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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以退為進

高位過招 许开祯 22304 2018-03-20
很多人都說,那天那場會是個轉折,至少對海州政壇是這樣。也有人說,那天的會是朱天運借何復彩,狠狠搞了柳長鋒一下。 柳長鋒被搞得很不爽,甚至氣急敗壞。 那天柳長鋒也不在辦公室,陪老婆賈麗和曲宏生去見一個人。賈麗這次回來,跟表弟曲宏生合著搞了一個項目:中美合資海州生物科技園,就是在山上種柚樹,提取植物精油,然後再用植物精油瘦身。據說這項目目前在美國很火,參與者眾多,在美國已形成瘦身風潮。賈麗通過關係,目前已在海寧區拿到一大塊地,她把湖邊一座叫鳳凰台的山拿下了一半,用來種植葡萄柚、佛手柑、香茅等,然後提取出精油,再配以普羅旺斯熏衣草,就能製成上好的雕塑提升精油。賈麗發給社會各界的宣傳品稱,這種精油具有促進血液循環、淋巴液流動、加強多餘脂肪、水分分解代謝、幫助肌體排毒、平撫紋路、滋養收緊鬆弛的皮膚、有效增強皮膚的緊實度與彈性等神奇功效,重現窈窕身段、塑造完美身型。賈麗對這項目興趣很大,一回到海州就開始運作,目前她是該項目的負責人。曲宏生對此項目不感興趣,不過賈麗回來,他就屁顛屁顛的,整天跟在後面。他們要見的人叫強老闆,以前在人民銀行工作,後來不干了,在海州玩場子。海州有個奇特現象,就是企業融資個人貸款什麼的,大家一般不到正規銀行,手續繁瑣不說,求人下話極不容易,直接找地下錢莊,也叫地下銀行,就是強老闆開的這種場子。簡單痛快,雖說利息高,但正規銀行吃請花銷一應下來,也低不到哪裡,而且融資規模有限。到強老闆這裡,想拿多少拿多少。當然,賈麗跟強老闆的關係,遠不止這些,強老闆還兼著一檔子營生,替人把錢轉出去,你只要告訴他國外銀行,多難辦的手續他都能辦妥,絕對保險,且隱蔽。

強老闆是賈麗、曲宏生以及柳長鋒單獨聯繫的一條線,羅玉笑那邊並不知情。當然,羅玉笑跟姓強的有沒聯繫,柳長鋒自然也不知情。 柳長鋒他們正說著事,電話響了,是政府秘書長打來的,告知他臨時召集緊急會議。柳長鋒問什麼會,秘書長支支吾吾講不大清,只說通知得很突然,四大班子還有常委全參加。柳長鋒以為是省紀委要開通報會,丟下賈麗就往會場趕。到了會場,朱天運何復彩還有市委組織部長李和已經端坐在主席台上,人大主任朱天運兼著,第一副主任坐在主席台邊上,另一邊是政協主席。沒看見有省裡領導出席,柳長鋒邊往自己的桌牌前走邊問:“什麼急事,我剛到點上,工作還有一大堆呢。”沒人回答他,朱天運冷著眉,何復彩看也沒看他,台上有位常委兼副市長倒是想告訴他,一看朱何二人臉色,沒敢吭聲,把頭扭一邊去了。柳長鋒剛落座,朱天運就咳嗽一聲,示意李和開會。

李和說:“臨時召集這個會議,只有一件事,就是四大班子還有常委們現場查查崗,看誰在誰不在,最近好像人缺太多,下面先點名,到會的請吭個氣。”就有組織部副部長站出來清點人數,其實不用清點朱天運也清楚,現任六位副市長只來兩位,四位不在,幾位市長助理只到了一位。人大這邊缺兩位,政協缺最多,八個副主席只到兩個。常委們缺兩個,統戰部長和政法委書記,統戰部長外出,跟朱天運打過招呼,政法委書記說是到下面視察公安工作了。 清點完人,組織部副部長將名單呈給朱天運,朱天運說給何書記吧?何復彩沒接,掃了一眼說,給柳市長看看,今天好像缺的是政府領導。 柳長鋒相當不滿地說:“沒看錯吧,缺最多的應該是政協。” 政協主席馬上說:“政協最近調研的事多,領導們都在下面。”

“開會應該提前通知,搞突然襲擊下去的同志怎麼趕回來?”柳長鋒不敢把火發在朱天運身上,只能衝組織部長這麼說。這話讓李和極不舒服,他這種干部,眼裡是沒有怕的,既或有,也不會是朱天運和柳長鋒。他到海州工作,充其量就玩個互相抬舉互相尊重,今天朱天運給他下馬威,這陣柳長鋒又當這麼多人面拿話沖他,一下就把他脾氣惹上來了。畢竟年輕氣盛,藏不住的,再說他也沒藏的必要。 “下去幹什麼去了,至少有個說法吧?” “還能幹什麼,當然是乾工作。”柳長鋒也對上了,眼角掃著朱天運,話頭卻對著李和。 “幹工作也得有乾工作的章法啊,是不是政府這邊的領導下去就不用打招呼,至少總得讓我們知道一聲吧?”李和話軟理硬,兩人近乎要吵架。朱天運微閉著眼,裝聽不見,等柳長鋒又對一句,才衝李和說:“行了,開會!”

李和收回怒瞪住柳長鋒的目光,他這是一舉兩得,一則震懾一下柳長鋒,別把當太不當菜,二來討好朱天運。海州兩位一把手間的齬齟,他看得太清楚了,以前所以不向著誰,是風向不明,現在他從北京高層聽到一些內幕消息,感覺還是往朱天運這邊貼一貼實際。他清清嗓子,說:“今天召集這個會,就是想在四大班子中先統一思想,統一步調,作風整治活動開展已有一個階段,下面是動起來了,可上面呢,尤其我們班子內部呢,我看很成問題。下面請何書記就此問題發表重要講話。” 他刻意用了重要兩個字。 何復彩這天是徹底放開了,當副書記以來,何復彩還從沒在會上這麼放開過。她拿過話筒,開門見山,對著今天不在場的領導就發起了猛批。批到後來,竟然衝柳長鋒說:“一個人出問題,是個人的問題,一個班子出問題,怕就得從別處找原因。朱書記和柳市長是我們的帶頭人,也是市委、政府兩個班子的班長,最近班子紀律如此煥散,我想兩位班長是不是也該承擔點責任?當然,作為班子成員,我沒有權力向哪位領導問責,我自己首先要承擔責任,作風整治活動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決定,我本人分管此項工作,工作出了問題,我先向全體同志檢討。藉此機會,我再重申幾點……”於是她一、二、三、四、五,連著講了五點,五點核心內容就一條,班子不能這樣,對不打招呼擅離職守的,必須按紀律嚴肅處理。至於怎麼處理,她不說,她把責任推給了各位班長,請四大班子拿出意見,上報組織部,然後再提交常委會討論。

何復彩講話的時候,朱天運始終堅持一個表情,極為嚴肅。你根本看不出他是肯定何復彩還是反感何復彩,但你能感覺出,這天的朱天運是徹底惱了。 朱天運沒在會上多說什麼,何復彩講完後,李和用目光徵求他意見,他短促地給了李和一句:“該講的都講了,下去之後抓落實,散會!” 他不講話不要緊,關鍵是沒給柳長鋒任何反駁或陳述的機會,這才把柳長鋒逼到了尷尬處。市裡這種會,很多人不是聽你講什麼,不管用的,這種會能講出什麼來,重要的都在私下講了,就連常委會有時都是走走過場。這種會是看風景,看熱鬧,觀氣象,聽風聲。人們看的就是朱天運和柳長鋒怎麼交勁兒,怎麼過招,完了再去揣摩,風向會朝著誰這一邊?顯然,這次會議朱天運敲了柳長鋒一悶棍,敲得他想罵娘,卻又罵不出來。

會議之後,朱天運的手機就開始叫響。不過不是那種冒冒失失橫衝直闖的叫,婉轉得很,規矩得很。先是蜂鳴一聲,發條短信進來,承認一番錯誤,然後再跟過來一條,問朱書記忙不,能不能在電話裡做檢討?來的短信朱天運都看,而且腦子裡很清晰地記下,誰第一個誰跟後。什麼叫態度,這就叫!我都發火了,你還沒態度,你沒態度我就得有態度! 看完,一條也不回,讓他們自己琢磨去。結果到下午五點,組織部李部長進來說,不在崗的領導全回來了,一個不拉。 “全回來了?”朱天運有點不信,如此立竿見影,以前還沒遇到過。 “是,政協有位副主席,確實是在醫院,醫生堅持不讓來,他還是硬來了。” “太不人性了吧,你馬上去,親自送他到醫院。”

李部長剛要走,朱天運喊了聲等等,親熱地拍了下李部長肩膀:“我跟你一道去。” 朱天運真就把這位副主席送回了醫院,還一個勁埋怨:“您犯什麼急啊,我們只是強調一下,怕這樣下去,大家精力不集中,哪能針對您?這一來一去折騰的,身體出了問題我可擔待不起。”說著又親自打電話叫來院長,如此這般叮囑一番,直把即將退職的副主席感動的,抓住他的手使勁握,半天后說:“我支持您,朱書記,海州就需要您這樣的好領導啊,您一定要幫海州開創出一股新風來。” “會的,我會努力,您安心養病吧,海州工作還離不開你們這些元老。” 一句元老叫的,副主席差點老淚縱橫。 從醫院出來,李部長怪怪地盯住朱天運,心裡感嘆,這人不簡單啊,哪裡找好演員,他就是!進而又想,柳長鋒離朱天運,還差得遠吶。柳長鋒啥時把政協這幫爺當個人物?

