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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國畫 王跃文 15358 2018-03-20
保齡球館在十樓。兩人進了電梯,朱懷鏡無可奈何的樣子,嘆道:“唉,又吃飯!太煩人了。”玉琴就逗他:“有飯吃還不好?還有老百姓沒飯吃哩”朱懷鏡捏捏玉琴的鼻子,說道:“看你幸災樂禍的樣子!天天去外面喝酒,天天要在酒桌上同別人說許多沒意思的話,難受啊!”兩人正說著,電梯停了,進來了幾個男女。他倆不說話了,抬頭望著指示燈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很快就到了十樓。 兩人剛進門,一位小伙子跑過來向玉琴問好,口口聲聲梅總,樣子很恭敬。玉琴說:“這位是我和雷總的朋友,朱先生。懷鏡,這位是保齡球館的經理,小李。”李經理忙伸出雙手同朱懷鏡握手,說:“歡迎光臨!請朱先生多指教。”朱懷鏡說道哪裡哪裡。客套完了,小李問問玉琴意思,就帶兩位去最裡面的一個球道。玉琴只讓小李上兩瓶飲料,叫他去忙。她知道朱懷鏡也不想讓小李老站在這裡,看他出洋相。小李交代服務小姐好好招呼梅總和朱先生,再連連說道對不起,就自己忙去了。這裡的服務小姐原來並不認識玉琴,一聽說是梅總,十分客氣。她們上飲料的上飲料,取球鞋的取球鞋,熱情得有些巴結。玉琴卻是很淡漠,也不正眼望她們。兩人同時彎下腰換球鞋,頭湊在一起,朱懷鏡就輕聲說:“你好大架子!”玉琴說:“不能讓她們上臉了。”兩人到座位上,朱懷鏡又笑道:“其實你應該從政哩!你很懂得裝模作樣,假充威風。大領導多是這樣子。”玉琴反唇相譏:“你平日就是這樣?”朱懷鏡搖頭而笑:“我算什麼領導?”玉琴過去選了一個球,又坐下,說:“別說白話了。來,我先教你拿球。我知道你好面子,我倆坐著說,免得太顯眼了,讓大家看我們。球的大小基本差不多,但有重有輕。最重的不超過十六磅。一磅大約零點九市斤吧,那麼最重的球大約多少?大約……十四斤半吧。”

朱懷鏡忍俊不禁,笑道:“玉琴你別像個老師了。球的大小輕重你用不著說,反正有人甩得動我就甩得動。” 玉琴白了他一眼,說:“你不謙虛,什麼'甩'得動?打保齡球就是一個'甩'字就說完了?我說球的重量,不是沒來由的。球是越重的,力量越大,打起來成績也可能越好。但初學的一般選輕的。像這個,十磅的。我力氣不行,很少用十六磅的。看這裡面有三個孔,大拇指、中指、無名指這麼插進去。插進去後感覺不要太鬆,也不要太緊,以手指能夠轉動為宜。”朱懷鏡在玉琴腿上輕輕摳了一下,說:“放心,插孔我不是外行。”玉琴在下面偷偷踢了他一下,說:“同你說正經的,你就開玩笑。其實我也不太會打,只會打直線球。老雷球打得不錯,還能打飛碟球。你看我先打一次。一局十輪,一輪兩次。”

只見玉琴抓起球,用左手輕輕將球托著,滑了幾步,那球順者她右臂的擺動,悠地滾了出去。嘩啦一陣脆響,倒了八個酒瓶子。朱懷鏡不知道盡頭豎著的那些玩意該叫什麼,覺得它像酒瓶,就暗自叫它酒瓶。玉琴再抓起一個球,滾了過去。眼看著就要擊倒那兩個酒瓶,那球卻緊挨著邊兒擦了過去。玉琴搖搖頭,很是遺憾。她回頭說:“該你了,來吧。”朱懷鏡有些緊張,很不自然地抓起球,提在手上反复悠了幾下,猛地滾了出去。玉琴正笑他動作笨,卻見他嘩啦啦擊倒九個酒瓶。朱懷鏡自知動作不雅,內心尷尬,就故意以拙藏拙,自嘲道:“看見了吧?樣子不一定要做得那麼像回事啊!”玉琴就豎起大拇指表揚他。他再次抓起球,瞄準剩下的酒瓶打去。可那球偏不聽話,滾出去之後又彈一下,竟然滾出了球道。

玉琴只是微微一笑,說:“你動作還是要規範些。抓起球的時候,球的重心主要在右手,左手只略略托著,左腳在這個中心圓點上。先是雙手這麼輕輕推出球,右腳向前自然跨出一步。接著左腳向前跨,球順著右手的下垂動作向下擺、向後擺。擺到身後,手臂與肩平行的時候,再往前擺動。這時候,右腳向前自然邁出……其實腳怎麼動也用不著講,打幾次手腳就協調了。你看,當球這麼往前擺到最低位置時,一個滑步,讓球自然脫手。”玉琴說罷,就將球滾了出去。卻只擊中四個酒瓶。朱懷鏡就笑她理論很光輝,實踐很失敗。玉琴自己也笑了。她笑罷卻正經說:“其實我剛才這球打得不好,也說明一個問題。打保齡球,並不在你扔出球那一下用多大的力氣、主要是應身手協調,靠球自身的重量產生撞擊力。從推球、擺球到最後投球,要求動作連貫、到位。我剛才邊說邊做,哪會有好成績?你看我再來一次。”玉琴便又抓起球,屏息靜氣,打了一次。動作很優雅,朱懷鏡胸口有個什麼東西也隨著她手中球的擺動而晃了一陣,很是快意。這次果然不錯,餘下的六個酒瓶全部擊倒。

朱懷鏡剛才認真看了玉琴的手法,就學著規規矩矩打了一個球。果然感覺好些,第一次擊倒了八個酒瓶,第二次擊倒兩個酒瓶。玉琴拍掌道:“好!好!打了個小滿貫。”朱懷鏡問:“什麼是小滿貫?”玉琴告訴他:“一次將十個木瓶打完,就是大滿貫。分兩次打完,就叫小滿貫。這是荊都的叫法。大滿貫小滿貫都會加分的。正規叫法,大滿貫叫全中,或者叫全倒……”玉琴說著。又指著計分屏,告訴他怎麼計分。朱懷鏡卻笑道:“那玩意兒,我一直叫它酒瓶哩,原來叫木瓶。”玉琴覺得這話很好笑,笑了笑說:“你只知道酒瓶,也差不多,都是瓶。叫球瓶、瓶子都行。這個無所謂的,我猜北京人省事,只怕瓶子後邊輕輕拖個兒音就算了。”朱懷鏡笑道:“管他什麼北京人,我們兩個荊都人只管玩自己的吧。”

