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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舉起你的雙手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334 2018-03-20
他記住了那個公園的名字。 那個名字伴隨著一股來自城市的氣味。 那年的秋天,當馮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園門前的時候,陡然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兒含在空氣裡,一飄一飄地打入了他的記憶。這種雪花膏的氣味不同尋常,那氣味裡包含著一種先天的優越感。它香而不膩,淡淡然然,飄一股幽幽雅雅的芝蘭之氣,很特別。在此後的日子裡,他才知道了這種雪花膏的牌子,它產於上海,名叫“友誼”。 站在“友誼”的氛圍裡,他卻有一種身入“雷區”裡的感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繃得很緊。這不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陌生,還有精神上的恐懼。他知道,這是一種“臨戰狀態”。他在心裡說,這就是戰場。 是呀,在臨來之前,他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為了不至於露怯,他還專門去買了一份城市交通圖,就像研究戰場一樣,仔細在圖上標出了那個公園的位置,但他還是走了一段彎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張織得很密的網,路口很多,燈柱是一模一樣的,路口上的崗亭也是一模一樣的,那經經緯緯讓人很難分清。他先後倒了三次公共汽車,從3路轉9路,而後再換4路,車上熙熙攘攘,人聲嘈雜。售票員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像將軍一樣挺著肚子,傲傲地立在車的前方,見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個人都是她家的孩子。報站名時,她的語氣十分簡略,你幾乎聽不清是“到了”還是“尿了”,致使他稀里糊塗地下錯了車……不管怎麼說,終於還是到了。

“你好。” 這一聲“你好”是從他身後發出來的。這一聲“你好”帶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聽上去卻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那音兒裡竟帶一點嗲,有分寸的嗲,帶一點彈性的跳盪,就像是舌頭上掛了一把琴,撲嘟一聲,那音兒就跑出來了——自然,是“友誼”牌的。 轉過身來,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說實話,那天晚上他並沒看清李冬冬(他沒敢細看),他看的僅僅是輪廓,或者說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現在,當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了一點驚訝:她的個子雖然不高,卻是一個很精緻的小女子呀!她的精緻不在於她的小巧,而在於她的氣質。氣質是什麼?那是一句話很難說清的東西,那幾乎是一種來自魂魄裡的高貴!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剪髮。可雖說是剪髮,就那麼偏偏地一卡,卻又很不一樣;劉海兒捲捲的,蓬蓬的,帶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時讓人很難說清的飄逸。那飄逸的秀發里竟也發散著一股淡然的、說不出名堂的香氣(當然,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髮香波,上海產的。那時候,縱然在城市,用洗髮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張臉小小巧巧,光滑潤致,不知怎麼的就有了一種盎然的生動。那眼神,那氣色,就像是在奶製品里浸泡過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點雜質的。也許,那閃動的眼波里,在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一絲憂鬱,可那絕不是“吃飯問題”,不是的,而正是那憂鬱透出了一種叫做優越的東西。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極有涵養的,那微微的笑意極有分寸地卡在一個“度”上,溢出的是一種叫做韻致的東西。

她也並沒有穿什麼鮮豔的衣服,她穿的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得有些發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僅僅是乾淨,而是潔得純粹,一下子就顯得無比的優雅,腰身都襯得恰到好處。在一般人看來,工作服應是很樸素的,可她的“樸素”裡卻又含著恰到好處的點綴,就在衣領處,陡然翻出來一層粉紅色內衣的小花領,這看似“小狗牙儿”的碎邊小花領,卻給人以豁然開朗一般的艷麗。她肩上很隨意地挎著一個“解放包”(那也是一種時髦),那挎的方式首先就顯出了一種使人說不出來的灑脫。她上身雖然穿著工作服,下身的褲子卻又是那種質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嶄嶄括括,很挺,穿在身上無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條褲線,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繃出了含在底子裡的優裕!腳下是一雙小巧、帶襻的無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彷彿不是從地上走來似的,竟一塵不染!人雖然立在那裡,腳跟卻稍稍地踮起了一點,就像是天然的彈簧一樣,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鮮活、大方。

