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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國畫 王跃文 13081 2018-03-20
香妹今天好像特別生氣,朱懷鏡這麼說,她爭都懶得同她爭了,只埋頭吃飯。朱懷鏡也不再說什麼,匆匆吃完放了碗,蜷到床上午睡去了。剛睡下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意思,可睡了一會兒就越來越清醒了。便想起現在要提拔幹部了,大家都來討人情,真是有意思。他知道劉仲夏一向對他不怎麼樣的,現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的賞識了,他攔也攔不住了,就放肆做順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處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為他說了好話。方明遠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長面前說話,卻也向他通風報信,討個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談話的是柳秘書長,卻偏碰上出了這麼大的事,讓他抽不出身來。但柳秘書長卻在萬忙當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搶先做了人情。朱懷鏡這個級別的干部根本就夠不上皮市長管,但皮市長也要向他含蓄一下。皮市長儘管只說了句“小朱不錯”,僅僅四個字,語氣也輕,可分量就不可小視了。朱懷鏡心里當然明白,到底是誰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做大,但他必須對這所有向他討人情的人都表示謝意。多讓一個人高興,你就多了一分支持,對你總有好處的。

一會兒有人送來了報紙和信件。朱懷鏡見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荊都民聲報》社,就猜到是曾俚的大作,是一篇新聞調查。他一看這題目,心裡就想事情不怎麼好了。這題目是:“皇桃黃了,誰家賺了”,下面的副標題是:“烏縣五萬農戶兩千萬血汗錢付流水,三年來盼致富終成夢”。朱懷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還在烏縣工作時,張天奇當縣長,主張發展特色水果,提出引進外省優質皇桃。縣里制定了皇桃發展規劃,準備建成皇桃基地十萬畝。這個規劃太大了些,但乾了三年,還是建成了五萬畝的皇桃基地。那些按照縣里統一號召,栽了皇桃的農戶,天天精心侍候著果園,一年到頭做著發財夢。縣里頭兒說的可好啦,皇桃價格是一般普通桃的五六倍,比柑橘價格還高出一倍。縣里罐頭廠還準備搞皇桃系列加工,保證收購全部鮮黃桃。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果園該掛果了,才發現成片的桃園裡桃種五花八門,就是沒有一顆皇桃。原來讓人在桃種上做了手腳。農民被惹怒了,縣政府大門口常有上百的農民在那裡請願。有一段,縣政府的幾個頭兒三天兩頭被上訪的農民纏得出不了門。可事情就這麼拖下來了,一直沒有個了結。

曾俚的文章介紹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後發起議論來:烏縣有關領導向農民解釋說,縣里採購桃種的人員被外省人騙了,縣里正在同外省有關單位打官司。可是事情過去兩年多了,官司沒有任何結果。農民不上訪,就沒有人會再提起這件事。這就不能不讓人納悶了。據記者了解,那位負責桃種採購的人是烏縣有名的水果專家,高級農藝師,並不是個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農民們賠了投資,賠了心血,賠了那片土地上應有的收成,也賠了他們發財致富的希望。農民們賠了,可絕對有人賺了,而且肯定賺得不小。 朱懷鏡知道,曾俚說的那位水果專家,就是烏縣農業局局長劉玉龍。劉玉龍是張天奇中學同學,兩人關係很好。張天奇一直有意讓劉玉龍出任分管農業的副縣長,他向地委推薦過很多次。但因為皇桃假種案,事情太大了,劉玉龍也就上不去。劉玉龍不上,但也不下,仍坐著農業局長的位置。皇桃一案在縣里是鬧得沸沸揚揚,但只是悶在裡面鬧,對外卻叫人瞞得天緊。地委也只是幾個領導知道這事,市裡根本沒人聽說過。現在這類事情光是領導知道問題就不大,只要輿論上還過得去就行了。縣里早就有人議論說,劉玉龍從採購黃桃樹種中一定賺了不少,還說張天奇這麼庇護他,不會只是因為講同學情面。這麼大的事情,讓張天奇一巴掌摀住了,這太說明問題了。

曾俚這文章分明在暗示著什麼。朱懷鏡心想,這文章說不定會給張天奇惹麻煩的。曾俚就是這麼個人,只認公理不講人情。現在一般在外地工作的人,總想讓自己臉面上光彩些,同家鄉父母官搞得近乎些,大家凡事好有個照應。可曾俚好像不懂得這些。朱懷鏡在心裡佩服曾俚的正直,卻又認為他不太識時務,現在你只顧說真話,不怕得罪人,到頭來不但沒有誰說你是好人,反而只會讓你自己的形象滑稽起來。他想有機會還是說說曾俚,別老把自己逼到尷尬的境遇裡去。 這時,烏縣駐荊辦主任小熊敲門進來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並不馬上坐下,掏出煙來請朱懷鏡抽煙。朱懷鏡客氣一下,接了一支。小熊便俯身替他點上。 “小熊有什麼事嗎?”朱懷鏡吸了幾口煙,關切地問道。

