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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國畫 王跃文 10652 2018-03-20
快九點了,兩瓶酒總算喝完了。皮傑說是不是還喝一瓶?方明遠玩笑說,不敢違背皮市長指示,還是算了吧。大家都說算了,於是就算了。 都說謝謝了,準備走人。皮市長出來同大家握別。一個個站起來,就都有些醉態了。嚴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長握一下手,再舉手朝大家揮一下,就走了。幾位老總拉著皮市長的手就半天不放,嘴裡盡是醉話。朱懷鏡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卻還能看別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會兒同皮市長握手千萬乾脆利落。沒想到皮市長送走了他們幾位,卻說:“小朱和小方也急著走?坐坐吧。”朱懷鏡見皮市長不像是在說客套話,覺得應留下來坐一會兒。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這會兒不發作,過會兒就會來事得。便說:“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方明遠也附和著。這時,皮傑靠在沙發上,已開始打鼾了。皮市長伸手同朱懷鏡和方明遠一一握了。朱懷鏡感覺今天皮市長握他的手很用力,幾乎叫他有些痛楚。他深刻領會著皮市長的握手,覺得別有意味。心里頓時暖融融的。

朱懷鏡和方明遠剛要出門,皮傑卻突然醒來,叫住了他們:“等等我,我們一塊兒走。”皮市長回頭罵道:“你今天還想走?走得成?”又對朱方二位說:“別理他,好走吧。” 出來讓冷風一吹,朱懷鏡覺得頭愈加有些發暈了,可怕方明遠看笑話,他拼命支持著。他猜方明遠只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撐。朱懷鏡說:“皮傑真是海量,今天他只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遠說:“對對,我見識過多次了。其實他只是喝到這個樣子就容易睡覺,並不怎麼醉。說不定我倆一走,他就會出門的。他哪肯在家裡過夜?” 兩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著走。朱懷鏡聽得方明遠說話舌頭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給人可能也是這個感受。他就不想再說什麼。方明遠也不說話了。朱懷鏡感覺似乎不對,就無話找話,說:“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貝。他發了那麼大的財了,要賠一點也賠得起啊,幹嗎這麼迷信?”

方明遠哈哈一笑,笑得有些誇張。這份誇張既顯露了醉意,又在掩飾著醉意。笑過之後,他說:“裴大年的笑話,收攏來有八籮筐。他的公司原來叫飛人服裝廠,後來敢時髦,改作飛人製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門在設計職位方案時,設了個總裁。這總裁理所當然就是裴大年了。裴大年一聽說他將被稱作總裁,大為光火。原來他是裁縫出身,最忌諱人家說他是裁縫。總裁不就是公司的總裁縫了嗎?於是就稱他董事長兼總經理。”兩人哈哈大笑。 兩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懷鏡想著總裁的笑話,越想越覺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聲。偶爾碰上個熟人,便就著這笑臉同人家熱情打招呼。 敲了門,香妹開了門。 “一聽你這敲門的聲音,就不對勁,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興。朱懷鏡面帶微笑。搖搖晃晃進了門。踉蹌幾步,往沙發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來,香妹只得去擰了熱毛巾,替他敷額頭。朱懷鏡卻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裡藏著一千個笑話,就是不肯告訴別人。

香妹忙個不停,也囔個不休,朱懷鏡大笑一會兒,心頭卻莫名奇妙忽生悲意,嗚嗚哭了起來,眼淚汪汪的。哭的那個傷心勁兒,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說,“人家家裡死人樂,你哭的這麼傷心幹嗎?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朱懷鏡突然收住了哭聲,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睜開眼睛很吃驚的樣子,問:“啊?誰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懷鏡一會兒,像是見了怪物,她半天才說:“你不是瘋了吧?死了那麼多人!” 朱懷鏡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 朱懷鏡在就離開暈暈沉沉睡了一天。醒來後,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麼要哭?眼看著自己越來越春風得意了,還有什麼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這麼疑惑的時候,一陣悲涼又襲過心頭,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腦海裡萌生小時候獨自走夜路的感覺,背膛發涼發麻,卻又不敢回頭去看,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他不知道官場上那些志得意滿的人,成天趾高氣揚,是不是有時也會陷入他這樣的心境?

