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講台上,手裡舉著一本書,書的封面對著學生。我說誰看過這本書? 教室裡嘩然一片,像炸開的鍋。我等著學生們靜下來,目光趁機在教室裡搜索。 我看見曼得拉,也看見米薇了。但是他倆沒有坐在一起,這是我注意並且發現他們私情后兩人第一次隔開聽課。 曼得拉還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米薇竟和他隔了三四排。我看得出他倆出了問題,我似乎也清楚他倆的問題在哪——那肯定是和上禮拜米薇的夜不歸宿有關,當然也和我有關,因為上週末是我把米薇帶出去的,我一個人回來。我是他倆之間矛盾的製造者,但是他們卻都來聽我的課。曼得拉是我帶的研究生,我的課他不得不來,儘管我這門課主要是對本科生上的。而米薇是完全可以不來的,因為她的專業是英語,中國文學不是她必修的課程,雖然她也可以選修並從此拿到學分,但選修的原則是自願、喜歡,事到如今,難道我或我的課還沒有令她生厭嗎? 教室裡的喧嘩逐漸平息了下來,我的目光和心思回到書上。 “聽同學們剛才的口氣和看你們的神態,”我晃動著書本說,“我敢說你們都看過這本書,因為它是。” 一陣笑後,我邊指著封面上的女郎邊說這一節課就上她。又一陣笑後我說知道她是誰嗎? 眾口一詞:衛慧。 我說對,書的作者。怎麼樣,她? 有男生說挺漂亮。還有男生說挺性感。又有男生說我有點挺不住了,老師。 我說你得挺住,因為衛慧是個喜歡挑戰男權的人。如果你連45分鐘,我是指這節課呵,現在只剩40分了,如果你連40分都挺不住的話,衛慧會很失望的。 課堂爆笑後,我又說女同學的看法呢? 有女生說風騷。還有女生說做作。又有女生說我可以在課堂上嘔吐嗎,老師? 我說可以,但是你得小心別人說你和衛慧同樣另類,因為衛慧說或衛慧在小說裡說,她只在兩種情況下嘔吐:一、沒有大麻,二、懷孕。 請求嘔吐的女生在哄堂大笑中憤然起立,欲離開教室。 我說:“你可以等我把話的意思表達完畢再走嗎,玉昆愛同學?” 玉昆愛沒有理會,離開座位朝教室的後門走去。 “我想,這可能是我的最後一課了。”我說,“當一名教師連說錯話的權利都沒有的話,當教師真沒意思。我錯了,很對不起玉昆愛同學。” 玉昆愛走到後門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她回身坐在後排的空位上。 整個教室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從窗戶射進的陽光照在上。 我把往桌上一撇說,害人不淺呀!這本書究竟害了多少人?誰也沒辦法統計。我所知道的,它首先把出版這本書的人給害了,其次是差點害了我,如果剛才我不及時道歉或檢討,我這副教授的形像也就毀了。惟一沒有受害的可能就是衛慧,她現在靠著的稿費買了豪宅、汽車,還有一頂“美女作家”的花冠戴在她的頭上。衛慧是不是美女?從封面上看,她是,但這是影樓的傑作。衛慧本來不是美女,但是她走進影樓,給化妝師粉飾了一個下午,拍了照片,再經過幾個編輯、評論家的吹捧,就成了美女。 “彰老師,你見過衛慧嗎?”有學生問我。 我說:“我沒見過,但我敢肯定,我們在座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她漂亮。” 一學生問:“那老師為什麼還要上她?” 我說:“因為我勇敢呀。都說是一部不健康的作品,是吧?衛慧呢,是一個有缺憾的作家,是吧?儘管她看上去很美。這樣的作品和作家,別人是不敢拿到大學的講壇上來評講的,但是我敢。我為什麼敢?因為我不怕明天就有人攻擊我是個誨盜誨淫的教師。再說你們也不是未成年人,你們是大學生,我不怕也不擔心你們的鑑賞力、辨別力、免疫力和抵抗力被這本書腐蝕和摧毀。即使我不評講,你們其實也都在讀和議論這本書。與其讓這本書私下里搶手流行,津津樂道,不如擺到桌面上來、課堂上來,明斷是非。你們說怎麼樣?” 學生們用熱烈的掌聲,鼓勵我往下講。我又一次舉起,“生活中的衛慧並不漂亮,”我說,“但封面上的她是漂亮,她看上去很美。