朱天運這次還是沒手軟,會上缺席的除兩位副市長的確是帶隊下去外,其他幾位,一個不拉的將名單報到了省委組織部。雖然省委組織部只是點名批評了一下,但此舉給這些人帶來的後果,絕不是批評兩個字能涵蓋的。 這些人在後悔之餘,馬上悟明白一個道理,再也不能往柳長鋒這邊靠了,怎麼著也得讓朱天運改變影響! 對何復彩,朱天運沒再交待什麼,他相信,何復彩一旦把弓拉開,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因為她已沒回收的餘地。 接下來他要做的,便是逼著趙樸,把那口井挖下去。 消息很快傳來,唐雪梅開口了。這是劉大狀的功勞,這個劉大狀,可算是把唐雪梅吃透了。唐雪梅這種女人,一向清高自傲,加上又跟柳長鋒有那樣一層關係,就覺自己在海州是皇后,海州只是她一個洗腳盆,她唐雪梅想放進哪隻腳就放進哪隻腳,放進還不算,還要有人舒舒服服侍候。膽敢把她唐雪梅的腳扭了傷了,哼,讓你滾蛋!現在可好,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她收審。一開始她盛氣凌人,只要找她談話的,她就一句:“讓柳市長來。”辦案的畢竟都是海州官員,哪個敢跟她較真勁,都是明里審她,暗裡護她。後來雖說趙樸想了個辦法,將唐雪梅轉移到外市,協請外市紀檢部門介入。但海州是海東最大的市,柳長鋒在海東的地位,市一級的領導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且不說柳長鋒後面還有更硬的力量,單是柳長鋒三個字,就足以讓人們獻出殷勤來。好,這下唐雪梅真成皇后了,雖說限制了自由,但這種被人雙手捧著的限制她樂意享受。劉大狀一接受此案,情勢立馬急轉直下。 “關那麼遠幹什麼,把她請回來。”劉大狀就讓自己親自點名的兩位參加工作不久的紀檢幹部去“請”唐雪梅,然後將她安排到海州東郊一家招待所。這裡早已戒備森嚴,就算趙樸親自來,不見得都能進去。這就是劉大狀的能耐,一個敢豁的人。

“哈哈,唐總,唐大美人,咱們在這裡見面了,怎麼樣,號子飯好吃不?”劉大狀跟唐雪梅的第一次會面,就以這樣的開場白開始。 唐雪梅居高臨下地瞪了劉大狀一會兒:“你是誰,是誰把我帶到這裡來的?” “你不認識我了?怎麼搞的,他們沒虐待你吧,沒刑訊逼供吧?我老劉啊,建委的,咱一個系統,以前還給你唐大老闆敬過酒呢,忘了?” “我記性不好。”唐雪梅厭惡地扭過頭去。她怎麼能不認識這個劉大砲筒子呢,建委有名的刺兒頭,粗人,極粗,看著都讓人噁心。她只是好奇,怎麼會讓這麼一個低級趣味的人跟她談話? “哈哈,我就說嘛,唐大老闆怎麼能不認識我呢,看來號子飯真是不好吃啊,吃幾天就把記憶力吃出毛病來了。”

“你嘴巴乾淨點,什麼號子飯,我唐雪梅無罪!” “無罪?”劉大狀怪怪地往前邁了兩步,“你說無罪就無罪啊,那要看我怎麼說。我高興了呢,或許就說你罪輕一點,要是我大砲筒子不高興,你可就罪大了。” “放肆,叫你們負責人來!”唐雪梅想起身,可她屁股動不了,劉大狀不知從哪專門給她找了把椅子,跟幾個月小孩子坐的那種有點像,兩條腿必須分開放進去,前面有個台,可以放東西,但這陣沒東西。倒是有兩個洞,可以把兩條胳膊像鐵箍子一樣箍住。四肢這樣一安排,你就想動也動不了啦,只能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坐那。 “放開我,你這是虐待!”唐雪梅哪受過這等污辱,怒了,一雙眼睛沒半絲風情,盡是怒火。 “虐待,好,我老劉就好這一口,虐待,哈哈,終於可以虐一下唐大老闆了,過癮,過癮啊。楞著幹什麼,給唐大老闆來點熱量。” 啪一下,唐雪梅頭頂的燈亮了,此時正是海州氣溫最高的時候,上面再來兩個大瓦數燈泡,那滋味,可想而知。 唐雪梅歇斯底里了,一個小小的劉大狀,就敢對她這樣。 光是這樣倒也罷了,不,劉大狀還有更絕的。同在一個系統,加上唐雪梅又是名女人,唐雪梅有什麼嗜好,有什麼反感,劉大狀真是太了解。到了吃飯時間,他端來一盤豬頭肉,油膩至極,看著都反胃,對吃飯極為講究的唐雪梅來說,沒直接吐出來就已經很有抵抗力。劉大狀就著生蔥、大蒜,倒一杯酒,有滋有味地吃著。時不時看一眼唐雪梅:“餓吧,知道你餓,但就是不能讓你吃。” “不餓!”唐雪梅傲氣十足還擊一句。 “厲害,不餓啊,好,好。”他喝了口小酒,美喲,陶醉死。接下來,他就吧唧吧唧,嘴拌得十分響。唐雪梅已經很餓了,帶上來到現在,滴水未進,能不餓? 一天能堅持,兩天或許也能,第三天,唐雪梅崩潰了。劉大狀太惡毒了,想各種法子折磨她,不動手,就動嘴,啥聽不到耳朵揀啥說,啥刺激就說啥,人的心理能力畢竟是有限的,進了這種地方,能撐過去的人實在太少,就看人家是不是對你來真的。唐雪梅這次是栽到劉大狀手裡了。不過這女人也夠狠,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想知道嗎,怕說出來嚇死你。” 劉大狀呵呵笑了笑,道:“好,嚇死我你就自由了,說吧,說了給你茶喝。” 聽聽,茶這麼低的要求他都不滿足,唐雪梅之前過的啥日子,拿白開水解渴不是在摧殘她? “好,只要你敢記,我姓唐的就敢說。”唐雪梅擺出一副說的架勢來。劉大狀示意一眼,幾個人做好了做筆錄的準備。 萬萬想不到,唐雪梅開口就咬住了朱天運,說曾給朱天運送過一件價值高達五百萬的古董! 劉大狀心裡轟一聲,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當天晚上,劉大狀就到了朱天運家,一五一十將情況匯報了。朱天運抓起電話打給趙樸,要趙樸立刻趕到辦公室,同時通知紀委在家領導全部到場。 “走吧,到紀委去說。”轉而面對住劉大狀。劉大狀嚇得面色全無,顫著聲音說:“書記,這……” “這什麼這,上紀委,怎麼調查的怎麼說!” 半小時後,人員到齊,朱天運說:“把大家召集來,是大狀這邊有了新的突破,我想還是開個會好,免得日後大家犯難。”然後轉向劉大狀:“說吧,把情況向各位通報一下。” 劉大狀差點背過氣去,這事能說麼,怎麼說?可朱天運那雙眼睛太厲害了,簡直要吃人。秘書長唐國樞也來了,安慰似地說:“沒關係,案件調查當中,什麼可能性都有,講出來大家分析分析也好。” 劉大狀又懷疑地看看眾人,這些人裡面他官最小,自然得服從,一咬牙,講了。講到要緊處,尤其說到古董還有五百萬這個價碼,聲音禁不住就發抖,像是從嗓子裡一個音一個音硬擠出來。 全場靜住了,不只是趙樸,幾乎所有人,包括秘書長唐國樞,也嚇得喘不過氣來。唐國樞恨怒地瞪住劉大狀,心裡罵:“這人瘋了,完全瘋了!” “大家說說吧,談談看法。”朱天運倒是平靜,好像這事跟他一點沒有關係。 