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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國畫 王跃文 10692 2018-03-20
說了一會兒閒話,餘姨說:“小朱,請你幫個忙,扶我躺下。我剛才請別人幫忙坐起來的,等會兒又要麻煩人家幫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懷鏡忙起身來扶餘姨。他手一觸著餘姨的身體,心裡猛然一驚,幾乎要打寒顫。餘姨的身體疲沓而冰涼,沒有一絲生氣。她顯然很虛弱,就在躺下去這會兒功夫,額上就滲出了虛汗。朱懷鏡心細,見床頭有面巾紙,就扯了一張替餘姨揩了汗。餘姨像是被感動了,臉龐紅了一下。她問了朱懷鏡的年齡,就說她要是結婚早,兒子只怕也有朱懷鏡這麼大了。朱懷鏡知道是她傷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開了這個話題。 餘姨說:“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點了吧?” 朱懷鏡點頭說:“好吧,您中飯怎麼吃?” 餘姨臉微微一陰,說:“小伍會送來的。”

朱懷鏡起身說:“餘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著急,安心養病。我改天再來看你把。” 朱懷鏡出來了。他終於沒有掏出那五千塊錢來。就在他剛才扶著餘姨躺下那一瞬間,他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許並不重要。那麼帶上一個花籃來看看也就行了。 朱懷鏡出了醫院大門,路過他剛才買花籃的攤子,無意間聽見有個女人在討價還價,最後用六十元錢買了他一樣的花籃。他便想自己吃了二十塊錢的虧,心裡不快。猛然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塊錢的,卻只用八十塊錢就交差了。這麼一想,他心頭就釋然了,反而覺得自己賺了似的。 小熊拜託的事,朱懷鏡一直還沒有空去了結。今天好像沒什麼事,他就想晚上請曾俚聚一下,順便也請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要作陪。下午一上班,他就打電話同玉琴商量這事。玉琴說就放在她那裡算了。他覺得老是揩玉琴的油水不太好,再說曾俚和李明溪同他極隨便的,只需找個稍微過得去的店子就行了。於是便說好放在龍興大酒店斜對門的一個小飯店。

不料他剛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遠來電話說,向市長他們的骨灰下午四點鐘到,皮市長將去機場迎接,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去一下。 朱懷鏡覺得既然要參加市長他們的追悼會。晚上又馬上同朋友們聚在一起喝酒,就很不妥了。他只好又打電話給玉琴他們三位,說改日再聚,並道了原委。玉琴和李明溪沒說什麼,曾俚卻大為感嘆,說朱懷鏡還懷有古君子之心,這在如今官場是很難得的。 朱懷鏡回完電話,上樓去皮市長辦公室。方明遠無聲地笑笑,招手請他進去坐。見方明遠這樣子,朱懷鏡就知道皮市長這會兒正在裡面辦公,就小心地進來坐下。方明遠輕聲說:“就在這裡坐一下吧,時間差不多了,等會兒我們一起下去。回來馬上就接著開追悼會。還有一個活動要請你,等會兒再同你說。”

朱懷鏡問:“什麼事?這麼神秘?” 方明遠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搖搖頭。朱懷鏡就知道一定是這裡不方便說的事,也就不問了。兩人正輕聲說著話,皮市長開門從裡面出來了。朱懷鏡忙站起來,說:“皮市長好。” 皮市長和顏悅色,道:“小朱呀?坐吧坐吧。等會兒我們去機場接向市長,你也去一下吧。”朱懷鏡忙點頭說好好。皮市長將幾個批示了得文件交給方明遠,交代了幾句,仍回裡面去了。兩人便接著閒扯。 不久柳秘書長進來,見朱懷鏡在這裡,朝他點頭笑笑,就敲了皮市長裡面的門,進去了。一會兒,皮市長同柳秘書一道出來了。皮市長說:“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書也就說:“對對,懷鏡一起去吧。” 下樓一看,就見坪里整齊地停了二十來輛轎車,每輛車旁站著些表情肅穆的人。方明遠上前替皮市長拉開了車門。皮市長不像平時那樣熱情地同志們招手致意,而是低頭緩緩鑽進了轎車。其他的人也就不聲不響地上了車。柳秘書長上了自己的車。方明遠拉一把朱懷鏡,叫他上皮市長的車。方明遠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懷鏡就只能同皮市長並排坐在後面了。

