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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誰是俘虜

上流人物 李佩甫 6960 2018-03-20
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面前。 老頭背著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裡,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髮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著機關里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裡,一腳踢開了徐參謀臥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著手說:“是嗎?”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著雙手,兩眼盯視著他,說:“你的轉乾手續批下來了嗎?”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噢。噢噢。”他一連“噢”了四聲,接下去很嚴肅地說:“我這裡出了一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你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根據組織上的決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農場去……蹲點。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下去。二、留下來,重新分配工作。你考慮一下。” 馮家昌怔了一下。他心裡打起了“鼓”,那“鼓”咚咚響著……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猶豫的,他不敢猶豫。再說了,老頭對他不錯,他是老頭點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須押一押!於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不要急於回答,再考慮考慮。” 馮家昌再一次重複說:“我跟你下去。” 老頭看著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煙,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裡,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屋頂……躺在對面床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里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嗎?”在那個年月裡,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 “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秘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託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托誰?”侯秘書說:“……李冬冬。”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秘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秘書說:“週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里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為了引起週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後,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週主任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嗎?”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週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週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后,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佔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嗎?”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乾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後,場長說:“馮秘書,這裡經常停電。廠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著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秘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只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匯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里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裡。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裡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乾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著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光著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裡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乾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醃著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鬆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著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只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扎,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吃魚,釣上一條,扔下去,而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裡就不好辦了。農場裡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地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裡,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裡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紮著!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裡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乾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著睡的,他光著脊梁,穿著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裡拿著一本書,去“餵”那嗡嗡亂叫的蚊子!

一天夜裡,馮家昌趴在床上打了個盹,可他竟然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床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場部沒有,菜園裡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裡“訇”的一下,心里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裡就要畫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嗎,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 !可他心裡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盪,什麼也沒有,只是兀立著兩座圓圓的谷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裡,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著……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為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才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滾,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滾上蹲著!老頭光著兩隻腳,哈著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著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煙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裡,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著,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裡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裡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裡豎牌子,那裡豎一個牌子,就稀里糊塗地跟著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清一色的美式裝備,吃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要求見我一面,請示領導後,就見了。