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官場小說 國畫

第18章 第十八章

國畫 王跃文 11893 2018-03-20
積習 無口國之民皆無口。相見成習,不以為奇。郝敏者,海客也,遇風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臉,混跡國中凡四十年,漸忘已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罷,置面具於盆側,出行市曹,人皆驚駭,四下奔竄,如見不祥。敏亟歸,攬鏡自照,亦駭異,不知鼻下之孔為何物,亦不復憶此孔之能言也。久思不解,乃復以面具罩臉,欣欣然慶已之又無口也。 雜史氏曰:積漸成習,泯其本性。本性之复,難矣哉。 曾俚說:“這是一本奇書啊!我說目前中國可以傳世的書只怕並不多。顧準的書可以傳世,這本《繪圖雙百喻》看起來像小玩意兒,我想它可以傳世。同風格的還有這本黃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記》。”曾俚說著,又在床頭翻出一本書,遞給朱懷鏡。朱懷鏡翻開一看,也是有文有畫。他翻到一篇《後遺症》:

悟空隨唐僧西天取經回原單位繼續上班。一日,頭痛如裂,翻滾於地,叫號震達天廷。眾仙問曰:“是否緊箍咒發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聽緊箍咒,癮上來也!” 朱懷鏡翻了這兩本書,心裡別是一番滋味,不禁莞爾。曾俚顯然還沉溺在顧準的話題裡,目光鬱鬱的,說:“也許有思想的人,什麼時候都有。中國如此之大,誰保證此時此刻,在哪個斗室裡不蟄伏著一個顧準呢?不幸之處也許在於,我們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後,才發掘文物似的發現他們。而且這發現也正像考古一樣,僅限於學識界。我們不可能因為一種深刻的思想,而引發一場深刻的變革,或者讓社會的進程更加自覺一些,更加理性一些,所以我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於是歷史便永遠在後悔。歷史的後悔總是以歷史的倒退為代價的。而歷史倒退一步,是前進一百步都不能彌補的。因為歷史永遠不可彌補。”

曾俚說起來滔滔不絕,仍是朱懷鏡往常熟悉的樣子。這世界似乎誰都變了,只有曾俚沒有變。朱懷鏡本是來說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想讓曾俚不再報導此事。可一坐下來,就在聽曾俚演說。他想先同曾俚說些輕鬆的話題,再去說他要說的事情,就玩笑道:“老同學,你總是這個樣子,憂國憂民的!難道你就不可以放開些?” 可朱懷鏡這話並沒有讓曾俚的臉增添些溫暖的顏色,仍是凝重而嚴肅。他浩然長嘆道:“梁漱溟先生把知識分子分為學問中人和問題中人兩類。我想我屬於問題中人。我也許真的冥頑不化,總讓許多惱人的社會問題糾纏自己,讓自己鬱憤難平。前些年,我在系統地研究一些社會問題,我是心平氣和地研究。盡量不夾雜個人的情緒。我想我的研究對我們社會是絕對有益的。可是當我把我的一些思考形諸文字,卻苦於找不到表達空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連最真誠、最善意的話都不能暢暢快快說?後來,我聽一位經歷了噩夢時代而劫後餘生的老教授說了一段話,讓我得到了答案。他說,當年我僅僅只是主張'向著真實',就遭彌天大禍。這樣簡單的道理本來是不言自明的,可是,我們卻要卜晝卜夜地大聲疾呼,來為這樣平凡的真理去說明,去申辯!這位老教授其實並沒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領悟到了什麼。於是我放棄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計劃,試著做一些直接有助於社會的事。其實也就是換一種說話方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蒐集了大量見諸報刊的報導各類官員腐敗的文章,我把它們原原本本輯錄在一起,既不摻水,也不加鹽,只加以精當的評點。我想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開報導的,該沒有問題吧?事實證明我仍然太天真了。出版社說這本書很不錯,肯定暢銷。可是這本書到底還是被主管部門給槍斃了。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關部門特別注意的人物。於是我只好走人。”