趙樸結巴半天說:“信口雌黃,純粹亂咬人!” 唐國樞也說:“這種話完全不可信,我們得保持清醒嘛。”說完,目光停到了朱天運臉上。 “不!”朱天運打斷唐國樞,非常嚴肅地說:“既然案件進入調查程序,一切都要按辦案程序來,下去之後,紀委再加大力量,補充一些人員進去。對剛才大狀同志反映的情況,我在這裡表個態,但凡牽扯到我本人的,馬上由紀委向省委報告,如實報,不得隱瞞一個字。誰隱瞞將來誰負責。聽明白沒?” 趙樸慢吞吞說:“明白了,按書記指示辦。” “但是,案件調查不能受影響,既然人家開了口,就要讓人家把藏在肚子裡的話全部說出來,有什麼秘密,有什麼隱私,都可以說嘛。我們要的就是人家如實相告。”最後他又強調道:“這案子繼續由大狀同志負責,請大狀同志不要有心理負擔,就算我朱天運牽連進去,該查的還是要堅持查下去,這是原則!” 劉大狀早已是滿頭大汗,朱天運講的他一字未聽進去,邪門了,這世界真是邪門了! 紀委很快將情況匯報給省紀委,於洋聽了也是一身汗,他帶著趙樸,直接找銘森書記匯報。銘森書記聽完,沉吟良久,然後緩緩鬆開捏著的拳頭,問趙樸:“天運同志知道這件事不?” 趙樸點頭道:“辦案人員匯報的時候,天運同志在場,是他主張立即向上匯報的。” “是這樣啊。”趙銘森心裡重重嘆一聲,沒敢讓這聲音發出來。又堅持一會,他道:“這樣吧,這事複雜,畢竟牽扯到省里高層幹部,我看還是要慎重。我的意見,省紀委派人下去,一方面把好關,另一方面也為海州的同志壯壯膽,不要把海州的同志嚇住,老於你看怎麼樣?” 於洋本來想說,這事到此為止,請示中央後再做決斷,趙銘森這樣一說,於洋就不好拐彎,只能硬著頭皮道:“好吧,書記指示了,就按書記意見辦。”心裡卻替朱天運擔著憂。這個層面上的領導,誰也不敢保證哪一個人有事,哪一個人沒事。老百姓有句話說的好,把他們哪個叫進去,都能審查出問題來,如果真要按原則辦,一個也跑不掉。但監獄不是關他們這些人的啊,再說真要那樣做,事業還怎麼幹下去,怕是得沒完沒了修監獄了。亂想一會,於洋定下神來,揣摩趙銘森的話。甭看他們之間啥都可以講,講跟講不一樣。有些話是明著講,大家都理直氣壯,因為這些話本身不藏玄機,講到哪也對。有些話則不,要橫著講,或者倒著講,總之,機關重重,玄機四設,怎麼領會就全看你功夫了。 “另外,海州這幾起案子要跟駱建新案聯繫起來,不能把它孤立,這方面老於你們做得不夠啊,總是來水擋水,來火防火,這樣下去勞財又傷命,我們要講效率。駱建新案,是不是效率太低了?”趙銘森忽然又把話題拉到駱建新案上,於洋不得不檢討一番,這段日子他也急啊,中央催得緊,群眾逼得急,他這個紀委書記,日子極不好過。 又扯幾句,趙銘森來了電話,於洋給趙樸遞個眼色,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趙銘森秘書從對門走出來,快步來到於洋跟前:“於書記急著要回去嗎?” 於洋回身,問了聲好,然後等秘書說下句。 秘書掃了眼趙樸,笑笑:“到接待室去,就幾句話。” 於洋心裡閃著懸念,趙銘森的秘書輕易不跟其他領導打招呼的,見面總是露一副微笑,今天這是怎麼了?等進了接待室,秘書要沏茶,於洋攔住說:“講吧大秘書,最好給我指點一下迷津。” “哪敢,就一件小事,昨天我跟政府那邊幾位秘書吃飯,秘書嘛,私下也有一些熱鬧的。” “應該應該,大家都是人,得理解是不是大秘書?” “書記這樣想,我就輕鬆了,不過昨天無意中聽到一件事,不知對於書記有沒有幫助?” “什麼事?” “聽說謝覺萍在上海月湖山莊有一套別墅,好幾千萬呢,有人還在這個山莊看到過她。” “月湖山莊?”於洋心裡陡地一緊,臉色也變了,這個山莊他當然知道,大上海最貴的別墅區,一平米好幾十萬呢。當初查兩千畝土地大案,他就有一些耳聞,說省裡好幾位領導,都在這山莊有房,只是一直沒有可靠證據,此事便不了了之。這時候大秘書提起這事,是何用意?於洋還在怔想,那邊趙銘森已經打電話叫秘書了,秘書說了句不好意思,快步走了。於洋跟趙朴相視一眼,低頭出了接待室。 下了樓,上車的一瞬,趙樸突然停住腳步問於洋:“剛才大秘書那話?” 於洋反問一句:“趙書記認為呢?” “應該不是大秘書講的。”趙樸毫無防範地就說。 “你是說?”於洋有點興奮,感覺趙樸跟自己想一塊了。 “我啥也沒說。”趙樸忽然變了話頭。說完又意識到面前是於洋,省委常委,忙辯解道:“我是說大秘書這消息應該引起重視,您說呢於書記?” 於洋呵呵一笑,感覺趙樸這人有點好玩。跟趙樸說一聲我先走了,然後上了車。趙樸愣在那,好久回不過味,他真是越來越差勁啊,差勁到話都不會說了。 趙銘森秘書那番話,還是在趙樸和於洋心裡留下了東西。各自回到辦公室,死命地琢磨。尤其趙樸。趙樸最近是有些問題,不久前他接到過一個電話,是那個電話讓他對自己已經邁開的步子犯了難。這事他跟誰也沒說,那電話是北京打來的。隨後,就有人出面約他,在海州一家酒店跟羅玉笑副省長吃了飯。那頓飯吃得了無生趣,是他這輩子吃得最尷尬最難受的一頓飯。但是他硬著頭皮吃完了。前前後後差不多兩小時,羅玉笑只說了三句話。一句是趙書記現在幹得有聲有色啊。第二句是海州就是海州,一個出人才的地方。第三句,就頗有些讓人玩味了,羅玉笑說:“今天應該跟趙書記敬杯酒的,可惜我最近胃不好,肝也不好,中了毒,正在設法排毒呢。就先欠著吧,等將來元氣恢復了,再好好敬趙書記一杯。”趙樸哪還坐得住,慌忙起身,檢討似地跟羅玉笑說:“省長千萬別這麼講,這麼講我就無地自容了。省長身體不好,一定要保重啊。”說完,通紅著臉站在那。羅玉笑並不看他,把玩著手中酒杯,最後竟用力將酒杯“啪”一聲捏碎了。 趙樸那天驚出一身汗來,感覺羅玉笑捏碎的不是酒杯,而是他。 那頓飯讓趙樸心裡多了重,多了後怕,也多了另一種幻想。官場上這種搖擺要說是大忌,趙樸拼到今天這個位置,這道理還是懂的。問題是鬥爭有時候風起雲湧,實在讓人判斷不出方向。尤其眼下這種膠著的時候,更是不敢把勝負果決地押在某一方上。趙樸並不是對羅玉笑報什麼奢望,不可能的,他幾斤幾兩,掂得清。羅玉笑從來就沒拿他當自己人,連跑腿提鞋這樣的角色都不給他。那條線上人密密麻麻,擠得跟公交車一樣,趙樸很難再插一隻腳進去。正因如此,他才多了份畏懼,扳倒一個人容易,扳倒一股力量,難,太難了。而力量還會反撲,還會瘋狂清洗場子。 趙樸一直幻想有個兩全齊美的辦法,既贏得趙銘森朱天運這邊的信任,又不至於讓羅玉笑那邊太把當敵人。不,不是敵人,是打手。打手兩個字,就是北京那位神秘人物在電話里送給他的。他說:“趙老弟啊,我知道你在海州不容易,也一心想往前擠,吃你們這碗飯,哪個不這樣想,都是提著刀子斧頭砍樹,砍了擋路的樹,你才能成風景。可你想過沒,要是砍不盡呢,或者根本就砍不翻呢?” 