小熊從包裡掏出一張報紙,說:“這麼個事,向您匯報一下。《荊都民聲報》有位記者,叫曾俚,寫了篇文章,報導了我們縣里皇桃的事。這事發生好幾年了,還在處理之中,卻叫他捅了出來。您知道的,這對我們縣形像有影響。二十分鐘之前,縣里打電話來專門說這事。縣領導的意思,要我去他們報社把這事擺平。他們報社我一個人不認識,不好接觸。我想您說不定在那裡有熟人的,就來麻煩您。張書記也是這意思,叫我向您匯報一下。” 朱懷鏡早猜到張天奇對這篇文章一定很敏感的,卻沒有想到他反應這麼快。更沒想到這麼巧,他才看過報紙,小熊就找上門來了。 《荊都民聲報》只是市政協機關報,影響不是很大,下面縣里領導一般不怎麼看。一定是政協有人見到了,報告給了張天奇。朱懷鏡剛才同小熊客氣時,不經意間就另外拿張報紙把桌上那張《荊都民聲報》蓋住了。這會兒他接過小熊遞過的報紙,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說:“那裡朋友我倒有幾位。好吧,我試試吧。”他沒有說曾俚是他的同學。

小熊便奉承道:“我就知道,朱處長你就是門路寬,在荊都什麼地方都有熟人,走得開。” 朱懷鏡謙虛說:“哪裡啊,我只是廣結善緣而已。” 小熊又說:“張書記的意思,很感謝《荊都民聲報》對烏縣工作的關注和支持,同時要說明,烏縣縣委、縣政府對皇桃假種案是很重視的,只是現在經濟糾紛處理起來很麻煩,有個過程,請報社的同志理解。我想,《荊都民聲報》發行範圍不大,外面沒有多少人看得到。發了就算了。張書記沒有明說其他什麼意思,但我理解,他只想請這位記者朋友,一來不要再向別的報刊投稿,二來不要再在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請朱處長您約一下他們,我請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說說?” 朱懷鏡想想,說:“沒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隨便的朋友,專門請他們出來談這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你就不用參加了,我就這幾天抽時間約他們出來玩玩,只當是順便說說那事。這樣順當些,小熊看你的意見呢?”

小熊很是感激,忙說:“那當然好。這樣吧,你還是請他們吃頓便飯吧。不好意思,我給你三千塊錢,由你做主怎麼樣?”小熊說著就拉開了手中的皮包。 朱懷鏡忙擺手,不讓小熊拿錢出來。他說:“小熊你這就用不著了。我們朋友間,沒事也要聚聚的,還用得著你破費?反正我好久沒有同那幫朋友聚了,正想湊在一起說說話呢。算了吧,我自己解決吧。” 小熊走過去把門虛掩了,回頭說:“這怎麼行?你們朋友平時聚是另一回事,這次是為縣里的事找人家,當然不能由你自己買單呀!” 朱懷鏡見小熊硬是要給錢,只好說:“你堅持要這樣,就給兩千吧,用不著三千塊錢。” 小熊仍數了三千塊,遞了過來,說:“還是拿三千吧。我知道那些當記者的,嘴都吃油了,不上龍興大酒店那樣的檔次,事情擺不平的。兩千塊錢怎麼夠?就三千塊也只是馬馬虎虎。”

朱懷鏡便難為情的樣子,接了錢,說:“那隻好這樣了。我請了之後拿發票給你吧。” 小熊忙揮手,說:“朱處長你這樣就見外了。發票你不用管,我只有辦法的。” 事情說好了,兩人再不提起這事,就說閒話。朱懷鏡有意無意間問起烏縣的一些人,便聽了一些人是人非。朱懷鏡便發現,有些人原來並不怎麼樣的,這幾年發達起來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開的,這幾年卻不聲不響了。最讓朱懷鏡感嘆的是原任公安局長黃達洪,在縣里很算個人物的,早就說他要當縣委副書記,管政法。可因為嗜賭如命,被他的對手告了。張天奇親自找他談過幾次話,他當面答應得好好的,說一定改正錯誤,再不上牌桌。可下午才談的話,晚上他又去賭博了。他還一邊賭博一邊開玩笑說,張書記才找我談過話,我向他保證,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證明,我可沒有上牌桌啊,我這是坐在凳子上哩!這人也太狂妄了,張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職。朱懷鏡早就看出這人有股流氓氣,說話蠻橫無理,辦事心狠手辣。縣里領導的話,他只聽一二把手的,其他的副職他根本不放在眼裡。這黃達洪的職被撤了,果然本性就出來了。他班也不上了,當起了“雞頭”,帶了一夥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真是有意思,黃達洪原本是專門抓流氓的,到頭來自己卻做流氓頭子了。朱懷鏡一向對黃達洪印像不怎麼樣,可今天知道這人倒霉了,墮落了,他心裡並沒有太多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感嘆命運無常。