他心裡覺得這樣不妥,可來不及細想,就從車頭繞過去。但當他走過車頭時,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處在聚光燈下。他猛然一時到自己一緊張就犯了個禮節錯誤。按規矩,他應從車尾繞過去。而不是車頭。他拉開車門,見皮市長端坐在沙發的一頭,也不側過臉來招呼他一聲。他就有些後悔上這車了。 一路上皮市長一言不發,車上也就沒有人說話。朱懷鏡就想這些人也許都在暗暗笑他少見識。 到了機場,機場的負責人早迎候在那裡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說話。寒暄完了,就有小姐過來,領著各位進了貴賓室。坐下不久,有人給每人發了一條黑紗。 一會兒班機到了,皮市長一行乘車去了停機坪。早有軍樂隊排著方陣侯在那裡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飛機,軍樂隊才奏起哀樂。就見韋副秘書長捧著骨灰盒緩緩出了機窗,卻不見其他人出來。猛然聽得一片哭聲,朱懷鏡回頭一看,見是向市長夫人和他的兒女在哭。他就猜到這一定是向市長的骨灰了。皮市長同向市長的兒子一道扶著向市長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撫摸著骨灰盒泣不成聲。皮市長安慰著送她上了轎車。

這時,其他的人才捧著骨灰盒魚貫而出。十幾個人的家屬便一齊哭號,頓時哭聲震天。最前面的是古秘書長的骨灰,其次是財政廳長的,再後面是工商銀行行長的,最後才是市長的秘書龔永勝的。先是廳級幹部,再是處級幹部。廳級幹部又以資歷為序論先後。 朱懷鏡平生第一次見到一次死這麼多人,很是震撼,一陣悲痛襲來心頭,眼睛便發起澀來。這時,方明遠拉拉他的手,湊過頭來說:“皮市長二公子就要去美國了,皮市長想請身邊幾個人去家裡聚一下。追悼會完了,我倆一起去吧。” 哭聲很大, 他倆說什麼別人也就听不見。朱懷鏡猜想這就是方明遠原先在辦公室同他神秘地說了半截的什麼活動了,就問:“都年底了,他不干脆過了春節再走?” 方明遠說:“布朗先生正好要回美國去一趟,皮市長就想請他帶著皮勇一道走算了,也好一路照應一下。”布朗先生是美資企業威茨公司總裁,同皮市長是很好的朋友。朱懷鏡沒有見過這個老外,只是聽方明遠說起過。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車,車隊直奔殯儀館。 殯儀館早安排好了靈堂了。皮市長和柳秘書長參加了向市長的追悼會,市政府其他各位領導和秘書長分別參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會。朱懷鏡和方明遠當然隨在皮市長身邊。如今會開得多,而且開得長,很讓人煩躁,只有追悼會倒常常是開得簡短的。十一個追悼會同時開,不到四十分鐘也就結束了。因為事先準備得妥當,會上沒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懷鏡過後聽人說起在靈堂的佈置上有過小小插曲。原來殯儀館的靈堂倒有三十來個,但大廳只有四個,中廳有八個,其餘的是小廳。按長期形成的慣例,市級領導的追悼會才能放在大廳,廳級幹部和處級幹部的追悼會只能放在中廳,一般百姓的追悼會當然放在小廳了。像這回一下子去世這麼多高級別的干部、在荊都歷史上從沒有過,中廳靈堂就安排不過來。但又不能把誰安排到小廳去,那樣人家家屬會有意見。經過反复研究,只得決定安排兩位廳級幹部去大廳。這也像如今用乾部的慣例,只能上不能下。可也不能隨便安排誰誰去大廳,還得論資排輩。