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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國畫 王跃文 9610 2018-03-20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懷鏡看看這輛奧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這行動簡直就是地下活動了。市長同副市長完全是兩碼事。當上市長,除了秘書,還有警衛,出門都是警車開道,而今天這一切都免了。 皮傑很不耐煩的樣子,說:“這都是老奶奶鬧的!好好兒的拜什麼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兩頭一個電話來。” 朱懷鏡聽得出,皮傑這是在為自己爸爸掩飾。他同皮傑打過交道後,總覺得這位公子有些草包。其實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車輛不多,很快就到了荊山寺。皮市長一行人在寺下石級邊下了車,徒步上爬。剛到半山腰,圓真大師已經迎下山來了。 “辛苦您了,皮市長!”圓真大師雙手握著皮市長的手,使勁搖晃。 皮市長對圓真很客氣,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說:“哪裡啊,你這是聖靈之地,來一趟就不要說辛苦。”

圓真大師忙說:“皮市長說的是。求佛在已,心誠則靈。” 同皮市長寒暄完了,圓真大師再回頭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隨圓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還有兩位年輕尼姑,雙手合十,禮貌地站在一邊,面帶微笑。朱懷鏡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望瞭望兩位尼姑,見她倆生得俊俏,好可惜的。朱懷鏡想顯得莊重些,叫自己不去多望兩位尼姑。可他卻在暗自設想這兩位尼姑若是滿頭秀發,會是怎麼一番模樣。立時他腦子裡就有兩位楚楚動人的女郎了。便忍不住又去望望兩位尼姑。尼姑們就對他點頭微笑,就像大商場裡勉強推行的那種微笑服務。這會兒皮市長正叉腰站著,同圓真大師說著閒話。皮市長爬了這一陣子,有些氣喘了。 皮市長說聲我們上去吧,大家就跟著他往上爬。皮市長畢竟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年輕人跟在後面就總覺得有些忌腳,總提醒自己別爬得太快了。圓真見狀,上前想扶著皮市長。皮市長卻像觸了電似的,甩開了手。圓真一定有些難堪,只是沒有表露出來。方明遠望望朱懷鏡,朱懷鏡明白他的意思,卻只作什麼也沒看見。

山門大開著,兩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雙手合十,皮市長卻像沒有看見這些人,只顧踱著方步往前走,這氣派同他平日在市裡的任何地方視察一樣。大家見皮市長背著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隨了去。這會兒寺裡靜得虛無,仍聽不見半點水聲。誰也不說話,只見皮市長側著耳朵歪了一會兒頭,然後嘴裡噝噝地合倒吸一口氣,感嘆說:“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眾生,卻不顯形跡。” 圓真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市長高見!皮市長的根器……這個,這個按世俗說法,皮市長的智慧就是與眾不同。有佛緣啊!” 皮市長笑笑,搖搖手,不知是謙虛,還是不同意圓真的說法,反正意思含糊。眾人就面面相覷。 王姨樣子就虔誠多了,腳步都謹慎起來。進了天王殿,迎面就見笑瞇瞇的彌勒佛。王姨取了三支香點了,跪下長揖三拜,口中念著什麼。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爐裡,再取了張五十塊的新票子,投進功德箱裡。