見時間不早了,小熊起身告辭。朱懷鏡留他去家裡吃了中飯再走,小熊說謝了,改天再上門拜訪吧。 小熊走了,還有幾分鐘才到下班時間,朱懷鏡就出了辦公室隨便走走。他去劉仲夏辦公室,見幾個同事正在那裡神秘地說著什麼。他猜他們一定是在說向市長遇難的事。自己處里人,他也就不迴避,湊了上去。果然如此,只聽劉仲夏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同事們便感嘆唏噓,搖頭晃腦,臉色凝重。這時劉仲夏抬腕看看手錶,大家忙說哦哦下班了,便各自散了。 朱懷鏡低頭回家,腦子裡全是些宿命的感悟。人這一輩子,真是莫名其妙! 晚上,朱懷鏡如約在辦公室等候李明溪。不知李明溪什麼時候才能來,他就不好先同柳秘書長聯繫。心想只好等李明溪來了再說。萬一到時候柳秘書長沒有空,就下次再約。只有就柳秘書長的時間,這是沒辦法的。

直到八點一刻,李明溪才偏著頭進來了。一見李明溪,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李明溪不問他笑什麼,也只衝著他笑。朱懷鏡發現今天李明溪還算聽話,真的理了發。也許是平時看慣了他蓬頭垢面的樣子,今天見他理著寸斤平頭,怎麼看怎麼滑稽。最好笑的是那刮掉了鬍子的嘴皮子,反而覺得厚了許多。朱懷鏡總感覺李明溪是個糊塗人,不放心他辦事的任何一個環節,仍叫他把畫再打開看看。確認是他昨天看過的那兩幅畫,才算放心。卻又不馬上打電話同柳秘書長聯繫,只是反復交代李明溪:“不要像平時那樣發神經,人家領導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樣不知道伸出手來。也不用你主動伸手,得人家領導伸手你才伸手。領導一般只伸一隻手,你就得身子稍微往前傾些,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禮貌地搖幾下。嘴巴也不要死憋著不出聲,你得說感謝領導關照!你別笑,我這麼交代你,在別人聽來也許有些滑稽,但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這麼交代你就要誤事。”

李明溪仍是哈哈笑了起來,說:“你以為我是幼兒園小朋友,還是以為我是傻瓜?不是別的,我不習慣。我不習慣那一套,你教也教不會呀!” 朱懷鏡卻認真起來,說:“那就不行!你這樣子我的臉就沒地方放!再說你讓人家尷尬了,你的事也就黃了。” 李明溪一臉痛苦,搖搖頭說:“真不該上你的賊船!好吧,就依你的吧。” 朱懷鏡看看手錶,已是九點多鐘了,這才打了柳秘書長的手機。柳秘書長說才回家,歡迎兩位。 朱懷鏡打開櫃子,取了一箱秦宮春扛著。出了辦公室,朱懷鏡倒覺得胸口怦怦地跳。他看看李明溪,見這人卻若無其事的樣子。朱懷鏡深深地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可肩上扛著東西,不好怎麼調息。他便把秦宮春放了下來,同李明溪一人提著一頭包裝帶抬著。這樣呼吸才順暢些。他說不出這時的心情是激動還是慌亂。其實他知道自己既沒有理由激動,也沒有理由慌亂,卻仍是感到心跳如鼓。 朱懷鏡一路同李明溪閒聊了起來。說說話,也就放鬆了。等到了柳秘書長門口,基本上算是心平如鏡了。他抬手敲了門,門馬上開了。 開門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處長好。小伍接過秦宮春,搬進了里屋。柳秘書長正在燙腳,不好起身,揚揚手招呼二位坐。朱懷鏡見了這個場面,心裡就笑自己剛才教李明溪如何如何同柳秘書長握手,純屬多此一舉。坐下之後,他就介紹李明溪。柳秘書長靠在沙發上,雙手含含糊糊打了個拱,笑道:“久仰大名!” 李明溪笑著搖搖頭,算是道了哪裡哪裡。朱懷鏡見他謙虛話都不知說一句,背膛上就開始冒汗。他瞟了李明溪一眼,見這人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話岔開,問:“今天柳秘書長忙得暈頭轉向了吧?” 柳秘書長苦臉一笑,說:“事情都湊在一起了!偏在這時,你餘姨又住院了。我下午開會開到六點過,又馬上趕去醫院。晚飯才吃了的。多虧了小伍,不然我真不知怎麼辦。” “餘姨哪裡不好?”朱懷鏡關切地問。 柳秘書長眉頭略略一皺,嘆道:“她是一年有半年多在醫院躺著的。” 朱懷鏡就不好說什麼了,只搖頭而已。他原本不清楚柳秘書長家裡事情的,後來聽方明遠說才知道些情況。柳秘書長同他夫人餘姨結婚後不久,餘姨就下肢癱瘓了,幾十年來一直不見好轉。兩人便一直沒有生育小孩。夫妻倆相濡以沫過了幾十年,在幹部當中很有口碑。 小伍過來為朱李二位倒了茶,又回屋裡去了。一會兒又拿了乾毛巾出來,站在一邊。 柳秘書長望著李明溪,笑道:“我原以為你這當畫家的一定會長髮披肩,鬍鬚滿面呢!” 朱懷鏡忙說:“算您猜對了。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今天因為要見領導,才萬難跑去理了個頭髮。不然啊,政府大門他都進不了。” 柳秘書長手朝朱懷鏡點了點,說:“懷鏡一定是你要他理髮的吧?你這就不對了。藝術家要有藝術家自己的個性,頭髮長一點有什麼關係?如果沒有自己的個性,他們就沒有創造性,就出不了好的作品。李先生,你說是不是?” 李明溪也只是嘿嘿一笑。這時柳秘書長洗完了腳,小伍為他揩乾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腳水。