於是谷秘書長和財政廳長的追悼會就破格安排在大廳了,這很讓他們家屬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靈堂,就有人收了黑紗。朱懷鏡仍做皮市長的車回機關。他吸取教訓,從容地從車後繞過去上了車。皮市長仍不說話。幾個人在車上一言不發坐了一陣,皮市長突然問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說過一句什麼話?” 朱懷鏡知道一定是方明遠把那話傳給皮市長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長同司機是不是很隨便,就不重複袁小奇那句話,只是隱晦道:“是啊,那天您從荊園剛走,袁小奇就同我說了那話。他說的很神秘,我覺得奇怪,就馬上打電話同方明遠說了。” 皮市長抬手摸摸油光發亮的頭髮,若有所思地說:“是啊,神秘啊……”語氣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落音幾乎成了嘆息。也許是剛才的對話過於隱晦,氣氛感染了大家,誰也不便多說什麼。朱懷鏡猛然覺得車內的空氣似乎稀薄了,禁不住深深地呼吸幾下。但他的深呼吸是在不動聲色中完成的,免得別人以為他是緊張了,顯得小家子氣。他很不喜歡汽車空調製造出的溫暖,就像他不喜歡女招待們用職業笑臉擠出的熱情。

方明遠很會來事,見大家不聲不響,就說:“放點音樂吧,輕鬆輕鬆。” “哦,對對,放點音樂。”皮市長表示同意。 方明遠隨便拿了盒磁帶,放了音樂。偏巧是電視劇的那首插曲《枉凝眉》這首歌在朱懷鏡心中已有特殊意義了。他微瞇著眼睛,似覺仙音裊裊。而此時此刻他意念中的玉琴卻是格外的曼妙典雅。 車到辦公樓停了下來,方明遠飛快地下車替皮市長開了車門。皮市長起身下車時說:“小朱,同小方一起去玩啊!”皮市長說的很隨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懷鏡忙說好好,謝謝。可他說什麼皮市長也許還未聽清,因為這位領導邊說話就邊下了車。 方明遠送皮市長上樓去了,朱懷鏡就進了自己辦公室。一看手錶,已快到下班時間了。他正不知怎麼去皮市長家,方明遠下來了,進來問朱懷鏡:“你說怎麼個去法?”

朱懷鏡就說:“你看呢?不怕你笑話,我是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規格的活動,不懂行情。” 方明遠說:“我知道還有幾個人參加,可他們都是大老闆,我倆同他們不能比,但起碼得這個數。”他說罷就伸出右手,比畫著五個指頭。 朱懷鏡問:“五百塊?” 方明遠啞然而笑,說:“五百?你真是少見識。我說的是至少五千!” 朱懷鏡嚇了一跳,說:“五千塊錢?” 方明遠說:“你不想想這是什麼檔次?人家也不請別的人,只叫了平時同他很隨便的幾個人。” 朱懷鏡當然明白方明遠說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長的邀請,就是你的榮幸了。可他早已送去兩萬塊了,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錢了。但他又不好怎麼說,只得笑道:“ 好好,就按你說的,我倆每人五千塊把。”

方明遠說:“乾脆我倆一起打個紅包。我已準備了一萬塊錢,你要是現在手頭沒有錢的話,我就先墊著。” 方明遠這麼夠朋友,朱懷鏡很感激,忙說:“謝謝你。我手頭正好還有五千來塊錢,就不勞你墊了吧。” 於是朱懷鏡就找了張紅紙,寫上“方明遠、朱懷鏡敬賀。”再拿出五千塊來一併交給方明遠。方明遠也數出五千塊錢,湊在一起包了。方明遠將紅包往懷裡一揣,朱懷鏡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扯了一下,幾乎生生作痛。這五千塊錢他本打算拿去看望劉秘書長夫人的,後來他終於沒有拿出手。省了這筆破費,他還只當是賺了五千塊錢哩,哪知注定不屬於他的終究不屬於他。他心裡雖然不捨,可臉上卻洋溢著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他望著方明遠,眼光裡似乎還充滿著感激之情。的確,搭幫這位仁兄的關照,他才會這麼快就讓皮市長如此欣賞了。 兩人再說了一會兒話,等同事們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長家。