玉琴抓起球說:“你別笑話我好為人師,別人我還不教哩!你還要注意,全身要自然放鬆,尤其是肩部不要僵硬。抓球之後,手腕要挺直,手背同手臂要始終保持在一條直線上。投球過程中,身體重心要慢慢前移,注意力要集中。”玉琴說完,捧著球靜了片刻,再投了球。這回居然打了個大滿貫。 朱懷鏡拍手叫好。他抓起球,琢磨一下感覺,再像模像樣地投了球,說這回一定是大滿貫。那球似乎也很有力,不偏不倚順著球道中心滾過去,卻只擊倒九個木瓶。最後排左邊的那個木瓶好像被碰著了,卻紋絲不動。朱懷鏡很不甘心,再次抓起球,說不打大滿貫,也要打個小滿貫。可球卻像讓磁鐵吸住似的,偏偏往右邊滾去了。 玉琴一拍大腿,說:“懷鏡,我看出你的毛病了。球不聽話,是你收手動作太快了。放球之後,手臂不要馬上彎曲,而應朝前上方自然揚起。這個動作對控制球路很重要。”

朱懷鏡大惑不解,說:“這就怪了,你手上又沒有線扯著球,揚手有什麼用?” 玉琴笑道:“我也說不清。可你得相信我,我是有專門教練教過的,這中間肯定有道理。我猜想,這揚手動作同投球動作是連貫的,是投球動作的繼續。你收手動作太快了,說不定就在你彎手的一瞬間,就改變了球路。” 玉琴說罷,又示範了一次。她投球之後,左腳前弓,身子前傾,右手向前上方劃了個漂亮的弧線,突然像個動人的音符休止在半空中,而左手則舒展如天鵝的翅膀。這姿勢在朱懷鏡眼中被詩意地誇張著,很是浪漫。 嘩!大滿貫! 玉琴下來,朱懷鏡輕輕說:“寶貝兒,那剛才這動作太美了,我幾乎忍不住要抱你了。” 玉琴噘著嘴,說:“你不為我好成績鼓掌,只一肚子雜七雜八。這會兒專心打球,回去讓你抱個夠!一個晚上要你抱著我睡,看你受得了不!”

朱懷鏡抓起球,站在那裡仔細運了神,再投了一個球。成績卻不行,只中了三個。他卻雙腿左弓右箭,右手上揚,左臂側平,像尊雕像,半天才起來。玉琴笑得捂了嘴,向朱懷鏡招招手,讓他過來坐下。玉琴遞給他飲料,說:“你還說我是教師,其實我真當不得老師。我向你說了這麼多,可基本常識都還沒告訴你哩。沒人正規指點的人打保齡都是這樣,以為朝中間那個木瓶筆直一個球過去,肯定大滿貫。其實不是。正規打法,球走的是弧線。十個木瓶的擺法,坐在這裡看不清。實際上是擺成四排,呈等邊三角形。第一排一個,第二排兩個,第三排三個,第四排四個。第一排那個瓶在最中間,叫作一號瓶,後面從左到右依次叫二號瓶到十號瓶。每次投球,都得選好目標瓶。想打大滿貫,就得把那個一號瓶當作目標瓶。但絕不是直接瞄準目標瓶,而應瞄準第二個箭頭。看見了嗎?球道上有七個箭頭,從右至左依次是第一到第七個箭頭。你按正確打法打過去,球走的是第二箭頭——一號瓶——二號瓶——四號瓶——七號瓶這麼一條弧線。如果正好是這麼走的,就會全倒,大滿貫。”玉琴怕朱懷鏡一時弄不明白,邊說邊在手上比畫著。

朱懷鏡像是明白了其中的奧妙,點了點頭。可他站起來抓了球,卻又不知怎麼下手了。他回頭一笑,說:“你這麼一說,我倒更加懵懂了,不知朝哪個球開砲了。”玉琴不站起來,仍招呼他坐下,對他說:“這就叫打殘留球。殘留球的打法一句話說不清,不同的殘局得選擇不同的目標球。你這殘局,一號瓶未倒,還是仍按全球打法,把一號瓶作目標瓶。對了,還有你手揚起之後,只要見球過了第二個箭頭,就可以收了。” 朱懷鏡領會了,卻又抓起球在手中悠了老半天,琢磨著球的輕重。這時他感覺旁邊球道上那位先生抓起球也不投,只望著他。他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又不得體了,不禁有些心慌。他鎮定一下自己,按玉琴講的規矩打法,瞄準第二個箭頭,投了過去。這回果然不錯,剩下的七個瓶全中了。朱懷鏡回來朝玉琴一笑,有些得意,玉琴瞟她一眼,說:“值得表揚,但也要批評。”朱懷鏡喝了口飲料,問:“又怎麼了?你這位老師也太苛刻了。”玉琴笑道:“這就說到打保齡球的規矩了。這保齡球是進口的洋玩意兒,講究多,真說起來,也真可謂繁文縟節了。按說,裡面不准吸煙,不准喝酒,不准吃東西。可也得照顧中國特色,特別是荊都特色,就嚴格不得。這不,香煙不供應,但你自己帶煙進來吸也不行。”朱懷鏡急了,說:“你說了半天,都不關我的事。我這會兒一不吸煙,二不喝酒呀!”玉琴扑哧一笑,說:“我還沒說到起碼的規矩哩。比如,在同一對球道上,得禮讓右邊的先投球,避免兩邊同時投球。當然,如果你在左邊,你得到右邊示意,你也可以先投。但要點頭表示感謝。我們今天是最裡面的球道,又是右邊,就不存在總是考慮禮讓別人了。可你剛才抓起球放在手裡晃了半天,又不馬上投,這就不太得體了。我發現左邊那幾位先生很懂球規的,見你剛才抓起球晃了半天,總是不投,人家就很禮貌地望著你。”

朱懷鏡搖搖頭表示無奈:“了了!這麼繁瑣?這麼說,從保齡球館不要培養許多紳士出來?我得建議宣傳部門把所有保齡球館都當做精神建設基地哩!還有什麼規矩?你全告訴我。” 玉琴笑笑,不答他的話,只抓起球來投球。這輪只擊倒七個木瓶。玉琴回過頭,又忍俊不禁笑了起來,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你別緊張嘛!這畢竟只是在荊都的保齡球館,講究不了那麼多的。照規矩,人家打了好成績,你可以輕輕鼓掌祝賀,但不得高聲喧嘩。人家要是投得不好,不可以笑話別人。可我老是笑話你,我也不得體哩!一句話,斯文一點,禮貌一點就行了。我有這方面的書,包括保齡球的起源,怎麼投球,注意什麼規矩,裡面都有。你要是有興趣,回去看看吧。” 朱懷鏡有意幽默,文質彬彬起來,像個紳士,向玉琴微微頷首道:“請小姐稍坐一會兒。”然後優雅地站起來,儼然斯文氣象。可這回他樣子做得像模像樣,卻只擊倒六個。

