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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標尺”死了

上流人物 李佩甫 4520 2018-03-20
馮家昌有了一個“導師”。 每次從外邊回來,“小佛臉兒”總是一臉坏笑,而後就問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嗎?” 他也只是笑笑,笑笑而已。於是,“小佛臉兒”很認真地說:“你一定要插上'小旗'!只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 插“小旗”,這是軍事術語。也是軍區大院裡秘書們開玩笑時最愛說的一句話,只有常看軍用地圖的人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這意思是引申出來的,是專對談戀愛的軍人們說的,那叫“插入”陣地,是本質意義上的——“佔領”。可“小旗”也不是那麼好插的。你想,這“小旗”不好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馮家昌與李冬冬之間也就這麼慢慢地“談”著。有那麼一段,溫度眼看著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麼一段,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又降下來了。就像是打仗一樣,時進時退,進進退退的……打起了拉鋸戰。

有一天,“小佛臉兒”在喝了二兩酒之後,突然對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一等於幾?” 馮家昌笑了,說:“我的哥,我這人笨哪,你有話就說吧。” 侯秘書說:“格老子的,我告訴你,在數學上,一加一等於二。在生活裡,一加一就不等於二了。” 馮家昌說:“那等於幾?” “小佛臉兒”一臉坏笑,說:“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馮家昌說:“你說,你說。” “小佛臉兒”兩腿一盤,說:“想听?” 馮家昌說:“老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侯秘書說:“你說這人世間有公平嗎?”就這麼說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接著又說:“從來沒有。比如,希臘船王的女兒,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而有些人,生下來的時候,連褲子都穿不上……同樣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為什麼她一生下來,就擁有那麼多的財富,有那麼多的人為她操心?為什麼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窮山溝裡?有什麼道理嗎?沒有,我看沒有。這就是命運。要想改變命運,有一句話是必須牢記的,這就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你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嗎?”

馮家昌點點頭:“你說。” 侯秘書說:“那好,我現在告訴你,一加一等於幾。對於某些人來說,一加一至少等於十!” 馮家昌笑了,說:“老哥,你說得也太玄乎了吧?” “小佛臉兒”說:“一點也不玄乎。你知道劉廣燦嗎?” 馮家昌說:“不就是劉參謀嘛。才二十九歲,已經是副團了,年輕有為……”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年輕有為不假,但你知道他是怎樣當上副團的嗎?在咱們這裡,這幾乎是'火箭速度'了。” 馮家昌忙說:“有什麼背景嗎?” 侯秘書說:“當然有背景。你知道麼,他正在跟上邊一位首長的女兒談戀愛。這位首長的女兒在本地八六九醫院工作。你知道八六九醫院嗎,就在東郊。問題不在於首長,首長什麼話也不會說的。但是,這姑娘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社會體系,那幾乎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她的舅舅是一個省的副省長。她的姑姑,是本地省直機關的廳級幹部,她姑姑的丈夫,是某野戰部隊的一位首長。她的叔叔,在北京某部工作。在咱們這裡,有一位首長,我就不說名字了,也曾做過上邊那位首長的秘書……這些人可能一句話也不會說,可他們說一句是一句。當然,劉參謀的確是年輕有為。他原來也是咱秘書班子裡的人,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誰也不好再用他了,於是就直接提了副團。雖然說,人並不是憑關係的,但有關係和沒有關係是大不一樣的……”“小佛臉兒”這麼說著,突然間就沉默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家劉參謀是如日中天哪!”

馮家昌說:“劉參謀的最大優點是什麼?” “小佛臉兒”笑著說:“又想學習了?” 馮家昌直言不諱地說:“被一個大家閨秀看中,總有他的長處吧?” “小佛臉兒”說:“他有個綽號,你知道嗎?” 馮家昌說:“知道。人家都叫他'標尺'。一米八的大個,長得帥嗎?” 侯秘書說:“此人有三個長處。一是長得帥,二是'誠懇'。” 馮家昌探身問道:“誠懇?” 侯秘書說:“誠懇。你不要小看這兩個字,'誠懇'是無堅不摧的。第三是他有兩套語言。” 馮家昌吃驚地問:“兩套語言?” “小佛臉兒”點點頭說:“兩套。比如說,當你說'樹'的時候,他說'森林'。當你說'森林'的時候,他會說'樹'。”可是,就這麼說著,“小佛臉兒”突然遲疑了一下,眉頭上像是凝結著什麼疑團,他吞吞吐吐地說:“但是……”

馮家昌覺得他話裡有話,就問:“但是什麼?” 可侯秘書搖了搖頭,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 馮家昌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問題,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佛臉兒”笑而不答。停了片刻,在馮家昌目光的注視下,他終於還是說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和劉廣燦一屋同住了三年……”這麼說著,“小佛臉兒”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笑了,待笑過之後,他說:“老弟呀,你也一樣,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將要進入的'背景',絕不次於那個劉廣燦。你一定要插上'小旗'!” 馮家昌說:“你笑什麼?” 侯秘書說:“沒事。睡吧。” 然而,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兩人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們火速趕往八六九醫院,去處理一項“事故”。什麼“事故”,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知道。可命令就是命令,是不容遲疑的。於是,兩人在軍區值班室要了一部車,火速趕往東郊的八六九醫院。

八六九醫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隊醫院,直屬總部管轄。這家醫院佔地七十多畝,綠樹環繞,設備精良,有許多醫療器械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這裡的管理也很嚴格,曾多次被評為部隊系統的模範醫院,可是,它出“事故”了。當他們二人匆匆來到院長室時,只見老院長身上披著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垂頭喪氣地在辦公室坐著。待兩人說明來意,院長什麼也沒說,只是吃力地站起身來,說:“走吧,去看看。” 就這樣,他們跟著院長來到了病房大樓的門前,那是一道鐵製的柵欄門,大門有三米多高,門楣上方是鐵製鍍鉻的紅纓槍頭。院長指著那鐵製的大門說:“他就是從這裡翻出去的。按說,是不應該出事的……” 侯秘書問:“院長,你說……誰?”

