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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章楊樹倒了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6394 2018-03-20
馬家砭有個馬占山,是個遠近聞名的黑皮。啥叫黑皮? 《陝北方言詞典》上說,黑皮是無賴、賴痞的意思。詞典上的話,只說對了一半,無賴、賴痞的意思之外,黑皮的特徵,應該再加上強悍、霸道這一點,才算完整。 這個馬占山,村上人見了,凡事讓他三分,外村人從他門前經過,繞道兒走。可見這黑皮,在一塊地面,熬出一份地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確實應當算到強人的數里的。 有一條橫穿陝北高原的道路,叫210國道。這國道從馬家砭穿過,就走了馬占山的門口。不知道這建路的人,當年是不知道馬占山的厲害,還是知道了,覺得區區個平頭百姓馬占山,他又能怎樣。這路就這樣修成了,一晃幾十年,卻也無事。 不出事是沒有到時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馬占山,一抹心思,早就給這公路,打卦上了。

這天,家門口,樹蔭下,馬占山躺在一個簡陋的交椅上,半閉著眼睛,對兒子馬牙說: "娃呀,我是不行了。今年的秋莊稼,我看是吃不到嘴裡了。大逞強了一世,窮了一世,到老來,也沒給你們置下什麼家當。大要是死了,你們也不要破費,兩個酸菜缸一扣,挖個坑坑,把大撂到山上算了!" 大兒子馬牙也在樹蔭下乘涼,聽了這話,他說:"大,你咋能說這話哩!你老要走,就放心地走吧!咱家光景雖然不怎麼樣,但是,我們兄弟三個合力,也要給你老,把事情辦得紅紅火火的,不叫外人有閒話!" "外人有閒話,又怎麼樣?男子漢大丈夫,主意自己拿。做事不要怕別人說長道短!""閒話"這兩個字,說得馬占山害了氣,他覺得兒子涉世太淺,見識太短,太注重一錢不值的名聲了。

他抓住最後的機會,教訓兒子:"大這一世,背了個黑皮的名,可以說惡名在外。擔上黑皮這個名,大佔了不少的便宜,當然也吃了不少的虧。兩相抵消,還是佔便宜的回數多。誰要在咱頭上找個氣頭,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敢隨便撓挖的,你說不是?唉,一人一個活法嘛!" "罵你黑皮,是村上人沒刷牙,嘴不干淨,胡說!" "不,這黑皮是我出了幾身水,掙下的!馬家砭的人,好些想學我,可是,這黑皮耍不出去,只好把腳蜷了,當鬆囊鬼!唉,你們兄弟,有一個能像我,這我就走得放心了!" 馬牙見父親這樣說,低下頭來,不再言語。 馬占山等了半天,不見馬牙回話。睜開眼睛,雖然七老八十了,那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十分機警。

馬占山說:"我的兒,我說了這麼多話,你解下我的意思了嗎?" "大不是在安排後事嗎?" "是在安排後事!不過,後事之前,大還有一宗事,這宗事不了,大是死不瞑目。門前這公路,大對它動了幾十年心思了。大耍了一輩子黑皮,爾格,想最後再耍一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 "老百姓有一句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馬家砭這地方,山是窮山,水是惡水,哪樣都靠不住。我尋思,要想富,得靠這條大公路。大盤算,瞅個空兒,躺到這公路上去,讓車給碾了。這樣,大的棺木老衣,就有人給出了,弄不好,還可以給你們兄弟幾個弄點錢!"

"大,這個瞎瞎想法,你可不敢有!人咋能那樣死呢?那叫橫死!" "啥叫橫死?人死如燈滅,咋樣死,跟自己本身,一點球相干都沒有!" "我沒有你那理論。不過,你不能這樣死!這樣死,給親戚鄰人,我們也沒法交代!" 馬牙說話的當兒,遠處有汽車聲轟鳴。 "不論幹啥事情,都得舍下身子。虧你還是我兒子哩,一點兒硬性都沒有!"馬占山感慨地搖頭。 馬占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瞅馬牙不注意,拄著拐杖一剪,到了公路邊上,挪兩步,到了公路三分之一路面處,然後就地一滾,到了公路中間,躺下。 一輛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來。

"大呀,你咋能這樣!" 馬牙一見,大叫一聲,向公路中間衝去。 馬占山倒在地上,像灘泥。馬牙俯下身子拖他。老漢不讓拖,他伸出手來,擋馬牙的手。 汽車怪叫著剎車。 馬牙驚恐得面色煞白。 汽車在距離馬占山、馬牙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司機臉色煞白地從司機樓裡伸出個頭來。司機罵道: "馬家砭的馬占山,你要死,你就往車軲轆底下鑽。我不怕你,我這車是保了險的!" "放開我,讓我鑽!"馬占山見司機這樣說,掰開馬牙的手,要鑽。 "大!"馬牙規勸道。 "唉!"馬占山長嘆一聲,他明白,今天這一場黑皮,是耍不出去了。心勁一沒,全身也就酥軟了下來。

馬牙拖著馬占山,向家裡走去。 司機等這一幕平息了,按按喇叭,車走了。 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馬占山現在躺在自家炕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有一句老話叫善始善終。老了老了,我想再耍一次黑皮,唉,耍不成!"馬占山嘴裡念叨著,埋怨著兒子。 突然,風吹得窗戶紙啪啪作響,電線桿子嗚嗚地叫。也是日怪,青天晌午的,哪裡刮來這一股怪風。伴隨著風聲,只聽見窗外,有什麼物甚"吱吱呀呀"一聲聲響動。 "這是閻王老子來叫我了,我好遺憾!"馬占山說。 這時二兒子馬面一腳踹開門,叫道:"大,不好了!楊樹倒了!" "你是說公路段栽在咱家門口,我剛才歇蔭涼的那棵?"