皮市長背著手站在旁邊,目光四處搜尋,像個遊客。皮傑也學他母親的樣子,點香作揖。只是他出手還大方些,向功德箱裡投的是百元鈔票。旁邊的小和尚見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遠望望朱懷鏡,朱懷鏡就望望皮市長。皮市長微笑著,顯得很有人情味。方明遠也點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卻只投了十塊錢的票子。朱懷鏡也只好點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錢。朱懷鏡長到四十多歲,這是頭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沒有笑,心裡默念:願佛保佑我和玉琴恩愛終身。朱懷鏡站起來,見皮市長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長沒有跪下,一直背著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寶殿去。先不進殿,而是去了鐘樓。燈光不怎麼亮,鐘上的銘文只可見其隱約。皮市長湊近去看,很有興趣的樣子。全是篆書,一般人認不全。圓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荊山寺。當是時也,日月同輝,龍顏慈祥;霜天萬里,盡被佛光;眾生虔誠,功德無量……” 皮市長聽了這幾句,說了聲好好,不知是稱道銘文,還是叫圓真別念了。圓真望望皮市長,停下不念了。皮市長問可不可以撞一下鐘?圓真說當然可以。皮市長上前,悠起那橫懸著的木樁,連撞了七八下。鐘聲蒼茫,如煙如霧,立即籠罩了整個山寺。在場的人表情不禁肅穆起來。聽著久回不絕的餘音,皮市長不由感嘆道:“聽聽這鐘聲,簡直是藝術享受!要說佛教,撇開神秘的東西不說,其中科學道理還是有的。只說這鐘聲,就是藝術。藝術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時常聽著這震撼人心的鐘聲,潛移默化,說不定真可以淨化人的靈魂哩。”

圓真大師聽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高見高見!皮市長說得的確有道理。這同儒家學說對藝術的理解是相通的。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能讓全市人民每天都能聽到荊山寺的晨鐘暮鼓就好了。”皮市長一邊下鐘樓,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圓真說:“荊山寺的晨鐘暮鼓,原是荊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愛。這鐘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然這鐘和鼓被定為國家級保護文物以後,再也不許敲打了。不過這鼓年代太久遠,牛皮老了,也經不起幾槌子了。” 皮市長問:“重新置一套鐘鼓,要花多少錢?” 圓真沒想到皮市長會問到這個問題,亂了方寸,遲疑好一會兒,才說:“這個嘛,沒有算過。我請人算一下,報告給您?” 方明遠對圓真暗使了個眼色。圓真會意,忙說:“皮市長這麼關心我們荊山寺,我們當竭心修持,廣結善緣,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出積極的貢獻。我們請求政府撥款,重置鐘鼓,將原來的鐘鼓搬出鐘鼓樓,放在大雄寶殿一角陳列,供遊人參觀。”