馮家昌不願說“你好”。他心裡很清楚,用紅薯乾子餵出來的聲音,就是再裝“洋”,也學不出那種味來。他只有點頭,點頭是他的戰斗方式。於是,馮家昌決定單刀直入,他微微地笑著說:“看來,人還是有差別的。” 李冬冬彈彈地站在那裡,昂著頭說:“是嗎?” 馮家昌說:“一個大兵,也不值得你這樣。” 李冬冬站在那裡,兩眼發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隨意地看了看自己,又說:“是嗎?那我該怎樣?” 這一個又一個的“是嗎”讓馮家昌很不習慣,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這“是嗎”有一種他所不熟悉的、別樣的韻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點水”的“洋”啊!就這樣,站在“金月季”公園的門口,馮家昌突然發現,他將要走入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裡說:錘子!既然來了,我就不怕你。

可馮家昌卻笑著說:“……一見面,我都有點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側了一點身子,用調皮的語氣說:“是嗎?怕我什麼?” 馮家昌說:“怕你的'是嗎'。” 於是,李冬冬笑了。 這就像是“杯酒釋兵權”,又像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馮家昌覺得“主動權”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裡。可他喉嚨裡卻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氣爽,公園裡游人很少,菊花的香氣在磚舖的甬道上瀰漫著,小亭的欄杆旁有少許的男男女女在喃喃地說著什麼;一些紅色的字跡在綠樹叢中隱隱約約地閃現;還有一些孩子,在公園的甬道上跑來跑去地追逐……兩人就那麼並肩走著,開初,還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麼走了一會兒,李冬冬突然問:“喜歡讀書嗎?”

馮家昌“漫不經心”地說:“也看一點。”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看一點?” 馮家昌看出了她眼裡的輕視。於是,他不失時機地說:“多乎哉,不多也。” 驀地,李冬冬說:“你喜歡魯迅?”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說:“說實話?” 李冬冬說:“當然。” 馮家昌說:“一般吧,一般!” “為什麼?”李冬冬一怔。 馮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頭抬起來,望瞭望天。在這裡,天也是陌生的。他覺得這句話極為重要,他怕說錯了,一旦說錯了,收回來可就難了。終於,他說了三個字: “太鋒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興奮了!她身子彈彈地跳了一下,扭過身來,直直地看著他,說:“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讀書不多,也談不上什麼思考。”

李冬冬說:“我喜歡讀書。我離不開書。夜裡,有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真好。” 馮家昌沒有吭聲。走著走著,他總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又得趕快穩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這很累人哪。 這時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說:“還是多讀點書吧。你看過嗎?” 馮家昌說:“沒有。” 李冬冬說:“毛主席說,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哎。” 馮家昌說:“我是個軍人……” 這時,李冬冬馬上搶過話頭說:“軍人也要思考問題呀。你用什麼……” 馮家昌往下一指,說:“用腳。”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兒”就笑了,說:“腳嗎?!” 馮家昌說:“腳。” 李冬冬笑著說:“真是奇談怪論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哪!……”

馮家昌說:“勞動者都用腳。我腳上紮過十二顆蒺藜,可我照樣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是嗎?這麼說,你是一個用'腳'思想的人了?” 馮家昌笑著說:“因為腦子笨,所以用腳。” 李冬冬說:“看不出,你還挺幽默呢。” 馮家昌說:“當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麼'幽默'。不過是……”說著,他突然靈機一動,“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著說:“'幽'吧。你'幽'啊?” 馮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嚨,輕聲背誦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自嫌紗帽小,致使……(在這裡,他要頓一下,他必須頓一下)見笑,見笑。”

李冬冬兩眼睜得極大,她原地轉了一圈,先是做了一個極優美的姿勢,馬上接口說:“……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你還說你沒看過?你壞!” 馮家昌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不過是看了兩眼'注'。” 李冬冬瞪著兩隻大眼說:“你……你喜歡跟人鬥氣,是嗎?”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從不跟人鬥氣。要說鬥氣,我只跟一個人鬥過氣。那是連里的一個大個子……”接著,他給她講了“九支步槍”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問:“勝了?” 馮家昌搖了搖頭,說:“敗了。” 李冬冬說:“生氣嗎?” 馮家昌卻說:“生氣,是生自己的氣。” 李冬冬問:“為什麼呢?” 馮家昌撓了撓頭,說:“好像有一本書上這麼說過:你絕不要對失敗滿不在乎。你一定要對失敗生氣,生很大的氣。但是,好的失敗者的標誌,是生自己的氣,而不是生獲胜對手的氣。”