"嗯,就是,豬圈裡那棵。" "確實有鬼。前不栽桑,後不栽柳,中間不栽鬼拍手!當年公路段栽的時候,我就勸他們別栽。那不是楊樹,那是鬼拍手呀!"馬占山說著,突然從炕上坐起,他一拍手掌,又說,"早不倒,晚不倒,單單這時候倒,這是天意!老天見我歿得歿得了,瞌睡處遞枕頭,倒下這棵楊樹,分明是要我再耍一次黑皮。娃兒,快,你們幾個,要是孝順的話,把我抬到屋外去!" 馬牙、馬面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老父親的意思。 "快!"馬占山有些生氣了。 這樣,馬牙、馬面將父親抬到了屋外。到了屋外,馬占山又示意,往倒下的楊樹跟前抬。到了楊樹跟前,他又要兒子們把楊樹抬起來,露出個縫隙,然後他一個胳膊,從縫隙中塞進去,抱住樹身子,倒下。

這時候風停了,一群小學生唱著歌兒,由老師帶隊,從公路那邊走了過來。這是馬家砭小學放學了。 馬占山把楊樹抱住,死死不丟。他在臨嚥氣的時候,對兒子說:"把公路斷了。讓公路段給抬埋費!"說完,閉上了眼睛。 見父親已死,馬牙和馬面不免大哭兩聲。這時,一群小學生圍了上來,馬家兄弟,折下個楊樹股,把小學生們斷走①了。斷走小學生以後,一面給還在地里幹活的小兄弟馬腦捎話,讓他回來,一面跑回家中,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公路上來。 這樣,片刻工夫之後,國道馬家砭段,馬牙、馬面、馬腦,再加上他們的婆姨娃娃,一家人手牽著手,把個國道便給堵住了。上行和下行的幾百輛汽車被堵,這條南北經濟大動脈中斷,消息立即傳到了六六鎮。

一輛吉普駛向馬家砭。六六鎮十分重視這個事件,責成鎮上主管工交的副鎮長擔任事件處理小組組長,公路段段長和法庭張庭長擔任副組長,以最快速度,趕往事件現場。 公路上歪歪斜斜地堆滿了汽車。吉普在汽車堆裡穿梭著。這是公路段的汽車,鳴著喇叭,因此,道路上大家也就爭相讓道。馬家砭也不遠,一會兒工夫,吉普就到馬占山家門口了。 "這像什麼話?事情有事情在,把個國道竟然給斷了,這還了得!"副鎮長一下汽車,"啪"地把車門一關,指著現場罵道。 馬牙是老大,得他出頭。馬牙鬆了手,走過來:"大鎮長,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呀!公路段的楊樹,把我大給塌死了。人命關天,我們要公路段償命!"

眾人指指點點,來到楊樹跟前, 一棵大楊樹,足有一摟粗,橫在公路當中。那馬占山,人已經死去,但神色安詳,兩手環抱大楊樹。 法庭庭長張建南,蹲下來,掰了掰馬占山的手,手把得很緊,沒有掰開。 公路段長拿一根皮尺,在量著路面,一邊量一邊嘟囔著:"要死,也不挑個地方,真是害人!" 副鎮長站在那裡,指手畫腳:"人總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的。這叫辯證法。辯證法你們懂嗎?諒你們不懂!其實,我也不太懂,不說這個了,咱們現在說說這事情咋個處理。道旁樹塌死了人,這責任說怪公路段,也對;說不怪公路段,也對。這樹又不是人,你叫它去塌誰它就塌誰?你說對吧,段長?" 副鎮長是鎮上的秀才,他的一段話,說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聽得個段長雲裡霧裡的,摸不著頭腦。他茫然地點點頭,他感到,這些話後面,還有下文。 果然,副鎮長又說了。 "但是它確確實實把人塌了,這叫客觀存在。既然塌了,我們就給它想個善後的辦法!辦法總是會有的!我的意思,是公路段認了,出上一點錢。拆財消災,息事寧人,先讓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道暢通,才是正理!" "只要國道暢通,錢我出!"段長說。他有些不樂意。 副鎮長又說:"多少錢呢?錢不能多出,出多了,那叫掏騰國家的。咱們不能多出,自然也不能少出,出得少了,安撫不下這馬家砭的,咱們自個兒心裡也下不去。所以嘛,我的意思,是出兩千塊!" 段長吊著個臉,沒有言傳。 馬牙見這數目,說得合轍,心中暗暗一喜,不過嘴頭子上,他還得爭執一番,商人把這叫"討價還價",農村人把這叫"搬扯"。 馬牙說:"兩千塊太少,鎮長你再把口開大一點。好歹是個人,又不是一條狗,兩千塊,你就想把我們的嘴堵住!" 副鎮長見這馬牙,不給他面子,有些惱了,說道:"我說兩千塊就兩千塊,多一個子兒也不給你。馬牙,你不要不識好歹,順著竿兒往上爬!" 馬牙見副鎮長真惱了,趕緊說:"那我就認了吧!老實說,沒有這兩千塊錢,我也一樣地抬埋老人哩!" "不要多嘴!"副鎮長攔住馬牙的話頭,又彎過頭來,對張建南說,"雖然這樁事情,是由我牽頭負責,可是,張庭長,法庭獨立辦案,黨政部門無權干涉;因此,我這只是一個建議,具體咋辦,還得你庭長拍板定案。" 