圓真說話總是這麼佛俗兩界都搭一點邊,朱懷鏡聽來覺得很有意思。心想這圓真的法號該改作圓滑。皮市長不馬上表態,圓真就緊張地望著皮市長。皮市長卻是誰也不望,進了大雄寶殿。這裡供奉的是釋迦牟尼佛。王姨又是燒香跪拜,一應如儀。皮傑、方明遠、朱懷鏡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這麼見了佛像就燒香,一直到了毘盧閣。出了毘盧閣,圓真請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可容百來人。看來早已做好了準備,進門處已擺好一些凳和茶几,備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坐,就有幾位年輕尼姑過來倒茶削水果。 朱懷鏡總不明白這些尼姑年紀輕輕,為什麼硬要出家?他抿了一口茶,發現今天的茶比昨晚的還好喝些。心想這不是因為今天的茶是尼姑泡的。昨晚圓真說沒有別的好茶,就只有那種茶。看來這和尚昨晚並沒有把最好的茶拿出來。如今和尚也學會勢利和市儈了。

大家喝著茶,都望著皮市長。可他並不說什麼,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會兒,才說:“好茶,好茶。照說,我家裡別的沒有,好茶還是有的,怎麼就喝不出這種味道?” 朱懷鏡應道:“喝茶是一種心境。” 大家不便馬上附和朱懷鏡,只望著皮市長怎麼表態。皮市長再喝了一口,說:“懷鏡說的有道理。我不懂日本的什麼茶道,總覺得那是一種繁文縟節。看來他們也是在製造一種氛圍,就如懷鏡說的一種心境?” 圓真這就馬上應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種心境。所謂明心見性,重在於心。佛說心中光明,一切光明。心境好了,做什麼事就無牽無礙,感覺自然好了。” 皮市長聽得似懂非懂,微微點頭。又很關切的樣子,對圓真說:“對宗教工作,我關心不夠,你要多提意見。黨的宗教政策,我們要不折不扣地貫徹執行。我每次來,都有意無意聽你講講佛教方面的知識,受益不淺。今天也想听聽你的高見,你隨意講吧,明遠和懷鏡也可同圓真大師探討一下。年輕人,腦子活些。”

方明遠和朱懷鏡都說自己不通佛理,洗耳恭聽吧。圓真說:“佛教說深奧也深奧,佛經浩如煙海,佛法有三藏十二部,修行法門有八萬四千個。但說淺近也淺近,有名的禪宗六祖慧能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卻能成為禪宗衣缽傳人。其實我想佛教並不是叫人求神求仙,只是叫人在俗世尋求人生的真諦。所以佛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過去人們對佛教有個大誤解,認為佛教是悲觀的,厭世的。其實不然。佛教所提倡的東西,對人類社會的進步很有意義。即使在現在,也是很有意義的。比如說,佛教主張棄惡從善,這對改善社會治安就有好處。佛教主張無緣大慈,就是說對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也要關心愛護,這也正如儒家提倡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僅對人,對天下萬物,佛教都主張要有慈愛之心,反對殺生,反對破壞自然。這同現代環境保護意識有共通之處。現在全世界不是都重視可持續發展嗎?如果人類早就按照佛教教義做事,人類的生存環境不會糟到這個地步。還有,佛教是最民主的,最自由的。釋迦牟尼誕生時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這不是說釋迦牟尼一個人妄自尊大,他是提出了一個人生哲學問題。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不能屈從於別人,而是惟我獨尊。人人都做到了惟我獨尊,天下不就平等了?所以,這個……我的話不一定對,我想佛教的思想,對於民主政治建設,也是有幫助的。”

圓真越說越玄乎了。不過大家見皮市長不說什麼,也不好說什麼。可聽他說到民主政治建設,朱懷鏡就有了疑問,道:“比較西方宗教,我就不太明白了。基督教徒們一輩子都在上帝面前俯首帖耳,口口聲聲上帝啊,我是你的僕人。可偏偏是在那樣的宗教國家裡醞釀了成熟的民主政治理論,產生了比較有效的民主政體。而我們兩千多年來信佛,如你所說是提倡平等和自由,可我們國家到了今天,封建意識仍然積重難返!” 圓真嘿嘿一笑,說:“原諒我把話題扯遠了。不過朱處長提到這個問題,我倒願意同你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不是一句話可以講清的。