晚飯後,他說出去走走,他想去玉琴那裡。今天風很好,氣溫很低。心想說不定要下雪了,在家裡躺下一天,神裡神經地哭泣過,莫名其妙地哀傷過,人弄得像塊皺皺巴巴的塑料布。這會兒冷風一吹,人倒舒展多了,清醒多了。 他本想徑直去玉琴屋裡的,卻老遠就見酒店大廳裡吧台邊站著一個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廳走去,果然是玉琴。他剛踏進大廳,玉琴無意間回過頭來,看見他了,朝他笑笑。這笑容只在她的臉上飛快地閃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臉望著吧台裡的小姐,嘴裡卻對朱懷鏡輕聲說:“你先回家去吧。”朱懷鏡頓時手足無措,搔頭抓耳地回過身,出了大廳,心想今天玉琴怎麼了?笑得那麼勉強?臉色那麼冰涼?朱懷鏡隱隱不快,轉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頭也就熨帖些了。他打開玉琴的家門,真的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一開燈,卻見矮櫃上新放了一個花籃。朱懷鏡上前看了看,又嗅一嗅,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猜想這一定是玉琴剛買的。他不太懂花,只識得其中的菊花、玫瑰、康乃馨,還有一種好像是鬱金香,別的幾種就不知名了。十幾種顏色各異的鮮花,讓一蓬叫不上名的細碎小百花雲一樣烘托著,格外漂亮。有這花籃,客廳裡的氣氛就完全不同了。 一會玉琴開門進來了。朱懷鏡忙迎上去,擁抱著玉琴。兩人便像八輩子沒見面似的,站在門後吻得氣喘。 兩人坐到沙發里,仍是擁在一起。朱懷鏡問今天什麼重要日子。還買了花籃?玉琴偏頭一笑,有意賣關子,要朱懷鏡猜。朱懷鏡猜了好久卻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說:“你怎麼就不知道我的生日呢?” 朱懷鏡立馬圓睜了眼睛,說:“哎呀呀,你怎麼不早同我說呢?你看你看,我什麼表示也沒有,這怎麼得了?你這樣不是陷我於不情不義嗎??”

玉琴見朱懷鏡這急樣兒,很是可愛,便撫摸著他的胸膛,說:“看你急的!好了好了,我又不需要你送我什麼。我是有意不同你說的。我早就想好了,要碰碰自己的運氣。,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來陪我了,就說明我還有福氣。可從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本想打電話問問你今天在幹什麼的,還是忍住了。直等到晚飯時候還不見你來,我就不暢快,連吃飯都沒胃口,我很不高興,就一個人出去隨便走走。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務員在嘻嘻哈哈打私人電話,我就批評了她。我正好心頭有火哩!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罵人呢!” 朱懷鏡這就想起了玉琴剛才那張冰冷的臉,就說:“原來梅總在教訓員工,我還以為是我哪裡錯了哩!你板起臉還真能嚇人哩!” 玉琴笑道:“我還沒有那麼惡劣吧?不過我能坐上副老總的位置,多半是憑我這個性。我自己幹事認認真真,誰要是亂來,我絕不留情面。這個性放在女人身上,看不慣的就說是潑,欣賞的就說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