那邊突然不說話了,留出一大段空白,讓趙樸回味。趙樸連著倒吸幾口冷氣。自從開始查駱建新案,趙樸老是接到這種神秘電話,對方根本不告訴他是誰,來自何處,哪條船上的,是船夫還是拉縴的。但說話口味都很重。此人同樣如此,好在他用北京那邊的座機打過來,可能有意讓趙樸知道他來自北京。趙樸瞎琢磨了好長一會,感覺應該問點什麼,對方突然又開口了:“海東不姓趙,也不會姓朱,至於姓什麼,趙老弟還是自己猜吧。另外,有人託我轉告趙老弟一句話,紀委書記這位子,不是做打手的,替人做打手,輕了。” 輕了!趙樸第一次在電話裡被人這麼訓。 趙樸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對。官場有些位子,說穿了就是打手,不過動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權力!但是不做打手又做什麼,難道他也能像朱天運趙銘森那樣只動動嘴?不,他現在的層次,只能動手,或者手嘴並用。 跟趙樸判然相反,於洋這邊絲毫沒有猶豫。於洋就是於洋,從接待室出來,他就料定局勢有了新變化。第一,銘森書記對駱建新案有了新要求,肯定對現在的工作不滿。第二,大秘書在藉別人嘴給他傳遞信息。傳遞信息啊。於洋恨恨拍了一下大腿,腦子裡就緊著運轉了。 他將這個聽似無關緊要的小道消息跟目前要辦的幾件案聯繫起來,腦子裡突然冒出一條線。於洋大喜,在為自己判斷力激動的同時,連著深抽幾口冷氣。 如果真是那樣,海東可有好戲看了。 當天下午,於洋緊急召見反貪部門和省公安廳重大案件領導小組成員,開了兩小時零二十二分鐘的會。會上於洋嚴辭要求,周密佈置,他的語氣還有態度讓與會者連著冒冷汗。會議之後,於洋匆匆往機場趕,他要專程向中紀委匯報海州市委書記朱天運涉嫌受賄一案。車子剛駛出海州,上了通向機場的高速,手機響了,於洋接起,是書記趙銘森打來的。趙銘森問於洋在哪,於洋如實回答。趙銘森呵呵笑著說:“真是雷厲風行啊,不錯嘛。”於洋正想客氣幾句,趙銘森忽然說:“馬上調頭回來,你現在哪也不能去,老老實實堅守崗位。” 於洋沒去成,趙銘森兩天后卻去了北京。公開說法是,找幾個大部匯報海東經濟發展中存在的問題和遭遇的瓶頸,要錢。有省委書記親自跑部要錢的麼,沒。於洋這才清楚,向高層匯報,還輪不上他。 朱天運涉案一事引起高層高度重視,不日,中紀委派來調查組,全力協助海東查證此事。消息不脛而走,海東包括海州旋即陷入新的漩渦。 趙銘森臉是綠的,他先一天回來,他的神情還有語態讓別人感覺他特沉重,像是在北京碰了釘子。這個信息讓不少人心裡不安,包括於洋。不過也讓一些人幸災樂禍。於洋就听說,趙銘森回來的那個晚上,羅玉笑喝大了酒,最近海東來了新加坡一個財團,這個財團馬上要在海東投資一系列項目,其中就有嚷了多年的高鐵。讓外國財團參與到高鐵建設中,海東還是首開先河,為此創舉,郭仲旭還有羅玉笑得到過鐵道部的高度讚賞,部長還在副總理面前使勁為他們請功呢。 調查組到海東後,趙銘森並沒出面接見,只讓秘書長田中信通知紀委,讓紀委全力配合,需要調動什麼資源,在會上提出來,大家研究。於洋不明就理,暗自揣摩是不是趙銘森真在北京碰了釘子,或者有人先他一步去了北京?緊跟著就替朱天運擔起憂來,莫非朱天運真的要出問題?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暗中跟朱天運通通氣時,一個電話到了,很嚴厲地要求他,無條件地配合中紀委調查組,盡快把朱天運涉案一事查實、查確鑿,不得留半點疑惑。打電話的是中紀委負責海東這一片的副書記,於洋對著電話認真說了句是,堅決按首長要求辦。接完這個電話,於洋發現自己的手是冰涼的,心也跟著往冰涼處去。不大工夫,辦公室敲開了,秘書帶著中紀委三位同志走進來。三位同志臉上清一色的表情,他們這次下來,堅持三不原則:不讓海東接待,不跟海東任何領導私下聯繫,甚至不讓海東派車。查案辦事一律自己包車。 三位同志跟他簡單溝通了一下,帶隊的那位姓林的同志說:“於書記,我們開始工作吧?”於洋望著林組長的臉,略顯為難地思考了一會兒,點頭道:“好吧,既然上級有明確要求,我也就不堅持了,我聽上級的。” 隨後,三位同志就帶著省紀委臨時抽調去配合工作的幾位同志,去了海州。出乎所有人預料,於洋居然將肖慶和抽調出來幫調查組辦案,還讓他兼任海東這邊的聯絡小組組長。另一個名單也讓人琢磨,於洋把反貪局的葉眉也抽來了,葉眉堅決不去,聲稱自己跟朱天運有關係,應該迴避。於洋佯裝不知地問:“你跟他有什麼關係?”葉眉結結巴巴道:“我老公在朱書記身邊擔任秘書,這層關係重要吧?”於洋冷下臉問:“法律上哪條規定,領導秘書的妻子不能參與辦案?”一句話問得葉眉結舌。默了半天,葉眉又說:“於書記,您還是換個人吧,我真是勝任不了這份工作。” “如果真勝任不了,你可以寫辭職報告回家!”於洋丟下這句,再也不理葉眉,忙自己的事去了。葉眉心裡萬分緊張,偷偷溜到衛生間,給孫曉偉打電話:“怎麼辦呀老公,這事我能做麼,我快瘋了。”孫曉偉那邊說:“這事太突然了,老婆你鎮定點,首長這樣安排肯定有首長的道理,咱辦事的,只管悶頭乾工作就行。”葉眉又問:“我怎麼覺得他們齊了心要往朱書記身上栽贓啊。”孫曉偉這次沒同情妻子,厲聲道:“你是高檢幹部,說話做事一定要有原則啊,掛了電話吧,不能多說,記住,現在是考驗你我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啊。”葉眉還想糾纏著說些什麼,電話那邊傳來嘈雜聲,好像什麼人在問孫曉偉什麼事,葉眉趕忙將電話掛斷。她在衛生間足足悶了半小時,才打起精神走了出來。 朱天運是在天華園見到中紀委調查組的,當時他正在批閱一份文件,是副書記何復彩呈他手上的,裡面涉及到海東高層幾位幹部不少事。他看得非常認真,看完,在文件上批註了自己的意見,剛放下筆,秘書孫曉偉帶著林組長他們進來了,陪同林組長的,果然是省紀委的肖慶和處長。 朱天運坐著沒動,目光在幾位臉上掃了掃,然後回落到秘書孫曉偉臉上,意思是問:“怎麼回事,他們是誰?” 孫曉偉結結巴巴說:“朱書記,肖處長帶來幾位領導,要求見您。” 朱天運將目光轉向肖慶和,肖慶和正要開口,林組長搶先一步說:“我是中紀委的林安平,這兩位是我同事,有件事需要找朱書記了解,請朱書記配合。” 朱天運這才起身,慢吞吞道:“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找我投資的,三位請坐。” 