柳秘書長便對朱懷鏡笑笑,說這小伍不錯。說罷又叫小伍,腳趾甲長了。小伍應了聲,一會兒拿著指甲剪過來了。柳秘書長伸手接指甲剪,她卻說,您躬腰太吃力了,還是我給您剪吧。柳秘書長笑著指指小伍,又對朱懷鏡說,你看你看,這小伍就是這麼個乖孩子。 小伍莞爾一笑,搬了小凳,在柳秘書長前面坐下,將柳秘書長的腳抱過來放在她腿上搭著,小心剪了起來。一時沒有人說話,柳秘書長抬手優雅地理著頭髮。朱懷鏡想找句話說,卻想不起合適的話來,心里便很不是味道。他偏頭偷偷看看李明溪,卻見他沒事似的,就像他一個人坐在這裡。他真是佩服這瘋子。朱懷鏡感覺只有自己這麼尷尬,就越發尷尬。他知道柳秘書長是不會尷尬的。朱懷鏡見識過不少這樣的領導,你同他單獨在一起,他愛和你說話就說幾句,不然他就一言不發,要么面無表情,要么似笑非笑,聽憑你悶得發慌,背生虛汗。 這會兒的柳秘書長就這麼靠在沙發上,雙眼微微瞇起,就像風雅之士在欣賞音樂。只有剪指甲的聲音咔咔的脆響。小伍剪指甲的樣子看上去很專業,剪完之後又細心地打磨。好不容易等到剪完了,朱懷鏡叫李明溪把畫打開讓柳秘書長批評批評。李明溪卻不起身,只朝朱懷鏡伸過手來。原來畫正好放在朱懷鏡背後的矮櫃上,離他近些。朱懷鏡心裡微微不快,只得抬手取了畫。心想李明溪真不懂規矩。反過來一想,李明溪不講世俗禮數,又正是他天真可愛的地方。要是在官場,這就是大忌了。官場裡,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職務、地位、身份,謹慎地守著些規矩,不敢輕易出格半步。事實上沒有哪一個文件規定了這些規矩,可它卻比法律條文定了的還要根深蒂固。比方剛才李明溪朝朱懷鏡伸了下手,本是正常不過的事,你離畫近些,你取一下畫是舉手之勞,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按官場規矩就不行了。你李明溪好大架子!你來指揮我了?我還是處長哩! 朱懷鏡拿著畫站了起來,示意李明溪也站起來。李明溪不懂他的意思,仍坐著不動。他只好叫了聲:“來,明溪,我倆打開讓柳秘書長看看。”李明溪這才有氣無力地站了起來,同朱懷鏡把兩幅畫一一打開了。先打開的是那幅大的,柳秘書長仔細看了看,點頭說好好!再打開那幅小的,柳秘書長又細細看了看,卻站了起來,說:“好好!總的說來兩幅都不錯,但我更喜歡這一幅。”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懷鏡,那意思朱懷鏡立即明白了,這是說他的眼力不及柳秘書長。柳秘書長說著又湊近看看,再後退幾步遠觀片刻,說:“不錯,真的不錯。特別是這一幅,構圖、意境、用筆都很好。當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掛在客廳裡最好不過了。這幅小的我還捨不得掛出來哩!” 看完了畫,柳秘書長就扯著李明溪說話。李明溪這下話就多一些了,但也只是一問一答,他並不主動說什麼。柳秘書長同李明溪說了一會兒,就交代朱懷鏡:“懷鏡,李先生畫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難你就立即同我講。這樣的人才,我們荊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個城市,沒有幾個一流的藝術家,那裡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我有個觀點,也許同一般人不相同。這就是說,我們固然要努力把經濟搞上去,但如果忽視了文化建設,單純地追求經濟發展,那麼經濟的發展最終將失去活力。因為沒有文化的支持,經濟的發展是不會長久的。我還認為,經濟可以在短時期內創造奇蹟,而文化建設必須是一個長期的歷史積累的結果。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千萬不能在文化建設上搞短期行為,一定要著眼於長遠,著眼於未來,時時刻刻都把文化建設放在重要的位置。而這項工作又是非常具體的,說白了就是從藝術家抓起。抓了幾個一流的藝術家,你這個城市就有品位了。我們說羅馬的繪畫與雕刻,說維也納的音樂,說巴黎的文學,不就是因為那裡誕生過幾位鼎鼎大名的文學家、音樂家、畫家嗎?這個……當然囉,一方面也還要抓文化的普及工作,正確處理好普及與提高的關係,既要造就一批一流的藝術家,又要讓文化藝術走進百姓的生活。我們什麼時候也不能讓藝術貴族化……” 柳秘書長滔滔不絕地說著,在李明溪聽來卻像是聽天書,茫然不覺。他只是望著柳秘書長說話,笑也不笑,頭也不點。朱懷鏡知道李明溪聽著這一套一套的官話就會暈頭的,好在他那表情看上去還像在認真聆聽教誨,不會讓柳秘書長難堪。柳秘書長說完了,朱懷鏡忙說:“柳秘書長的領導意識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識。不是我說得難聽,現在的一些領導,別看他們都是讀過大學的,有的還搞了張碩士文憑,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識。沒有文化意識,就很難談得上現代意識;而缺乏現代意識,就免談開拓精神……” 柳秘書長抬手示意朱懷鏡慢些說,他就不說了。