朱懷鏡笑著問:“是誰欣賞你?” 玉琴戳一下朱懷鏡額頭,說:“我知道你是往壞裡猜我了。我在這裡的地位,用你們官場的話說,是歷史形成的,不存在要去耍誰的巴結。這里大半以上是女職工,也只有我這樣的女人才治得了她們。所以,誰來當老總,都得讓我出來當副總。不過一把手我也當不上。” 朱懷鏡忙賠不是。他知道今天玉琴過生日,心里高興,不然他這麼問她,她會很生氣的。朱懷鏡到底還是過意不去,就說:“玉琴,再怎麼著,我倆不能這麼冷冰冰地坐在家里為你過生日呀!你說,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你只說,我馬上就去替你買。當然你說要一輛漂亮的跑車我就只有登天了。” 玉琴鑽進他的懷裡,手在他身上哈癢癢,說:“我的傻男人!有你在這裡,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朱懷鏡很感動地抱起玉琴,深情地親吻著。玉琴的手不鬧了,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她那溫潤的嘴唇抒情地翕動著,散發著醇香的氣息。朱懷鏡閉著眼睛,吻著這心愛的女人,感覺這女人化成霧或云,在他呼吸吐納之間同他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朱懷鏡睜開了眼睛。玉琴卻早已張大眼睛凝望著他了。她那目光水一樣流瀉著,讓他覺得自己沐浴在清澈的山泉里。他說:“琴,我這禮物當然是你的。但我想我倆還是莫干巴巴坐在屋裡,今天的日子畢竟不同。我倆出去一下好嗎?找個地方,好好玩玩。你不是沒吃晚飯嗎?去吃一頓也行。” 玉琴問:“去哪裡?一時想不起好地方。” 朱懷鏡把玉琴扶起來,說:“我倆先出去吧,看哪里合適就去哪裡。” 玉琴說好吧,她站起來去壁櫥取衣服,他說今天外面很冷,你要穿上呢大衣才行。他說著就上前取了玉琴的呢大衣,替她穿上。玉琴享受著男人的體貼,臉上湮著淡淡潮紅。

朱懷鏡說:“不要自己開車,去的地方遠就坐的士,近呢就散著步去。” 玉琴說:“好吧,先不管遠近,我倆走走吧。碰上什麼地方就上什麼地方。反正我今天不想上什麼高檔的地方,也不想去熱鬧的地方。” 這也正合朱懷鏡的意,他從來就不太喜歡去那些嘈雜的娛樂場所,去了也是逢場作戲而已。這麼久了他同玉琴還只上過一次舞廳,那是他倆剛相識那天晚上。那個舞廳在他倆是值得紀念的,可他倆誰也沒想起應再去那裡一次。 兩人相依相偎走在林蔭道下,梧桐樹的葉子早已落盡,只有光溜溜的枝椏在寒風中抖索著,時而發出尖利的怪叫。 “冷嗎?”朱懷鏡把玉琴緊緊地摟了一下,問她。 “不冷。有你這麼摟著,再冷我也覺得溫暖。”朱懷鏡猛然記起在哪裡看過的一位醫生專家關於戀愛的研究,就笑了起來,說:“玉琴,我想不起在哪裡看過一個小資料,說是美國有位著名醫學專家經過多年研究證實人類戀愛實際是一種精神病症狀。這麼說,我倆現在都是病人哩。”玉琴聽了,鑽進朱懷鏡懷里大笑不已。笑過之後,她說:“美國人實在不聰明。憑這種研究成果就是專家的話,中國老百姓人人都是專家。中國人早就認為戀愛是病。相思病,不是讓中國人說了千百年了嗎?美國人倒今天才弄清楚!居然還要通過科學研究哩!”這個玉琴!朱懷鏡愛意無限,忍不住去捏她的小鼻子。

見路邊有家茶屋,玉琴說:“這地方看樣子清淨,我倆進去坐好嗎?” “你還沒吃晚飯啊!”朱懷鏡說。 玉琴拉著朱懷鏡往茶屋去,邊走邊說:“現在不餓。家裡有點心,想吃回去吃就是。” 進去一看,果然是清靜的地方。大堂可容茶座五六十張小桌,一面設有樂壇,幾位琴師在那裡演奏曲子,這會兒正好奏的是《二泉映月》。樓上有包廂,服務小姐送來單子,兩人點了茶水、點心、水果等。一會兒,他倆點的東西就上齊了。這地方真的不錯,不見人聲喧嘩,只聽絲竹悠悠。朱懷鏡抿了一口茶,茶也不錯。 演奏的全是民族樂曲,就像這茶一樣很對朱懷鏡的脾胃。這會兒演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朱懷鏡其實不懂音樂,但他熟悉張若虛筆下的意境。聽著這如泣如訴的曲子,他腦海裡縈迴著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詩句。那些靈光閃閃的詩句,零零碎碎的,在他的腦子里水珠般蹦著,滑著,淌著。