副鎮長話雖然這麼說,其實,這事就等於已經定板了,只是人面面上,給建南一個尊重而已。張建南好歹有了十幾年工齡了,焉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張建南應聲說道:"就按鎮長的意思辦。兩千塊抬埋費,我是沒有意見。段長,你說哩,你要沒有異議的話,那就公路段十天之內,將這筆錢交清,你看咋樣?" "事已至此,就這麼辦了吧!"段長陰沉著臉說。 "那好,馬家砭楊樹案,這就算結案了!"張建南說。說罷,又彎回頭來,大聲對馬牙說:"馬牙,你都聽見了,十天之內,公路段將兩千塊抬埋費送來。而你從現在起,叫回你的家人,叫他們不要鬧事,保證國道暢通。再要鬧,連同前面斷路的事,一齊追究。聽見了沒有?" 馬牙說:"我聽公家的!" "好,現場辦公,快刀斬亂麻,痛快!"副鎮長高興地說。 因為上驛村"招夫養夫"案,張家山民事調解所被停業整頓一個禮拜,張家山本人,被勒令寫出書面檢查一份,交法庭存檔,記得,這樣判了以後,侄兒張建南說,權當是給他叔老子,放一個禮拜假哩。 這個假可沒有放好。農村人有個怪毛病,就是天生下是乾活的,一不跑跑坎坎,身上就來病。張家山也是這樣。對付著,和李文化兩個,把檢查寫完,交上去了,通過了,這事一畢,他就感冒了。只覺得頭重腳輕,腰酸背疼。 張家山一病,急壞了穀子乾媽,心近不由人,要領著張家山,去鎮衛生院看。張家山嫌花錢,不去。穀子乾媽說,那我用土辦法,給你治一治吧! 穀子乾媽說,這是頭上鑽進去風了。說罷,在張家山額顱上,捋一捋,捋罷,點亮一盞煤油燈,用一根绱鞋的針,燒紅,然後在張家山額顱上挑。 "嘣!""嘣!"張家山額顱上的肉皮,直響。 張家山疼倒不是十分疼。只是心裡寒磣,他把個頭,一個勁地往旁邊趔。 穀子乾媽將張家山的頭扳過來,抱在懷裡,繼續挑。一邊挑一邊數落道:"瞧你,男子漢大丈夫,一點背頭都沒有!" 張家山的額頭,沁出一珠發黑的血珠。 "瞧,血都成了黑的了!"穀子乾媽說著,騰出手,擠血。擠完以後,用指頭蛋抹去。接著,又在兩邊太陽穴上,照這個辦法,挑了一陣。 完了,穀子乾媽又說:"風沖得不輕,罷了,我再給你甌一甌!" 正要甌時,"篤篤篤",有人敲門。張家山說:"這門敲得蠻有節奏,是個公家人,穀子,你且看看,是誰!" 光憑敲門聲,就能判斷出公家人,穀子乾媽有點不信。她下了炕。將門打開,不由一愣。 門開處,站著個衣冠整齊的段長,段長後邊還跟著個提黑皮包的文書。 有客人,平時穀子乾媽肯定要褒獎張家山兩句,說聲"算你能"!如今,見是公家人,於是將話咽了,賠個笑臉,請客人進屋。 進得屋來,段長抬頭一看,見張家山橫在炕上,像是有病的樣子,於是伸出兩隻手,往前壓,嘴裡說道:"你不要起來!你不要起來!" 其實,張家山根本沒有起來的意思,他的背上還背著個罐頭瓶兒哩。段長所以這麼說,是搭話的一種方式。 張家山見說,身子閃了閃,又躺下:"那我就不起了。" "張乾大,你感冒了?"段長俯下身子問。 "有點冒風。" "你要藥?完了,我讓文書給你捎來些!" "不用了,穀子給我整治了整治!" "土辦法,也好,爾格弘揚國粹!" "段長,你找我來,肯定有事。我看你,今個兒灰塌塌的,好像受了什麼欺侮似的。我這人愛乾脆,有啥,你說!" "事情也不大,兩千塊錢個事情。"段長停頓了一下,讓煙。讓完煙後,繼續說道: "張乾大,你知道馬家砭那個馬占山麼?前幾天,道旁樹下來,把他給塌死了。是不是塌的,現在還難說。法庭偏偏斧頭往下砍哩,罰公路段賠款。罰就罰,兩千元是個小數,公路段腰粗著哩!問題是這樣判,叫人氣不順,這明明是坑公家哩麼!" 穀子乾媽拿了個小一點的黑甌罐,開始往張家山的額顱上、剛才火針挑過的地方甌。 段長繼續說:"法庭判了,叫十天之內付清。今個兒恰好十天,我帶了錢,就要去馬家砭。出了門,就又翻心了。他**,我想這理不公!國道上有多少棵樹,數都數不清,你不能叫我每一棵樹底下都站著個養路工。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會有什麼事情!這個先例一開,汽車碰到樹上了,會來找我們!莊稼讓樹蔭歇了,會來找我們!誰家女人想不開,解褲帶在樹上吊死了,也要來找我們!我們這公路段,從此不要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你這話說得在理!只是,馬家砭馬占山的事情,我不想管!" "你這是怕馬占山?你張乾大要不管,我也就認了。有一齣戲,叫作《死諸葛嚇走活司馬》,原來我不懂,死人咋能把活人嚇走哩,現在我懂了!" "你小子,少給我來激將法!馬占山活著的時候,我都沒有怕過他,何況現在死了,我張家山平日,就是專治這號人的。