但要從宗教的影響方面分析,我想,這同中國和西方在宗教邏輯和宗教世俗化程度等方面的差異有關。按基督教的邏輯,天下萬民同為上帝的兒女,這樣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當然是平等的了。所以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不在凡人———這些自己兄弟姐妹面前下跪。同時,西方基督教覆蓋了全部世俗生活。這個我昨晚還受到朱處長的啟發。但按本土中國文化,只有皇帝一個人是天子,相當於基督教所說的上帝的兒子。而天下眾生則是天子治下的子民。說句玩笑話,天下萬民只能算是上帝的孫子。老子和兒子之間能有平等可言?加上佛教傳入中國後,並沒有像西方基督教那樣進入人們一切世俗生活。所以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總是由皇帝這個上天的兒子一個人主宰著,由他那裡一級一級往下壓,當然也就沒有平等和民主了。文化也有基因,能夠遺傳的。”

皮市長朗聲笑了,看不出他是讚同誰的觀點,只是知道他的心情倒不錯。大家就不再說這話題。朱懷鏡怕自己剛才提出的問題犯了忌,就注意皮市長的表情。皮市長正細細品茶,神態怡然。各位也只好喝茶,整個客堂就只有噝噝的喝茶聲。幾個小尼姑一直侍立在側,隨時續水。朱懷鏡發現有個小尼姑突然抿嘴笑了,想必她是注意到了某種幽默。他便想起自己有次在天元大酒店吃飯,見服務小姐背著手很規矩地侍立一邊,突然覺得很好玩。因為他發現一桌客人個個都吃得嘴臉油光,且各有各的吃相,場面很滑稽。服務小姐們望著這一群人,卻不噴嘴而笑,真有本事。朱懷鏡就想這小尼姑的修煉還不及酒店的服務小姐。 皮市長放下茶杯,說:“可以考慮重置一套鐘鼓。”他突然這麼說,圓真沒反應過來,半天才知道說感謝皮市長關心。朱懷鏡心想,這麼沒頭沒腦說話,是典型的高級領導語言習慣。他們不用在乎身邊的人在想些什麼,只顧按他自己的思維走向說話。有時甚至只說個一言半語,語意含糊。下面的人就得時刻豎長了耳朵,隨時準備聆聽指示。

皮市長喝了幾口茶,又說:“今年是我市的首屆旅遊觀光年,荊山公園是重點景區。讓荊山寺重新響起晨鐘暮鼓,可以增添些氣氛。我有個觀點,旅遊要注重文化含量。” “對對,一個城市,如果不講究文化建設,從長遠講是沒有發展前途的。世界上哪個著名的都市,不同時又是文化都市?”朱懷鏡說。 皮市長點點頭,對圓真說:“我也同宗教局講講,你自己也去匯報一下,通過宗教局,向市政府打個報告。” “好好,我今天就去宗教局。”圓真說。 皮市長哈哈大笑,說:“圓真大師很會辦事嘛!懷鏡、明遠,我們政府工作人員只要有圓真大師這種辦事作風,我們的工作就好辦了。” 再坐了一會兒,皮市長說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舊是皮市長走前,圓真陪同著,那兩位漂亮尼姑也隨在後面。出了山門,皮市長說:“圓真大師,你當政協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協說說。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別人沒法比的,你不當選政協常委誰當選?” 圓真說著感謝,忍不住回頭望瞭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著點了點頭,意思是祝賀了。 下完石階,皮市長同圓真握別。圓真又同王姨他們一一握手。皮市長讓王姨和皮傑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遠、朱懷鏡上了奧迪,說還有別的事去。朱懷鏡不知還有什麼事,不便多問,只管上車。這時,已有遊客陸續上山來了。 皮市長說:“這個圓真,和尚還當得蠻地道,比我們有些幹部懂業務。你看,聽他說點什麼,還真能說出些道道來。” 方明遠和朱懷鏡都應和著,說圓真肯讀書,肯想問題。方明遠又突然說:“真想不通,那麼多年輕尼姑,年紀小小的,就看破紅塵了?” 朱懷鏡心想原來方明遠也一直在註意那些年輕尼姑。見皮市長不說話,他就信口說:“我想她們中間有很多只怕是下崗女工吧。找不到事做,到這個地方來,倒是個衣食不愁的清淨所在。” “我市在下崗工人安置方面是很有成績的,得到過上級的肯定。”