說就這樣行了,你一定說我偷懶。那我就拿去學習一下吧。時間上有個要求嗎?”

張天奇說:“時間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辯,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導師看。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不急。今天還是要麻煩你同我一起去見見我的導師賀方儒先生。這次人大會前一天,我先去拜訪了他,偶爾說起你,才知道他當年是你的導師。他對你印像很深刻,很讚賞你。我同他打了快兩年的交道了,知道這位先生性格古怪,從不輕易說一個人的好。” “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賀先生。”朱懷鏡說。他明白張天奇的意思。賀方儒是財院的資深教授,現任副院長。憑賀先生治學的認真和為人的嚴謹,張天奇別想和他建立什麼個人關係。可大凡在官場上混慣了的人,幹什麼事情都想靠某種關係討個巧。這似乎已成官場人們的思維定勢。而且越是手中有權的人,越不相信世上有擺不平的關係,因此越是有權的人也就熱衷於搞關係。朱懷鏡知道賀老先生如此賞識自己,心裡也有些感動。事實上,他調來荊都都這麼些年,只是在剛來時去看望過他一次。要是在官場,你不常去人家那裡走走,就說明你心懷二心了。

這時,張天奇的秘書小唐敲門進來了,同朱懷鏡熱情地招呼了一聲,再問張天奇是不是下去吃飯?張天奇抬腕看看手錶,說去吧。 朱張二人並肩走在前面,小唐走在後面,腳步顯得拘謹。在電梯裡面,張天奇同朱懷鏡說起縣里的人是人非來,話語含蓄隱晦,只是兩人明白。小唐其實聽懂了,就裝傻。出了電梯,老遠就見有人在打招呼。原來是烏縣公安局局長李大根,縣廣播電視台記者杜述,駐荊班主任熊克光。都是老熟人,彼此握手道好。朱懷鏡原是烏縣領導,這些人免不了顯出恭敬的樣子。卻還有一個人在旁微笑,朱懷鏡覺得面生。張天奇看出來了,忙介紹說“哦哦,對了對了,這位朱處長不認識吧?姜永富,烏縣的先進私營企業主,人稱將軍。”張天奇介紹姜老闆的時間面帶微笑,可一介紹完,表情馬上嚴肅起來。朱懷鏡覺得張天奇臉上很有戲,耐人尋味。他也就不好太過熱情,伸手過去同姜永富握了下,平淡地說了你好你好,可心裡佩服這人的能量。這幾年在烏縣你說起姜永富別人不一定知道,而說起將軍就如雷灌耳了。他是近幾年爆發起來的私營企業老闆,搞建築起的家,後來又經營建築材料、飲食服務、娛樂行業。 大家寒暄完了,將軍問:“去哪裡?”張天奇背著手,望也不望將軍,只問朱懷鏡:“看朱處長的意思?”朱懷鏡這就知道今天是將軍做東了,只好說:“客隨主便吧。”將軍就說:“去天元怎麼樣?”大家都說就去天元吧。於是一行人分乘三輛小車奔天元大酒店而去。按如今時尚,領導幹部外出公幹,總有一幫人前呼後擁。如果領導是去開會,跟來的這些人不能住會議安排的賓館,就在附近找賓館住下,領導隨叫隨到。領導們通常喜歡帶的是三種人,老闆、公安和記者。今天是三種人都全了。可今天這記者實在沒有帶的必要,又不是在縣內活動,沒有新聞可弄。也許杜述跟書記跟得緊吧,找個由頭也隨來了。車上沒有別人。張天奇又同朱懷鏡說起讀研究生的事:“我其實不想趕這個時髦的。但我只是個專科生,而如今在場面上走,起碼得是個本科生才說得過去。我就想補一下文憑。後來一想,補本科也是兩年,讀碩士也是兩年,那不干脆一步到位算了?後來真的讀上了也覺得不虧。導師要求嚴,我這兩年還真學了些東西哩!” 朱懷鏡其實知道在職研究生是怎麼回事,不過混個文憑,往臉上貼金而已,誰能認真讀書?可見張天奇發著感慨,他當然只好做個人情,說:“是啊, 你張書記有這麼多年的實際經驗,再來學理論,是別人不可比的。想我們當年讀書,從書本到書本,從概念到概念,死記硬背,苦不堪言。要是現在再回去讀書,效果肯定不一樣。” 到了天元大酒店,禮儀小姐微笑著引領他們上二樓。禮儀小姐個子太高,朱懷鏡在她後面有種壓迫感,幾乎覺得氣促。心想酒店的禮儀小姐為什麼都要招這麼高個兒的?莫名其妙!說明經營者並不懂得顧客的心理。 禮儀小姐領著他們進了一間就了香軒的包廂。大家先在一角的沙發上坐下。將軍點頭而笑,問:“各位領導想吃點什麼?”他問的是各位,眼睛卻只望著張天奇。