終於投完了一局,玉琴得了一百五十二分,朱懷鏡只得九十三分。玉琴有些興奮,拍著手輕盈地跳了幾下,說:“懷鏡,你給我帶來了好運氣。我的球技不行,從來還沒有打過這麼高的分啊。”朱懷鏡見自己同玉琴的分數相差這麼遠,到底有些不高意思,就抓耳撓腮的。玉琴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想到自己只顧高興,會讓他更不好意思。卻又不好再故意掩飾自己的高興勁兒,就沒事似的隨意說道:“不錯嘛!我第一次打保齡球你知道得了多少分嗎?五十三分!你頭次有這成績,很不錯了。” 朱懷鏡就問:“滿分是多少分?” 玉琴說:“滿分是三百分,在荊都還從未有人打過。我只無意間在報紙上見到北京有家保齡球館的歷史最高紀錄是三百分。荊都最高紀錄是天元酒店的球館,二百九十八分。這還是三年前有人創下的,還沒有誰突破過。天元你知道的,是我市最早的保齡球館,他們專門立下英雄榜,懸賞破紀錄。我們這球館才開張,來的高手不多,還沒有很好的成績。餵,我剛講的北京那家球館,我都記死了,叫幻像阿波羅保齡球娛樂城,在朝陽區。我倆要是有機會一道去北京,我想專門去這找這家球館玩玩。那裡電話我都記下了,回去翻給你看。” 朱懷鏡聽著就笑了起來,說:“還在這裡玩著哩,就想著北京了。” 玉琴問還玩不玩?朱懷鏡有些上癮了,說再玩一會兒吧。又是玉琴先投球。她身上發熱了,脫了外面的衣服,穿著件緊身羊毛衫。在她投足舉手間,她身上的線條便魔幻般變化著,妙不可言。朱懷鏡一陣恍惚,胸口狂跳不已。玉琴下來,他輕聲說道:“寶貝兒,我倆快打完了回去吧,我想死你了!”玉琴掩嘴而笑,說:“好吧,我倆不說話了,只認真打完。” 兩人就一聲不響打球,只用眼睛說話。到底有些分心,玉琴略顯緊張,朱懷鏡表現潦草,兩人都沒打出好成績。玉琴得了一百四十八分,朱懷鏡只得八十九分。 他倆剛站起來,球館經理小李就迎過來了,說再玩玩吧。玉琴說算了,下次吧。球打不好,少在這裡出醜了。小李就說哪裡哪裡。玉琴隨小李去服務台簽了單。 進了電梯,正好沒人,朱懷鏡早忍不住了,抱著玉琴親了起來。可剛下一層, 電梯停了,兩人忙分開了。有幾個男女進來了。這些人都是不認得的,他倆便仍手拉著手。卻聽得一位男人在抱怨保齡球館吵死了,其他幾位就附和。原來這幾位客人是住九樓的,因為怕保齡球館吵人,就出去宵夜,晚些再回來睡覺。 出了電梯,兩人大大方方並肩而行。兩位吧台小姐微笑著點頭問好,玉琴只是朝她們略略偏了一下頭。朱懷鏡只當沒看見她們,昂首前行。他不想讓她們熟悉自己這張臉。 玉琴說:“我們保齡球館設在十樓,的確不妥。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看來九樓住人不太好了,我們準備把它作為寫字樓出租。酒店生意不好做啊。荊都什麼事都是一窩蜂,前些年酒店沒有桑拿浴不行,現在酒店光有桑拿浴,沒有保齡球也不行,客人就說你這裡沒有檔次,生意就不會好。” 朱懷鏡說:“就沒有別的辦法?非得跟風不可?” 玉琴搖搖頭說:“也許我們這些人智商不高吧,真的想不出別的好辦法。我們只能順著市場走,不能指望顧客隨著我們的願望走。做生意,來不得半點幻想。”說到這裡,玉琴突然想起了什麼,扯著朱懷鏡的袖子說:“唉,懷鏡,最近老雷跟我商量,我們還是下決心把塑料廠的地徵一塊過來,專門搞個娛樂城。要不然,我們酒店前途成問題。你現在可真的是我們的領導了,要關心我們酒店哩。” 朱懷鏡笑道:“我倆還是公私分明吧。這個事,就由雷老總同我說,你可以向他這麼建議。我先給你出個主意,你們以主管部門商業總公司的名義,就徵地問題,向市政府打個報告,我再幫你們找皮市長,找國土局、經委、城建等有關部門。” 玉琴調皮道:“那好,就這樣吧。我倆不談公事了,只談我倆的私事。”她說到“私事”二字,聲音就有些髮沙,呼吸也異常起來。這時,兩人走進了通往住宅的林間小路,玉琴把頭靠過來了,在他肩頭廝磨著。朱懷鏡緊緊摟著她的腰肢,感覺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在他的懷中溫柔著、傾瀉著、激盪著。他聽不見這彌天蓋地的沙沙寒葉聲,只覺耳鼻間馨香溫潤,不絕如縷。兩人真捨不得林中的這份情調,卻又巴不得馬上回到房間裡去。 爬上三樓,兩人都有些氣喘。玉琴拿鑰匙開門,手微微顫抖著。這顫抖讓朱懷鏡愛憐不盡,忍不住在她的肩頭安撫起來。開門進去,玉琴嘴唇微張著長舒一聲,身子就發起軟來。朱懷鏡一把抱起她,往臥室裡去。顧不得那麼多了,兩人你掀我的衣服,我掀你的衣服,頃刻間床前地毯上就滿是長衣短褂。 玉琴不再像原來那樣總是安靜地躺在下面,任朱懷鏡一個人龍騰虎躍,她越來越懂得怎麼樣做一個床上的女人了。她雙手緊緊抱著男人,整個身子隨著男人的律動而輕盈地起伏,嘴卻不停歇,碰著男人甚麼地方就是火辣辣的一吻。朱懷鏡愜意極了,感覺自己簡直是被溫柔的海浪托著,掀過來掀過去。 世界一下子縮小了,小得只像裹挾著他兩人的那一會兒膨脹、一會兒收縮的某種感覺,某種意念,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慢慢的,玉琴的起伏由輕柔而激越,最後整個人簡直騰了起來。