一進門,王姨熱情的迎了過來,說歡迎歡迎。皮勇便倒茶遞煙。王姨讓皮勇招呼客氣,自己進廚房忙去了。她說小馬一個人忙不過來。 已到了幾位客人。有三位是見過的,華風集團老總吳運宏,荊達證券公司老總苟名高,康成集團老總舒傑。大家一一握了手,還有兩位朱懷鏡不認識,同方明遠卻都是熟人,他便到:“這位是公安廳嚴廳長。”又介紹朱懷鏡:“這位是政府辦公廳財貿處處長朱懷鏡同志。” 朱懷鏡忙雙手伸過去同嚴廳長握了手,道了久仰。他對嚴廳長的確可以說是久仰了。這位廳長大名嚴尚明,常在電視裡露臉,只是今天沒有穿警服,少了些他印像中的煞氣,倒叫他一時沒認出來。 方明遠又介紹另一位:“這位是飛人製衣公司老闆……” 沒等方明遠介紹完。這位老闆忙說:“在下小姓貝,貝大年。請朱處長多關照。”他說罷就遞上名片。朱懷鏡接過來一看,卻見是:裴大年。這家製衣公司是荊都有名的私營企業,裴大年算是荊都鼎鼎有名的人物。朱懷鏡早就听人說過這位裴老闆的掌故,今天一見面,他就猜到那些趣事一定是真的了。原來“裴”同“賠”同音,人家叫他裴老闆,他聽來總覺得是賠老闆,專門賠錢的老闆。他很忌諱別人這麼叫他,自己就經常有意把這個字的音讀錯。關於他姓氏笑話很多,說是有回一位大學生去他那裡應聘,進門就說:“裴老闆好。”他臉色馬上黑了下來,糾正道:“本人姓貝。這字讀寶貝的貝。”那位大學生覺得奇怪,心想哪有連自己姓氏都讀不准的人呢?就疑惑道:“對不起,也許裴先生老家方言裴讀作貝吧,標準讀法應是裴,同賠償的賠一個音。”這下裴先生更加不高興了,揮揮手說:“好了好了,你願意賠你回家賠去吧。我們公司是個很發財的公司,需要的是能為公司賺錢的人。”大學生這才恍然大悟。悻悻道:“好吧,你就姓貝吧。背時倒運的背也讀背哩。”大學生說罷摔門而去。朱懷鏡覺得這個故事明顯帶有演義色彩,不完全可信。但裴先生不喜歡人們很標準地讀他的姓氏,只怕是千真萬確。這時方明遠朝朱懷鏡神秘地笑笑,也就更證實了他的猜測。 大家正寒暄著,苟名高說:“我記得上回見面,朱處長好像是綜合處處長?” 方明遠接腔說道:“明高老闆好記性。這回他又高就了,去財貿處任處長。” 朱懷鏡便連聲謙虛著。苟明高說:“那好,今後就要你朱處長多關照啊!我們證券公司可是歸於你那裡管哩。” 大家便都來奉承朱懷鏡,請他多關照。他卻連連搖頭,笑著說:“各位奉承我也不講個地方,這是在哪裡?這是在皮市長府上,大家都在皮市長領導之下啊!一切都得有皮市長的重視、關心和支持才行!” 大家便都說這話非常正確,皮市長對我們一貫是非常關心的。正擺著皮市長的好,王姨從裡面出來,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老皮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方明遠說:“皮市長太忙了。這幾天那個事情一搞,很多文件都沒有時間看,他說看看文件再回來,要我們別等他。”幾位說哪能不等皮市長呢?當然要等他回來一塊吃飯。太忙了,領導太忙了。美國總統都還正常度假哩,我們市長就如此之忙。我們的領導是人民公僕,就是不一樣!哪能像西方國家官員那麼悠遊自在? 話題便越扯越遠,從中國領導說到西方官員去了。嚴尚明不太說話,只是附和著大家笑笑。方明遠朝朱懷鏡使了個眼色,再說:“懷鏡,我倆去裡面看要不要幫忙。”朱懷鏡會意,站了起來。兩人往廚房去,王姨見了,說:“你倆坐呀?”方明遠說:“要不要我們幫忙?”王姨出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遠馬上拿出紅包,說:“王姨,這是我和懷鏡湊的一點意思,只是表示……”王姨很生氣的樣子,連連擺手道:“你這兩個孩子,這麼不懂事。勇勇去美國也實在太遠了,就請幾個隨便的人來家裡坐坐。你倆還這麼客氣,老皮不罵死你們才是。”方明遠硬把紅包塞進王姨手中,說:“王姨你這樣我倆就不好意思了。皮勇去留學,這麼大的事,我們當然得有所表示呀。” 王姨沒辦法,只得接了紅包:“你這兩個孩子,真是的。特別是小朱你,真不像話。你別跟小方學,他總這麼見外。” 朱懷鏡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說他太客氣了,心意都表示兩回了。王姨這話方明遠聽了,也並不覺得見外,他反以為自己同皮市長關係近一層,表示一下意思是應該的。