張天奇說:“小姜你安排吧。”說罷就同朱懷鏡感嘆點菜是件很麻煩的事。將軍見張天奇顧著同朱懷鏡說話去了,就叫點菜的服務員到桌子邊,兩人低聲商量著。將軍安排好了飯菜,過來遞煙,朱懷鏡才說:“老薑,不要太客氣,隨便吃點兒吧。”將軍忙說是是,隨隨便便。 閒話一會兒,開始上菜了,大家客氣著坐下。頭道菜是幾個冷盤。將軍問喝什麼酒。張天奇說看朱處長興趣吧。朱懷鏡本是喜歡喝五糧液的,可他知道張天奇愛喝茅台,就點了茅台。 小姐就取了茅台來。才要開瓶,張天奇說慢點慢點,示意小姐拿過來看看。張天奇拿著酒瓶仔細一看,笑道:“小姐,玩不得假啊,這裡有市裡領導在場。”小姐微笑著說:“先生,我們這裡絕對沒有假酒。但您對這瓶酒有疑問的話,我們可以再換一瓶。您看行嗎?” 小姐一走,張天奇就輕聲笑道:“這瓶酒百分之百是假的。拿假酒來哄我們朱處長,太不給面子了。”朱懷鏡搖頭說:“哪裡啊!我朱某人算什麼?只是他們在張書記面前耍花招,有眼不識泰山。” 不一會兒,小姐換了瓶酒進來了,她後面跟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那先生走過來拱手道:“歡迎各位!”說罷就遞上名片。一看,才知是餐廳經理,郝遲。張天奇便介紹朱懷鏡:“這位是市政府辦公廳財貿處朱處長。”朱懷鏡忙介紹張天奇:“這位是烏縣縣委書記,張書記。”彼此交換了名片。 郝經理很客氣,說有什麼不周之處請儘管提出來。他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特地握著朱懷鏡的手說:“請朱處長多指導啊!市政府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常來玩。”他便說了幾個人的名字和官職。也說到了方明遠。有朱懷鏡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凡是朱懷鏡認識的,郝經理不是講不全部門名稱,就是把他們的職務一律提拔一級。方明遠就成了方秘書長。朱懷鏡只是啊是啊是,微笑著點頭,似乎市政府的人都同他是老朋友。郝經理見自己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政府官員的名字,朱懷鏡都認識,就像是碰上了知音,也覺得自己很有臉面。 郝經理畢竟知道這場面他不便久留,再客氣幾句,就請各位慢慢用,有交代小姐好好招呼,拱手而去。 小姐斟上酒,朱懷鏡問張天奇:“這酒沒問題吧?”張天奇見小姐退到一邊去了,就輕聲說:“沒問題。這郝經理我其實打過好多次交道了,只是他應酬過的人太多了,沒記性。我早發現他們一條規律,凡是假茅台糊弄不過的,郝經理就親自出面招呼一下。” 朱懷鏡笑道:“這事不多想沒什麼,真的想起來,就很不是滋味了。你想,自己花了大價錢,請朋友們到這裡來喝茅台酒,有滋有味的,卻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而這些面帶微笑的小姐們卻是知道內情的,她們看著這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先生們,興高采烈地喝著假茅台,不在一旁冷笑?” 朱懷鏡說罷,張天奇很有涵養地笑笑,再舉起杯子,說:“今天是小姜做東,我借花獻佛,先敬朱處長一杯。” 朱懷鏡說道不敢,提議大家一同舉杯。於是大家一同舉杯。頭杯酒自然是一口乾了。正菜便陸續上來了,有罐子雞、武昌魚、中華鱉、基圍蝦等高檔大菜,也有各色時鮮小菜。敬酒的場面當然很熱鬧。雖說今天主要是請朱懷鏡,但在座的只象徵性地敬了他一回,多半敬張天奇去了。只有熊克光看上去對朱懷鏡還真的很尊重,多次要敬他的酒。張天奇似乎看出來朱懷鏡受到了冷落,就捂了自己的杯子,嚴肅地說:“各位要進一步明確主題啊!今天是請朱處長,不要老敬我的酒。”大家知道張天奇儘管表情認真,卻是在開玩笑,也就笑了起來,說哪敢怠慢朱處長?於是又要敬朱懷鏡。朱懷鏡覺得這酒似乎是討著人家來敬的,心裡鯁鯁的,就不肯輕易端杯了。場面就僵了起來。朱懷鏡也不想讓人家看做小心眼,只道:“各位喝好吧。我想今天我和張書記都不能喝太多,還有事哩。各位盡興吧。”張天奇明白了朱懷鏡的意思,也說:“是的是的,你們盡興吧。我和朱處長自便。”