朱懷鏡感覺自己像家鄉那種熟透了的柿子,皮兒薄薄的,裡面的肉汁血紅而清甜。玉琴雙手捧著這柿子,咬破一點兒皮,用力一吮,那肉汁噬噬溜溜一聲全進了她的小嘴裡,甜得她張著嘴吧直哈氣。玉琴不讓他馬上下來,仍把他摟在身上撫摸著。誰也不忍心開口說話,兩人靜靜摟在一起,享受著這喧囂過後迷人的寂靜,感覺彼此的心跳。 過了好一會兒,玉琴咬著朱懷鏡的耳朵,柔聲說:“從來沒有這麼銷魂過……” 朱懷鏡很感動,睜開眼睛望著玉琴,說:“寶貝兒,我會讓你永遠這麼銷魂的!”他說罷就抱著玉琴去了浴室。 回到床上,玉琴鑽進朱懷鏡懷裡溫存一會兒,就軟軟地癱下了。她剛才大用功了,似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和精神。朱懷鏡便讓她背著他,試著選擇一個舒服的體位躺著,再輕輕地摟著她,手捧著她的乳房。朱懷鏡離不開她的乳房,不是讓它貼著他的胸膛、臉龐、背脊,就是用手撫弄著它。在他眼裡,這是玉琴身上最動人、最神奇的地方。 聽著玉琴平緩的呼吸聲,他知道這滿懷著甜蜜的女人睡著了,便抬手關了床頭的燈。但他仍有些興奮,想到了打保齡球。心想打保齡球也許容易上癮,他打了一次就有些愛上了。真是怪,保齡球看上去很容易打的,可真打起來也難。那麼大一個球滾過去,還就是難擊中目標。他不由得琢磨起打球技巧來,恍惚間竟像親臨其境了,抓起球很標準地投了過去。卻聽得玉琴哎呦一聲,醒了。原來他走火入魔,把手中的乳房當保齡球了。玉琴轉過身來,扶進他的懷裡,嘟囔著說睡吧乖乖。 清早一去辦公室,朱懷鏡就同鄧才剛說:“老鄧,我倆商量一下工作吧。”說是商量,其實是讓鄧才剛來匯報。 不一會兒,鄧才剛拿著個本子進了朱懷鏡辦公室,在他對面桌子前坐下。他便起身替鄧才剛倒了杯茶,老鄧連說謝謝了。朱懷鏡半天不開口說話,只是遞煙點煙。點著了煙他不開口,只顧美美地吞雲吐霧,望著鄧才剛微笑。鄧才剛見他不開言,嘴便囁嚅起來,想說話了。朱懷鏡等他剛想開口,就把煙灰輕輕一彈,說話了:“老鄧啊,你是財貿通了,今後處裡,靠你多做工作啊。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可能就是虛心向別人學習。這樣吧,請你處裡的工作概況、辦事程序,特別是最近抓的主要工作介紹一下,我倆共同研究吧。” 鄧才剛說:“我早就向組織上建議,處裡的班子快些定下來,好讓工作正規起來。現在總算你來了,我就鬆口氣了。”鄧才剛客套幾句,就開始匯報工作。 朱懷鏡熟悉財貿工作,聽起來感覺輕鬆。也正因為熟悉,他聽了一會兒就心不在焉了。他私下琢磨起鄧才剛這個人來。心想這鄧這人能力不錯,為人也好,怎麼就是上不去呢?財貿處處長位置空了一年多,就是不安排他就任。只怕中間別有文章。老鄧一再要求組織上明確處長人選,說明他事實上也是瞄著這位置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最後終於從外處派了人來當處長,他心裡自然不會很舒坦。可看上去,老鄧好像沒有半點情緒,誠心誠意同他談工作。這模樣,忠厚得有點木訥。朱懷鏡原本就不太了解鄧才剛,對他只有直觀印象。憑直觀印像看人,朱懷鏡是有過很多教訓的。他原先最大的性格弱點,就是:“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總以為這個人也不錯,那個人也不錯。可日子一久,就發現很多人的臉色原來是常常變化的。他便一次一次地後悔自己的天真,有時還簡直自作多情。在多次銘心刻骨的追悔之後,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待人之道。他試著不妨先設想一個人也許很壞,戒備在先,靜觀後效。對鄧才剛,他想也許同樣只能這麼對待了。誰知道這張憨厚的臉龐後面隱藏著什麼? 鄧才剛在匯報的時候,好幾次遞過煙來,他都客氣地擋回去了,說抽我的吧,便遞上他的大中華。他實在忍受不了老鄧那荊山紅牌香煙的紙臭味。老鄧匯報完了,朱懷鏡心想工作上的事,處裡反正沒有多少自主權,得聽主管副秘書長覃原的。他便就工作扼要說了幾句,把話題轉到處裡福利上來,說:“處里工作能否做好,我看主要還是看同志們得積極性調動得怎麼樣。同志們都是有獻身精神的,並不計較個人得失。這是我們思想政治工作的優勢,我們要充分利用。但我們當領導的,還是得考慮大家的實際困難。說句實話,在荊都,靠我們工資冊上的那幾百塊錢,是過不下去的。也許我的觀點不對,我想我們不能籠統地要求我們的干部都是苦行僧。幹部也是生活在現實之中啊,不是生活在真空裡。所以說,幹部的福利問題,我們得認真研究。得讓同志們幹起工作來有實實在在的想頭。我們固然不能光靠這個調動同志們積極性,但不抓好這個工作顯然是不行的。我們處裡這方面工作,原來是抓得不錯的,老鄧你們有現成的門路,要繼續發揮作用。時不時還可以考慮開闢一些新門路?我看可以研究。只要不違背法律,不違背政策,哪怕就是打一點擦邊球,我看也是可以的。老鄧,其實現在大家都在想辦法創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朱懷鏡說到這裡神秘一笑,停了下來,想听聽鄧才剛的意見。