孫曉偉忙張羅著請林組長他們坐,林組長卻說:“朱書記,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 朱天運愕了一下:“換哪?” “我們有地方,請朱書記……” “不是雙規吧,如果雙規,請按組織程序來。”朱天運收起臉上的客氣,鄭重給了一句。 “不是,只是不能在您這裡談。” “是嗎?”朱天運這次把目光對準了肖慶和。肖慶和略顯僵硬地說:“麻煩朱書記還是配合一下吧,我們也是在配合上級工作。” “怎麼配合,毫無理由地跟你們走就算配合?” “不是毫無理由,有件案子涉及到朱書記,所以請朱書記配合查清楚。”林組長見朱天運有意為難肖慶和,接話道。 “早說嘛,我哪知道你們是查案還是帶人,查案可以,帶人怕沒這麼方便,最起碼也得省委通知我是不是?” 一句話講得,幾個人都紅了臉,可能他們太想把事情弄得正規,反而看上去跟帶走犯人似的一點不正規。 問話直接就涉及到了那件古玩。這點上中紀委的人查案跟省里或市裡還是有很大不同,沒繞任何彎子,直接就問朱天運認識不認識唐雪梅?朱天運剛說了句認識,林組長馬上問:“據唐雪梅反映,她曾經向你送過一件古董,你還記得不?” 朱天運聽出林組長稱呼上的變化,將之前的“您”換成了“你”,想了一會道:“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她憑什麼送古董給我?” 林組長用直截了當的辦案語氣說:“請回答有還是沒有?” “沒有。” “請你再想想,不要急著回答。” “對不起,我不喜歡玩這種迷藏,如果你們覺得我違紀違法,可以直接找上級匯報,我朱天運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請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收過唐雪梅禮物?”林組長忽然板起臉說。 朱天運怔怔地盯著林組長看半天,一屁股坐凳子上:“我回答不了。” 氣氛隨之僵下來,林組長這邊也不敢太用力,朱天運呢,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樣僵了三天,趙銘森坐不住了。朱天運目前雖說沒採取任何措施,但他是全力配合調查,也就是說,從被調查組帶走那一刻,他就不工作了。這樣僵持下去,海州工作會受影響。已經有不少傳言說朱天運被“雙規”被高層問責了。迫不得已,趙銘森在電話裡向高層請示,看能不能讓朱天運邊工作邊接受調查?高層斷然否定,堅決不行,在相關問題查實查證之前,任何人不得為朱天運說情。趙銘森叫苦不迭,他哪是說情啊,他是怕這件事把他剛剛扭轉的被動局面影響掉。 一提局面,趙銘森的心立刻重了。想想自己到海東上任後走過的艱難之路,想想在海東受到的排擠、架空、憋屈以及仍然潛伏在他身邊的種種危險,恨不能藉一隻大手,瞬間將這些烏雲一一掃散。這次去北京,他無意中聽說,有人正在暗中運作,想讓他盡快離開海東,回到他原來工作的省份去。他在北京的一位老領導甚至直言不諱地警告他,如果朱天運這次出什麼問題,他在海東的所有努力將會付之東流。不但朱天運會成為靶子,他趙銘森也會。 “你要看清左右啊,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你呢,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坐到你位子上去。”那位老領導心事重重道。趙銘森何嘗不知,又怎能看不清。最近省府那邊異常活躍,郭仲旭和羅玉笑大打高鐵牌,將眾人的熱情還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他們身上,似乎他們才是全心全意為海東發展服務,為海東經濟的增長和社會的繁榮嘔心瀝血。郭和羅頻頻出現在各種工程項目的剪彩儀式上,面對鏡頭,不停地講要以經濟發展為重。他們用“發展”這張牌來對抗或沖淡他的“反腐”牌,中間用意,太是清楚不過。羅玉笑甚至在會上公開講,說目前海東有股不良風氣,大家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如何搞好建設如何一心一意謀發展上,而是集中在斗爭上,有人天天盼著別人出事,這不好,很不好。出事的同志令人痛心,但是盼著別人出事或等著別人出事的同志呢?羅玉笑給了這樣的回答,我看這些人簡直就是居心不良! 他是居心不良麼?趙銘森沖自己打了個深深的問號。不,絕不是,他很快否定掉這一說法,思路原又回到眼下的複雜情勢上。說來也是奇怪,之前趙銘森從沒懷疑過朱天運,但這陣,他忽然在朱天運三個字後面打了個問號。 朱天運卻一點不焦急,甚至連最基本的反應也沒。他現在就住在林組長他們住的賓館裡,跟林組長是隔壁。肖慶和還有北京來的兩位同志輪留陪著他。屋子裡設施簡單,沒有電視,沒有網絡,電話也拆除了。調查組只給他一張報紙,還是很久以前的,再就是紙和筆,讓他想起什麼就寫點什麼。雖然有自由,但跟隔離審查已經沒有兩樣了。他住進來的第三天,妻子蕭亞寧趕來了,在外面跟調查組的人爭爭吵吵,朱天運聽得見妻子吵架的聲音,蕭亞寧很厲害,大聲質問自己的丈夫犯了什麼罪,憑什麼對他這樣?林組長先是很有耐心地跟蕭亞寧周旋,後來見蕭亞寧不講理,吵著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說要找省委找中央反映情況,迫不得已才叫來省委組織部的人,讓他們協助做工作,將蕭亞寧帶回去。此後,就再也聽不到外面有什麼聲音,那個叫葉眉的倒是天天給他送飯,送了飯默默站著陪他一會兒,不敢說話,目光也不敢往他臉上望。朱天運也不跟葉眉說話,簡單地掃她一眼,端起飯就吃。吃過,就坐椅子上,盯住窗外看。 窗外風景真好啊,馬路寬闊筆直,立交橋一座接著一座,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綠花帶一塊連著一塊……這是多少年來,朱天運頭次發現自己竟生活在這樣一座美麗的城市。由不得地就嘆出一口氣,我這個書記當得真官僚真沒勁,居然對自己管轄的城市如此陌生!嘆完,忽然生出一個想法,這次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帶上老婆,好好轉轉這座城市,好好享受一下海州風光。 腦子裡很快就又讓蕭亞寧佔滿了。蕭亞寧回來後,一直請病假,並沒去公司上班。公司倒是派人請過她幾次,董事長譚國良還拿著蕭亞寧新的任命文件找上門來,說公司一日不能沒有蕭副董,要蕭副董盡快回到公司,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著她召喚呢。