他倆過會兒還得去拜訪賀方儒教授,酒喝多了,滿嘴酒氣的上門,不太好。 將軍說:“兩位領導講的有道理。但朱處長的酒量,多多少少也不在一兩杯上,還是給個面子,讓我敬你一杯吧。” 朱懷鏡故意麵做難色,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酒杯。一杯盡了,將軍忙說謝謝了。 張天奇偏過頭同朱懷鏡說話:“我在縣里定了一條,凡是接待客人,自己人不准相互敬酒,這還了得?你看你看,這些人跟我一出來,家裡的規矩就忘了。” 李大根端了杯子,說:“朱處長,你是我的老領導了,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剛才聽張書記透漏了你們的內部政策,酒桌上一致對外。我就想像不出你們是在敬我酒還是在整我了。簡直是兩軍對壘了嘛。你我今天就是孤軍作戰了。我再怎麼負隅頑抗,也會一敗塗地了。”朱懷鏡說這著這話的時候,馬上意識到這玩笑過火了,會弄得張天奇難堪。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而且還容不得半點支吾和含糊。他只得從容說完,再縱情大笑。他這一笑,氣氛就自然些了。張天奇只得說朱處長嘴巴就是厲害。 李大根說:“玩笑歸玩笑,酒還是要敬的。” 朱懷鏡舉起杯子,說:“有言在先,我只喝這一杯了。將軍是做東的,他剛才敬的酒我不能不喝;老李長我幾歲,算是老大,我也只好遵命了。其他各位都是小老弟,恕我無禮,我不同你們喝了。”說罷同李大根碰了杯,乾了。 這時朱懷鏡想起應該給賀教授打個電話,不然就太冒昧了。 “賀老師嗎?您好您好!我是朱懷鏡,我想來看看您老,方便嗎?我同朋友一起來,他也是您的學生,就是我老家烏縣縣委書記張天奇同志呀!”看朱懷鏡的表情就知道,賀教授對他的造訪很歡迎。 張天奇和朱懷鏡說不喝酒了,再怎麼讓各位自便,他們也自便不起來。他們聽朱懷鏡打了電話,更不敢多喝了。一會兒,也就散席了。 出了酒店大廳,張天奇只同朱懷鏡並肩走著,準備一道上車去財經學院,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李大根他們無所適從的樣子,站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朱懷鏡見了有些過意不去,就上去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便說不陪了,不陪了。朱懷鏡說辛苦各位了,你們回賓館休息吧。心裡卻有些好笑。誰也沒讓你們陪呀?他同熊克光握手格外熱情些,交代小熊有事儘管找他。他看出這些人當中恐怕只有小熊對他還真誠些,其他的人都是一腦子實用哲學,眼睛裡只有張天奇。他們太懂得縣官與現管的道理,知道同朱懷鏡再怎麼熱乎,都是沒有意義的。而張天奇一個微笑會讓他們受寵若驚,一個噴嚏他們差不多要嚇出一身冷汗。 投靠是背叛的開始! 朱懷鏡上了車,猛然想起了這麼一句話。他記不清這是哪位名人的警句,還是他自己偶然間的靈感了。可這句話的確是真理。既然是投靠,就不存在人格,僅僅是為了利益。那麼誰今天為了利益而投靠,明天他照樣會為了利益而背叛。朱懷鏡想著這些,腦子裡並不是抽象的邏輯推論,而是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就是這些面孔,天天在上演著投靠與背叛的喜劇。 “賀教授做人,很嚴謹,同他學問一樣。這樣的知識分子,就真正是魯迅先生說的,是民族的脊梁。”張天奇感嘆道。 朱懷鏡知道張天奇這是無話找話,因為這個意思他說過多次了。他想也許是自己剛才耽於內心的感慨,一言不發,氣氛有些悶吧。 “是啊,民族的脊梁。”朱懷鏡附和著感嘆一聲,猛然想起了一個幽默的比方。他想,賀教授這種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脊梁,那麼我們這種人又算是什麼呢?只怕是尾椎骨吧!尾椎骨這地方,原本是長著尾巴的。尾巴退化了,就留下了這麼個不硬不軟沒什麼大用的東西。尾椎骨看上去是進化的標誌,實際上是退化的烙印。這東西沒什麼大用先不說,要是稍微碰著他,就會痛的你眼冒金花。 財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鐘才到。