柳秘書長就接過話頭,說起了朱懷鏡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貫主張要大膽起用年輕的、有開拓意識的干部。懷鏡啊,組織上準備給你壓壓擔子。” 柳秘書長說到這裡就停了片刻,也不看誰,只把頭很舒服地枕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朱懷鏡沒想到柳秘書長同他的談話就這麼開始了。他知道柳秘書長說的組織上要提拔他,而他要說的當然就不能說感謝組織信任,而要說感謝柳秘書長栽培。於是他便望著那雙並不望著他的眼睛,十分誠懇地說道:“非常感謝柳秘書長。我一定好好工作,絕不辜負您。” 這時柳秘書長才偏過頭來,望了朱懷鏡一眼,又把目光移開了,接著說:“你在下面乾過管財貿的副縣長,我相信你幹得好這個財貿處長的。我這幾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談話了。今天算是正式談話吧。財貿處長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將這邊的工作交一交,就馬上上任吧。文件很快發下來。我同人事處說說,安排個時間,我帶你去財貿處的同志見面吧。” 朱懷鏡正繼續說著感謝的話,柳秘書長抬頭看了下牆上的掛鐘。朱懷鏡馬上意識到應該走人了。但他沒來得及調轉話頭提及告辭,柳秘書長打斷了他的話,望著李明溪說:“那就謝謝李先生,謝謝你們二位了?” 朱懷鏡馬上站起來,躬著身子說:“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柳秘書長您休息。” 小伍忙站起來:“朱處長二位好走。” 朱懷鏡朝她笑笑,表示了謝意。他本想說句你在這裡好好乾的,可今天見這光景就覺得此話多餘了。朱懷鏡帶著李明溪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微笑,見柳秘書長慢慢站了起來,朝他倆揮手。小伍跑在前面拉開了們。朱懷鏡最後回頭揮揮手,出門了。門便在後面輕輕掩上了。朱懷鏡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出來了就沒有再說什麼,只低著頭一聲不響下樓。走了好長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柳秘書長的夫人還這麼年輕?” 朱懷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住了,說“他夫人?……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這個木魚腦袋,我和他說話你一句也沒聽懂?” “誰在意你們倆說什麼?我只聽見你們這位領導好像說什麼要抓幾個藝術家,這口氣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噥道。 朱懷鏡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門口,說:“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畫展,得由我負責策劃了。這是你的事,我也沒辦法。好吧,你只把畫作準備好吧,經費我來籌,到時候你自己再參加佈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轉身走了。朱懷鏡卻習慣地伸出手來,可他的手只好就勢在空中劃了一個弧,演變成了搔頭的姿勢。他望著李明溪在寒風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裡竟莫名其妙地湧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動地跳了幾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陣子,才隱約體味到自己剛才的感動是怎麼回事。他禁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裡頗為感慨。他想這也許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沒有任何利益關係的朋友。只有在這樣的朋友面前,他朱懷鏡才是真實的朱懷鏡。嘆只嘆如今遇上這樣的朋友太難了! 他一時腦子裡像有許多東西要想一想,沒有馬上回家去。他徑直去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首先想起的卻是同玉琴通電話。他撥著電話,胸口就禁不住狂跳。這女人總給他這種感覺,實在是件很美的事。電話通了,玉琴平淡地餵了一聲,聽出是他,語氣立即高興起來,說:“嗬,懷鏡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沒給我電話。我今晚正好輪著值班。”朱懷鏡今晚也不便過去,就說:“有點忙。出了那麼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辦公室加班。告訴你,今天皮市長和柳秘書都找我談了,要我去財貿處當處長,過幾天就要去財貿處那邊了,這邊的事得加緊交接。”玉琴默然一會兒,說:“恭喜你!我怎麼慰勞你呢?”