曾俚說完這段話,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懷鏡,只低著頭,就像這個屋子裡沒有第二個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或者思考著另一個世界的問題。朱懷鏡卻只想把他拉回現實。他弄不明白,為什麼曾俚同現實如此隔膜。或者不應說隔膜,而是同現實格格不入。他默然一會兒,說:“曾俚,我理解你的無奈和痛苦。一個不認同現實而又無法超脫現實的人是怎樣的心境,我想我可以想像得了。而且我特別敬重你的社會責任感。我是說真的,你別用那種眼光看你。但是,我還是勸你通達一些,別太迂了。就說現實吧,我沒有必要同你講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想說,你得相信生活總是向前的,而且社會總是在混沌狀態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我這是平日不經意接受了誰的觀點,還是自己的天才發現,反正我是這麼看的。所以你得學會寬容,學會理解,學會克制。總的一條,學會現實地生活。”

曾俚這回卻笑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懷鏡,社會是會向前走了,誰想阻攔都阻攔不了。這一點的深信不疑。可是,在人們都汲汲於利的時候,總得有人想一想義。我知道我無力擔此重任,卻想勉力為之。即便吶喊幾聲,也是盡了自己的本分。” 朱懷鏡雖然勸導曾俚別太迂了,可他心裡卻真的無法笑話他的迂。如果是別人在他面前說這些恍如隔世的話,他也許會覺得這人是在惺惺作態。可是曾俚他相信。在現實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許任何一個坐在莊嚴的辦公樓裡的人都可以對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瘋癲,甚至以最堂皇的說辭來詆毀他,甚至對他製造種種麻煩,但他也許比任何一個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於社會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貴的。 兩人都不說話,這場面卻並不顯得尷尬。朱懷鏡懷著複雜得難以言說的心思,環視著曾俚的蝸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個牆角放著的一個大拼皮袋,那裡面也許就是曾俚的全部家當。他想像得出,那裡面不過就是幾套很不入時的衣服而已。曾俚沒有婚戀,沒有家庭,身無長物。只有一腦子也許不該讓他思考的問題。朱懷鏡覺得曾俚或許不會是他自己說的哪個斗室裡的又一個顧準,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個現代型號的唐·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懷鏡也從內心裡對他肅然起敬。

朱懷鏡越發感到寒氣逼人,身子一個勁的往裡縮,整個人都快鑽進被窩裡去了。而曾俚似乎並不怎麼覺得冷,端坐在床頭,朱懷鏡想自己這輩子也許再也過不了這種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許就是兩種天地的人了。想到這裡,他並沒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懷鏡。”曾俚打破了沉默,說:“當然你還是做你的官吧。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話,壞不到哪裡去,如果你還是我從前認識的懷鏡的話。如今官場集聚了大批優秀分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別蛻化了,費希特早就憂慮過這事,他說,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裡去尋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會變壞嗎?”朱懷鏡笑問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說:“我不在官場,卻知道官場對人的影響力是難以想像的。我有位同學,從前同我交往密切,他現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長了。我想他是我們這一輩人當中最早知道自覺適應官場的人。