一敲門,賀教授親自開了門。 “歡迎歡迎!”賀教授伸出了雙手,同朱張二位握了手,請他們坐。賀教授滿頭白髮,臉很瘦,身上的西裝不太得樣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這外相顯得有幾分潦倒。 師母李老師從屋裡出來,滿面春風,同張天奇招呼一聲,就打量著朱懷鏡,說:“胖了胖了。”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哪有不胖的?學生慚愧啊!”朱懷鏡玩笑道。 賀教授搖頭說:“不會不會!懷鏡你我算是了解的。你讀書那麼勤奮,工作也一定是敬業的,怎麼可能無所用心呢?只是我相信現在像你這樣的好乾部只怕不多。” 張天奇一個人有些冷場,就附和道:“賀院長算是了解學生的。懷鏡同我共事多年,我對他太了解了。他真是個好同志。都是賀院長教育得好啊!”張天奇好像生怕顯得不敬,硬要叫賀院長。可他同朱懷鏡在一起時都是稱人家賀教授的。 賀教授哼著鼻子一笑,說:“我的學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貪。誰不是老師教過的?那些殺人放火的,也是老師教導有方了?” 朱懷鏡一聽這話,知道賀教授還是那種改不了的怪脾氣,忙打圓場,笑道:“賀老師總是喜歡開玩笑。坐在你面前的這兩位學生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 張天奇也笑了起來,說:“哪裡啊,離賀院長的要求還差得遠哩。” 賀教授卻認真起來,說:“其實啊,老百姓對官員們並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他們真心實意地為群眾辦些事,不貪不佔,就得了。現在條件允許了,有高級轎車,你就坐吧。有好房子,你就住吧。有好煙好酒,你就抽吧喝吧。領導同志自己總是說,要和群眾同甘共苦,其實老百姓並不要求當乾部的和他們一起擠公共車,一起住貧民窟,一起粗茶淡飯。讓領導特別是高級領導天天泡在公共車上,也不近情理嘛。可我們當官的就是不知足!我帶過一位研究生,是位相當級別的領導,他居然同我探討他的待遇同西方國家公務員待遇的差距,總認為自己在中國當官不合算。我就不管他是不是領導,當面批駁了他。你不想想,西方國家公務員,工資的確高,年薪多少多少萬美元。可是,人家是公開的收入,還得納稅,還得自己花錢買房子,買車子,自己花錢招待客人,自己花錢度假、旅遊。總之他們一輩子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的工資收入。我們領導呢?房子是福利房,車子是公家的,就連出國旅遊、應酬什麼的也是公家出錢。養一個省市級領導,一年少說也得一百萬元。養一個廳局級領導,一年只怕也得五十萬。一個縣處級領導,一年沒有個十來二十萬,只怕也養不得這麼舒服。這還不算那些說不清的收入哩!我們國家還這麼窮,群眾還這麼窮,當乾部的有這個樣子還不滿足?更何況我們領導還說自己是為人民服務的呢?“ 賀教授越說越激憤,朱懷鏡和張天奇臉上卻越來越不好過。不過朱懷鏡知道賀教授是這麼個性子,也知道他並不是這麼看待他這個學生的,心裡倒也不怎麼尷尬。張天奇聽了卻感到背上有些發汗,手腳不怎麼自在。師母像是看出了張天奇的窘態,就說丈夫嘴巴就是不上路,盡說些不中聽的話。賀教授這才不說下去了,表情卻還恨恨的。張天奇忙故作輕鬆,很佩服的樣子,說:“哪裡啊,賀院長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只可惜很多人聽不到這樣的話。賀院長真不愧是搞經濟研究的教授,很有見地,很有說服力。說真的,聽了這番話,我深受啟發,深受教育。” 賀教授也不謙虛一句,只望著朱懷鏡說:“懷鏡,現在大家都在趕時髦,攻碩士、攻博士,你怎麼不來?我很難收到你這樣的好學生啊!” 聽了這話,朱懷鏡耳朵根都發紅了。因為這話太傷張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時語塞,竟不知怎麼圓場了。倒是張天奇從容應對,說:“懷鏡的水平很高,不用再來學了。他有原來的底子,加上實踐經驗,博士的水平都夠得上了。