老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靦腆而笑,說道:“朱處長的意見很對。可我這人真的不中用,不善找錢。現在處裡賬上的錢,都是老底子。 我也想過辦法,就是沒有實際收效。你關係多,門路廣,我們聽你的吧。” 朱懷鏡搞不清鄧才剛是真沒辦法,還是假沒辦法。說不定是老鄧想把擔子全部往他一個人身上推。哪種情況都有可能,也都在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責任的確在他朱懷鏡肩上了,他必須想出好的創收辦法來。他好在早就想過這事,不然這會兒就卡殼了。 “老鄧,別客氣了,這是我們倆地責任啊。”他吸了幾口煙,略作遲疑,表示自己下面的意見不太成熟。鄧才剛望著他,想知道他有什麼高見。他像是猜透了老鄧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老鄧,我也想了一些辦法,看是不是可行。我想單為創收不太妥,得把創收同工作聯繫,我們可以編一本全市財貿系統的電話號碼。再就是,為了方便基層同志工作,我們將中央、國務院和市裡有關財貿方面的文件彙編起來。電話號碼每年都有變動,文件每年也有新的,所以這兩個項目可以作為我們處的經常性項目,每年都能搞一次。這兩個項目,每年賺個十幾萬是不成問題的。錢雖不多,好在我們處里人也不多。我還想到一個點子:明年市裡財貿工作的重點是加強財源建設,我們可以結合這項工作,在各級領導幹部中開展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討論專欄徵文活動。我們找幾家企業出錢贊助,在《荊都日報》開闢專欄。從這裡面我們可以拿一些贊助組織費。等徵文活動搞完了,我們再把這些文章編成一本書印發,還可創收些。更重要的,是爭取領導支持這項活動,專門下個文件,在全市領導幹部中發動一下。最後還要評比優秀作文,給予獎勵。這樣的話,我們還可以向財政要要一筆經費。這經費由我們開支,事情也好辦。” 鄧才剛聽完他的意見,非常佩服的樣子,說:“我說你的點子多嘛!你隨便這麼一點,就是好幾個門路了,況且都同工作緊密結合,怎麼搞也說得過去。好啊,我跟著你乾就是了。” 朱懷鏡不知老鄧說的是不是真心話,也只好謙虛幾句。既然這樣,創收問題就點到為止,先抓抓再說吧。因為如今機關搞小錢櫃建設,沒人說出去什麼事都沒有,但真的擺在桌面上就不一定說得過去。因為這個問題而倒霉的人不是沒有。有些單位領導,為了乾部職工的利益,打了些政策上的擦邊球,人人都得了好處。可有的人自己一邊也撈著好處,一邊就去上面告你去了。 扯得差不多了,朱懷鏡提議,就在最近幾天抽時間開個全處幹部會,好好總結一下今年的工作,認真研究一下明年的工作。鄧才剛說好的好的,你定吧。他客氣地同朱懷鏡招呼一聲,便起身去自己辦公室了。 朱懷鏡獨自想著創收的事,到底還是有些得意自己的點子。他想自己還沒有完全進入財貿處的工作,要不然,還會有更多的好點子。大家平時總是抱怨,說辦公室的干部是“三苦”幹部:工作辛苦,條件艱苦,生活清苦。同有些好的行業比,的確是這麼回事。如果不讓同志們有些額外收入,怎麼安定人心?多抓些收入,他有這個信心。只要老鄧肯配合,不會有什麼問題。哪怕就是純粹為了抓收入的事,只要把工作做得像模像樣,神乎其神,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的。就說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討論徵文,要是正兒八經下個文件,這項工作就成了重要工作了,誰敢不重視?最後彙編成書時,請一位領導寫個序言(當然是代為起草,請領導過目,批示同意),這本書就成了領導幹部抓財政源建設的必讀之書了。發行自然也不成問題,不僅因為這本書本身已經很重要了,更因為各地領導都有大作在上面。再說了,各級領導的文章又不要自己動筆寫,他們都有一個不錯的秘書班子代為捉刀,他樂得揚個文名。不趁早多發些文章,日後官做大了,你要出選集怎麼辦?你各個時期都有文章,今後你真成了大人物,才便於專家們研究你各個時期的思想。所以只要是面向各級領導的徵文活動,不愁搞不下去。 朱懷鏡猛然想到應早點把自己的工作想法向覃秘書長匯報。照說,應等處裡開了會,集中大家的意見,再去匯報。可匯報太遲了又不好。匯報對於下級來說,太重要了。大多數領導都喜歡下級多匯報。並不一定在於匯報的實際內容,重要的是匯報所象徵的姿態。多向領導匯報,說明你尊重領導。就是沒有工作可談,你找領導匯報思想也行。照說,你的思想當然是你自己的,可這很有必要向領導匯報。而且匯報思想最能討巧:因為思想這玩意兒無形無色無聲無響,你想怎麼匯報就能怎麼匯報。說白了,你揣摸著領導喜歡什麼思想,你就匯報什麼思想。人們說官場上的人總有多副面孔,這說法其實不准確。一個人的面孔只有一副,他的眼睛、鼻子之類不可能有多種組合。面孔其實只是類似電影熒屏的東西,平板而機械。多姿多彩的是這熒屏上表演的思想。修煉到家的官場人物,就是成天脖子上頂著個電視機,你想看哪個頻道,他就給你開哪個頻道。 朱懷鏡猛然發現自己竟胡思亂想了,而且想出些很幽默的道道兒來了,不禁失聲笑起來,唉!不想這麼多了,重要的是行動。他剛準備掛覃原電話,有人敲門。他來不及說請進,一位身著紅呢外套的女士推門進來。他眼睛一亮,是陳雁。 “啊呀呀,陳大記者啊,你怎麼屈尊下駕我這裡了?請坐請坐。”朱懷鏡的卻沒想到陳雁會到他這裡來。 陳雁伸過手來同他握了下,笑道:“你市政府是侯門似海,誰敢隨便進?聽說你榮陞了,來祝賀你。” “哪裡啊,什麼榮陞!不過你能來這裡坐坐,我真的非常感謝。”朱懷鏡說著就起身倒茶。他當然知道陳雁不會是專門來祝賀他的,她一定是進來辦什麼事,順便來坐坐。可是她從哪裡知道他調財貿處了呢?這個女人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甚至還有些傲慢,他曾經暗自忌恨過。但如今這個女人真的進了他的辦公室,那忌恨的感覺又冰消雪化了。這女人的確太漂亮了!這女人是艷也艷得,素也素得。她今天穿的是件裙式紅呢外套,那張臉就被托得嬌媚而華貴。她端起茶杯,撮起嘴兒吹了吹,再抿了一小口茶。那嘴唇便更加水汪汪的了。朱懷鏡牙齒暗地裡一咬,私下想到:這女人,簡直漂亮得……漂亮得一塌糊塗!知道誰有艷福消受?他真想不起別的詞來形容,心裡只有一塌糊塗亂七八糟之類的感覺。真是莫名其妙! 兩人說也說不上什麼認真的話,無非就是玩笑著說些不關痛癢的事兒。朱懷鏡儘管心裡有鑼也有鼓,但畢竟同這女人沒有深交,他的熱情也就只是外交式的。朱懷鏡見陳雁茶大概喝到一半了,就想起身添水。陳雁就站了起來、說:“謝謝了,不喝了,下次再喝吧。前幾天隨皮市長下去,給他照了幾張相,我剛送了去。知道你榮陞了,就來看看你。再見!”陳雁說著就微笑著伸過手來。朱懷鏡見這女人握了手之後,在轉身過去的那一剎那,似乎她的臉上馬上就蒙上一層冷冷的霜一樣的東西了。朱懷鏡不得不隨在她背後送她,心裡卻陡然間不暢快起來,如鯁在喉。外面原來停著電視台的採訪車,陳雁招招手就上車了。朱懷鏡也就臉無表情地轉過身,不理會那汽車的茶色玻璃後面是不是還有一隻手在向他揮動。回到辦公室,他動手收拾茶杯。可當他端起陳雁喝剩的半杯殘茶時,心裡猛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想也沒想就喝了這半杯茶。 喝了這半杯殘茶,他才想起那天晚上皮市長在荊園說過,今後他要是有什麼重要活動,點名要陳雁隨行報導。看樣子皮市長當時說的好像是玩笑話,卻是說到做到了。朱懷鏡似乎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麼,暗自叫自己別再對陳雁白費心思了。這輩子只喝她這半杯殘茶,就此為止吧! 朱懷鏡抬腕看看手錶,還有時間,便掛了覃原的電話:“餵,覃秘書長嗎?我小朱,對對,是我。您這會兒有空嗎?我想把工作上的一些大致想法向您匯報一下。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覃原客氣地請他過去,他忙收拾起身。剛要出門,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一聽,原來是宋達清。 “朱處長嗎?祝賀你啊!你有這麼大的好事,怎麼不告訴我?我請客,敬你幾杯吧!”宋達清在電話裡一邊哈哈一邊豪爽。 朱懷鏡急著去覃原那裡,怕人家難等。可他又不便草草打發宋達清,就說:“這算什麼好事啊!四十歲的人了,當個處長,還值得驚動大家?老宋,這樣吧,我等會兒給你打電話,現在我得馬上去司馬市長那裡。沒辦法啊,現在是他直管我,他寅時叫,我不敢卯裡到!對不起啊!”朱懷鏡同宋達清說話,就像自由市場的商販,一張口總沒個實價。宋達清一聽說司馬市長,立即恭敬起來,說:“是啊,你是乾大事的啊,先忙你的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抬頭望一眼朱懷鏡,說道坐吧,又埋頭看文件。朱懷鏡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該不該匯報。覃原拿起一支鉛筆在文件上畫畫,頭也不抬,說:“懷鏡你說吧。” 朱懷鏡就說:“好好。我現在只有個大致想法。過幾天我們處裡準備開個會,再過細研究一下。就看覃秘書長有什麼具體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參加一下?……” 不等朱懷鏡說完,覃原把文件夾一收,說:“我帶你去見見司馬市長吧。” 司馬市長辦公室就在覃原對門,朱懷鏡隨他進去了。司馬市長正在同人說話,那人好像是新任的工商銀行行長,記不起名字了。原任行長上次同向市長一塊遇難了。行長見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頭朝司馬市長點點頭,說:“那我就走了?”司馬市長說道好吧,就同他握了手。 覃原就笑道:“我來了你就走了?” 行長又同覃原握了手,說:“哪裡啊,我的事匯報完了,就不影響市長了,他這裡忙得不得了。” 行長走了,覃原就向司馬市長介紹道:“司馬市長,我帶小朱來見見您。” 司馬市長握著朱懷鏡的手,隨和地笑道:“小伙子年輕,不錯。” 朱懷鏡忙說:“還望司馬市長多指示,多批評。”朱懷鏡望著司馬市長,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馬市長不再望他,把目光轉向了覃原,說:“老覃,財政那個事,你有什麼態度?” 