我不告訴你這人是誰,我得為他的形象考慮,他發蹟的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僅憑自己勤奮工作,絕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詩外。他夫人是電腦專家,他請夫人專門為他處理各種關係設計了一套軟件,叫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為他們定了ABCD若干級。譬如,省級領導為A級,若干有聯繫的省級領導就編成代碼A1、A2、A3等等,廳局級就相應編成代碼B1、B2、B3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麼人物,採取什麼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每天打開電腦,只需輸入當天日期,再按回車鍵,電腦馬上就告訴你今天要去拜訪A1或B3或某某,採取什麼方法拜訪;同時提示你今天如果沒有空,或者不成功,必須在什麼時間之前執行完此項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緊急事情,需提前拜訪某一位人物,就在輸入當天日期之後,再輸入提前拜訪誰的命令,電腦就會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時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認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則就按N。最有趣的是,還設計了一個所謂的'關係函數',大致意思是隨著你自己的'能量分數'的升降而確定網內關係人物的取捨。能量分數計分項目有好多項,我大概記得職務升降,權力大小,前景預測等幾項。你的能量分數提高了,電腦就提示你得捨掉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主要是保證關係的有效性,同時讓你集中精力處理好有用的關係。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數下降了,電腦又提示你應增加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套軟件的功能很齊全,很科學,操作也方便,真讓我佩服。我那同學剛剛開始運用這套軟件時,還只是一個副處長,後來很快就青雲直上了。我想那會兒他還不算很老練,或許他見我反正不在官場,又是同學,就在我去他家裡喝酒時,向我洩露了天機。他向我當場演示過,真讓我大吃一驚。我想他現在肯定後悔不該同我講這個秘密了。”

朱懷鏡聽罷,暗暗嘆服這位副省長。這幾乎是誰也想像不到的錦囊妙計。可朱懷鏡明里並不怎麼顯露自己的驚奇,只半真半假說:“曾俚呀,但願這位副省長別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後官再大些,有了生殺予奪之權,你只怕有性命之虞。” 曾俚長舒一口氣,說:“這倒不至於吧?不過我同他現在的關係是明顯疏遠了。這回我在原單位不想乾了,試著跟他聯繫被他很客氣地回絕了。我想他回絕我是對的。同他聯繫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後想起自己都覺得可笑。你想,他在那裡做著大官,我卻時時會寫些讓他們感到頭痛的文章,你說他拿我怎麼辦?” “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朱懷鏡笑道。他望著這會兒臉色開朗起來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關係處理軟件,為什麼那麼繪聲繪色,像是很欣賞。照說曾俚會很討厭這種做派的。

曾俚似笑非笑的樣子,說:“剛才你問我相信你會變壞不,我沒有正面回答你。其實我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才說了我這個同學的故事。我可以說,我這同學並不壞。我不喜歡他,這是另一碼事。你一定知道管仲和鮑叔牙的故事。齊桓公能夠九合諸侯,成就霸業,得力於管仲的輔佐。但把管仲推薦給齊桓公的是鮑叔牙。可是管仲臨死了,齊桓公問他可不可以讓鮑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說不可以。齊桓公問為什麼?管仲說鮑叔牙太正派了。” 朱懷鏡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就問:“那麼你是希望我變好呢?還是變壞呢?怎麼你一下子就'孟子筆法'了,不正面回答問題,總是打著迂迴,搞得云遮霧罩,山重水復的!” “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該怎樣就會怎樣。我也無意對官場人物作道德評判,只是面對種種不得不說的話題,我就得發言。”曾俚笑笑,復又認真起來。