而朱懷鏡同皮市長打交道還不多,還沒有自己這麼近,就講這些禮尚往來了,似乎不合適。 王姨說沒有什麼忙要幫,請他倆回去喝茶。兩人便欣然回到客廳。他倆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著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這時有人敲門,大家知道是皮市長回來了,紛紛起身,準備迎接。皮勇去開了門,卻見進來的是他的哥哥皮傑。皮傑身材魁梧,個頭比皮勇高些。他進門就邊取皮手套,邊哈哈道:“歡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說罷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著朱懷鏡手時,就問方明遠:“方哥,這位一定就是朱處長吧。”朱懷鏡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遠顯然同皮傑隨便慣了,就說:“叫他什麼朱處長?叫朱哥就是了。”皮傑就說:“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啊,可又怕人家不認我這小老弟呀!我願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沒這個福氣。” 這時王姨出來了,嗔怪皮傑道:“我一聽鬧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也沒有個規矩,誰同你是兄弟?嚴廳長你要叫叔叔哩。” 皮傑雙手朝他媽媽和嚴廳長各打了個拱,說:“嚴叔叔作證,我是從來不敢在您面前亂來啊。說真的,我對我老子都不那麼怕,就怕嚴叔叔。” 嚴廳長慈祥地笑道:“王大姐,你別看皮傑是在外面自己闖天下的人,規矩可都懂啊,一向對我很尊重。” 王姨卻很嚴肅,對皮傑說:“你剛才的話就有問題,你規規矩矩,幹嗎怕嚴叔叔?嚴叔叔會吃人?”她又轉過臉向著嚴尚明,說:“老嚴,傑傑這孩子沒有他弟弟聽話,野得很。我可是早就同你說了,要你對他嚴些。要是發現他在外面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就好好治他一下。” 皮傑嬉皮笑臉起來,玩笑道:“媽媽你饒了我吧。在座得你們是領導,就我一個人是老百姓,就別開我的批判會了。我可是守法公民啊,我們小老百姓日子不好過啊,就怕你們當官的不高興拿我們出氣。”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裴大年馬上舉手說:“老弟,真正的老百姓是我啊!這裡廳長的廳長,處長的處長,吳總他們三位也是國有企業老總。老弟你呢?好歹還是乾部留職停薪。我可是工作單位都沒有的人啊。最沒地位的是我這種人。” 朱懷鏡止住裴大年得話頭,說:“貝老闆,你別小看自己了。其實在座的要論級別,你最高。你不記得去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有個小品?村長上面是鄉長,鄉長上面是縣長,縣長上面是省長,省長上面是總理。所以總理比村長隻大四級。你私營企業老闆可以說級別要多大有多大。放在全市來說,你的頂頭上司就是皮市長,所有市長只比你大一級。要是放在全國來說,你是直屬總理的,所以你只比總理矮一級。” 頓時哄堂大笑。裴大年搔頭撓耳的,臉有些微微發紅,卻沒事似的自嘲道:“朱處長這是在笑話我了。” 方明遠感覺到裴大年有些難堪,就正經說:“懷鏡說的是玩話,這中間卻包含著深層次的大道理。我們國有企業改革的方向,就是要建立現代企業製度,政企要分開。企業就是企業,不應該講究什麼級別,也不應該有什麼主管部門。軟件大王比爾蓋茨,你說他是什麼級別?可西方七國首腦會議得邀請他作為代表參加哩!要說級別,這不相當於國家元首級了?” 大家都說言之有理,都是政府辦公廳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方明遠謙虛道:“哪裡哪裡。要說這方面的理論水平,還是懷鏡的高,他搞了多年經濟研究,肚子裡一套一套的。剛才隨便一句玩笑,就揭示了深刻的理論問題。