覃原說:“我還是那個觀點……” 朱懷鏡不知兩位領導要說什麼事,只是意識到自己坐在這裡似乎不太妥當,就先告辭了。出了司馬市長辦公室,朱懷鏡只覺得迷迷糊糊,一腦子腦髓像是成了豆腐渣。剛才覃原在電話裡很客氣,可見了面,他照舊看著文件,好像全不在乎別人的匯報。朱懷鏡才說上幾句開場白,覃原就打斷了他話頭,帶他去見司馬市長。說覃原對他不以為然嗎?人家又主動提出帶他去見分管的副市長。真說不清覃原對他是個什麼態度。司馬市長樣子好像也熱情,可只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說別的事去了。朱懷鏡低頭走著,竟下意識裡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馬市長對他說的話,僅僅七個字。官當大了,就這麼金口玉牙了?他幾乎感到氣短心虛,胸口堵得難受,便緩緩地做深呼吸。其實他真想重重地嘆幾聲,甚至大喊一陣。他有些拿不准自己這個處長今後是不是能夠當得自在了。如果司馬市長和覃秘書長不信任他,他再怎麼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這兩位領導把關係弄近一點,時不時同他們聯絡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這個場面,他那套自鳴得意的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也幫不上忙了。 A2和B2似乎對他不以為然。他懵頭懵腦地下樓來,路過一個辦公室的門,隨意望了下里面,卻見是韓長興坐在裡面。他腦子哄地一熱,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錯地方了。他原本要回自己辦公室去的,卻走過了頭。韓長興瞟見了他,忙伸出手站了起來。好在他也正要找韓長興扯扯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便將錯就錯,說:“我一早就想過來看你,哪曉得一上班就讓覃秘書長叫了去,後來司馬市長又叫。直到這個時候才下得樓。”直接說著就抬腕看看手錶,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時間也真的不早了,十一點十五了。 韓長興說著你是大忙人,目光裡充滿著欽羨。他要去倒茶。朱懷鏡說別客氣了,就要下班了。兩人就坐下說說閒話。說了一陣,朱懷鏡就問:“韓處長,你說的四毛那事,怎麼操作?” 韓長興聽了像是半天上一雷,茫然問道:“四毛?哪個四毛?什麼事?” 朱懷鏡馬上反應過來了,忙笑道:“我是想問你昨天講的瞿林的事。我們家里人都只叫他四毛,習慣了。” 韓長興也笑了,說:“哦哦,是的是的。我一下子都搞懵懂了。這樣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自己說說,看看他有沒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話,我再同他談一次。行的話,他馬上回去物色人馬,明年一開年,就上新人了。” 兩人細細划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時間了。朱懷鏡回到家裡,剛坐下,香妹領著兒子琪琪開門進來了。琪琪叫了聲爸爸,沒有像往常那樣跑過來同他親熱。香妹望了男人一眼,不冷不熱,說:“啊呀呀,稀客稀客,什麼時候到的?”朱懷鏡見妻子嘴上掛著嘲諷而怨艾的笑,心裡發毛。他朝兒子招招手,兒子這才跑了過來。他問兒子寒假作業天天做嗎?跟媽媽上班不調皮嗎?香妹不再理他,進廚房忙做中飯去了。朱懷鏡同兒子說說話,心裡慢慢才不再慌亂。他這才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起讓四毛來當維修隊包頭的事。說到正事,香妹也像沒有氣了,只問:“四毛有這個本事嗎?我知道這是個好事,只要他吃得下,準會發財的。給他拷個機吧,讓他來一下。”朱懷鏡笑問:“四毛也買傳呼機了?蠻洋氣嘛!” 香妹揩揩手,去打傳呼。朱懷鏡猛然想起宋達清還等著他的電話。香妹放下電話,說:“四毛回電話,你同他說吧。”朱懷鏡先掛了宋達清的電話:“餵,老宋嗎?實在對不起。剛才向司馬市長匯報完了之後,他正好有個應酬,要我一道作陪。我們再聯繫好嗎?對不起對不起。哦,還有個事,你知道袁小奇現在哪裡去了嗎?下次我們會面把他也叫上吧。”宋達清說:“袁小奇現在是雲遊四方,仙踪不定。我找找他吧。”朱懷鏡故意高聲大氣,好讓香妹在廚房裡聽得見。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了。是四毛回機,他讓他馬上過來一下。 朱懷鏡又走到廚房門口,望著香妹做飯菜。香妹回頭望望他,目光溫存多了,嘴上卻仍怪他,說:“你現在扯謊不要起稿子了,張口就來。老宋也是幫了我們大忙的,你就這麼哄人家。”他知道香妹其實很高興他中午沒出去吃飯,便索性發揮起來,“這一段應酬太多了。晚上龍興大酒店的雷老總要請,中午宋達清要請。我只好扯謊推脫老宋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問我貴姓了。”