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春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盡,江月年年望相似!”“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懷鏡!”玉琴輕輕推推他,他才知道自己眼瞼有些濕潤了。他微嘆一聲,說:“這曲子真動人。”又搖頭笑笑,說:“玉琴,這曲子就真的是從千千萬萬相思病人血裡肉裡魂裡流出了的啊。”玉琴故意逗他:“這病有藥嗎?”朱懷鏡揉著她的臉蛋蛋兒,長嘆一聲,說:“我願這樣長病不起啊!還要什麼藥?”玉琴懶懶靠在朱懷鏡肩頭,說:“我倆也許都病的不輕吧?大概病入膏肓了。” 有小姐進來續茶,朱懷鏡問這裡營業到什麼時候。小姐說到午夜一點停止營業,民間演奏到十一點就結束了。 樂曲又起了。剛才朱懷鏡同小姐說話去了,沒聽清曲目。他和目欣賞了一會兒,才知是《十面埋伏》。他微合雙目:楚漢古戰場,金戈鐵馬,血雨腥風,慘烈,悲壯,劉邦,韓信,彭越,楚霸王,絕望,萬古遺恨,衰草殘陽,寒夜冷月…… 朱懷鏡正忘情著,一位中年男子進來,笑瞇瞇地打拱道:“歡迎光臨。是頭一次光顧嗎?”這男子忙又遞煙、遞名片。朱懷鏡結果名片瞇眼一看,見是茶屋的經理,大名劉志。朱懷鏡只得客套,說:“對對,頭次來。這裡不錯,很有特色。喝茶要聽點什麼,就只能聽民樂。要是來點搖滾就不像了。” 劉志竟坐了下來,說:“還算可以吧。現在飯店、酒吧、咖啡廳之類太多了,我就不喜歡跟風。跟你說,荊都的咖啡廳最早就是我搞的。你問問荊都老搞生意的,沒有誰不知道我劉志。我搞了咖啡廳,生意紅火,馬上就有人一窩蜂跟著搞了。我就不搞咖啡廳了,改做鮮花生意。一做,生意又不錯。人家眼紅了,又跟著我搞。你看現在街上哪裡不是鮮花店?你搞吧,我不搞了。我開茶屋。現在看來茶屋還不錯。我猜過不了多久,又是一窩蜂。現在已經有人跟著我搞了。哼!中國人!” 沒想到這劉老闆侃癮這麼足。朱懷鏡想止住他,就打斷他的話頭,說:“你的確不錯,點子多。” “哪裡,兄弟過過獎了。倆位在哪裡發財?”劉志意思是想交朋友了。 玉琴腳在下面踢了一下朱懷鏡。他會意了,就玩笑道:“發什麼財?我沒有認真在哪裡做過事,四處混日子。” 劉志馬上對朱懷鏡二位肅然起敬了,說:“兄弟,我就佩服你這樣的人。我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現在真正又學問的人,誰還死守著一個單位領那幾百塊錢薪水?不是我吹,那幾百塊錢,我抽煙都不夠!” 朱懷鏡越發聽出這人的俗氣來了,真有些不耐煩,卻又下不了面子,只得說:“劉老闆談吐不俗,是位儒商啊!” 劉志謙虛道:“朋友們都說我是儒商,誇獎我了。不過我倒是喜歡把生意做得有些文化氣息。你看這氛圍,這情調,還算過得去吧?都是我自己策劃的。我想啊,錢少賺點沒關係,別把人搞俗了。還搭幫我這裡不算太壞,生意很好。今天是天氣太冷了,平日啊,全場爆滿。跟你說,市裡的頭頭腦腦,也愛到這裡來喝喝茶。昨天晚上,皮市長就來了,帶了十來個人,坐了個把鐘頭,花了五百來快錢。他硬要付錢,我也就收了。過後員工說我不該收皮市長的錢。我想怎麼不該?錢又不多,就五百多塊。我不能讓皮市長為這五百來塊落個不干不淨是不是?” 朱懷鏡暗自覺得好笑,有意問道:“當市長的那麼忙,也有時間來這裡喝茶?” 劉志說:“他們領導可能的確忙。他昨晚八點鐘到的,九點剛過就走了。” 看樣子劉志侃興正濃,朱懷鏡只好客氣道:“劉先生你忙你的吧,我們坐坐就走了。” 劉志忙拱手道歉,說是打攪了,歡迎多多光臨。 這人一走,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玉琴說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禮貌,還硬充斯文人。 