真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快抵得上魯迅先生了。” 朱懷鏡就笑指著方明遠說:“明遠,我剛才並沒有得罪你啊,你這麼臭我。” 王姨勸道:“好好,都不錯,現在年輕人都不錯。” 裴大年早沒了窘態,接過王姨話頭說:“對對,都不錯。皮市長賞識的,還有不中用的?都是棟樑之材,前途無量。”他奉承的是朱方二位,眼睛卻瞅著王姨。其他人便附和裴大年,都說皮市長最關心人,最重用有才幹的人。話題便自然轉到皮市長慧眼識才,知人善任上來了。 大家正左皮市長右皮市長,皮市長敲門回來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著向皮市長道了辛苦。皮市長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著歡迎。 王姨卻佯裝生氣的樣子,說:“你說得好聽,還歡迎哩!我說你是假歡迎啊!要不然幹嗎拖到這時才回來?你是想躲過同志們吧?” 大夥兒都被逗笑了。皮市長也玩笑道:“你們都見到了吧?在外你們都聽我的,回家我就得聽她的。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婦女組織幹嗎不到我家來開現場會呢?” 這時電話響了,裴大年正好坐在電話旁邊,就拿起電話,說請問找誰。可他聽了一會就皺了眉頭,轉過臉疑惑說:“不像是電信局催電話費的,是個說外語的男人聲音,沒有一句中國話。”他說罷就準備放電話。 皮勇忙說:“別放電話,我來接。” 皮勇跑去一接,回頭對他爸爸說:“是布朗先生的,爸爸。” “你問他好。” 皮勇翻譯過去,又回頭說:“布朗先生說謝謝你和你們的政府對他們公司所給予的一切幫助,他代表他們公司表示感謝。他還特別感謝你對他的個人的關照,他和他的家人對你表示由衷的感謝。” 皮市長說:“你告訴布朗先生,我們對他將繼續加大對荊都的投資表示讚賞。我們對外商的政策不會變,如果說有變化的話,我們的政策只會越來越好。” 皮勇翻譯過去之後,聽了一會,說:“布朗先生說他的行期最後定下來了,準備二十號動身去北京,二十一號從北京飛紐約。他專此告訴我們。” 皮勇接完電話,大家有意拉到別的話題,誰也不好意思望裴大年一眼。裴大年知道自己剛才出了洋相,索性自我幽默起來說:“唉,不學外語,還是不行啊,我是老把英語字母同波坡摸佛搞混了。我知道我常在公司出醜,可那些招聘來的大學生也不敢笑我。” 皮市長笑道:“小裴啊,莫說你啊!我是學過英語的,現在也說不上一句整話。我知道我一說英語,肯定就像我們聽日本人說'你的,什麼的干活。' 皮市長從來都叫他小裴而不叫小貝,也許在領導面前該賠還是得賠吧,他似乎忘記了忌諱。顯得很高興,說:“皮市長的水平誰不清楚?您就是太謙虛了。” 談笑間餐廳那邊已擺好了飯菜,小馬過來請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氣一番,按著尊卑講究入了座。小馬開了茅台,倒進一個玻璃壺裡,再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長舉目一掃,隨便問道:“都到了吧?” “都到了。”方明遠答道。 朱懷鏡原來總以為柳秘書長會到的,卻見皮市長並沒有請他。這讓朱懷鏡心裡更加熨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長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塊錢沒有送給柳秘書夫人,完全正確。即便柳秘書長真的對自己不錯,也只能送他到處長這個位置。而這個使命早已完成了。他要再上個台階,弄個副廳和廳級,關鍵就靠皮市長了。柳秘書長只要不在中間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後對柳秘書長得基本政策應該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禮。 皮市長今天很高興,微笑著頻頻舉杯敬酒。他先敬了嚴尚明,再敬幾位老總。平時都是大家敬皮市長,今天卻倒了過來。大家便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杯子同皮市長碰杯,然後一仰頭喝了個底朝天。