李冬冬脫口說:“太棒了!哪本書上說的?” 馮家昌說:“讓我想想,好像是……尼克松寫的吧。” 李冬冬仰起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等等!我想起來了。尼克松寫的?是不是《六次危機》?” 馮家昌說:“好像……是吧。” 這時,李冬冬肯定地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這是一本內部發行的書,不公開,是尼克松當副總統時寫的。他說他一生曾遭遇過六次重大危機……” 馮家昌接著說:“尼克松說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時候,每天上學前,還要先去賣一車菜……當然,在國際上,出身寒門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國總統蓬皮杜,曾經是一位中學教師,他初當總統的時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時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講,是帶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著稿子念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時間裡,台下一直亂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邊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著頭皮往下念。五分鐘過後,他收起了那頁稿紙,此後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個小時,一下子就把議員們鎮了……日本的田中角榮,原是個小木匠,第一次競選,自己提著糨糊桶上街刷海報……希特勒,是他父親第三個妻子生下的第三個孩子,原是一個在碼頭上扛大包的,後來他的軍銜是奧地利下士;拿破崙……” 頓時,李冬冬兩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進去了,靜靜地聽他往下說。她好像還沒被人這麼徹底地征服過,兩頰飛上了一片潮色的紅暈。在花園裡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著步子緊緊地跟隨……當他戛然而止的時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說:“你壞。你是讀了很多書的。你太壞了!” 可馮家昌自己心裡清楚,他的“彈藥”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準備,他也算是讀了一些書的。在軍區資料室裡,他熬去了許多個夜晚……他甚至在軍區的大操場上練過'散步'!他盡了全力,可他的儲備就快要用盡了。記得,臨出門的時候,他心裡突然有了怯意,無端地生出了一種悲涼。有那麼一刻,他心裡說,算了,還是不去吧?可是,當他再一次問自己,去嗎?回答卻是肯定的,他說,去! 馮家昌心裡清楚,人是不能全說真話的,但也不能全說假話。要是全說假話,總有露餡的時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這樣才會有可信度。於是,他說:“我確實讀書不多。我是鄉下人,我也沒什麼更多的思考,我說的都是實話。按你的說法,我是用'腳'思想的人,也只有兩條腿可用……這些,你要認真考慮。” 可李冬冬已經聽不進這些話了,她聽到的只是兩個字:“謙虛”。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裡,滿懷柔情地望著他,呢喃地說:“就壞,你。” 在公園裡漫步,對於馮家昌來說,就像是受刑一樣。可他還是認真地“做”下去,做得還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樹,或是一盆開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會停下來,說:“多好啊!”於是,他就馬上說:“我給你照一張。”就讓她擺好姿勢,給她照上一張相。照相的時候,他就在心裡一次次地背誦那些步驟: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們又一塊在公園的“水上餐廳”吃了飯。餐館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車廂座。吃飯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當他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馮家昌曾藉機上了一趟廁所,在廁所裡,他一邊尿,一邊大聲地罵了一句家鄉話:“他娘那狗娃蛋!”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公園沉浸在一種軟金色的氛圍裡,秋葉在橘色的落日下顯得十分安靜,公園裡的遊人也越來越少了。這時候的馮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著一個“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緊張,說話必須是“一筆一筆”的,走路必須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堅忍地撐持著……這時,兩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園深處的一個木製靠椅的旁邊,這裡已經沒有什麼遊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製靠椅上坐了下來,而後又跟他招了招手。馮家昌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坐下來了。李冬冬的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突然說:“親親我,好嗎?” 這是一個信號,可以說是將要成功的信號,面對城市,他即將成為一個“佔領者”。馮家昌心裡的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他的心頓時燒成了一個“日!日”的“卵子”,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蟲!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他有點生硬地站起身來,架著兩隻膀子,遠遠的,像蜻蜓點水似的,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怎的,身後突然有人用槍對著他說:“不許動,舉起手來!” 當馮家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孩子。那孩子有六七歲,不知怎的就躥到了木製靠椅的後邊,手裡端著一支玩具衝鋒槍……馮家昌自然沒有舉手,可他清楚,在槍口對准他的一剎那間,他的心舉手了。 是呀,他的確是投誠來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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