朱天運也勸妻子,家裡怎麼都行,工作上千萬不能任性,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耍大牌。沒想耍大牌三個字剛出口,蕭亞寧就怒了,氣急敗壞沖他叫囂:“我耍大牌,我蕭亞寧有資格麼,我不過是一隻狗,被人吆喝來吆喝去!” 市委書記的老婆說自己是一條狗,這話不得不引起朱天運警覺。趁著這功夫,他又把老婆想了一遍,想著想著,竟生出很深的內疚來。他知道妻子有氣,為了他,妻子把自己的理想還有目標都放棄了。生硬地回到國內,一時找不准位置。 我不能毀了她!朱天運最後這麼警告自己。 而這個時候,柳長鋒等人正在擺酒宴慶賀。 柳長鋒真是太開心了,朱天運想扳倒他,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中紀委調查組一來,蘇小運馬上給他打電話,電話裡的蘇小運簡直興奮得要死,他說:“柳老闆啊,這下看到了吧,有人愚蠢啊,自以為是。以為海州真是他的,這下完蛋了吧?”當時柳長鋒還傻呵呵地問了一句:“沒那麼簡單吧,會完蛋?” 蘇小運馬上說:“啥叫簡單,啥叫不簡單,有人想讓複雜,再簡單的事也能複雜起來,柳老闆難道不懂這個理?” 柳長鋒馬上就來了勁,迎著蘇小運說:“明白明白,大秘書就是高,高啊。” 接著,柳長鋒又聽到一連串好消息,先是說唐雪梅這邊又有了新供詞,先前只是說送了朱天運一件寶貝,現在又說還通過一層關係送過朱天運兩百萬,是為了拿下兩千畝土地。接著,省住建廳計財處長邵新梅供出,在震動全省的盛世歐景樓盤這頂工程中,送過朱天運一百六十萬人民幣,二十萬美金! 形勢急轉直下,似乎朱天運要面對的,不只是一個唐雪梅,還有爛尾樓盛世歐景,這可是個無底洞啊,誰掉進去誰就別想輕易爬出來。 好,真好。 一人踩一腳不要緊,如果大家都跳出來踩一腳,這人的處境就很微妙了。 柳長鋒笑得身上都要開紅花了,他真是感激死唐雪梅和邵新梅,這兩朵梅花太可愛了,紅唇輕輕一啟,就給朱天運吐出兩口深井來。 閻三平要請柳長鋒吃飯,說怎麼著也得慶賀一下,柳長鋒叫上秘書安意林,大大方方去了。到了地方,才發現閻三平請了一屋子人,足夠兩桌。唐雪麗和她男人孟懷安也在。柳長鋒眉頭一皺,感覺有點不舒服,但沒發作,因為他看到,在座的似乎官職都沒他大,就想閻三平請這些人來,還是陪他,為了他開心。於是眉頭展開,痛快地走進去,很快便被恭維聲包圍。 打了一通招呼,柳長鋒目光才跟唐雪麗碰上。唐雪麗滿臉跳躍著興奮,一雙眼睛簡直能燃起火來,火苗直往柳長鋒臉上撲,根本不管身後還站著自己男人。那對大奶子更是跟著興奮,幾乎要提前奔出來了。柳長鋒厭惡地扭過臉,這女人咋這麼噁心啊,簡直白痴得要死,她肯定是以為朱天運這下完蛋了,才這麼飄飄然。不由地,就又想起還關在裡面的唐雪梅。唐雪梅絕不會像她這麼弱智,一娘生的,差別大得沒法提。目光扭過後,突然注意到一張陌生臉,漂亮得驚人,但又明顯把漂亮藏在什麼東西之後,不肯露出來。盯著看了一會,柳長鋒才明白過來,這女人不是藏,天生如此。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柳長鋒忽然就想起這句詩來,感覺自己還是有點文化。 “這位是?”他把目光對準一直媚笑地跟在他屁股後面的閻三平。 “茹娟茹老闆,大美人。”閻三平得意地介紹著,他從柳長鋒目光裡看到了東西,特自豪,感覺這道菜今天真是帶對了,之前還猶豫,要不要把茹娟這女人帶來。 “茹老闆?”柳長鋒居高臨下重複一句,目光並沒馬上從茹娟身上挪開。柳長鋒最恨自己這毛病,他老婆更恨,可就是沒辦法,見了漂亮女人腿就是邁不開,第一時間就能想到床上去。不過這陣他想的是,這女人不是海天總經理麼,儘管沒見過,但他知道。海天跟大洋不是冤家對頭死咬在一起麼,怎麼? 閻三平及時捕捉到柳長鋒的困惑,滿臉堆笑道:“茹老闆跟我是不打不相識,現在我們已是合作夥伴了,她一直想見市長您,可惜就是沒機會,今天三平斗膽把她帶來了,省長千萬別生氣。” “我生什麼氣?茹老闆能來海州投資,就是我的客人,今天茹老闆跟我坐一起,我要好好招待茹老闆。三平你做了件好事,好,真好。”說著,就牽住茹娟手,往貴賓位去了。 茹娟臉色暗暗一動,似乎有點厭惡,但很快臉上就綻出笑。 “謝謝市長啊,今天市長可給了我大面子。” 一旁的唐雪麗臉上起了豬血,恨恨地聳了下肩,往另一張桌子去了。她丈夫孟懷安看到了她表情,搖搖頭,有點無奈地跟了過去。 官場上男人的另一個委屈,就是自家老婆總要給權位高的男人明送秋波,還不是暗送,因為權位高的男人不喜歡女人暗送,他們喜歡女人張開膀子撲上來。送了你還不能公開吃醋。都說官場男人在外養情人養小蜜包小三,其實多的時候,他們是找平衡。 亂糟糟一通寒喧後,各自坐定,這邊柳長鋒是中心,那邊次一點,建委主任孟懷安成了中心,唐雪麗臉上表情又興奮起來,她的感覺來得就是快。 涼菜很快布齊,大家輪番敬酒,柳長鋒這天開心,比來時還要開心,關鍵就是多了一個茹娟。一開心就想貪杯,一邊喝著酒一邊說:“美人相伴,這酒喝起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啊,大家別只敬我,多敬美女幾杯嘛。” 於是眾人又都圍著茹娟敬。茹娟這天表現得真是異常,幾乎來者不拒。她自然清楚柳長鋒的用意,男人都是用這招,想藉這方式讓女人在酒和恭維中失去理智,然後乖乖聽他擺佈。茹娟今天並不是來認識柳長鋒的,如果真想搭柳長鋒這座橋,太容易了,還用得著她下賤?她就是來看看熱鬧,看看朱天運被審查後別人有多興奮,為此她私下跟閻三平的大洋言和,按閻三平說的,兩家弄了個框架性協議,真成戰略夥伴了。這事她沒讓朱天運知道,也沒讓公司總部知道。茹娟喜歡按自己的感覺玩牌,哪種玩法過癮她就按哪種玩,從不去想後果。其實有啥後果啊,對商人而言,後果無外乎就是錢,賠和賺。茹娟最近對錢沒興趣,真沒,她忽然對男人有了興趣,她想玩玩男人。 沒人知道茹娟酒量有多大,他們都以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這女人搞定。柳長鋒也這麼想。見大家圍著茹娟敬酒,柳長鋒笑瞇瞇的,壞意已顯顯地掛在了臉上,心裡已在蠢蠢欲動,甚至已經盤算著要帶她到哪兒過夜。茹娟一邊豪放地跟各位碰酒,一邊用眼角余光掃著柳長鋒,心里道,哥們,你打錯主意了。 茹娟做過陪酒女郎,那年她十九歲,上大一。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別的原因,就是想做。同學們都以為她是拜金女,或者墮落女。呸,他們哪裡懂她。她就是想做。她喜歡夜總會的氣氛,喜歡陪一大幫半老不老的臭男人揮金如土,喜歡在紙醉金迷中考驗自己。