不像我這種人,沒讀多少書,再不抓緊補上,就要被時代淘汰了。” 賀教授似乎不在意張天奇的話,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長嘆一聲說:“現在社會上流行順口溜說,碩士博士滿街走,專家學者不如狗。這就是那句話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中國的事情就是怪,一說要尊重知識分子了,誰都成了知識分子了。一說評職稱了,誰都可以評教授。一說文化,喝酒是酒文化,吃飯是飲食文化,穿衣是服飾文化,就連過去難以啟齒的嫖娼狎妓聽說也成了青樓文化。到頭來只剩做學問的文化人沒文化了。” 朱懷鏡見今晚的談話不太投機,不知賀教授還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就有意岔開話題,問他二老身體怎麼樣?要好好保重。又問起他們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賀教授說兒子和女兒都出國留學去了,兒子在美國,女兒在法國。他們都已在那裡成家,只怕回不來了。說到兒女遠遊不歸,賀教授臉上有著淡淡的蒼涼,心情卻好多了。朱懷鏡就勢渲染出國留學這個話題,想讓賀教授高興起來。不料賀教授卻說:“我的兒女,是靠自己本事考試取得出國留學資格的。他們有志出國深造,這是好事,我支持他們。不像有些當官的,口是心非。他們成天口口聲聲說社會主義好,卻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女往資本主義國家送。這就像我們過去看電影常看到的鏡頭,敵軍抵擋不住了,那些當官的一邊叫兄弟們給我頂住,自己一邊逃跑。紈絝子弟,很少認真讀書的,就靠他們老子走門子,削尖了腦袋往國外鑽。” 賀教授話語有些幽默,又還繪聲繪色,說到敵軍逃跑他便把手比劃成手槍,在空中舞了幾下。朱懷鏡和張天奇都禁不住笑了起來。場面本是難堪的,卻叫這笑聲沖淡了。 朱懷鏡總擔心張天奇受冷落,又擔心賀教授再說出難聽的話,就有意同師母扯些家常話。師母在學院圖書館工作,也很喜歡朱懷鏡這個學生。張天奇時不時很得體地插上幾句,消解著自己的無聊。賀教授不太顧及別人,見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就獨自微合雙眼,手在沙發沿上悠然敲著。 朱懷鏡見了賀教授這神態,正是抽身的託辭,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告辭了。賀老師也該休息了。” “就走?好好好好!有空就來坐坐啊。”賀教授猛然睜開眼睛,站起來同他二人握手。 分手時,賀教授又對朱懷鏡說:“你有興趣的話,還是來攻個學位吧。你要讀就直接讀博士,目前博士中間的假貨畢竟還是少些。” 朱懷鏡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說謝謝賀老師器重。 一上車,張天奇就讓司機開開音樂。車內馬上就響起了李雪健沙啞的歌聲:我們(呀)共產黨人,好比那種(哇)子…… 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笑聲會讓張天奇多心的,就說:“李雪健演戲不錯,唱歌不敢恭維。” 張天奇似乎情緒不在這上面,他微嘆一聲,感慨說:“懷鏡呀,我總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共產黨人總是費力不討好呢?我們說要為人民服務,不是假話。絕大多數共產黨人是這麼做的。不爭氣的黨員和領導幹部確實有,但畢竟是少數。可我們的形象就是好不起來。像賀教授這樣令人敬佩的專家學者,一般不會很意氣地看問題的,他居然也是這個態度,就不能不叫人深思了。” 朱懷鏡內心是不想談這種嚴肅的問題的,但張天奇提起了,他也只好應付說:“是啊,只是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只怕不多。上面就喜歡聽好話。” “是啊,像賀教授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的意見,上面就應該多聽些。