見了面,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他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吃碗粉漿麵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麵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吃了那碗麵,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糨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為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夥著吃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麵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裡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著,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馮家昌心裡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著,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 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濕了,不知怎的,他眼裡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滾上蹲著,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為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那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只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里路,一路打聽著,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而後,他帶著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里去打聽做“粉漿麵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麵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面,那女人卻說:“粉漿麵條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嗎?有黑芝麻嗎?有黃豆嗎?有芹菜嗎?有小麻油嗎?……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麵條?” 馮家昌說:“粉漿麵條。” 於是,老頭再沒說什麼,就一連吃了三碗……吃了之後,他說:“行,還行。” 過了兩天,馮家昌又騎車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聽人說,荷店的煎包在當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餡的,在平底鍋裡用熱油煎了,再用乾荷葉包上捂一捂,待荷葉吃進了油裡,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氣。這地方還有一種配著荷葉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種糊糊狀的湯,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裡邊擱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紅蘿蔔丁、豆腐之類,香而不膩,很爽口。馮家昌原本打算買些帶回去,又怕一涼就不好吃了。他靈機一動,就問那擺小攤的師傅,問他一天掙多少錢?那賣煎包的師傅說,不多,也就十多塊錢的樣子。馮家昌從兜里掏出了二十塊錢,往攤上一放,說:“跟我走吧。”那攤主本還想討價,見馮家昌穿著軍裝,臉“突”地黑下來,立時就有了點“資本主義”的恐慌,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再一天,中午的時候,老頭坐下來時,眼一亮,說:“荷葉包子?!” 馮家昌說:“荷葉包子。” 老頭說:“咦,豆沫?!” 馮家昌就說:“豆沫。” 老頭用手摸了摸那荷葉,又捧起來聞了聞,而後,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隻熱騰騰的煎包,咬上一口,細細品著;再喝一口盛在碗裡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後,說:“不錯,是那個味兒。” 又過了幾日,擺在桌上的是吳橋的燒餅。 “吳橋燒餅”在方圓百里都是很有名的,那燒餅外焦裡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咸兩種;更饞人的是,跟吳橋燒餅相配的是遙鎮的胡辣湯,那胡辣湯更是遠近有名,有一種極獨特的做法,那種辣是叫人懸想不已的……當地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吃了吳橋的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雞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頭一口一口地吃著那“吳橋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長嘆一聲,說:“很好,很好。” 再後來,隔上不幾天,馮家昌準會弄出一些花樣來:那或是楊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燒”,凡城火燒夾楊林集的狗肉,滿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涼粉,花鎮的小烙饃,熱烙饃卷涼粉,一熱一涼,再就上玉米糝糊糊,美呀!那或是伏兒崗的雙黃鴨蛋,那或是秋嶺的燒麥,那或是皇村的羊雙腸湯,那或是豐縣的肉盒,那或是臨鄉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桿劉的“氣肚蛤蟆”,那或是潁水的“叫花子雞”,那或是小尤的燜餅……這都是些做法極為奇特的地方風味,是一個地域一個地域存了心去找才會發現的。 夜裡,老頭睡不著的時候,就說些三十年前的話……那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很夢幻呀!馮家昌就很認真地聽著,輕易不問。有時候,老頭的話很“簸籮”,翻來覆去的,很沒有“階級性”,只說了那時間、那地點、那氣味或是那一瞥的溫情,大都是跟“吃”有關的。老頭說:“那個香啊!……”老頭閉著眼說:“那賣鍋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瑩瑩的,很嫩哪!……”有時候,話斷了,馮家昌就不失時機地續上去,說:“是紫溝?”老頭朦朦朧朧地說:“槐鎮,是槐鎮哪。小集那邊的槐鎮,有一孔雙眼橋……”這就像遞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憶就跟著“順”下去了,情情味味地走……就這麼一夜一夜的,用“回憶”治療失眠,話一“簸籮”一“簸籮”的……聊著聊著就睡去了。有時候,一睜眼,天就亮了。老頭說:“咦,天亮了?”馮家昌就說:“天亮了。”老頭就說:“不知不覺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馮家昌就去了槐鎮……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馮家昌覺得,他對廖副參謀長是盡了心了。老頭呢,在情緒上也平和了,不顯得那麼焦躁了。然而,縱是這樣的盡心竭力,廖副參謀長對馮家昌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這老頭,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默默地釣魚,默默地在菜園里幹活……只是有一次,他對場長發了一句感嘆:“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過游擊……不虛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虛此行!” 至於老頭心裡想些什麼,馮家昌一無所知。 秋天的時候,李冬冬突然來了。那天,他正在場部跟老頭下棋,忽聽有人叫道:“馮秘書,有人找!”回過身來,就見槐樹下站著一個鮮亮的小女子,那竟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來了,李冬冬手裡提著一兜子水果、罐頭,挎著一個很別緻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兒。於是,他站起身來,走上前去,驚異地說:“這麼遠,你……怎麼來了?”李冬冬說:“我來看看你。”接著,她又說:“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車……”頓時,馮家昌心裡熱乎乎的。許多日子以來,那焦躁、那壓抑一齊湧上心頭,他差一點掉下淚來!可當著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安排她暫時在場部衛生室住下了。 在場部衛生室裡,李冬冬從包裡拿出了一件藍底的花格格毛衣,說:“我給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試試。”馮家昌看了看,說:“不用試了吧?”李冬冬說:“不。一定要試,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於是,馮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馮家昌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軟,很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馮家昌吸了一口氣,說:“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著說:“不像你像誰?” 當天晚上,馮家昌陪著李冬冬在場部的林蔭道上漫步。馮家昌說:“這麼遠的路,你不該來……”李冬冬撒嬌說:“我就是要來。告訴你,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俘虜'!”馮家昌默默望著她,不語。這時,李冬冬氣恨恨地說:“這麼長時間,你既不寫信,也不打電話。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太壞了!……”馮家昌心裡明白,一年零三個月了,他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也沒有寫過一個字,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來,“冷戰”起作用了…… 馮家昌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這時候,只聽李冬冬說:“那你別管。”說完這話,李冬冬突然回過身來,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像不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當天夜裡,當他回到小平房的時候,老頭第一次跟他開玩笑說:“眼光不錯嘛。插上'小旗'了嗎?” 馮家昌很驚訝地望著廖副參謀長,老頭是從不開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話,老頭竟用命令的口氣說:“'俘虜'她!” 馮家昌臉一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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