我是可憐他。他耍了一輩子黑皮,都耍過去了,這最後一次,卻要我去攔住。我想,他陰曹地府裡,都會罵我的!" "張乾大,我們不是白請你,我們付勞務費!文書!" 文書順過黑皮包,往出一倒,倒出一堆錢來。 "實話實說吧,這是兩千塊。本來是往馬家砭送的,今個兒,送給你,請你出門,去贏這場官司。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你也看出,張乾大,我不在乎錢,我是純粹想爭這一口氣的!" "既然這樣,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就攬下這一件案子吧!只是,錢,只能收二十塊,算是受理費。輸贏都收。官司贏了以後,那又另當別論!" "好!算你給我臉!文書,把錢收起來,拿出二十塊,要個收條!張乾大,咱們動身,你看身體能行不?" "走就走!只是,去馬家砭之前,你得先到法庭,提出訴訟,這樣,給咱們寬限幾天。" "好!"段長站起。 吉普就停在門外。當下,公路段段長去六六鎮法庭,打了聲招呼,接著拉了張家山,直奔馬家砭。 途中,迎面過來一輛大卡車。卡車司機認得這輛公路段的吉普。會車時,司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叫道:"段長,到底讓馬占山把你們公路段給訛住了!" "你咋知道?" "這一條線上,大家都在說。本該,這馬占山是想訛我。嚥氣那天,這死老漢,一拾一拾地,往我車軲轆底下鑽,幸虧我那一天換了個新剎車,才躲過了這一場枉煩。想不到,卻讓公路段給攤上了!" 司機的話,對段長來說,不啻是一把火。馬家砭楊樹案,他是非翻騰不可了。 張家山從小車另一側下來,問:"小師傅,你是說,這馬占山,那一天,是先跟你尋過一回事?" "是尋過,只是沒有尋成。哈,樹把人塌死了,這事好蹊蹺,樹是死的,人是活的,樹沒有長腿,人卻長兩條腿,人咋能叫樹塌死?真是奇了!" "你言下之意是說,馬占山不是叫樹塌死的,是樹先倒,然後,他抱住樹死去的!" "我沒有看見,我不敢胡說。不過,這事,你們查訪查訪吧,天底下的人,眼睛又不都瞎了!" "這話在理!小師傅,如果法庭傳訊,你願意不願意去做個證人?" "證啥?" "不是叫你去證樹塌死人這事,是叫你證明,死人這天,馬占山曾經想往你這車軲轆底下鑽來著。" "這事我能證明!" 閒言少敘。當下,張家山辭了汽車司機,重新鑽入吉普,吉普一個發動,那馬家砭,說聲到,就到了。 馬占山家,一場葬埋剛剛結束。大人孩子,頭上都還蒙著白布,馬家三兄弟,正在門口拆靈棚。 那棵樹,樹梢已經被砍去,搭了靈棚。那樹身還在,只是,原先是橫在公路上的,現在為了不妨礙車的通行,順了過來,擱在路旁。 今天恰好是十天期限。那馬家兄弟,早就在這裡等錢了。爾格,見小車過來,認得是公路段的,於是停了手中活兒,站著看。車剛停,老大馬牙就湊了過來。 馬牙努了努,做出一副刁蠻狀,上來搭話:"段長,你果然準時,請吧,屋裡坐!" 段長心想,可不能進屋,進了屋子,話說投機了,面情上下不來,話說得不投機了,這一家老少,正在傷心處,弄不好會被堵在屋裡,打上一頓。自己是乾啥來了,自己心裡清楚,還是疏遠些才好。想到這裡,於是說道: "先不急著進屋。馬牙,我們這次來,只有一個任務,是還想仔細看看。上次來,倉倉促促的,看得不仔細!" "段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馬牙見話不投機,心裡有些吃驚,追問道。 "沒啥意思!"段長品著臉說,"事情有些不明白。我們公路段,不能平白無故地挨個肚裡疼!" "好狗日的,你哄得我人也埋了,路也通了,爾格,嘴巴上安了個轉軸子,上緊了的弦,又一圈一圈地往鬆的綻!" 馬面、馬腦都是些愣頭兒青,加之父親新喪,心裡都有些不痛快,爾格,見話不投機,一個個嗷嗷叫著,撲過來。 "大哥,少跟他嗦,白費唾沫星子,只問他一句話,看帶錢來了沒有。帶錢來了,萬事皆休,沒帶錢,先把這小子放展再說!" 段長見了這陣勢,有幾分怯。一想到吉普里,還有個張家山,就趕緊抬了眼睛,往車裡瞅。 張家山在車裡,一直不動聲色,這時候,一開車門,下來了。張家山的額顱上,有個明顯的火罐印,烏青的一個圓。他的額顱上,還沁著一些虛汗,大約感冒還沒完全好。 "嗯,沒個王法了!馬家的這幾顆灰漢,大天白日的,你們想幹啥?"張家山半截塔一樣的身子,往那裡一站,瓮聲瓮氣地說。 "哎呀,張乾大,是你!麻紙糊的一張大臉,是處都有個你!你能不能放我們兄弟一馬,不要攬這號閒瓷器。我們是掏騰公家的,又不是掏騰你的!" 見車廂裡突然鑽出個大個子張家山,馬家三兄弟有些怵,但是嘴上還撐得梆硬。 