香妹嘆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窩囊的,也不要嫁太出色的。只需嫁個平平常常的,安安穩穩過日子,就最好了。”朱懷鏡嘿嘿一笑,問:“我是窩囊的,還是出色的?”香妹就笑他,叫他別得意忘形了。 飯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來了。多日不見,朱懷鏡發現四毛整個變了樣,衣服講究多了,頭髮也打摩絲了。人也大方些,卻有些不是味道,坐下來就翹起二郎腿一彈一彈的。但畢竟是香妹的表弟,朱懷鏡也不好說他什麼,只是客氣地請他坐。四毛說吃過飯了,也就不勉強了,由他一個人坐著看電視。 吃飯間,朱懷鏡說起了韓處長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四毛聽了眼睛一亮,臉都紅了,人也拘謹起來。朱懷鏡問他自己有沒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腳一會兒,說:“沒問題吧。我在別人手下乾了這麼多年,見也見得多了。”香妹總是護著這位表弟的,說:“他幾兄弟,就四毛讀到高中,人也聰明。我見過那麼多的包頭,連個發票都開不好,卻大把大把賺票子。我看四毛搞得好這個事。”朱懷鏡就對四毛說:“那好,這是個機會,你自己要好好珍惜。下午你去韓處長辦公室,他要找你談談。你大方一點,都是烏縣老鄉,沒關係的。你回去吧,中午好好想想,做個思想準備。”四毛就告辭了。 吃了中飯,時間不早了,朱懷鏡想午睡也睡不成了。一家人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好有琪琪喜歡看的動畫片,就依了他。兩口子就說著閒話。取暖器紅得誇張,還煽情地轉動著,熱氣卻並不怎麼頂事。朱懷鏡越坐越冷,渾身寒氣陣陣。這政府大院什麼都講等級,只有市級幹部和廳級幹部樓的暖氣是二十四小時供應,處級幹部樓只有晚上六點鐘到十點鐘才供暖。一般幹部樓就只有自己想辦法取暖了,你鑽被窩也好,鑽牛肚也好,都由你自己了。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拼命往上爬吧。朱懷鏡猛然間發現屋裡冷冷清清,缺乏生氣。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魚尾紋紊亂而深密,臉面很是憔悴。兒子是搬了個小凳坐在媽媽雙膝間的,神情專注地看著電視。朱懷鏡發現兒子麵色略嫌蒼白,頭髮似乎也有些發枯。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兒是這般模樣了,胸口隱隱作痛來。他很內疚,心想晚上龍興大酒店的應酬還是藉故推掉吧。 過後幾天,朱懷鏡都沒有時間同雷拂塵、玉琴聚會。玉琴卻送了一個徵用塑料廠土地的報告來。朱懷鏡草草看了看報告。龍興大酒店請求徵用一畝地,徵地費六百萬元。 按辦公廳規定,報告應送秘書二處,按工作程序送呈有關領導。但有的人與領導關係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懷鏡覺得自己在皮市長面前說得上話,就準備直接去找皮市長匯報。皮德求已是代市長,比以往更加忙碌了。 這天上午,朱懷鏡打聽到皮市長正好在辦公室批閱文件,就去了。方明遠見了朱懷鏡,點頭而笑。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來了,用手指指裡面。方明遠點點頭,示意皮市長在裡面。朱懷鏡把報告讓方明遠瀏覽一下,就示意一道進去。方明遠敲敲門,再推開說:“皮市長,懷鏡有事找您匯報。” 皮市長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見你了,很忙吧?” 朱懷鏡說:“哪裡啊,再怎麼忙,哪有市長忙?正是見您太忙了,就不敢來打攪您。” 皮市長又笑著說:“不敢打攪你這不來了?什麼事?” 朱懷鏡就按早就想好了的話,盡量簡潔地匯報了龍興大酒店請求徵用塑料廠土地、擴展服務設施的事。口頭匯報完了,再遞上報告。 皮市長馬上說:“學習外地經驗,鼓勵特別困難的工業企業出賣土地、廠房等,'退二進三',異地開發,這是好事,我支持。報告放在這裡吧,我同有關部門通一下氣再說。” 在皮市長這裡不宜久坐,事情匯報完了,朱懷鏡就告辭了。心裡有了皮市長這個態度,只怕問題不大。他回到辦公室,馬上打電話告訴了玉琴。玉琴自然高興,說事成之後,一定獎勵。朱懷鏡就笑了起來,問是你們酒店獎勵,還是你個人獎勵?玉琴就說他滿肚子壞水。 可是事後一直沒有下文。朱懷鏡自然不好老是去催問,就拖方明遠提醒皮市長。方明遠問了一次,沒有消息,也不會再問第二次了。朱懷鏡只好讓方明遠留意那份報告,看最後皮市長怎麼簽字。 很快就是春節了。領導們就格外忙起來,又是春節團拜會,又是軍政座談會,又是慰問困難企業職工,又是看望離退休老同志。雷老總和玉琴卻很著急,只想早定下來就早動手上這個項目。朱懷鏡就安慰他們,這麼幾年都等過來了,乾脆就等過了這個春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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