皮市長卻只是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只有嚴尚明稍微平淡些,也許是他年長一些的緣故,並且是廳長。 皮市長紅光滿面,笑聲朗朗。朱懷鏡平時注意過,皮市長要么笑容滿面,要么黑著臉。那笑臉黑臉之間沒有過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五顏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剛搭好就嘩然倒下了。下級們就總在他的笑臉和黑臉之間提心吊膽,不知所措。朱懷鏡算是同皮市長親近的人,只把那張經常黑著的臉理解為一種應有的威嚴,也就不怎麼恐懼。但朱懷鏡畢竟想常見到皮市長的笑臉,只要一見到皮市長,他總是先不遺餘力地笑著。可皮市長卻常常是很嚴肅地板著臉。朱懷鏡便很懷戀那天晚上在荊園看皮市長搓麻將的情景。那回皮市長臉上總是堆著笑容,儘管時而也皺皺眉頭,但那也許是在思考。朱懷鏡有時甚至獨自想,領導們為什麼總要黑著臉呢?多笑一笑,自己高興,別人也高興,這至少有益健康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給領導上課,在領導面前不能自作聰明,只要多說幾個“是”就行了。今天皮市長這麼高興,簡直讓朱懷鏡感動。 “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長朝朱懷鏡舉起了杯子,目光裡滿是笑意,皮市長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懷鏡和方明遠沒敬了。 哪有皮市長敬酒的道理?朱懷鏡不知是惶恐還是激動,幾乎亂了方寸,忙說:“豈敢豈敢!就算我敬您吧。” 皮市長笑著說:“誰敬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盡興。你只把這杯酒干了。” 朱懷鏡照例雙手捧著酒杯同皮市長輕輕一碰,一仰而盡。方明遠機靈,不等皮市長開口,忙雙手捧著酒杯站了起來,恭敬道:“皮市長,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長笑了起來,說:“今天真是亂了規矩,平時都是小方救我的架,替我同別人乾杯。今天可好,向我開火。”說罷就舉杯喝酒。小方不敢讓皮市長先乾,匆匆說了兩聲得罪,搶在皮市長前面乾了杯。 荊都風俗,大家只要一到酒桌上,斯文不了幾下就痞話連天了,可這是在家裡喝酒,況且大到市長,小到一般百姓,不是一個層次,大家也只好忌著口。可不能幹喝酒不說話。今天是皮勇市長的喜事,少不了要說些祝賀和奉承的話。但說著說著,都來說皮市長的好了。 皮市長只是微笑著,謙虛地擺擺手,嘴上不多說什麼。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長。朱懷鏡本來就感激皮市長,今天在這種氣氛中,又喝了幾杯酒,感情容易激動,也是滿口的皮市長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長就專門拿手點點朱懷鏡,笑著說小朱你也湊熱鬧來了。聽著這話,朱懷鏡更加興奮了,身上發起熱來。皮市長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朱懷鏡同他是不必見外的。朱懷鏡便笑著,不再說奉承話了,只聽著別的人在皮市長戴高帽子。醉意朦朧中,皮市長在他的眼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幾乎需要仰視了。這一時刻,朱懷鏡對皮市長簡直很崇拜了。後來朱懷鏡回想起自己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學家一樣頓悟起來:難怪中國容易產生個人崇拜! 皮市長敬了大家一圈,像是罵人又像是玩笑,望著皮傑說:“你平時豪喝狂飲,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 皮傑涎著臉皮笑笑,又望望他媽媽,說:“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讓我陪酒,卻還要訓我。” 