朱懷鏡就笑了起來,說:“你說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說:“你壞啊!不跟你說了,你好好加班吧,別太晚了,早點休息。” 放下電話,朱懷鏡心里美了好一陣。想起身回去,又覺得還有什麼事似的。想而來好一會兒,才想起該是柳秘書長夫人住院的事,他想應該去醫院看望一下。單是去看看沒有什麼可多想的,問題是怎麼去看。谷秘書遇難了,看這形勢一定是柳秘書長坐第一把交椅。柳秘書長現在對他還真不錯,對這樣的人物應表示必要的尊重。怎麼個尊重法兒,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懷鏡想,上次為祝賀皮市長二公子赴美國留學送了兩萬,按職論級,等而下之,看望柳秘書長夫人至少也應送上一萬塊。他心裡猛然跳了一下。這個數目對於他來說的確太大了,等於他兩年的工資,再說加上上次的兩萬就是三萬,就更讓他不捨,唉!但沒有辦法,這個人情還是要做的。 朱懷鏡拍拍腦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辦公室。一到走廊裡,他立即恢復了平靜,大步流星起來。樓廳口還有站崗的武警。 回家的路上,他想還是送五千塊算了吧,只是住個院,況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細細琢磨一下,覺得五千塊也過得去了,就想:不再變了,就五千吧。 香妹還沒有睡,一個人在看電視。見他回來了,她也不怎麼熱乎,只看了看牆上的鐘。朱懷鏡就明白她是怪他回來晚了,便隨意說起向市長他們遇難的事,暗示他是忙這事兒去了。香妹就問他吃了飯沒有,他說這麼晚沒吃飯不早餓癟了。香妹這就起身為他倒了水來洗臉洗腳。 上了床,兩人閒話一陣,氣氛好些了,朱懷鏡就說起了去看望柳秘書長夫人的事。香妹聽說又要破費五千塊錢,她一把坐了起來,任朱懷鏡怎麼說她就是不答應。朱懷鏡就左勸右勸,擺的都是上次說過的那些道理。可這回不怎麼靈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懷鏡就發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來,賭氣取出存摺扔給朱懷鏡,說:“好好!都給你,任你怎麼送,不管我的事!今後再不許在我面前說錢的事!” 香妹氣呼呼地去了兒子房間睡。存摺在朱懷鏡的枕邊,他也不去拿它。也難怪香妹生氣,這麼花錢真的讓人心痛。父親在鄉下拱著屁股乾了一輩子,手頭還從來沒有過二萬五千塊錢啊!朱懷鏡平時再怎麼大方,再怎麼吃喝,也不敢大手大腳。他總時不時會想起他熟悉的鄉村。他買雙皮鞋,買件衣服,或是下了頓館子。總會突然想到花的這些錢,父親的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親往往口咬黃土背朝天地做一年還掙不來他在外面吃的一頓飯錢。他太熟悉那些鄉村了,太熟悉父親一樣的農民了!那仍然很貧窮的廣大鄉村,是他永遠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靈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懷鏡畢竟離開了鄉村。離開鄉村幾乎是所有鄉下人的願望。鄉親父老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來這麼些年,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一個鄉下人所謂的大出息,得通過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實現。他朱懷鏡這一代只能走完從鄉下人變成城里人這一步。他只能為兒子創造條件,讓兒子比他再高貴些。以后孫子比兒子又更高貴些。只有這樣,他的家族才會慢慢進入社會的高層。不管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社會已經在事實上存在了階層。生活在下層的人,你可以傲骨錚錚地藐視上層,可你休想輕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層。所謂上層,向來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這些年上層行列裡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賺了大錢的人,在荊都,做大官的和賺大錢的都被人稱作老闆。這些老闆,大概也就是柳秘書長在修改政府報告時說起的所謂“人士”。朱懷鏡想,這“人士”二字的出籠,字面上也許沒有多少特別的深意,但似乎中間隱約透露著一股氣息:有些人真的越來越貴族化了。他想著這事,就起身開了燈,找來辭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會影響的人物:民主~各界~黨外~愛國~。 【人員】擔任某種職務的人:機關工作~武裝~值班~配備~。 人士稱得上人物,而人員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懷鏡合上辭典,突然覺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兒八經地翻著辭典來考證什麼是人士,什麼是人員。