張家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掏騰國家的,掏騰個人的,這都不對!馬家侄兒,我跟你大,也都是多年的老相識。咱們窮雖窮,可不能做這號事,讓人指脊背!" "做什麼事來?你說一說。我大叫樹塌死了,屍首都在那兒明擺著哩!又不是訛人!誰不服氣,誰也往下死!" "馬面,你不要聲高!段長請我來,也只是踏訪踏訪,問個究竟。真的是叫樹塌了,再說;如果不是樹塌的,你可不要哄人!" "那天有鎮長,有法庭庭長,人家看了的就不算數,就你張家山長了個雞牛牛,尿得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踏訪,你就踏訪吧!" "這話說得多好!"張家山說。 馬家三兄弟都不是善茬儿,馬家門前擺開這陣勢,也不敢叫人掉以輕心。言談過往之間,那張家山雖然出語犀利,其實內心也是有些毛的,生怕嚇詐不住場面,被這兄弟鬧事,惹出一場械鬥來。 爾格,話說到這裡,雙方都還沒有撕破面皮,見好就收,張家山趕緊拉了段長,跳出圈子,到就近的一戶人家踏訪。 前面說了,這馬占山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左鄰右舍,凡事都讓他三分。爾格,馬占山雖然死了,可是人怕人是心裡怕,左鄰右舍,提起這馬家,仍然畏怯。那天大楊樹底下的事情,不信沒人看見,只是,看見歸看見,要叫大家把裝到眼裡的事情說出來,卻不那麼容易。 張家山和段長,到左鄰右舍踏訪,大家都裝聾作啞。問得緊了,左鄰說:"你問的事情,我們不知道!那天是刮過一場大風,正是晌午端,吃晌午飯的時候!"問罷左鄰,又問右舍,右舍也是這號說:"晌午端,還有誰在路上哩!大家都在家裡,正端碗哩!" 問來問去,問不出個名堂,二人只好灰塌塌地離開了房子,又來到大路上。 段長說:"爾格這人,一點兒覺悟也沒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難怪壞人壞事這麼多!我看,沒訣了,咱們走吧!" 張家山不搭話。他仍圪蹴在路旁,發悶。左鄰右舍的態度,原本就不出他的所料,因此上,他也就對於剛才的失敗並不介意,倒是剛才的問話中,反復出現的"晌午端"、"晌午端"這個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晌午端!晌午端!老百姓說話,你要想他話裡的意思。晌午端,狼吃煙!這五黃六月時節的晴天晌午,歇晌的歇晌,吃飯的吃飯,還會有誰,頂著個大日頭,在路上走哩!" "你的意思是不走?" "不走,咱們待到晌午端,再走!" 兩人圪蹴在路旁,悶著頭抽煙。 樹蔭慢慢地移動著,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消失了。段長看了看表,時間正是中午12點。 兩人望著路面。 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馬家砭小學放學了。一隊小學生排著隊,出了校門,順著公路走來。一位剪著短髮的女教師,正領著孩子們唱歌。 "是這些小學生!這些小學生是目擊者!"張家山興奮得眼睛熠熠發光。 段長也精神一振,一拾身子,站起來。 張家山一拽他的衣襟,又往馬家門口瞅了瞅,說:"不急!等下午上學以後,咱到學校去!" 這天下午,馬家砭小學裡,上課鈴響過之後,漂亮的女教師站在講台上,一甩短髮,講道: "同學們,咱們學習了《讀讀寫寫》,又學習了對照圖畫講故事,今天,咱們的學習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就是作文。作文分兩種,一種是記敘文,一種是議論文。咱們先學記敘文。今天,咱們要記一件事情,咱們要盡量地把這事記得翔實、準確。什麼事情呢?十天前,放學回家的路上,在馬家門前,有一棵楊樹倒了。我記得,有許多同學,都去圍觀來著。今天,咱們就記這件事情,標題就叫--" 女教師說著,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楊樹倒了》這個標題,接著,又用粉筆,在標題底下劃了四個圈圈,繼續說道: "標題就叫《楊樹倒了》。大家不是想當作家麼?作家的最基本的訓練,就是觀察,看你能不能把這事觀察得準確,描繪得準確。好,現在開始寫,下課鈴響交卷!" 老師講畢,看看同學們紛紛抓起筆,寫開了,老師來到了教室外面。 教室外面,張家山和段長,蹲在那兒,張家山一臉嚴肅的樣子,那神態,好像正在醞釀一次大陰謀。 "這樣講,行嗎?"女教師問。 "好!好!"張家山讚許道。 女教師見說,很高興,整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就進去監堂去了。 