皮勇忙拱手:“拜託老哥,我滴酒不沾啊!” 皮傑便開始一一敬酒,當然先敬嚴尚明。嚴尚明說不勝酒力,只喝半杯。皮傑不依,說要乾就乾一杯。皮市長就板起臉罵皮傑不懂規矩,嚴尚明見這光景,只好說乾滿杯吧,不過今晚就這杯酒了。其他幾位就不好說只喝半杯了,都同皮傑乾了滿杯。看來皮傑真的是海量,敬了一輪之後,就說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不說誰敬誰,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不喝了就算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大不了睡他一天。裴大年說“:這就不好說了,怎樣才算不能喝了呢?”皮傑說:“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長對皮傑皺起了眉頭,說:“你別把你在外面鬧騰的那一套帶到家裡來。這樣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還喝兩瓶,總量包乾。” 幾個年輕人鬧酒,嚴尚明同皮市長碰頭在說話,一會兒,皮市長招呼大家進行,就同嚴尚明進里屋說話去了。嚴尚明好像有些拿廳子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氣一句,只跟著皮市長進去了。王姨招呼一聲,也進去了。皮勇當然不便離開,就乾乾巴巴坐在這裡看著大家熱鬧。小馬仍是站在一邊斟酒,朱懷鏡覺得在這里呆的太久不太妥,就說:“時間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團圓酒就算了?” 皮傑抬手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說:“朱哥你不夠意思,我倆可是頭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說了,還喝兩瓶酒,這可是老頭子得指示啊!我是不怕違背他的指示,你們可得遵守啊!”說罷又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氣沖天的樣子。朱懷鏡肩頭被拍得生痛,心頭卻很暢快。 皮傑越是喝酒,花就越多,嗓門也越高:“兄弟們,我在外面自己闖天下,沾不了老頭子得光,靠的就是些難兄難弟。搭幫兄弟們啊,老弟我才萬難混了碗飯吃。老頭子,他不斷掉我的飯碗,就算開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沒意見,可也別端我的飯碗是不是?” 這時王姨出來了,朝皮傑使了眼色,壓著嗓子罵道:“你這是怎麼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氣!他不該廉政?他是你兩兄弟的爸爸,卻是全市四千萬人的市長!他當市長比當爸爸的責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頭子,又一句老頭子!”王姨說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傢伙兒笑笑,又進去了。 可誰也不為這場面感到尷尬,只說皮市長的確是個難得的好領導,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家人要求也嚴格。皮傑卻噓了一聲,調侃道:“莫談國事!我們喝酒吧。我說過大家平起喝,誰也不抵誰。可我剛才說到搭幫兄弟們,還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話我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傑便又挨個敬了一輪。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讚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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