很快就到中午了,朱懷鏡早已飢腸轆轆。又因為餓,就更加寒冷,他禁不住哆嗦起來。曾俚就說他怎麼這麼不耐寒了,養尊處優慣了吧。朱懷鏡就說不光是冷,肚子也餓了。曾俚笑著說他連早飯都還沒吃哩!朱懷鏡就說出去找個地方喝幾杯吧。他想等會兒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讓曾俚說這些外人聽了莫名其妙的話。有幾杯酒下肚,說說他想說的事,也會合適些的。曾俚說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臉。曾俚把結著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響,再放進冰涼的水里揉了幾下,就往臉上抺。朱懷鏡見了,幾乎毛骨悚然。 兩人出了政協大門,靠左就有幾家小飯店。他倆選了一家有空調的店子,進去坐下。小姐遞單子上來,朱懷鏡就說他請客,讓曾俚點菜。曾俚說沒這個道理,今天你是來我這裡,理該是我做東。你點菜吧。朱懷鏡說哪管什麼東呀西呀?反正我請了,算是為你接風吧。當然這風也接得太遲了些。曾俚就是不依,非得他請。朱懷鏡知道曾俚的倔脾氣,客氣了一會兒,就只好聽他的了。兩個人吃不了多少,就隨便點了些菜。

一會兒菜上來了,曾俚問:“是不是該喝幾杯?” 朱懷鏡說:“我倆同學多年,卻從未在一起喝過酒,不知你酒量如何?” 曾俚說:“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不喝酒的人。不過今天是久別重逢,還是喝幾杯吧。對酒我是外行,不知喝什麼酒好?” 朱懷鏡叫過小姐,問她這裡有什麼好酒。小姐說高檔酒茅台、五糧液都有,還有中檔的,低檔的,都有。朱懷鏡知道這種地方的名酒百分之百是假酒,就要了一瓶孔府宴酒。他本不喜歡喝這種酒,但這種地方只有這個檔次,他也不想讓曾俚出血太多,就只好將就了。 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懷鏡,你在政府部門這麼多年,酒量一定操練到家了吧?” 朱懷鏡就說:“我的酒量不行。為什麼人們心目中,幹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片面啊!話又說回來,現在吃幾頓飯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經常有應酬,還煩得很哩!就像谁愿意天天去外面吃飯似的。” 曾俚舉杯同朱懷鏡碰了碰,兩人一飲而盡。曾俚斟著酒,說:“有人說了個笑話。兩個人在一起爭論幹部作風問題。甲說,如今幹部太腐敗了,乙說,誰說乾部腐敗?他們天天拿酒泡著哩,怎麼會腐敗?” 這笑話並不新鮮,為了不讓曾俚掃興,朱懷鏡只好響應著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讓曾俚說這類話題的,怎麼一開口又是這些話呢?真是奇怪,如今人們坐在一起,不是說乾部作風問題,就是說些粗俗的笑話,再就是說哪裡發了大案。幾乎說不出任何美好的話題。到底是實在沒有什麼美好的事情可說,還是人們的心態都變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讀了你報導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文章。”朱懷鏡像是隨意說起這事。 曾俚很不經意的樣子,緩聲道:“是嗎?我是不把它當做單純的文章寫的,你難道覺得只是看了一篇文章嗎?僅僅為了發表文章,我早覺得是件很無聊的事了。況且這樣的文章,我常常會憤怒得不能自己。這並不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 沒想到這話題一提起,又引發了曾俚憤然的情緒。朱懷鏡只好暫時擱下這話,舉杯邀曾俚共飲。曾俚喝下這第二杯酒,耳根就開始發紅了。他果真沒有酒量。可曾俚是個實在人,自己做東,就盡量捨命陪君子。再喝幾杯,朱懷鏡就叫曾俚別勉強了。他也不想讓曾俚喝醉,要說的事還沒說好。曾俚不好意思,說實在奉陪不起。朱懷鏡正好也不想多喝這種低檔酒,兩人就最後各斟滿一杯,放在嘴邊慢慢沾著,說話而已。 兩人正海闊天空聊著,朱懷鏡突然正經說:“曾俚,烏縣那事,你別再插手了。” “為什麼?”