公路上過來一個走鄉串戶,賣冰棍的。騎著輛破自行車,後邊帶著白色的冰棍箱子,連走帶吆喝。 "賣冰棍的,你過來!"張家山喊,"你這冰棍,我全要了!" 張家山示意,賣冰棍的將他的自行車,靠在教室的牆上。 下課鈴"噹噹當"地響起來。 女教師手裡拿著收到的第一份作文,半個身子還在教室裡,手伸出來:"老同志,你看看,怎麼樣?" 張家山接到手,段長性急,一把拿過去:"我先看!"段長念道-- 楊樹倒了 十天以前,我們放學回家。大家排著隊,唱著歌,一想到馬上就要吃到香噴噴的午飯了,大家的肚子都不客氣地叫起來。 天有不測風雲。突然,川道裡刮起一陣旋風,只聽"咔嚓"一聲響,馬家門前的那棵大楊樹倒了。 奶奶說,遇到旋風,要一邊躲,一邊向它吐唾沫,口裡還要說:旋風旋風你是鬼,我拿刀刀剜你腿!可是我們隊的小朋友,沒有一個躲的,也沒有一個吐唾沫的(張小麗同學除外,她吐了唾沫,因為她唱歌時嘴張得最大,結果吃了一口沙子)。因為我們是少先隊員,我們不迷信。 楊樹倒下的那個地方,我們看見馬家的幾個大人,齊心協力把老馬大爺抬到了門外,放在樹的跟前。 "他們想幹什麼呢?"我想。 馬大爺就要死了。他用最後的力氣,抱住了這棵樹。 這事真稀罕。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老馬大爺為什麼這樣做。他是不是想要告訴我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我們長大後當個好孩子。或者,他是告訴人們,要愛護樹木,一棵樹要長這麼大,可真不容易的! 我腦瓜仁都想疼了,也沒翻開這個事的道理。 我們圍上去看,老師說:"從小就要注意觀察事物。" 我們真想把這事看完,可是,馬家的幾個大人,趕走了我們。 過後,我偷偷地捋了些樹葉,餵羊吃。我這樣做是不對的,不能占公家的小便宜。 植樹造林,綠化祖國。 段長在念,張家山不由得笑。張家山心想:老師老要學生在一篇作文裡挖掘出什麼主題思想來,也真難為了這些學生了,《楊樹倒了》這個題目,如何挖掘? 念罷,段長一拍大腿,嘴裡連聲說道:"好!好!孩童嘴裡吐真言!我看你狗日的馬牙,爾格還有什麼話可說!" 女教師笑瞇瞇地將一沓作文都拿來了:"鄉村小學,教學質量不高,兩位見笑了!這作文,不知道是挑著要幾篇,還是都要?" "都要都要!"張家山趕快走過來。 接的同時,張家山又說:"老師,這一箱子冰棍,是公路段慰問小朋友們的,發給他們吧!" 老師一宣布,交了卷的小朋友,一窩蜂地圍住了冰棍箱子。 教室門口吵成了一鍋粥。 張家山將作文收起來,揣到腰里:"有這東西,這一場官司,大概就算贏了!" 六六鎮法庭,這一天為馬家砭楊樹案舉行一次公開審理。這個場面,與那一次上驛村"招夫養夫"案,卻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流水一般,上次的一茬人,現在又換成了另一茬。 前面坐著的,有馬家三兄弟,有公路段段長和文書,有那位漂亮的鄉村女教師,那位開大卡車的小師傅也來了。庭長和"派出所"是重要人物,當然不能缺席。除此之外,一個重要的人物副鎮長,今天也到了。他是庭長張建南硬拉來的。 張家山民事調解所,今天是傾巢出動,張家山、穀子乾媽、李文化都來了。 審理開始。庭長張建南宣布開庭後,先由張家山民事調解所代理公路段陳述理由。 張家山清清嗓子,說道:"道旁樹壓死人,即便實有其事,我認為,不問青紅皂白,武斷地要求公路段賠款,也是不對的。更何況,事情有很大的出入。至於如何出入,我們先可以問司機小王。其實,早在楊樹案以前幾個小時,死者馬占山就曾經橫臥馬路,想製造一起事端!" 庭長問道:"王為民,是否確有其事?" 那位卡車司機答:"確有其事!馬占山耍黑皮,硬往我汽車軲轆底下鑽。幸虧那天換了個新剎車,要不,今天坐在這被告席上的,怕就是我了!" "少扯閒!"庭長說。接著又示意張家山,要他繼續說。 張家山說:"這件事由於司機採取了應急措施,沒有形成肇事。但是,這件事起碼可以說,馬占山預感到他死期到了,他想製造出一場事端。這次不行,他還會等下一次。下一次果然等到了,這就是公路段的道旁樹,讓風給吹倒了!" "你胡說!" "你胡說!" 馬家三兄弟,見話頭兒越說越不妙,紛紛站起來抗議。 "我不敢胡說!我這身子,是在法庭上哩,旁邊又坐了大鎮長。我就是想胡說,也不敢的!"張家山揮手之間,送出兩頂高帽子,送出以後,接著說,"我有證據!啥證據呢?下面請馬家砭小學的教師薛冬梅,宣讀一下該校學生提供的證詞。" "誰是薛冬梅?"庭長伸長脖子,往底下看。 "我是!"女教師落落大方地站起來,一甩長發。 女教師說:"嚴格地講來,這不是證詞,是我為學生們出的一道命題作文:《楊樹倒了》。能在這裡宣讀學生們的習作,我很高興!" 