她就這麼一個人,沒辦法。今天,茹娟又有了那種感覺,甚至比當時那種感覺還賤。十幾杯下肚後,她臉上全是酒了,目光亂得一塌糊塗,身子軟癱似地要歪倒在柳長鋒懷裡,吐字不清地說:“柳市長您……您還沒跟我敬呢,來,敬我一杯。”柳長鋒趕忙扶了她一把,手指暗暗用勁,試探了一下她的皮膚,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說:“茹老闆如此不勝酒力啊,不能再喝了,我看你已經醉了。”茹娟忽然動了下身子,差點仰面倒地,柳長鋒伸手拽她時,她又直挺挺地坐穩了,不過還是酒話:“我沒喝醉,我哪醉,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難得須盡歡。我要喝,喝……” “喝!”柳長鋒啪地拿起酒杯,幾乎是灌進了茹娟嘴裡。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場面忽地僵住,閻三平更是嚇得面色如土。就在大家愣神的空,安意林匆匆從另桌上走過來,對柳長鋒低語:“老闆,外面有位神秘人,非要見你。” “不見!”柳長鋒沒看安意林,目光仍就擱茹娟身上。茹娟抓起酒杯,衝大夥說:“都愣著幹什麼,不是要喝酒嘛,來呀,喝呀。” 柳長鋒所有的想法一掃而盡,後悔讓這樣的女人坐到了身邊。堂堂市長,怎麼能對這樣的女人動心思呢,簡直! 就在他想發怒的空,安意林又沖他說:“老闆,你還是出去見見吧,我怕……” “怕什麼,讓他進來!” 閻三平趕忙起身,拉過安意林,兩人到外邊嘀咕去了。不大工夫,閻三平回來,衝柳長鋒說了幾句。柳長鋒這次沒發火,起身離開了包間。 茹娟暗暗一笑,直起身子,整理了下頭髮,趁大家發呆的空,拿起坤包溜了。臨走她在心裡給了他們一句話:一夥傻逼,標準二百五。 柳長鋒斷然沒想到,謝覺萍會在這個時候找他,而且找到這種地方。閻三平說出謝覺萍三個字時,柳長鋒接連打出幾個冷戰。後來他罵了一句類似於掃帚星的髒話,起身離座。他必須按謝覺萍的要求出去,這女人做事就這樣,不容許對方討價還價,哪怕你是郭仲旭。下樓時他轟開了閻三平和安意林,目光無意間又朝樓道深處看了眼。一個影子讓他有片刻的恍惚,後來他確定自己看花了眼,怎麼會是茹娟呢,她不是喝醉了麼? 出了酒店大廳,柳長鋒左右看了看,沒找到要找的人,正欲打電話,門僮突然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柳老闆?柳長鋒惡惡說了句是,門僮道:“有人在停車場那邊等先生,請先生從這邊過去。” 停車場就在酒店右側,但被酒店遮擋著。柳長鋒邁著情急的步子走過去,舉目遠眺,暗淡迷離的燈光下,一襲黑影孤獨地立在遠處。那影子有點縹緲,有點朦朧,好像不忍碎去的一個夢,幽靈般掙扎在他心的最疼處。柳長鋒停下步子,他必須停下,必須思考那麼一會兒。這影子曾經多麼熟悉啊,他閉上眼,往事便大面積地湧來,嘩嘩地,如同潮水,聽得見響聲,瞬間要把他淹沒。他甚至已經聞到她的呼吸,嗅到她身上奇特的香味。是的,謝覺萍身上總是有股暗香,很奇怪,不是香水,也不是衣服留下的,柳長鋒曾像探寶一樣探尋過,後來相信了謝覺萍的話,生下就那樣。 那股暗香陪了他六年,六年啊。 柳長鋒恨恨地吸了一口,抬腿往那邊走去。 謝覺萍戴著墨鏡,夜色沒有裹住的東西,全讓她藏在兩片暗色鏡片後。她像一個高高大大的陷阱,立在那裡,等柳長鋒去跳。 黑衣,迎風而飄的深色絲巾,還有被風吹亂的長發,整個人像恐怖片中的老大。 柳長鋒的腿有些軟。自從兩千畝土地大案曝光後,他就主動遠離開這個女人,將過去的溫柔還有激情全部葬掉,將山盟海誓還有甜言蜜語全都葬掉。謝覺萍定罪入獄,他沒過問,謝覺萍在獄中怎麼過,他沒過問。謝覺萍出來後,他更是保持著警惕,怕狼一樣遠遠地躲著這個女人。現在,他居然乖乖地聽從她召喚,來到了她面前。 “你終於來了。”黑暗裡響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那聲音是她的,哪怕再過一百年,柳長鋒也不會聽不出這聲音。 “呵呵,呵呵,是你啊。”柳長鋒乾笑著,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你腿抖什麼?” “沒,沒啊,我抖什麼,我有啥抖的?” “不,你抖了,抖得厲害,怕了?” “沒,咋會怕呢,你說是不?”柳長鋒強撐著又往前邁半步,僅僅半步,他就不敢再往前了。說穿了他還是怕,自從事發,他就一夜也沒安心過,老是做惡夢。有時夢見謝覺萍把跟他的一切都說了出去,有時夢見謝覺萍僱凶追殺他,最可怕的一次,竟夢見謝覺萍跟他做愛,做到一半,突然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將他活活肢解…… “我身上沒帶刀,也沒帶硫酸,你不必怕我。”謝覺萍說。 “看你說的,怎麼這樣說呢,覺萍啊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這樣吧,找個機會,我們好好聊聊。” “機會?你還在想機會?”謝覺萍那個冷喲,每個字都冒著寒氣。 “不要嘛,覺萍,畢竟我們……” “我們怎麼了,不就是讓你白睡了六年麼,睡夠了,睡煩了,一腳踹開。” “別說那麼殘酷,覺萍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人。” “殘酷,你說我殘酷?”謝覺萍突然大笑起來,她的笑聲被風吹起,陰森森地飄到空中,整個海州上空一下充滿恐怖。 柳長鋒無言地垂下頭,不敢再亂講話了,怕再講下去,惹出更壞的後果來。謝覺萍笑完,忽然摘下墨鏡,柳長鋒嚇了一大跳,差點喊出聲音來,半天,蚊子似地問:“覺萍,你,你……” “怕了吧?”謝覺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這樣好讓柳長鋒看得更清楚些。 “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是誰?”這話是柳長鋒真心問出的,一點不帶假,也不帶造作。謝覺萍感受到了一點過去的東西。心瞬間動了,心裡一堵牆轟然倒踏。忽然就撐不住了,重新戴上墨鏡說:“沒啥事,是我自己毀的。” “你自己?!”柳長鋒越發震驚,一步跨過去,不由分說就捧住了謝覺萍的臉:“告訴我,怎麼會這樣,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急了,真急了。當一張美麗無雙的臉突然以非常猙獰的面目出現在他眼前時,他腦子裡什麼都不存在,就一個念頭,要報復毀這張臉的人! 