曾俚抬頭皺著眉問、 朱懷鏡說:“當時我正是烏縣副縣長,事情的經過我很清楚。假種案給農民造成的損失的確很大。但這件事,只能算是經濟詐騙案。因為涉及外省,處理起來就有難度。非要扯到縣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決策失誤,加上有關部門辦事不力。我想這與乾部作風,甚至腐敗問題,沒有關係。” 曾俚十分驚訝的樣子,說:“什麼?農民兩千多萬元的損失,你說起來如此輕描淡寫?你既然當時在烏縣工作,中間有沒有問題,我相信你也清楚。報導這類事情,我向來是謹慎的。我經過了好多天的調查,材料十分翔實。” 朱懷鏡答道:“你的採訪調查的確很詳細,現有的材料也能說服人,而且我看得出,你並沒有抖出你所掌握的全部情況,你留有餘地。但是,這麼大的案子,況且又牽涉到外省,不是你幾天的調查就可以弄清楚的。你問我是不是知道這中間有問題,我說我就是知道有問題也不能說。我知道的,也只是單方面掌握的情況,有些情況還只是我私下猜測。真的要對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數的。包括你了解的情況,也是這樣。所以你寫文章披露這事,只能算是在輿論上聲援一下,對問題的解決,不一定有幫助。解決問題,還得依靠烏縣縣委、政府的重視。可你作這種報導,說不定就讓烏縣有關領導被動,反而不利於問題的解決。” “這麼說來,倒是我做了對不起烏縣人民的事了?”曾俚面色難看起來。 朱懷鏡笑笑,搖搖手,勸曾俚莫激動,他說:“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你得承認,好心辦壞事的情況不是沒有。特別是這類牽涉很多群眾的事情,弄不好就引發事件。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引發群眾性事件。你對這個案子作客觀報導,這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妥,問題是可能引發的後果就不一定隨人的意志為轉移了。一般性的群眾事件,由於處置不當而釀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並不鮮見。” 曾俚笑了起來,說:“你們就這麼怕群眾?政府害怕群眾,這沒有道理啊!群眾不會籠統地同政府過不去,他們只是要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已。你政府只要按群眾意願把問題解決了,不就相安無事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我們的報紙影響不大,不足以形成對有關方面的壓力,我就向其他全國性報紙投了稿。《中國法制報》很快就會見報的。” 朱懷鏡心裡怦然一跳,著急起來,卻又不能將他的情緒溢於言表。他沉默了片刻,也不正面說假種的事,而是說了些看上去不著邊際的話:“曾俚呀,政治這玩意兒,你按正常的邏輯去分析、處理,不一定正確。本來應該往西走的,你往往不能馬上往西走,說不定你得繼續往東走一段,再折回來往西走,或者迂迴著往西走。” 曾俚仍然很犟,說:“我不是搞政治的,所以就用不著考慮政治策略。我只知道依據事實,對這事件作真實報導。如果我報導失實,我願吃官司。” 這道理是講不通,朱懷鏡心里火燒火燎。他慢慢舔著杯中的酒,越來越感覺出其中的苦澀來。他早沒了喝酒的興致。突然感覺到很冷,背膛上陣陣發寒。這裡空調效果不行,剛進來時尚有暖意,坐久了就冷起來了。朱懷鏡嘆了一聲,只得生出一計,謊稱這案子同自己有關。他說:“曾俚,你就當時幫我的忙吧。當時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證我自己是乾淨的。如果別的人在中間得了好處,我相信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請你暫時不要管這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 朱懷鏡說罷,就逼視曾俚。曾俚眼睛早紅了,不知在這雙醉眼裡朱懷鏡是個什麼形象。他只是紅著眼睛,似笑非笑。兩人對視良久,還是曾俚拗不過,收起了目光,長嘆著低下了頭。他埋著頭默不吱聲,過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好吧,真沒辦法。” 朱懷鏡隱隱懂得他的意思了,就拿過酒杯,說再乾一杯,表示感謝。曾俚酒量不行了,卻也端起酒杯,同朱懷鏡一碰,仰首乾了。他頭聳拉著,報了一個電話號碼,讓朱懷鏡撥了手機。朱懷鏡就撥了。電話一通,朱懷鏡忙把手機交給曾俚。