賀教授我真的很佩服。知識分子是有思維的,他們的信仰不會建立在盲目從之上,而是建立在理性分析之上。我們說共產黨人好比種子,就該在這些知識分子中間去播種,去生根,去開花結果。他們是民族的精英分子啊!”張天奇說得還真有些動情。 朱懷鏡猜得出他的心思。今天在賀教授家裡,的確很讓張天奇折面子。張天奇本是想讓朱懷鏡陪他來拜訪一下,好讓自己在賀教授心目中有個好印象,日後論文答辯時好過關些。哪知賀老先生就是不吃這一套。今天的拜訪就顯得有些弄巧成拙了。也可見平時賀教授根本就不把學生中的大小官員放在眼裡的,張天奇一定也受過冷遇。張天奇心裡一定不好受。他這種身份的人,平時哪受過這種委屈?要在過去,還會有上級領導批評一下,現在就連上級領導都很講究所謂涵養了,不輕易對下級說句重話。可在賀教授面前,他只好忍氣吞聲了。朱懷鏡聽得出,張天奇越是不停地對賀教授表示敬意,說明他內心越是尷尬和憤恨。 張天奇堅持要把朱懷鏡送到宿舍樓下才回賓館。因為今晚的活動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時朱懷鏡不知說什麼好,就問張天奇是不是還在荊都呆幾天?他得請一請,盡盡地主之誼。張天奇說:“還有幾個事要辦,還得活動幾天。這幾天就不麻煩你了,你忙你的吧。” 朱懷鏡低頭上樓,猛然想起張天奇前天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不禁好笑。張天奇口口聲聲說,開了人大會,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點把會議精神帶回去,帶領全縣人民大干。現在會開完了,他卻不想走了。 最近朱懷鏡很忙。五月份即將舉辦的商品交易會是荊都市一年一度的,現在是第十四屆。朱懷鏡抽調在商交會籌備辦公室,負責內貿系統參會單位的總聯絡。辦公地點設在南國大廈。朱懷鏡基本上就在南國大廈上班,處裡日常工作交給副處長鄧才剛負責。有什麼重要事情,朱懷鏡才臨時回去一下。處裡現在除了隨時聽從領導差遣,就是編錄全市財貿系統常用電話號碼;彙編上年度中央、國務院和市裡財貿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領導幹部中開展財源建設徵文活動。 星期五下午,飛人製衣公司老闆裴大年到南國大廈找朱懷鏡,想託他弄個好點的攤位,飛人製衣公司打算參加商品交易會。朱懷鏡滿口答應幫忙。事情說好後,他想起李明溪畫展的事。為了給李明溪的畫展籌資,朱懷鏡找了幾家企業老闆,已經弄了五萬多元。其實他諮詢過,在荊都辦個畫展,兩萬來塊錢也就夠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門來了,他想不妨說說這事。他就把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道理說了一通,再同裴大年商量,請他資助李明溪。朱懷鏡知道裴大年忌諱人家標準地讀他的姓,就總叫他貝老闆,說:“貝老闆,我們是朋友了,我說話就不繞彎子,也莫再說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大道理。這位畫家李明溪先生是我一個朋友,皮市長最賞識他了。說得不好聽,這人一肚子才氣,就是缺錢。現在只要支持一把,讓他紅了,他也窮不到哪裡去。” 既然說到這份上,裴大年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問:“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說,要多少?” 朱懷鏡說:“我四處幫他化緣,已籌了一些了,還差萬把塊錢。” 裴大年豪爽一笑,說:“萬把塊錢?好說好說。你說要現金還是開支票?”他說著就要掏口袋。 朱懷鏡忙擺擺手,說:“貝老闆狗朋友,謝謝你了。錢先別急著給我。我同你說,不是我這人裝正經。我做事情,路是路,橋是橋。現在你把錢給了我,倒還說不清了。這樣吧,哪天我約了李先生一道去你那裡一趟,你把錢直接交給李先生自己。” 裴大年連連搖頭,說:“朱處長就是太認真、太見外了。” 朱懷鏡說:“哪裡啊!