說完,女教師就拿起作文,念開了。 女教師念的這篇,正是我們曾經見識過的那篇。不可否認,除了"中心思想"有些過於牽強附會以外,這篇作文寫得十分精彩。而此刻,在這堪稱莊嚴的場合,再由女教師那清脆美麗、抑揚頓挫的聲音朗誦出來這篇作文,便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喜劇效果。 開始時大家還都一本正經地聽著,念著念著,有人笑起來。一個人一笑,這笑聲便遏制不住了,到後來,是女教師念一句,大家笑一句。法庭一時間變得熱鬧起來。 大家開始是笑這小學生的作文,聽著聽著,後來的笑聲,便變成了笑馬占山這一場事情了。大家覺得這事情稀奇古怪,真是稀罕。 女教師念完了,她停頓了一下。台下是一片吵嚷聲,吵嚷聲中,夾雜著馬家兄弟的抗議聲。 "你完了嗎?完了,請坐下!"法庭庭長張建南,見法庭的秩序有些亂,他把這看做是損害了自己的尊嚴,因此有些惱火。 女教師可以說是夠單純了。她好容易有了個表現自己口才的機會,焉能就此罷休?聽到庭長問話,她趕緊答道:"還有!還有!"接著又拿出第二篇,說道: "一共是45篇作文。我剛才念的是第一篇。現在我念第二篇。第二篇《楊樹倒了》,用的是倒敘法,先從馬家大爺之死寫起,再寫他抱住楊樹,再寫楊樹倒了。這種敘事文體我還沒有教過,是孩子們自己想出來的,這孩子真聰明!我現在開始念了:《楊樹倒了》……" 庭長終於忍耐不住了,他用拳頭叩了叩桌子,說道:"行了,行了,不要念了。你的口才很好,你的學生的作文也寫得很好,改天,教學觀摩會上,你再顯露吧!今個兒,就算了!" 女教師見說,不無遺憾地坐下來,胸膛一起一伏地,情緒還處在剛才的激動中。 庭長接著又說:"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這件事有水分。馬牙,還有馬面、馬腦,你們說哩!" 馬牙硬著頭皮說:"這明明是張家山串通了幾個人,設計來害我們!可惜,我大死了,我大要在,看你們誰敢這樣欺侮我們馬家!" 這話等於沒說。話一出口,眾人哄堂大笑。張家山憂鬱的臉上,也露出笑意。女教師掏出疊得四四方方的手絹,擦了擦鼻子。 場上只有一個人,從始到終,都品著臉兒,不笑不惱,這是副鎮長。大家在笑罷以後,看看副鎮長,羨慕地想:你看,人家怪不得是領導,拿得多穩! 庭長看了副鎮長一眼,然後說:"休庭十分鐘,待我們合議以後,宣布判決結果。" 說完,叫起副鎮長、"派出所",到他的那個宿辦兩用的房間裡去了。 庭長大約覺得這"楊樹案",也有一些稀奇,回到房間,張口說道:"馬占山這老黑皮,真不是個東西,死呀死呀,還把咱們日弄了一回!" 說過以後,等了半晌,不見副鎮長搭茬,抬頭看時,見副鎮長臉上有些不高興,就又說:"剛才我是亂發議論,現在咱們進入正題。鎮長,你看這案子……" 副鎮長嚴肅地說:"咋能說日弄?這楊樹倒和馬占山的死,明明是有因果關係嘛!要不,咋能這樣巧,倒下個楊樹,就死下個人!" "你是說……"庭長試探著問。 "我是說,凡事總有個因果關係,這是辯證法。馬家砭楊樹案也是這樣。那楊樹,即便不是直接地塌在馬占山身上,也是那一聲咔嚓,把馬占山給嚇死的。塌死和嚇死,當然表現的形式有所不同,但是它的本質是一樣的,這就是:楊樹倒從而導致馬占山死亡!" 庭長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還是鎮長水平高,學過辯證法,看問題能看到實質上。那麼,馬家砭楊樹案,你的意思是:咱們還按照原來預定的方案判?" "我沒有意思!"副鎮長說,"公檢法獨立辦案,黨政部門無權干涉,你是政法戰線的老同志,應該懂得這一點。至於我,我今天也不是什麼鎮長,而是你們臨時拉來的個什麼什麼陪審而已!" "人民陪審員!""派出所"糾正說。 "對,人民陪審員!"副鎮長說。 庭長張建南,聽了副鎮長這一席話,算是有了主心骨,知道這馬家砭楊樹案,該怎麼判了。二回回來,往主席台上一站,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紅口白牙,說出一番話來。 張建南說:"法庭合議結果,認為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所查事實,雖係屬實,但是,楊樹倒與馬占山死在同一時間發生,絕非偶然。雖然楊樹沒有直接導致馬占山死亡,但是,楊樹倒下時所產生的巨大聲音,不能不說是造成馬占山死亡的重要原因。故此,六六鎮法庭判決如下:從即日起,十天之內,公路段務必將兩千元葬埋費,交到死者的第一順序繼承人馬牙手裡,不得拖延。" 張建南說完,好一陣,不見台下有聲響。 "不管是好的反響,還是不好的反響,總該有點才對呀?"張建南想。 