朱懷鏡聽他說了幾句,就知這是打給《中國法制報》一位編輯的電話,曾俚請他撤了那篇文章,並道了歉。聽得出曾俚同這編輯交情不一般。接著曾俚又打了三個長途電話,都是全國性報刊。 勉強支撐著打完電話,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懷鏡便叫小姐結賬。曾俚胡亂地將手一揮,從口袋裡掏出錢來,交給小姐。朱懷鏡便只好讓曾俚付了帳,再扶著他回去睡下。朱懷鏡叫了幾聲曾俚,不見答應。 朱懷鏡出了政協大院,見又下起了大雪。街中央汽車道上的雪花剛一落地,就被烏黑的雪水玷污了。人行道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不知是因為他醉眼朦朧,還是因為白雪的映襯,朱懷鏡感覺人們的臉色一律蠟黃,似乎滿街都是病人。他沒有想到要攔的士,只是小心走著,任雪花飛舞著往他懷裡、脖子裡鑽。猛然想起要同小熊通通電話,就撥了過去:“餵,小熊嗎?對對,我是老朱。我這幾天很忙,今天才有時間同《荊都民聲報》的幾位朋友聚。對對,剛散場。還好,沒有誤事。本來北京有四家報紙馬上要見報的。現在都撤下來了。對對,他們當著我的面打的電話。沒問題了。哪裡哪裡,謝什麼,應該的啊!” 朱懷鏡早早地趕到辦公室,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這段時間,他老在外面跑,也就沒有認真打掃過辦公室。他抹了桌子,再去抹櫃子。這五個大鐵皮櫃,他只用著其中的一個,另外四個啞子一樣伴他三年多了,從來不見人開啟過,總讓他感到神秘莫測。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侍候它們了,就細心地抹著。櫃子頂上那個瓷筒好久沒抹了,就取下來小心地抹著。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稀爛。他頓時一身冷汗。這時柳秘書長正好進來,笑道:“嗬,一大早就打發了?好啊,打發打發,碎碎(歲歲)平安啊。”朱懷鏡本以為柳秘書長也會像從前的谷秘書長一樣訓他一頓的。沒想到這位領導只是開了個玩笑。朱懷鏡到底還是拘束,說:“唉,可惜了。”柳秘書長不再同他說這事,只說:“我過會兒來叫你,帶你去財貿處,與同志們見個面。你就正式過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見了嗎?” 朱懷鏡還沒有見到任命文件,卻只好說:“哦哦,看見了。”又說:“我那天去醫院看了余姨,她精神很好哩。” 柳秘書長笑道:“謝謝你啊。” 朱懷鏡送柳秘書長到門口,再回來清掃地上的瓷片。這稀里嘩啦的瓷片聲聽來居然很爽心,他覺得奇怪。也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吧。過後多年,他仍然想起自己打碎這個瓷筒時的感覺,似乎這偶然的舉動具有某種象徵意義,標誌著他一個時代的結束。 柳秘書長一時沒有來,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他想讓自己盡量平靜一點,但仍覺怀揣小鹿。他馬上就要趕赴新的領導崗位,這事畢竟太重大了,他不可能不激動。人之常情啊! 做不成事,又不能幹坐著。他猛然想起曾俚說的公共關係處理軟件的事,心想那的確是個絕招。他便找了個乾淨本子,心裡琢磨著皮市長和其他副市長,柳秘書長和其他副秘書長,在本子上寫著A1、A2、A3、A4……B1、B2、B3、B4……C1、C2、C3、C4。 ……他還沒來得及想到所有關鍵人物,柳秘書長同副秘書長覃原、人事處處長揭世明進來了。朱懷鏡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協助副市長司馬天聯繫財貿的,今後是朱懷鏡的頂頭上司。朱懷鏡早就想去拜訪一下覃原的,但文件沒下來,他覺得不方便。 柳秘書長說現在就去吧。 財貿處在一辦公樓,走過去幾分鐘就到了。處裡的同志早接到人事處電話通知,已坐在會議室等著了。柳秘書長他們四人一到,財貿處副處長鄧才剛忙站起來迎接,一一握手。 “都在嗎?”柳秘書長坐下來,環視一圈,問道。 鄧才剛就說:“都到了,就五個人。當然加上朱處長,就六位了。”說罷就望著朱懷鏡客氣地笑笑。朱懷鏡忙拱手錶示了謙虛。 揭世明先說了幾句,覃原接著說,柳秘書長再接著說。這類交接班子的會議,無非是幾句根據組織安排,誰誰任什麼職務的話,不可能有什麼新意。朱懷鏡看上去像在認真聽著柳揭二位講話,心裡卻在琢磨財貿處這些人。他很隨意而又很客氣地望望他們,揣度著他們的心思。儘管同在辦公廳,但機關太大,他平時同這些人幾乎沒有什麼接觸。鄧才剛是多年的副處長了,與他共過事的兩位處長現在都是正廳級或副廳級幹部了,他卻仍是副處長。