皮市長說。 朱懷鏡一聽,臉唰地紅了。皮市長這話實際上是在批評他不該把尼姑說成是下崗女工。但沒有解釋的必要,就只好說:“對對。市政府在安置下崗工人方面花了不少功夫,摸索出了一套經驗。不是這樣,我市的社會政治環境就不會有這樣好。” 皮市長不再在乎這個話題,說:“我們去裴大年的製衣公司看看。民營企業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飛人製衣公司在城南,他們得驅車縱貫市區。平時皮市長出門,前面有警車開道,一路暢通無阻。今天就不同了,一路堵車,他們也只得耐著性子。方明遠不時地朝朱懷鏡暗使眼色,很著急的樣子。朱懷鏡明白他的意思,是怕皮市長堵得不耐煩。朱懷鏡回應他的眼色也只能是無可奈何的。沒有警車開道,誰的車子都沒法享受特權,因為誰的額頭上都沒刻著個官職。可見人只要脫離自己的社會角色,誰也不比誰高級多少。朱懷鏡想到這一點,就像自己發現了什麼人生哲理似的,心裡萌生淡淡的快意。轉而一想,這其實是最淺顯的道理。可就是這最普通的道理,很多人就是不懂。朱懷鏡這麼翻來覆去一想,就暗自長舒了一口氣,往後懶懶地靠了身子,雙手叉在下腹處,泰然自若的樣子。內心也就不再焦躁,任小車一路磨蹭。 皮市長其實並不著急,他叫司機放了音樂,是《藍色的多瑙河》。朱懷鏡看見他那肥厚的大手正和著音樂節奏優雅地敲擊著車門的拉手,只是並不怎麼合節拍。皮市長不說話,誰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這麼幹坐。今天的天氣,不開空調又冷,開了空調又悶。 幾乎跑了一個小時,才到了飛人製衣公司。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門口了。可他並沒有在意今天這輛陌生的奧迪轎車,還伸著脖子朝遠處張望。直到皮市長從車裡鑽出來,他才像是嚇了一跳,哎呀呀地跑了過來。這時,卻見陳雁穿著大紅外套,同兩個男記者從裡面出來了。這女人再怎麼豔的衣服穿著都嫵媚動人,並不顯得俗氣。皮市長忙掙脫裴大年的手,上去同陳雁握手,說:“小陳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這麼正兒八經乾什麼?來隨便玩玩嘛,拍什麼新聞?” 陳雁笑道:“這是我的工作啊,市長!” 皮市長同陳雁握完手,並沒有在乎另兩位男記者,便轉過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視察車間去了。陳雁笑著同朱懷鏡、方明遠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攝像。皮市長背著手,視察了西裝生產流水線和襯衣生產流水線。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長停下來問:“你在這里工作覺得怎麼樣?” 女工答道:“不錯。” “你在這里工作多少年了?”皮市長又問。 “兩年多了。”女工回答。 裴大年插話說:“這是我們這裡的技術骨幹。她原是市皮鞋廠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崗。後來我們招工,招了她。她幹得很好。” 皮市長更有興趣了,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說:“你做得好,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們國有企業的職工面對下崗,最關鍵的是要轉變就業觀,第一,不要以為只有鐵飯碗才是就業;第二,不要以為只有進國有大企業才是就業;第三,這個……不要以為只有乾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業。”皮市長說罷,同女工熱情握手。女工顯得有些激動而靦腆。 皮市長走了幾步,又問裴大年:“你們廠的工人當中,有多少是下崗工人?”裴大年忙作了介紹。皮市長停了下來,手一揚一揚的,說:“你的做法值得大力肯定。民營企業,不僅要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而且要成為接受、安置下崗工人的重要渠道。