院長說:“劉參謀,劉廣燦參謀。” 馮家昌接著問:“劉參謀怎麼了?” 院長嘆了一聲,說:“半夜兩點鐘,他從這裡摔下來了。” 兩人都吃了一驚!馮家昌脫口說:“那怎麼會呢?”劉參謀一米八的大個子,況且,他是軍人哪,常在操場上玩單雙槓,在槓上翻來跳去,很灑脫的!大門才三米高,就是摔一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呀? ! 院長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一指,默默地說:“他是掛住了,就掛在那裡……” 兩人抬起頭來,只見門楣上方的一個槍頭上,仍挑著一塊草綠色的布條,在風中,那布條在微微地晃動……院長說:“就是那兒。” 這時候,侯秘書問:“劉參謀現在怎麼樣了?” 院長搖搖頭,說:“跟我來吧。” 於是,他們跟著院長又來到了一間特護病房。進了病房後,兩人立時就呆住了!只見劉參謀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一堆肉似的陳在那裡……屋子裡靜得可怕,只有心臟監護儀在“嘀、滴、嘀……”地響著!在他病床旁邊,還坐著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滿臉含淚,人像是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出了病房門,侯秘書小聲問:“院長,劉參謀……” 院長擺了擺手,很沉痛地說:“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他的頸椎斷了,腰椎也斷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只能是個……”下邊的話,他沒有說。 馮家昌緊走了幾步,再次跟上院長,小聲說:“院長,你說他半夜兩點鐘,為啥子要翻那扇門呢?” 這麼一問,院長突然火了!他甩著滿頭白髮,暴跳如雷,連聲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們這裡難道不應該有製度嗎?你能說是製度害了他嗎?!他是你們的人,我正要問你呢?!是呀,半夜兩點,他跑到我這里幹什麼來了?!好了,這下可好了……”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間特護病房,期望著能從那位俏麗的女子嘴裡得到一點什麼,好回去如實地向上級領導匯報。可是,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只有兩個字,很冷的兩個字:“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久,“小佛臉兒”突然萬分感慨地罵了一句:“我操!——” 馮家昌說:“是那個女人嗎?” 侯秘書說:“是那道門。” 馮家昌說:“門?” “門。”侯秘書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格老子的,我以為還有'標尺'。可這'標尺',說沒就沒了……” 幾天后,馮家昌遵照上級首長的指示,專程到劉參謀的家鄉去了一趟,把劉參謀的父親接到了部隊。那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老人說,兒子自當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他臉上的皺紋就像瓦當上的圖案一樣,很陳舊,很滄桑,也很古老。在車上,他大多時間是蹲著的,他說他蹲習慣了。而後他說:“如今娃子是國家的人了,連支書都親自上門提親了……”馮家昌聽了心裡很酸。

後來,就有了一個很殘酷的時刻。馮家昌和侯秘書一起陪著老人再一次來到了八六九醫院,走進了那間特護病房。開初的時候,老人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裡,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蹲下身來,就那麼在床邊上蹲著,從腰里拔出煙袋,默默地抽了一陣旱煙。這才搖搖地站起來,探身上前,伸出那佈滿老繭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兒子臉上撫摸著……老人喃喃地說:“白了,這娃白了。” 再後,當兩人把老人從病房裡攙出來的時候,老人喃喃地說:“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裡渴。”然而,走著走著,老人突然停下來,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侯同志,馮同志,好好的,娃子乾啥子要翻那道門呢?”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誰也不說話。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這時,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問:“娃子他……還算是國家的人嗎?”

侯秘書回道:“算。” 老人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侯秘書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最後,老人嘆一聲,說:“一個村,就出了這麼一個……國家的人。” 在八六九醫院,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俏麗的女子。有人說,她已經調走了。至於調到了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熱,覺也睡不著,兩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燒餅”……片刻,“小佛臉兒”突然坐起身來,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心裡難受。多年來,大家都覺得劉參謀是城里人,這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講究的,襯衣總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個子,穿著雪白的襯衣,真帥呀!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和他一個屋住了三年,只有一樣他沒變:他的屁多。他屁裡有一股紅薯味。真的,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還沒有把鄉下的屎屙淨呢,就……” 馮家昌忽地坐起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媽!”罵了之後,他滿臉都是淚水…… 兩人像鬥雞似的互相看著,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火苗……過了一會兒,侯秘書也流著淚說:“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劉參謀,我想他呀!” 待馮家昌徹底冷靜下來後,他才以緩和的語氣說:“你說那話,也是個屁。”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 馮家昌說:“'一加一'到底等於幾?等於他媽的——負數!” “小佛臉兒”說:“你錯了。這是個變量。劉參謀是有運無命,有緣無分。他的'運'可以說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與必然之間,只有努力才能導致必然。至於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會出現可能性,你要是什麼也不做,連可能性也沒有了。老弟,你聽我一句話,'一加一'的確是可以等於十的。”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殘酷啊。” 侯秘書看了他一眼說:“是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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