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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上流人物 李佩甫 4183 2018-03-20
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裡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面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個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里的干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幹乾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乾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裡總含有一種施捨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紮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裡,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 “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裡敲一下,那裡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鹵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鹵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嘛?!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裡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裡弟兄多嗎?”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裡,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只是……” “只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裡,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裡就出“汗”了,心裡有很多“汗”。可他忍著,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嗎?”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起眼來,他彷彿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著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裡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兒……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里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絕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扎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著說著,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

兩個中年女人默默地望著他,有那麼一刻,她們似乎被他打動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動。那目光裡竟有了些溫柔……林衛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讚許的口吻說:“人還是要有一點志氣的。” 可是,就在這時,林衛蘭竟然說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她脫口說:“你有腳氣嗎?”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馮家昌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裡……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那響聲有些重。 此刻,林衛竹說話了,林衛竹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林衛蘭的臉突然有些紅,也不知為什麼就紅了…… 片刻,馮家昌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沒有。我沒有腳氣。” 大約,連林衛蘭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就連著“噢”了兩聲,說:“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剛好李冬冬端著一盤水果進來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盤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彈彈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衛蘭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彌補什麼,就說:“小馮,吃點水果吧。” 馮家昌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應該是的。於是,馮家昌毫不猶豫地從水果盤裡拿起了一個蘋果,而後,他又拿起削蘋果的刀子,旁若無人地削起蘋果來……就在他削蘋果的時候,林衛蘭一直注視著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燙人的! 馮家昌削蘋果的技術是跟侯秘書學的。他很熟練地轉著那把刀子,直到把一個蘋果完全削好,那蘋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蘋果上(就這點技術,他還是在食堂裡的土豆上練出來的)……削好了蘋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著“先客後主”的原則(這也是跟“小佛臉兒”學的),把那隻蘋果遞給了坐在他斜對面的林衛竹,在他遞蘋果時,那絞龍一樣的蘋果皮才無聲地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上!他拿好了聲音的調子,說:“阿姨,你吃。”

林衛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高興。也很優雅地把那隻削好的蘋果接了過來,再一次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這時候,他又拿起了一隻蘋果,以極快的速度把蘋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遞給了坐在對面的林衛蘭。那蘋果皮以非常雅緻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裡……他說:“伯母,你吃。” 林衛蘭微微點頭,客氣地說:“謝謝。”接著,他又說:“小馮,你也吃啊。” 馮家昌笑著搖了搖頭,卻站起身來,到廚房裡洗手去了……洗手,在這裡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樣! 等他返回來的時候,見兩個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蘋果,吃得很斯文……她們在吃蘋果的同時,正相互悄悄地交換著眼神。他佯裝不覺,可他看出來了,在眼波與眼波之間,正流動著一種東西……過了一會兒,林衛蘭終於說:“冬冬這孩子有些任性。你們也都年輕,就先……接觸接觸吧。”

“接觸接觸”這又是一個信號,它說明什麼呢? 沒容馮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閃身進來了。這一次,她是來解圍的。她大大方方地說:“'審查'該結束了吧?……小馮,你出來一下。”就這麼說著,她上前牽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就這樣,他被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裡,見到了那個有可能成為岳父的人。 這個人周圍堆滿了藥。那些藥散散亂亂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櫃上、几上、黑色的皮製沙發上,全是藥。他寡寡、懨懨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兩眼望著窗外,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被人慣壞了的大孩子。 這時,李冬冬鬆了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那個坐在藤椅裡的人說:“爸,小馮看你來了。” 那個男人仍然沒有說話。他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他梳著整整齊齊的“大背頭”,身上也透著整整齊齊的冷漠……可是,馮家昌仍然禮貌地對著那個男人敬了個禮。他筆直地站在那裡,對著那個男人的脊背行了一個軍禮……那人的脊背很寬,那脊背上像是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

這時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邊,小聲說:“你別介意。我爸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這麼說著,她的聲音又低了一些,幾乎耳語般地對他說:“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這個詞一下子就打動了他。他覺得此刻他們的心情是那樣的一致,同樣有一種無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個孩子,一個沒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無助感是從骨子眼裡冒出來的。他坐著,可他的靈魂在顫抖!雖然,他們之間還是有差別的,他們的痛苦不在一個檔量上,但他們都是有渴望的人哪。 “解放”!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詞啊,可以說是精神領域的大詞。然而,他很清楚,這個詞,只有在“佔領”了什麼之後,才可以獲得的……

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將成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個留過洋的大知識分子,通曉三國外語,後來回國參加革命,曾當過一個市的市長,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後來,他才明白,一個前呼後擁的人,一個長時間活在“集體”中的人,一旦落了“單”,那真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這個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終沒有參加對他的“盤查”。他就這麼一直無聲地在房間裡坐著,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領進了書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裡還會有這麼一個人。可是,他還是說話了。他坐在那裡,兩眼望著窗外,突然說: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他不明白。順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樓房,帶有小陽台的樓房。據說,這樓房還是蘇聯專家設計的……

就是這時,林衛蘭走進來了,她手裡端著一杯水,默默地說:“你該吃藥了。” 可是,這個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著不動,直到林衛蘭把藥片和水遞到了他的手裡,他仍然像木雕一樣坐著。 後來,有人敲門了,說是送煤的。馮家昌二話不說,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時候,縱是城裡住樓的人家,燒的也是煤,蜂窩煤,機器打出來的,已算“先進”。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樓,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時候,李冬冬對她母親說:“這次送的煤,最好,沒有一塊爛的。” 林衛蘭卻說:“那要燒一燒才知道。” 什麼意思? !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遠。華燈初上,自行車像河流一樣在馬路上湧動,間或有公共汽車鳴著喇叭開過來。燈光照在路上,兩人一長一短地走著,默默地。終於,李冬冬說:“今天,你嘴上像是掛了一把鎖。”馮家昌笑了笑,沒有吭聲。李冬冬說:“她們都跟你談些什麼?”馮家昌說:“誰們?”李冬冬說:“她們。”馮家昌說:“也沒談什麼,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馮家昌說:“你媽的眼很衛生啊。”李冬冬不高興地說:“什麼意思?”馮家昌說:“——有透視功能,很厲害呀。”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說:“你媽媽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說:“你有病嗎?”馮家昌說:“窮,窮就是一種病。”李冬冬笑了,說:“我媽媽是醫生,看誰都像病人。”接著,她又說:“別理她們了,不管她們……” 可是,馮家昌卻一直默默地想著那句話:“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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