就是說這是一個被包裝過並且包裝得頗到位的作家,也可以說是一件很有賣點的商品。它的賣點在哪裡?一個字,性。”我把“性”字寫在黑板上,接著說:“大家不必對這個字諱莫如深,我們今天就正視它。關於的性描寫……” 我一口氣講了近四十分鐘,像一挺機槍,向我瞄準的對象掃射。我語言的子彈,沒有遮攔地打在上和“美女作家”的身上,雖然我當著學生的面,但他們不過只是聽眾或就像觀眾,耳聞目睹和“美女作家”是如何遭到我的抹殺,在我的討伐中玉隕香消、體無完膚。我無情的打擊和解剖讓學生驚愕,就好像我已變成了劊子手或變態的殺人狂。 我的感覺在下課後得到證實——我走在從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看見米薇停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她顯然是在等我,有話和我說。 我主動靠過去,說:“你好,米薇。” 米薇沒有答應。她的不禮貌使我感到一種不祥。我立刻又想起了我把她扔給李論的那個晚上,我是有罪過的,如果她確實感覺受到傷害的話。我準備向她道歉,現在就道歉。我說:“米薇,對不起,那天晚上我……” 米薇掀起手掌,打斷我說:“不說那晚上。” 我說好,不說。 她看著離路邊更遠的樹,說害怕別人說你閒話嗎? 我說不怕。 於是我們走進了林子,經過一棵又一棵的樹,像交友的男女似地穿梭,可我清醒意識到我們不是在交友,而是在變成敵人。 “你今天的課我去聽了。”米薇說。 “我看見了。”我說。 米薇瞄著我抱在手裡的教材,說:“你不是很討厭美女嗎,幹嘛還當寶貝似地抱著不放?” 我說:“這是教材,我不能扔呀。教授扔了教材,不就像當兵的扔了槍支一樣麼?” 米薇說:“對,你不能扔,這是你的飯碗、武器。你還得靠美女要飯吃飯打天下呢。” 我聽得出米薇的話一語雙關,說:“是的,美女是財富、寶貝,人皆愛之,美女無敵呀。” “那你為什麼對美女那麼深切痛恨,無情抨擊?”米薇盯著我說,“你不覺得你有些變態麼?” 我望著米薇盯我的眼睛,像面對兩個向我報復的槍眼,那隨即噴發的火焰,在迫使我投降。我願意投降。 “我變態,”我說,“我是個兩面人,一面是教師,一面是文盲,不,法盲。或者說一面是人,另一面是獸。” 米薇破怒為笑,看上去她對我的檢討還滿意。我們相處的氣氛回到了從前。 米薇問我晚上可不可以請她吃田螺,這是我們和好如初的標誌。我說可以呀,叫上曼得拉一起。米薇說叫他幹什麼?我說平時我們總是一起的呀。 米薇說:“我和他已經吹了你不知道?” 我說:“為什麼?” 米薇說:“玩膩了。他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他的中文其實說得併不好,所用來哄女孩的花言巧語全是過時的了。” 我說:“你就因為這甩了他?” 米薇說:“彰老師,你的學生佔了我的便宜,而我對他一無所求,這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我想說那我是不是得替他感謝你,但我沒說。 “那……晚上我請你吃田螺,走吧。”我說。 我們走出林子。
這兩個找我談話的政工幹部一男一女,男的嚴肅,女的也嚴肅,我原以為是校紀委的,但不是。他們說他們是校組織部的,他們帶來校委會的決定,擬任命我為校學生工作處的處長,問我有什麼意見。 我愣了半天,一下子沒有從錯誤的思路轉過彎來,而還在往下走。我想我惹禍了,這禍因我而起,受害人是米薇,學校肯定知道了。我犯了錯誤,應該受處分。 “你考慮好了嗎?”男幹部說。 “什麼?”我還在懵懂。 “關於對你的任命呀。”女幹部說。 “沒搞錯吧?”我說。 “你這是不相信組織,”男幹部說,“人事問題,怎麼會搞錯呢?” 我說我是一名教師,不會搞人事呀。 女幹部忽然露出笑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她說我原來也是教師,後來才搞行政。你可能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你的文章我讀過,你上課很受學生歡迎。