可以這麼說,民營企業是經濟體制改革的產物,在目前國有企業面臨較大困難的時候,民營企業還要成為國有企業改革的援軍。下崗工人不是包袱,而是國家寶貴的財富。他們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和熟練的勞動技能,你們民營企業可以把他們作為現成的熟練工使用,各得其所。”裴大年自是點頭不已。 裴大年領著皮市長一行視察完了車間,又請大家去接待室用茶。皮市長自然又問了些情況,也就是說進行調查研究。每一個問題裴大年都想多說幾句,盡量詳細匯報。可總是沒等他說完,皮市長又提了新的問題。所以總的感覺是裴大年被皮市長一個一個的問題弄得團團轉,竟然滿頭大汗。 皮市長搞完了調查研究,裴大年說:“皮市長,今天是星期六,領導同志們就不要滿負荷工作了。我邀請各位去我鄉下老家做客。那裡條件不好,但空氣好,環境好。” 皮市長欣然答應了,望著陳雁,風趣地說:“從現在起,我也休息了,你們也就休息了,不准再扛著個機子對我掃來掃去了。你們也一塊兒去玩玩吧。” “對對,我的意思是邀請大家都去。”裴大年生怕失了禮。 陳雁面有難色,說:“我們還得趕回去做節目。” 皮市長就望著兩位男記者說:“那就讓兩位先生辛苦一下嘛。你們說呢?” 皮市長開了口,兩位男記者當然不好意思,只說沒事沒事的,陳雁就去玩吧。 這時,裴大年過來暗暗拉拉朱懷鏡衣袖。 “什麼事?”朱懷鏡問。見裴大年神秘兮兮的,朱懷鏡只好歪過頭去,只聽得裴大年耳語道:“朱處長,請你同記者說說,讓他們把我向市長匯報安排下崗工人那些鏡頭留下,不要刪了,最好能把我的聲音也放出來。” 朱懷鏡微笑著輕聲問:“這中間有規矩的,你……” 裴大年說:“這個我知道。每人一套西裝,一件襯衫,我早放他們車上了。另外每人還有一個紅包。” “好,我知道了。”朱懷鏡說完就想去找陳雁,因他同那兩位男記者不熟。可陳雁正同皮市長在說話,他不方便上去打擾。這時,皮市長朝這邊笑道:“你們商量什麼大事?完了嗎?” 裴大年忙說:“沒事沒事,我們走吧。”皮市長同陳雁走在前面,說著笑話。出了接待室,皮市長的車已開到門口了。 “小陳,你上我的車!”皮市長說。陳雁歪著頭一笑,先上了車。皮市長跟著上去了。朱懷鏡和方明遠就坐裴大年的車。兩位記者自己開車回去了。 裴大年在車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擔心新聞鏡頭的事。朱懷鏡暗自好笑,只好安慰他:“貝老闆沒關係的,等會兒我讓陳雁打個電話給他們就行了。那兩位先生我也不熟,說了倒還不太好。” 裴大年竟不好意思似的,說:“不哩不哩。” 方明遠聽著覺得云裡霧裡,問:“你倆搞什麼鬼?說的盡是黑話。” 朱懷鏡就玩笑道:“我們在謀劃一個大陰謀。”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從他的製衣廠南去三十公里,一會兒就到了。 這哪是什麼鄉下老家?簡直就是一棟別墅。遠遠望去是個有圍牆的大院,隱約可見裡面兩層樓的房子,設計很別緻。車到門前,電控鋁合金柵門徐徐開了。門的一側拴著兩條膘壯的大狼狗,正吐著舌頭,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隨時可以掙脫鐵鍊撲過來。見了這兩條狼狗,朱懷鏡想裴大年這就很像如今暴發的那種人了。他平生最怕狗的,不禁渾身麻了一陣,便說:“老貝,你快下去叫人把狗牽走,萬一出了事不得了。”他的意思讓人聽上去像是擔心皮市長安全。裴大年忙下車,叫人把狗牽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國大老闆也就你這派頭啊!我只在青島、威海、珠海等地見過這種格局的房子。這是德國風格的吧?”皮市長環視著整個院子,說道。 裴大年說:“皮市長眼尖,一眼就看出來了。早些年我沒發財,去沿海闖世界,見海濱滿是這種房子,我真的眼紅死了。我想這裡面住的是什麼人呢?他們憑什麼?我發誓自己這輩子一定要擁有這樣一棟房子。我真沒出息,賺了幾個小錢,前年就蓋了這棟房子。” 皮市長讚賞道:“好好!小裴有志氣!”皮市長說著,又若有所失的樣子,嘆道:“我們這輩子就不指望發財了。馮玉祥雖是個粗人,有句話我很佩服,他說當官即不許發財。