不過說真的,這也是我的交友之道啊。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困難,不輕易向朋友開口。但別的朋友有困難,能說服大家幫幫就幫幫。萬一我自己一時手頭急了,要藉個千兒八百,話就說在明處。你說是不是呢?” 裴大年點頭不止,直說朱懷鏡講義氣,這樣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會兒朱懷鏡,突然湊過頭來,神秘兮兮地說:“我不知你覺得方明遠這人如何?” 朱懷鏡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聽這口氣,像是有什麼話說,就不置可否,只問:“你同他打交道多嗎?” 裴大年大搖其頭,長嘆一聲,然後說:“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說實話,我對他也算不錯了。但這人不太夠朋友。” 裴大年說到這裡,不說下文,只望著朱懷鏡,那目光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像他掌握著天大的秘密似的。朱懷鏡想知道方明遠到底如何不夠朋友,就巧妙地啟發他,說:“你別看我們常在一起,其實我同他沒有深交。官場上的交結,就這樣!” 裴大年非常理解似的,苦笑一下,說:“我對他真的不錯,但我要他幫忙,總泡湯。我只對你說,上次皮市長兒子要出國留學,我們幾個人去意思一下。他說手頭緊,問我借一萬塊錢。我說萬把塊錢在我這裡還說借?拿去吧。我馬上給了他一萬。朋友嘛,何必這麼小氣?可過不了幾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長,請他幫忙聯繫一下。他說皮市長很忙,晚上開常務會。我想領導忙,就遲一天吧。第二天我聽一位朋友講,那天晚上皮市長根本就沒開會,同我那位朋友他們幾個人在荊園八號樓打麻將。他這就太不夠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將,不是我說得難聽,你讓我輸個幾萬我也是輸得起的嘛。我跟你說,我後來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長家去了。皮市長夫人王姨真好,很熱情,讓我就在她家裡等著,一直等到皮市長回家!” 朱懷鏡不便說方明遠什麼,只得應付幾句:“皮市長兩口子都很好,對我們不錯。”他想方明遠是個很老練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緊,怎敢帶他去同皮市長搓麻將?想到這一層,他又玩笑道:“貝兄,我話是說明了,這一萬塊錢是讚助,沒有還的啊!” 裴大年忙擺手,說:“朱處長說到哪裡去了!” 朱懷鏡畢竟怕裴大年這張嘴巴出去亂說,弄得他臉上不好過。於是他便委婉道:“貝兄,我有句話講了你別多心。方明遠這人怎麼樣,我不想評論,大家心裡有數就得了。但皮市長這人,正像你說的,的確不錯。所以有些話,我們在外面當講的講,不當講的不講。說白了,皮市長沒其他愛好,就愛忙裡偷閒搓兩盤麻將。都是人啊!是人就得講究個人之常情是不是?順口溜說,十億人民兩億商,還有八億搓麻將。可皮市長到底身份不同,別人搓麻將沒人說,他搓麻將就會有人釘著。我是常年在市長身邊工作的,市長的辛苦我是最有體會的。他加班加點為民操勞沒有人看見,他搓麻將就有人看見了。當然我倆私下說說沒問題。你說呢?” 裴大年的臉早紅了,嘿嘿笑著很不自然,口上說著對對。朱懷鏡只當沒看出他的窘態,有意岔開話題,沒事似的扯些別的。裴大年半天才恢復常態,起身告辭。 朱懷鏡剛才那番話,雖說是為了堵裴大年的嘴,卻也是他的肺腑之慨。在他眼裡,皮市長的確是位非常敬業的領導。皮市長快六十歲的人了,一年到頭沒幾天是閒著的,他手頭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普通老百姓到了這個年紀,該是好好的安享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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