你沒結婚的時候,我和你愛人曹英是隔壁宿舍,你當然不會注意到我。我說哪裡,我想起來了。實際上我並沒有想起來。我說好幾年了呵,我以為你出國了呢。她說我哪有你愛人有本事呀。我一直在學校裡。我說這大學太大了,同一地面上都沒碰面。她說你也從政了,以後就常碰面了。我說是真的嗎?她說當然是真的,這是經過領導推薦、組織考核、群眾評議、校委會討論決定了的,最後才找你談話。 “可我怎麼總是覺得這就像是開玩笑,我怎麼當得了處長喲。”我說。 “你應該相信領導,相信群眾,”男幹部說,“也應該相信你自己。你在學生中有很高的聲望,相信你完全能勝任學工處處長的職務。” 男幹部連說了四個相信,讓我不相信都不行。我說好吧。 離開兩名找我談話的干部,我去了黃杰林辦公室。他並沒有請我去,但是我要去,因為我覺得我這突如其來的升遷一定和他有關。他在幕後活動,我要到後台去探望他。 黃杰林見我進來,把文件夾合上,說:“來啦,談完啦?” 我說完啦。 他說:“你站著幹什麼?坐呀!” 我坐在沙發上,用低矮的姿勢看他。他摁桌面上的電話,說你進來一下。他的桌子像一條船一樣大。很快有一個少婦走了進來,我想是他的秘書,因為他叫她給我倒茶。少婦給我沏一杯茶,還送我一個微笑後退了出去。我看著瓷杯裡緩緩下沉的茶葉和逐漸綠化的茶水出神。他說你喝茶呀,我這裡的茶葉你還信不過,上等的龍井。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抬頭看他。他也在喝茶。他那杯子是用咖啡瓶做的,可以透明地看見澄澈的茶水和均勻的葉片,交融在瓶子裡。 “有什麼想法?”他說。 “我想請你吃飯。”我說。 “吃飯可以,但不用你請,”他說,“和我吃飯還用你請?” “我總得謝謝你呀。” “謝什麼呀,我們之間,不用客氣。”他說。 “沒有你,我哪能當什麼處長?” “什麼能不能的,”他說,“我都能當副校長了,你當一個處長還不能麼?” “你有當官的天賦,我沒有。”我說。 “你不當,你怎麼知道你有沒有?”他說,“你當了,天賦自然就發揮出來了嘛。” “我當了這處長,”我說,“我還能走嗎?” “去哪?” 我說:“出國呀。我老婆在那邊等我呢,你知道的。” “先當了處長再說吧,”他說,接著喝茶,“會送你走的。” “什麼時候?” “等項目批下來,”他說,“你任務還沒完成呢。” 我說:“怎麼?李論還沒給消息麼?” “給啦,但還需要一些時間,”他說,並意外地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邊坐下,“你還得繼續努力呵!”話音剛落,他的手也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感覺我正在承受一隻象腿。
我當處長後接聽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李論打來的。我連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都還不知道,李論的聲音就鑽進了我的耳朵裡。他連賀帶諷地說彰處長,那椅子好坐嗎?我說比教室的椅子好坐。他說那就對了。你現在是處長,我也是處長,我們現在可以平起平坐了。我說我這處長是管學生的,你那處長是管錢管項目的,能和你比?我們這處長有一禮堂呢。 “這你就不對了,”李論說,“美國總統是總統,尼加拉瓜總統也是總統呀,有個名分就行啦。好處嘛,多多少少會有的。” 我說哎,你怎麼知道我當處長的?他說操,是我暗示他們讓你當的。我對你們校領導說你們派一個教師來談項目,也太不合適了吧?這不,你從政了。我說原來是這樣,我謝錯人了。 “你請我吃飯吧,”李論說,“帶上上次那小妞。” “我可能叫不動她了。”我說。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 李論說:“你懂什麼,女人就像馬,只要騎上去一次,把它制服,第二次騎上去它就服服帖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