我是學建築的,說實話,這在目前是個發財的專業。我有些同學下海並不早,現在都是大老闆了。” 方明遠說:“皮市長大學時就是個高材生,學生會主席。要是他下海,早不得了啦!”方明遠這話是說給大家聽的,他眼睛卻總望著皮市長。 皮市長擺擺手,表示了謙虛,又說:“當官就得有獻身精神,要捨得犧牲自己的利益。” 裴大年說:“是的是的。你們當領導的就是辛苦,我們老百姓心裡有數。” 陳雁這會兒的神態整個是純情少女,像對什麼都好奇似的,滿院子這裡走走,那裡看看。皮市長見陳雁這樣子,笑得像個慈父。朱懷鏡卻見這場院雖大,同房子並不怎麼協調。他也說不出是樹木栽得不好還是草坪太隨意,總感覺哪裡不對勁似的。就對裴大年說:“我建議你請個園藝師來,為你好好設計一下這個院子。專家搞出的名堂就是不一樣。” 裴大年說:“對對,我早就有這打算了。”他說著就過來輕聲說,“你現在可以同陳雁說說。” 朱懷鏡答應了裴大年,剛想過去找陳雁說,馬上意識到不太妥。因為他注意到了皮市長的眼睛老是隨著陳雁打轉轉。他如果這會兒過去同陳雁耳語幾句,不知皮市長會怎麼想?他便知趣地遠遠站在一邊,裝著欣賞景緻的樣子。裴大年急得像憋了屎找不著廁所,忍不住想搓手跺腳。卻又礙著皮市長,他的臉上只得嬉笑著。 “皮市長裡面請吧。”裴大年見皮市長沒有興致再欣賞他家的園景了,忙側著身子走在前面,引著皮市長一行進屋。 客廳很大,足有五十平方米,讓屏風和沙發一隔,倒也顯得很有層次,並不怎麼空洞。茶几上早擺好了茶果,兩位小姐身著制服,背著手侍立在一邊。大家望著皮市長緩緩坐下,才謙讓著入座。小姐馬上過來為皮市長倒了茶。 “小裴,怎麼不見你老婆孩子?”皮市長關切地問。 裴大年回道:“我打發他們去孩子姥姥家了。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怕在市長面前丟醜啊!”皮市長搖頭笑笑,說小貝真會開玩笑。朱懷鏡慢慢喝著茶,那樣子像是專心地聽皮市長說著風趣話,暗地裡卻早分心了。他私下琢磨這客廳的地板及茶几、沙發一應家具。地板像是進口的加拿大板材,沙發、茶几全是紅木的。單是酒吧櫃裡的洋酒至少也值好幾萬塊。沒有人流露出一絲的欽羨,都像是見多了大場面的人。朱懷鏡當然也就表情漠然地隨意掃了一眼客廳。皮市長同大家說了會兒話,顯得有些疲倦。 裴大年心細,忙說:“皮市長是不是上去休息一下?” 皮市長懶懶地抬起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說:“好吧,你們玩玩牌吧,我就少陪一會兒了。” 朱懷鏡說:“皮市長真是太辛苦了。” 皮市長不再多說什麼,隨著一位小姐上樓去了。陳雁目光怪異地望了一眼樓梯口,低了頭喝茶。方明遠說:“我們玩牌吧。”陳雁像受了驚似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支吾道:“好好,打牌打牌。”她放茶杯時手有些發顫。 於是朱懷鏡同方明遠對桌,裴大年同陳雁對桌,打撲克,玩的是三吃一。 “玩不玩水?”裴大年洗著牌問道。 幾位微笑著你望我我望你,一時不好出口。朱懷鏡心裡是不想玩水的,但怕丟面子似的,說:“聽貝老闆的。” 方明遠笑道:“聽貝老闆的?你只好去當短褲了。還是聽我的吧,玩小一點兒,二十塊錢一盤。現在玩牌,不玩水就不可思議了。而稍微有些臉面的,至少玩半桶水一盤,哪像我們?二十塊錢就玩得手顫了。貝老闆,讓你見笑了。” 裴大年搖頭感嘆道:“兩位處長真是好領導,玩牌都玩得這麼廉潔。” 朱懷鏡忍不住幽默起來,說:“這下好了,就連賭博也有廉潔和不廉潔之分了。” 哄堂大笑。 陳雁卻不怎麼笑,只把臉上的皮肉往兩邊生硬地扯了一下。牌沒抓完一半,見那位小姐下樓來了,依舊站在一邊侍應。陳雁一下子紅了臉,胸脯高高地隆起,深深地呼吸了一會兒,立即就神采飛揚了。朱懷鏡暗自把這些過場看在眼裡,心想這女人同皮市長只怕早就有幾手了。打了幾圈,陳雁叫過司機,說:“你來玩吧,我玩不了三吃一。”司機客氣著推讓幾句,就替了陳雁。裴大年很歉疚的樣子,說:“陳大記者您就自便!”陳雁莞爾一笑,就在幾位身後轉悠,觀著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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