辭典是死的,語言是活的。而官場語言往往又是含蓄、隱晦和富有像徵意義的,翻辭典有什麼用?朱懷鏡只是真切地感到這社會的確越來越階層化了,有些人更是越來越貴族化了。儘管做官的仍被稱作公僕,儘管有錢的人仍尊你為上帝,可事實就是事實。下層人想快進入上層,拿時興的官話說,就是實現超常規發展,你就得有超常規的手段。朱懷鏡伸手拿起存摺,握在手裡。存摺冰涼的,一股寒氣直躥他的全身。他閉著眼睛,體驗著一種近似悲壯的情緒。存摺在他的手心被捏得發熱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沒有半點睡意,索性起床了。聽聽隔壁沒有香妹任何聲音,他便開了門出來了。戶外很冷,路燈白得發青。這種燈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魔幻色彩。朱懷鏡知道自己這時的臉色也許很恐怖。他去了辦公樓,站崗的武警奇怪地望著他。他便裝模作樣地同人家招招手,像個日理萬機的領導。進辦公司坐了會兒,心想還是回去睡了。可一出辦公樓,卻向大門的方向去了。 朱懷鏡走在寒風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壯,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想這個時候有誰惹了他,誰就倒霉了,他一定將這人揍個半死!寒風迎面吹來,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頂著風嗚嗚地怪叫,像一隻孤獨的狼。 他這麼叫喊著,就到了龍興大酒店附近。見了酒店門廳外面那通明的燈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這紅紅綠綠的燈光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淒艷和傷感,便又忍不住潸然淚下。 他沿著僻靜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開了門,他沒有開客廳的等,而是徑直去了臥室。他開了床頭的等,卻見床頭攤著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塊兒照的。原來他不在的時候,玉琴就依偎著這些照片入睡。 朱懷鏡躺在床上,一張一張端詳著這些照片。這些照片讓他想起他同玉琴夜夜廝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張照片幾乎都有一個令他心旌飄搖的故事。像是幻覺,他拿手撫摸著照片上的玉琴,看著看著玉琴就從上面出來而來,同他一起說話兒。一會兒又偎著他睡下了,伸出溫潤的舌頭舔他的臉。他的臉被舔得癢癢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實實在在感覺到了玉琴的身體。他猛然睜開眼睛一看。天哪!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懷裡! 見他醒了,玉琴噘嘴巴說:“你真是壞呀!來了又不說聲,害的我一個人在那裡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來了,我也可以早點兒過來陪你。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懷鏡摸摸玉琴身子,還是冰涼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沒多久。他抬腕看看手錶,卻已是早上八點過了。 “這下好了,上班也要遲到了。”朱懷鏡說。 玉琴似乎有些難為情,笑笑說:“我進來時已是七點五十了,想你怎麼睡得這麼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說,我也倚著你睡一會兒。” 朱懷鏡便摟著玉琴,說:“傻孩子,還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呆久一會兒哩!遲到就遲到,我倆再睡一會兒吧。”他想這會兒正是人們進進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會兒再出去算了。他掛了劉仲夏電話,說有點事要辦,遲一點再去。劉仲夏很客氣,說沒有事得,你放心辦事吧。玉琴在他懷裡甜甜拱了一陣,逗他說:“壞傢伙,你說要辦事,辦什麼事?”他早喉頭起火了喘著氣兒說:“辦你!辦你這個天下第一大事!”兩人只隔了十幾個小時不在一起,卻像八輩子沒見面似的。 朱懷鏡出了龍興大酒店已是十點多了。走了一會兒路,才覺得飢腸轆轆。他和玉琴都沒吃早飯。玉琴說去弄飯來吃,他不讓她離開他半步,兩人便只顧著摟著溫存。這會兒卻真有點餓。可是怕耽誤時間,他只好忍住飢餓,攔了輛的士。在政府大門口下了車,見了大門口站崗的武警威風凜凜,他精神猛然抖擻了,似乎也不怎麼覺得飢餓了。 