朱懷鏡從知道自己將去財貿處任職那天起,就時常想鄧才剛這個人。也許自己在這里幹得順不順,只怕還是看鄧才剛是否配合。 柳秘書長說完了,要朱懷鏡再表個態。朱懷鏡知道這是程序,說是要說的,但不必多說。他不了解財貿處的情況,不便多說。再說柳秘書長和覃原也沒有時間聽你在這裡發表就職演說。 會很快就開完了,柳秘書長同揭世明就告辭,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懷鏡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氣地對鄧才剛說:“老鄧,我今天就請假吧,回那邊清理一下東西,明天正式過來上班吧。”鄧才剛忙擺手道:“你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請假的道理?”兩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氣。 朱懷鏡回到辦公室,並不想馬上就清理東西。他坐下繼續寫著各類關鍵人物的代號。寫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寫好了。再認真檢查了一遍,把個別漏掉的補上,又斟酌了那些可去可留的人物。覃原被他定為B2,在B級關係中緊排在柳秘書長後面。這覃原在秘書長中間排位並不是第二位,但他在這個關係譜中應該是第二位。因為覃原是主管財貿處的,這個關係不處理好,他幹得再好也是白乾。最後敲定,共有各個級別應該長期聯繫的關鍵人物二十八人。 有些人物雖不應納入名單,但也應心裡有數。比如宋達清、韓長興這一類的人,當然不用他經常去拜訪,但得同他們保持必要的聯繫。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還辦不了,只能勞駕他們這些人幫忙。 明年的工作日誌本早發下來了,朱懷鏡就把哪天要拜訪誰,全用代號記在日誌上。先用鉛筆寫上,再作適當調整。最後認為安排合理了,再用鋼筆填定。做好這件事,他將日誌本隨意往桌上一丟,又拿起來隨意翻開,就見每隔幾天,就有個日期下面標有A1或B3或C2之類的奇怪代號。別人看到這些符號,會覺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沒有電腦,他照樣可以擁有一個公共關係處理系統。 猛然間覺得這辦公樓靜得出奇。一看手錶,原來早下班了。他便將日誌本塞進抽屜,回家去。走在路上,腦子裡就在默念:A1皮市長,B1柳秘書長…… 過後幾天,朱懷鏡便天天在應酬。先是綜合處歡送他,全處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頓,柳秘書長應邀到場。他同柳秘書長碰著杯,心裡就自然而然想著B1,又想這次活動就沖銷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訪吧。什麼代號代表什麼人物,他早已記得滾股爛熟了。緊接著就是財貿處歡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頓,覃原應邀到場。他當然也就想到這不妨算是拜訪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動上門拜訪這些人,像這類聚會,也可算作他的公關性“拜訪”,權且稱作準拜訪吧。不過準拜訪不宜太多,次數多了就像打折,就算三次準拜訪折合一次正式拜訪吧。 朱懷鏡已去財貿處正式上班。這天下午,他一到辦公室,就收到曾俚寄來的《荊都民聲報》,上面有魯夫的大作:《袁神仙行俠記》。他知道這無疑是寫袁小奇。不及細看文章,卻見報紙的空白處有曾俚寫的一行字:每逢末世,必有妖言!曾俚的字很漂亮,再看看文章,簡直神了: ……春再來酒家宰客是出了名的,去過的客人都很氣憤。這天,袁先生帶著幾個兄弟去春再來用餐。要了幾個菜,很快就上來了。菜價貴還不說,分量還特別少。袁先生有心要治他們,就叫過服務小姐,說剛才上的魚是臭的。小姐覺得很奇怪,說明明是活魚做的,怎麼就臭了呢?袁先生就讓她自己聞聞。小姐一聞,發現盤子裡的魚果然臭得悶頭。 老闆聞聲趕來了,叫罵袁先生他們故意刁難。袁先生不鬧不活,很客氣地請這位老闆自己聞聞。老闆一聞,立即傻了眼。這真是出鬼了,剛從水池裡桌上來的活魚,怎麼一上桌就臭了呢? 這時,袁先生突然皺起眉頭,掩著鼻子說,我還聞到你們廚房裡的肉都臭了哩。酒店老闆哪里肯信?說,我就不相信今天硬是出鬼了。袁先生笑而不答。只是示意他自己進去看看。老闆將信將疑,進廚房去了。不一會兒,老闆跑了出來,朝袁先生拱手便拜:“請問這位先生是哪裡來的高人?兄弟我什麼地方有所怠慢?” 袁先生撫掌而笑,說:“你沒有得罪我。兄弟只有一言相送:生意生意,半是情意。