《十面埋伏》早完了,整個節目也已結束,朱懷鏡頓覺興趣索然,但他不想敗玉琴的興,只問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說好吧。 走到外面就覺得很冷了。朱懷鏡緊緊擁著玉琴,說:“明天會下雪的。”玉琴說:“下就下吧,誰也管不了天老爺。” 朱懷鏡說:“這劉志很典型,荊都生意人當中,很有一層他這個樣子,好吹牛皮。從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點鐘,我一直同皮市長在一塊兒。可能皮市長有分身術,分出一個來這裡喝茶了。”朱懷鏡當然不便說他昨晚在皮市長家裡喝酒。 玉琴聽了就笑。朱懷鏡又說:“這些人,吹這種牛皮連常識都不懂。首先,皮市長根本不可能來這種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經出了毛病。第二,就算他神經出了毛病,來這裡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親自掏錢付賬。”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朱懷鏡又說:“本來聽音樂聽得好好的,這人蹦出來敗興致!不過也好,今天聽的曲目,美則美矣,卻都有些淒婉。他插在中間吹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樂得我倆好笑。” 玉琴笑笑,又佯作生氣,說:“我也是生意人,你眼裡,我也是這號人吧?” 朱懷鏡拍拍玉琴的臉蛋兒,說:“小寶貝,要說你的缺點,就是太真誠了。” “那我哪天假給你看看。”玉琴說。 朱懷鏡不在乎她的玩話,只說:“你是本地人,我說這裡的人多喜歡吹牛,你不會生氣吧?我剛調來那會兒,常聽有些年輕人吹牛,說他媽的我昨天晚上又輸了五千塊錢!六毛那小子,今晚我找他扳本,不輸得他脫褲子,就不算我本事!我就覺得奇怪,只聽人吹牛說輸了多少,從來沒聽人吹自己贏了多少。後來我才明白,如今贏得起的人未必算好漢,輸得起才是好漢。這大概就是有錢人的氣魄吧?但我不相信我碰上那些吹牛的人都是有錢的人。哪有那麼多有錢人?難道這世上只剰我一個窮光蛋了?原來他們多半是在吹牛!” 玉琴笑道:“我看你完全當得作家,觀察這麼細緻,感覺又這麼敏銳。” 朱懷鏡說:“你還別說,我原先是想過當作家,給你說很好玩的。我大學學的是財經,卻偷偷寫哩。當然一個字也沒發表。後來我知道,作家不是誰想當就當的,得具備天賦。有些人,特別是自以為混得人模人樣的,常藐視作家這樣的文化人。我覺得他們很可笑。當然再後來我又慶幸自己幸好沒有當作家。如果我真的當了作家,說不定有一天會喝西北風的。如今在中國當個真正的作家,注定是要受窮的。” 玉琴說:“只要是你,窮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朱懷鏡微笑著望望玉琴,沒說什麼。玉琴卻已懂得他的意思了,頭搭在他肩上廝磨著。朱懷鏡還要想剛才的話題,說:“我敢斷言,中國目前出不了世界級的大作家。這不是中國作家無能,而是別的原因。我注意到,每年諾貝爾文學獎一評出,都會在中國文壇掀起一些波瀾。這不完全是因為那一百萬美元獎金誘人,而是這個獎項的確是中國文學長期的夢想。當然獎金的確也誘人。作為大多數一輩子生活在國內的中國人,都習慣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幣,再去衡量其分量。那麼一百萬美元就相當於一千萬人民幣。這還不誘人?幾乎讓你想起它就氣喘!但是,中國現在如果真的有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可能並不會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 玉琴誇張地睜大眼睛,望著朱懷鏡說:“我發現你今天好深刻啊!盡說些我平時從未想過也從未聽說過的東西。不過我終於知道你對作家其實很敬重的,可是你對魯夫好像不以為然?” 