當他挺直腰板,甩著手臂,瀟灑地走過大院裡那寬闊的大坪時,他已顯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劉仲夏聽見了他開門的聲音,過來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有事嗎?”朱懷鏡客氣地問道。可他感覺自己這口氣有些像在問一位下級,便馬上謙恭地笑笑。他見劉仲夏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心裡就妥帖些。 劉仲夏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懷鏡,同你商量個事。快到春節了,同志們都盼著早點發福利。我的意思,今年物價漲得快,大家都覺得手頭緊,是不是比往年多發一點?我想法是沒人發個六桿。估計廳裡也會發個三四桿。每人一共有個近一方水,過年也差不多了。你看如何?” 朱懷鏡說:“好好,就依你說的吧。同志們辛辛苦苦乾了一年,就盼著年頭年尾有個響動。” 劉仲夏又說:“好吧,我倆就統一這個意見。不過我想多做幾次發,免得太顯眼了。今天先發兩千吧。上面又發通知下來了,禁止年底濫發錢物,禁止年底突擊花錢。通知是年年發,票子也年年發。就我們辦公廳的規規矩矩,發個幾千塊錢還做賊樣的。” 朱懷鏡便感嘆道:“是啊,我們是首腦機關,什麼事都講究影響。外面那些單位,誰還講影響不影響?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裡塞!我就知道有幾個部門,早在幾年前過春節就發幾萬塊了!” 兩人便感慨了一會兒政府首腦機關的形象問題,認為形象的確太重要了。誰叫你在首腦機關工作呢?在這里工作你就得捨得犧牲。 劉仲夏坐了一會兒,說聲你忙吧起身走了。朱懷鏡從劉仲夏的語氣裡彷彿感覺到什麼。仔細一琢磨,發現劉仲夏對他比平時多了些客氣。一個處的同事,進出辦公室很隨便的,不用說你忙不忙之類的客套話。尤其劉仲夏又是站在處長的位置上,平時從不對哪位下級講過客氣。朱懷鏡想,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即將去財貿處當處長了。 不一會兒功夫,小向笑瞇瞇地進來了。朱懷鏡知道他是發錢來了。小向是處裡小錢櫃的出納,他要發錢了就是這麼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將門輕輕掩了,賊虛虛地從腋下取出一個大信封,拿出一張表來讓朱懷鏡簽字。小向望著朱懷鏡簽了字,便一五一十地數了兩千元錢交給朱懷鏡,說:“朱處長再數數?” 朱懷鏡覺得小向這人死板得可愛,硬要望著你把字簽好了才知回頭數錢,好像生怕你寫不好自己的名字。他把錢往口袋裡一揣,笑著說:“少給了不問你要了,多給了你就賠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進腋下夾著,一聲不響出去了,就像個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懷鏡忍不住掏出錢夾。數數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給的三千塊還沒有動,剛才發了兩千,原來自己還有五百來塊,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塊錢。朱懷鏡覺得奇怪,劉仲夏這回怎麼一下子大方起來了,他是辦事非常謹慎的人,以往春節發錢從不敢超過三千塊。朱懷鏡總認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錢,而是怕萬一大手大腳,到時候小錢櫃空了一時沒有財源,幹部們就會意見紛紛的。而這回一下子說要發六千,也許是看著他要走了,做個人情吧。也好,就拿手頭這五千塊錢去看望餘姨算了,懶得同老婆鬧得不暢快。 他見這會兒才十一點多鐘,又沒有什麼事做,就想乾脆去醫院看一下餘姨,了卻這個心願。他拉上門就出來了,也不同劉仲夏打招呼。才進辦公室沒多久,又說要出去有事,不太好,就乾脆不同誰說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餘姨住哪家醫院。按說應在第一人民醫院。到問訊處一問,知道餘姨這類病人應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護士值班室一查,見有個38床余娟。再問問護士正是餘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門外,花八十塊錢在攤上買了個花籃。 餘姨斜靠在床上坐著,顯得很孤獨。床頭只有一個茶杯,沒有鮮花,她沒有馬上認出朱懷鏡,表情漠然。朱懷鏡微笑著躬下身子,說:“餘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來看您。” 餘姨眼睛一閃,笑道:“你們那麼忙,不敢驚動你們啊。坐吧。坐吧。”餘姨臉色蒼白,就連笑起來都似乎很吃力。朱懷鏡感覺餘姨好像仍然沒有想起他是誰,就索性自我介紹:“餘姨想不起來了吧?我是綜合處的小朱啊。” 餘姨忙擺擺手。說:“哪裡啊,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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