謝覺萍痛苦地扭開臉,聲音慘淡地說:“什麼也不為,就為了出來。” “什麼?!”柳長鋒幾乎要昏厥過去。 謝覺萍並不是找柳長鋒訴委屈,也不是讓柳長鋒看那張她在獄中毀去的臉,這些已是歷史,對她一點不重要了。當初她能斷然把玻璃碎片擱到自己臉上,就沒打算再為這張臉去賺取別人的同情,哪怕這人是她死心塌地愛過的柳長鋒。 她是警告柳長鋒! 柳長鋒還處在巨大的驚恐中不能鎮定下來,謝覺萍的聲音就到了,她說:“已經在慶賀了啊,這酒喝得過癮吧?”柳長鋒啊啊了兩聲,避開她目光,訕訕道:“哪有,就幾個朋友,隨便喝點,無趣,真無趣。” “朋友?”謝覺萍怔怔地瞪住柳長鋒,瞪住這個曾經讓她瘋讓她狂讓她迷失讓她沉淪就是現在也仍然放不下的男人,一股陌生感湧上來,襲擊了她。她感覺到一種恍惚,物是人非的那種飄離感。隨後,就是徹底的悲涼了,是的,悲涼。她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太失敗了,但之前她沒感到過悲涼。這一刻,這種離奇的感覺攫住她,撕扯著她,讓她想發出狼一般的長嗥。但她沒發,定定看了柳長鋒一會,換一種語氣道:“你柳大市長還有朋友啊,稀罕。” 柳長鋒聽出了這句話的不友好,忙訕笑道:“覺萍,我對不住你。” “少說這種話!”謝覺萍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喊出一聲,隨後,淚水就又模糊住她的臉。她咋這麼沒出息啊,被判入獄那一天,她發誓再也不流淚,不為任何人流,更不為自己流。當她在獄中以色相引誘那位長得奇醜又極其委瑣的老獄警,以身體換得一個玻璃茶杯后,再次發誓,以後如果再流一滴淚,她就把自己的雙眼挖掉。可是這陣,不爭氣的眼淚又出來了,擋都擋不住。這能怪誰呢,女人一旦掉進愛的陷阱,就等於把自己交給了地獄,再想出來,很難。她悲哀地嘆了一聲,重新戴上墨鏡,這樣,就把她所有的痛所有的恨還有所有放不下的愛都遮擋在了黑暗背後。 “柳長鋒,你給我聽好了,我為誰進去的,你們都明白。我為誰犧牲掉一切,你比其他人更明白。” “明白,明白,覺萍我真的明白。”柳長鋒幾乎是蛤蟆一樣連著啊啊了。腰連著弓了幾下,掏出紙巾想為謝覺萍抹淚,發現人家根本不需要,只好在自己細汗密布的額上擦了幾下。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今天來只想告訴你一件事!”謝覺萍幾乎是吐血一般在往外吐了。 “我聽,覺萍我在聽,我一定聽。” “離勝利還早得很,就你這點智慧,想跟朱天運玩,做夢去吧。你們這幫蠢豬,讓我羞愧,我謝覺萍不值啊——” “……”柳長鋒打了幾個哆,忽然就發不出聲來。目光傻傻地望住謝覺萍,這時候的謝覺萍像一座山,他根本就望不透。 “好自為之吧柳市長,監獄的大門不是為我謝覺萍一人開的,你柳大市長還沒我這點勇氣,不會拿玻璃割破自己的臉!”說完,她毅然掉頭,堅決地走掉了。柳長鋒傻愣片刻,緊忙追上去,追幾步又停下,這女人說這些什麼意思呢? 夜幕裡突然又傳來謝覺萍的聲音:“讓你老婆安穩點,最好讓她滾到國外去!” 柳長鋒在夜幕下站了足足兩小時,極少抽煙的他這天突然想狠狠抽,可惜身上沒煙,想打電話找閻三平要,號撥一半就又覺自己無恥,閻三平更無恥。憤怒地邁開步子,去停車場邊上一小賣部,扔出一張百元大鈔,口氣敗壞地說:“拿包煙!”店老闆是位中年女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問:“要啥煙?” “讓你拿你就拿,問什麼問?” 女店主又盯他望了一會,沒吭聲,扔給他一包普通煙,柳長鋒沒好氣地說:“換中華,軟的!” 女店主默了一會,還他一句:“沒有,這煙不是我這小店賣的。” “好吧好吧,隨便換一包。” 女店主卻沒聽他的話,拿起那張百元大鈔,對著燈光反复看,看完正面又看背面,最後扔給他一句話:“我的煙不賣!” 柳長鋒簡直要氣死了,差點就咆哮,叫人砸這家店的心都有。最後他還是拿起那張鈔票,失落地離開。看來,市長也不過如此,沒了前簇後擁,沒有身前身後那一大堆拍馬屁的,他跟這街上任何一個老百姓一樣。這麼想著,忽然就又想到謝覺萍剛才警告他的話,內心忽然就湧上很複雜的感覺,最深的竟是內疚,他知道,他欠這個女人的太多了,怕是這輩子也還不完。 柳長鋒最後在另一家小店買了煙,一抽就是假的,嗆得他連聲咳嗽,無奈,把那包花高價買來的軟中華扔了。蒼涼的笑笑,他哪是市長啊,這夜的他,簡直就是一條喪家狗。就在他徒自傷悲時,一個人影忽然晃過,眼一亮,這不是剛才酒桌上差點令他神魂顛倒的茹娟茹老闆麼?遇著鬼了,柳長鋒定定盯著茹娟背影望了好久,頓然明白,這女人一直沒離開過他,剛才跟謝覺萍那一幕,她定在暗處偷窺。 他操了一聲閻三平娘。重新回到跟謝覺萍說過話的地方,把兩個小時硬硬地站掉,毅然掉頭,打車回了家。 賈麗剛洗完澡,臉上做了面膜,躺沙發上按摩呢,邊按摩邊聽歌,歌好像是一個叫周杰倫的小年輕唱的,吐字不清那種。柳長鋒所以還知道這個年輕歌手,是初次在車裡聽他的歌時生出過一種感覺,認為這小男孩是個高人,能以這樣的唱腔唱歌,高,實在是高。當時他真有一種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忍不住問了司機許多。為什麼,能把歌唱到吐字不清的境界,了不得啊。柳長鋒他們在官場玩了這麼多年,最高境界是什麼,就是吐字不清。吐清能叫官場,不叫!官場中哪個有作為的官員把話說清楚說明白了,沒,只有那些糊塗蛋,以為必須講明白,於是就奮力去講,結果越講越不明白。真正的明白就是不明白,越是吐字不清,你就越像官,越像大官。哈哈,這小子可以當官,沒准給個市長什麼的,幹得比他柳長鋒好。這是柳長鋒第一次知道周杰倫時的感覺。但是這天沒,這天的周杰倫讓他煩,再一看賈麗鬼一樣的一張臉,怒氣頓然而起。 “你不會做點正經事啊,亂七八糟!”柳長鋒沖自己老婆吼。 賈麗沒理他,繼續聽她的歌,賈麗太愛這個小帥哥了,幾乎他的歌,她都要聽,越聽越有味。如果賈麗再年輕一點,就要不顧一切去當他的粉絲了,甚至瘋狂地愛上他也說不定。可惜,賈麗知道自己老了。一個老女人是沒權力談愛的,儘管賈麗有那份衝動。 “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見老婆無動於衷,柳長鋒火氣更甚。 “吃錯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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