朱懷鏡搖頭曬然,道:“魯夫也能稱作家?也難怪人們看不起作家,因為大家平時見到的就是這一類的作家。魯夫不就是寫過幾篇《南國奇人袁小奇》之類的狗屁文章嗎?要文采沒文采,要內涵沒內涵,純粹獵奇,說不定還全是胡謅。” 玉琴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懷鏡,給你說,最近關於袁小奇可是越傳越神哩!我們酒店有人說起他,簡直就是神仙了。你說你不相信,卻又把他向你們領導那裡引薦,我真弄不清你。” 朱懷鏡嘆了一聲,說:“如今的事情說不清啊!說不清就不說吧。我倆只說我倆,說我,說你,說你這個小東西!”其實聽玉琴這麼一說,朱懷鏡內心有些尷尬。他原來是發現皮市長好像很迷信,就把神乎其神的袁小奇引薦給他,實在是投其所好。現在想來,自己真有些宮廷小丑的味道了。 朱懷鏡內心彆扭,嘴上卻是輕鬆的。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一會兒就到家了。一進門,玉琴就偎進朱懷鏡懷裡,柔聲說:“懷鏡,你老說我是小東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歲生日嗎?過了今天,我就滿二十九,上三十歲了。女人一過三十,再也小不了啦!” 朱懷鏡從來不在乎玉琴的年齡,也就從沒問過她。他見玉琴似乎有些傷感,便摟起她往沙發上去,一邊脫去她的外套,一邊說:“你永遠是我的小東西!小東西,你還要吃什麼?今天我去為你做。” 玉琴嫵媚一笑,說:“有你這話我就夠了。不要吃什麼了,剛才吃了那麼多糕點和水果,飽了。你還擔心我不高興?告訴你,這個生日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生日。今後都能這樣就好。我可以不要鮮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別人來祝福,只要你。” 玉琴說著,眼瞼微微濕潤了,嘴唇輕輕努起。朱懷鏡小心地張嘴迎過去,慢慢地吮吸著,覺得今天這張小嘴唇格外柔潤清香。今晚兩人都不顯得狂熱,只是咬著嘴兒黏在一起,柔情萬般。 玉琴早早就醒來了。她今天本來很戀床,只想貼著心愛的男人好好兒睡,睡個一天,兩天,三天,就這麼睡,把一輩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乾淨!可她還得上班,只得輕輕舔了舔男人的耳朵,無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懷鏡,輕輕去洗漱間洗臉刷牙,然後來客廳打掃衛生。可當她猛一抬頭,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朱懷鏡聽見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跑了出來。只見玉琴驚愕地呆站在客廳中央。 原來,昨天玉琴買的那個漂亮的花籃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經凋謝。 朱懷鏡知道玉琴可能神經兮兮地想到別的什麼了,便摟著她的肩頭,安慰說:“沒什麼,不就是一個花籃嗎?我待會兒就去買一個更漂亮的來,保證你喜歡。” 玉琴嘆道:“我平日買的花籃,侍候得好,能放半個月,這回只一個晚上就這樣了。我想這只怕不是個好兆頭。” 朱懷鏡把玉琴重又摟回床上,擁在被窩裡說:“你疑神疑鬼,太想多了。我想一定是昨晚我倆把空調開大了,裡面氣高,又乾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說這怪我, 我該想到這一點。好了,小東西,你別大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兩不相干。” 