你只記住我這話,保證你今後生意興隆,再不會出怪事。” 袁先生說罷,領著兄弟們大笑而去。老闆領悟了袁先生的意思,從此正正經經做生意了。 朱懷鏡看了這些,只是搖頭。魯夫的筆鋒就像明清通俗小說,哪像是寫真人真事?看了下面,還有更奇的: 一天,袁先生同幾個徒弟在外面散步。忽然,一輛轎車呼嘯而過,一位老太太被濺得滿身泥水。袁先生見不得這種不可一世的輕狂人,不管這車是誰的,他都得懲罰一下他們。只見袁先生抬手輕輕一揮,那轎車立馬就熄了火。徒弟們知道這是師父在做手腳,都掩嘴而笑。袁先生卻沒事似的,說:“笑什麼?快去幫老太太把泥水擦乾淨了。” 等老太太千恩萬謝地走了,袁先生又將手一揚,那轎車卻自己動起來了。坐在車裡的人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剛才碰上了什麼神奇的事情,但願他們有一天能夠明白怎麼尊重別人,哪怕是最平凡的人。 朱懷鏡暗自發笑,想這魯夫筆下的袁小奇,還真有些替天行道的意思。下面的一則故事,真叫人頓生匪夷之思了: ……小明是個孝順的孩子,除了讀書,還得做小工掙錢,為他臥病在床的母親治病。他的母親的病生得很怪,吃得睡得,不痛不癢,只是渾身無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連站都站不穩。袁先生得知這娘兒倆可憐,親自上門看望。原來袁先生身懷不明法術,常常替人祛病消災。他為人治病招術很怪,一不用針灸,二不用藥劑。他要么讓你喝一碗清水,要么他只拍你幾板,要么大叫幾聲。效果卻神奇得很。他看了一眼小明的媽媽,沒說別的,只說:“放心放心,明日就好。”說罷就回來了。 有個徒弟不太相信,第二天跑去一看,果然那婦人病好了,正在家裡做家務哩! 這位徒弟問其緣故,袁先生笑道:“這位婦人的病生的奇怪, 我平素從未見過。我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神入定,為她遙發功力,讓她康復。” 徒弟連連稱奇,心想那婦人還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突然病好了哩! 朱懷鏡沒興趣在看下去。他掛了曾俚電話:“餵,你們報紙怎麼發這種屁文章?” 曾俚說:“我又不是這裡的領導,你問我我問誰去?只要肯出錢,什麼文章不可以發?” 朱懷鏡見曾俚口沒遮攔,就說:“你輕聲點吧,你那裡沒有同事在座?” “我才不顧及這些哩!”曾俚說。 放下電話,朱懷鏡再仔細想想袁小奇這個人,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魯夫的文章寫得這麼玄乎其玄,他不相信。但他又的確親眼見識過袁小奇神秘表演。袁小奇徒手將酒變成水,又將水變成酒,他沒看出什麼破綻。袁小奇陪皮市長打麻將,要和什麼牌就和什麼牌,要誰和牌就誰和牌,他也沒看出其中的譏誚。難道袁小奇真是個奇人?外地已有很多奇人了,最著名的當是張寶勝、嚴新、海燈法師。關於這些奇人的故事他也聽過不少,就是不太相信。 電話鈴響了。朱懷鏡拿起電話筒一接,原來是韓長興。 “餵,朱處長嗎?”韓長興總是很客氣地叫他朱處長,他也只得叫他韓處長:“你好啊,韓處長有什麼指示?” 韓長興忙說:“豈敢啊,誰敢指示你朱處長?祝賀你高升啊!我想請幾個兄弟慶賀一下,怎麼樣?” 朱懷鏡聽了,幾乎嚇了一跳。他知道韓長興是個欠含蓄的人,搞得這麼張張揚揚的,影響不好。他便婉謝道:“感謝你啊,韓處長!這處長是你早當剩下的,還有什麼值得慶賀的?免了罷。” “哪裡哪裡,你這處長同我這處長不同啊!我只是為大家打打雜而已。你這處長就前程不可限量啊。”韓處長在電話裡豪聲說道。 朱懷鏡不知韓長興辦公室是不是還有別人,也不知他這麼高聲大氣地說話,別人是不是聽得見。真讓別的同事聽了,至少會笑話他的。不就是當了個處長嗎?搞得這麼了不起似的。他想快些結束談話,只好說:“那就謝謝韓處長了。聽你安排?” 韓長興高興道:“好啊。我叫了幾個烏縣老鄉,你不一定認得,都是很好的朋友。你說放在哪裡好?” 朱懷鏡不想多說,只道:“都聽你的吧。” 韓長興話卻很多,說:“我不想放在荊園,那裡菜總是老一套,變不了樣兒。還是放在龍興如何?” 朱懷鏡當然也願意去龍興,口上只作平淡,說:“一切聽你安排啊。” 放了電話,朱懷鏡馬上就打了玉琴手機,說晚上有人請他去龍興吃飯。他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裡了,她有些不悅,故意氣他,說:“作為我們龍興大酒店的客人,我表示真誠地歡迎。” 朱懷鏡不說別的,隻死皮賴臉地笑。玉琴聽他笑了一會兒,說:“別傻笑了,對著電話笑得付錢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