朱懷鏡覺得窗簾亮得異常,下床拉開窗簾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過來把玉琴抱到窗口,說:“你看,多漂亮!這是老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該滿意了吧?” 玉琴眼睛一亮,哇了一聲,她猛然發現朱懷鏡還只穿著內衣褲,忙下來為他取了衣服。等朱懷鏡穿好衣服,玉琴推開了窗戶。寒風裹著雪花飄然而入,兩人一陣激靈,透體清爽。雪已很厚了,天地一片銀白,朱懷鏡伸手想去抓窗台上的積雪,玉琴扯住他,說:“別動它,多漂亮!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喜歡看雪。每逢下雪,我都希望人們不要出門,不要去踩壞它。” 朱懷鏡笑道:“我的小寶貝是個愛幻想的傻孩子。我正好相反,我從小就喜歡在雪地裡跑,最喜歡的就是在還沒人去過的厚厚的雪地裡踏上第一個腳印。我一路跑著,一邊回頭看自己新鮮的腳印,非常得意。” “你是個破壞者!”玉琴噘起嘴巴說。 賞了一會兒雪,玉琴搖頭說:“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麵條。” 朱懷鏡去了洗漱間,小便時無意間望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頭髮橫七豎八,臉脹巴巴的像漏氣的氣球。心想自己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樣一個男人卻叫玉琴看做寶貝似的?真是莫名其妙!相愛的人也許真的是精神病吧!他洗了臉,仍覺得人不清通,就乾脆脫衣沖澡。他剛衝著,玉琴推門催他吃早飯。見他在洗澡,玉琴就把手比作手槍,瞇起左眼朝他下面叭叭就是幾槍。朱懷鏡應聲倒下,躺在浴池裡一動不動。玉琴過來為他擦著身子,說:“快點,別賴皮了,麵條快成麵糊糊了。”玉琴替他擦乾了,又取了乾淨內衣褲來讓他換上。 吃了麵條,玉琴說:“我上班去了。你在這裡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 朱懷鏡說:“事也沒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調荊都都這麼久了,我還一直沒時間去看他,太不像話了。前天本可在一起聚聚,卻叫向市長的追悼會衝了。” 玉琴同朱懷鏡溫存一會兒,上班去了。朱懷鏡一個人靜坐片刻,下了樓。他去了酒店大堂門廳外,想在那裡等的士。可等了老半天,不見一輛的士來。南方難得下一場雪,一下雪大家就如臨大敵,出門也少了。過會兒玉琴來大堂巡視,見朱懷鏡還在那里站著,走過去說:“今天等的士可能難等,乾脆我送送你?”朱懷鏡說:“算了吧,你正在上班,不太好。我出去等算了。我打電話給你吧。” 朱懷鏡走到外面,見街上的士倒是不少,卻都載著客。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司機開的是天價,正常收費之外得加五十塊。朱懷鏡說哪有這個道理?司機說那你等個講道理的吧!不等他反應過來,的士門一關就開走了。他很氣憤,心想這些人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乘人之危?他再等了好久,不見一輛空車。心裡來氣,就想老子今天就是不坐你的的士!不光是心痛多出那五十塊錢,想著不舒服!這裡去市政協約有公共汽車兩站的路程,乾脆走過去算了。正想看看雪景哩。 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車輾碎,污穢不堪,走在上面卻又打滑。朱懷鏡雙手插進衣兜里,小心地走著。想起剛才同玉琴說到踏雪的童趣。心裡就生出別樣的感慨。如今還能到哪裡去找個僻靜的地方踏雪?沿途見了幾家鮮花店,他又想起還得替玉琴買個花籃。可家家花店都關著門。好不容易見了一家花店開著門,就上前去問。花店老闆卻笑了笑,說:“今天這天氣買什麼花籃?你看,花泥都結著冰哩。” 買不成花,就繼續走路。邊走邊給玉琴打了電話,說了買花籃的事。玉琴說既然這樣就不用買了,難得你念著。朱懷鏡說不念著你念著誰呀?兩人說笑幾句,就掛了電話。 到了政協,因是雙休日,沒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荊都民聲報》社。曾俚說過他還沒分得住房,暫時住在辦公樓的一間小雜屋裡。朱懷鏡弄不清到底是哪間,就一邊敲門,一邊叫喊。一會兒,最東頭的一間房子門開了,正是曾俚。朱懷鏡走過去,卻見曾俚上身穿著毛衣,下身只穿著長內褲。手中還拿著一本書。曾俚沒想到朱懷鏡會來,有些吃驚,一邊讓著他進去,一邊啊呀呀。房間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著一張舊書桌,牆角是一張折疊床。見了這場面,就知道曾俚剛才正蜷在被窩裡看書。朱懷鏡在書桌前坐下,曾俚仍坐進被窩裡。 “什麼好書?”朱懷鏡問。 曾俚把書遞給朱懷鏡,嘆了一聲,說:“一本好書啊!只可惜……”曾俚沒有說下去。朱懷鏡拿著書看了看,見是《顧准文集》,就問:“這顧準是什麼人?讓你如此感嘆?” 曾俚神色嚴肅,說:“至少我認為,顧準本可以成為二十世紀中國一位傑出的思想家的,卻在他生命的盛年過早地被迫害致死了。他在信息最隔絕的狀態,在最惡劣的生存環境裡,冷靜地分析,獨立地思考。當時我們國家正上演著空前的悲劇,而卻是萬眾歡騰。只有顧準預見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後我國思想界才開始討論的諸多熱點。所以有人說他比那一代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這實在不是溢美之詞。我贊同一位年輕學者的觀點。他說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受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 朱懷鏡見曾俚如此正兒八經,起初還覺得滑稽,可聽他講了一會兒,就自覺慚愧了。望著牆角被窩裡縮著頭的曾俚,他覺得自己的坐姿似乎有些居高臨下,便放下了二郎腿,斜斜的地靠著凳子,做出一種懶散和隨意。說實在的,他自己已很長時間沒有正經看一本書了,而曾俚關心的如此嚴肅的問題,他根本不曾在意過。就連顧準何許人也,他都不知道。好在同曾俚一向很隨便,也就不怎麼尷尬,只問:“我真是孤陋寡聞,還從未聽說過顧準這個人哩。” 曾俚笑道:“這不奇怪啊!你們如果真的關心顧準反倒奇怪了,現在學識界對顧準簡直是集體膜拜,可是說實在的,最需要了解顧準的恰恰是你們。” 朱懷鏡有了興趣,問:“我知道你是不輕易相信什麼的人,對顧準卻如此崇拜。他到底有多深刻?” 曾俚又是一嘆,說:“我說過,顧準本可以成為大思想家的,可由於他過早地夭折了,沒有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家。儘管如此,他的思想在諸多方面的開創意義是不容忽視的,更令我敬佩的是他的理論膽識。他當時生活在最屈辱的境遇裡,他思考的問題都是足以把自己推向極刑的。可他沒有畏懼。他說國家要有筆桿子,要有用鮮血作墨水的筆桿子。” 也許是話題太嚴肅了,朱懷鏡不禁打了個寒顫。曾俚說對不起,這裡太冷了,的確太冷了。朱懷鏡一陣寒顫過後,似乎渾身上下的御寒防線都崩潰了,抖索個不停。他也就不講究什麼,脫了皮鞋上床,把腳伸進被子裡。卻感覺屁股下面坐著了什麼。好像是書。伸手一摸,果然是書,書名叫《繪圖雙百喻》圖文並茂。陳四益作文,丁聰作畫。他隨意翻到一篇,倒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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