張建南朝台下一看,見台下人人目瞪口呆,看來,是他剛才那一番理論,把大家給說愣了。見是這樣,張建南只好再用拳頭敲敲桌子說:"今天的開庭,就到這兒,散場了。誰要坐,誰就繼續坐吧,坐到晚上,這裡放電影!" 話剛說完,首先驚醒的是馬家三兄弟的馬牙,馬牙原來以為,這次是輸定了,贏得意外,他剛才也有些目瞪口呆,不相信庭長張建南的話。爾格,他明白,千真萬確,他贏了,於是,一個馬趴,向前一跪,抱住張建南,嘴裡學著戲劇裡的唱詞:"青天大老爺哪,草民這裡給你下跪了!" 接著清醒過來的是公路段段長。本來,段長眼見事態發展,心中不免得意,覺得公路段這次是勝券在握了,想不到,半邊臉還在笑著,半邊臉就成了哭相了。段長和庭長,算是平級,就是比科長低一級的那一級,叫股長,因此,這段長,爾格氣憤之餘,也就指著張建南,罵道:"張建南,你這漿子官!你這麼辦案,是羞先人哩!" 張建南聽見了,權當沒有聽見,工作嘛,難免惹個把人的,因此,他也不十分在意。 副鎮長要走,張建南陪著副鎮長出了法庭。 張家山用嘲諷的目光,望著他的侄兒,看著他走遠。 爾格,所有的人都走了,法庭只剩下了張家山、穀子乾媽、李文化,還有公路段段長和文書。 段長像被霜打蔫的莊稼一樣,哭喪著臉。他對張家山說:"還有什麼好說的!牙打了,咽到肚裡就是了,你的疼,你給誰哭去!" "這件事沒完,段長,走,咱們再去馬家砭,看能不能再搜騰些事!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張家山一拍桌子說。 "我不去,我是了!反正是公家的錢,出就出,權當是給張建南他大買藥吃了!"段長說。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見張家山不滿意地"嗯"了一聲,段長明白自己這話有語病:誰是張建南他大,張建南他大就是張家山的親哥哥。想到這裡,段長拍了拍張家山的肩膀,算是道歉,拍罷,抬腳走了。 "穀子、李文化,收拾一下,咱們走!"張家山說。 穀子乾媽說:"人家公路段都受了!八竿子打不著個你,張家山你去逞什麼英雄哩!" "我就不信活著個張家山,鬥不過你個死了的馬占山!廢話少說,咱們起身!" "這不是跟馬占山斗,是跟你糊腦松①侄兒鬥哩!"穀子乾媽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只為了一口氣,張家山二返馬家砭,蓄意尋事,要為公路段出這一口窩囊氣。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這一次,張家山倒真的,又找出一宗事情來。 馬家砭馬占山家門口,如今是靜悄悄的,只那棵樹身,還靜靜地躺在那裡,讓人記起這宗"楊樹案"。開始農忙了,馬家三兄弟都上山鋤莊稼去了。他們心裡已經坦然,明白公路段這一次是栽定了,十天之內,他們不敢不送錢來。事情弄到這地步,已經不是他們馬家和公路段的事情,而是法庭在和公路段較勁了。 既然這棵樹還在,那麼,就只有在這棵樹上做文章了。 張家山繞著這棵樹,轉了三圈,感慨地罵樹:"樹呀樹,別人家的門前的樹,都立得端端的,獨有你,愛惹事,倒了。你不知道,你這一倒,給世間添了多少麻煩呀!" 罵罷,張家山突然一拍腦門,省悟道:"對呀,別的樹都沒倒,獨獨這棵樹倒了,這裡面,真該有一點兒名堂的!"說罷,在樹的根部蹲下來,開始端詳。 "李文化,你給我找個樹枝,硬些的!" 李文化從馬家的柴禾摞裡,抽出一根狼牙刺棍兒,交給張家山。 張家山用棍兒,在樹的根部捅起來。這一捅不要緊,有木屑紛紛地落下來,還有幾條蛆一樣的蟲子,蛄蛹蛄蛹亂動。 "咋能不倒,樹根都朽了,都讓蟲給掏空了!"張家山說。 "楊樹就是愛招蟲!"穀子乾媽說。 "愛招蟲?別的楊樹,咋都好好的!"張家山白了穀子乾媽一眼,又問,"樹的根,在哪一塊?" "在豬圈裡!"李文化說。 "豬圈裡?誰家的豬圈?" "還有誰家的!誰能把豬圈修到馬占山家的門口?馬占山家的唄!" "馬占山,我這一次,算是把你的把柄又抓到手了!咱們看看,是你能還是我能!"張家山站起來,捶了捶后腰,笑道。 豬圈圍牆不高,石片砌的,張家山打量了一下,一躍身跳了進去。 一頭大公豬,嗷嗷叫著,向張家山撲來,齜牙咧嘴的。張家山嚇得一閃身子,又跳了出來。 "誰餵的豬像誰!"張家山解嘲道。 "看我來!"穀子乾媽說。 穀子乾媽邁動"解放腳"①,掙扎著爬上牆去。張家山又掐著屁股,扶了一把。過了牆後,穀子乾媽手裡揮動著棍兒,嘴裡""地叫著,趕豬。 卻也怪,豬不但不咬,還馴服地搖著尾巴。 穀子乾媽用棍兒打著豬屁股,將豬轟進了一個石砌的小房間裡,關死門。 "關死了?"張家山仍然心有餘悸。 "關死了!"穀子乾媽答道。 張家山一躍身跳了進來。 豬發覺上當了,這不是來餵牠吃食的,於是在柵欄門裡,"哼哼"地叫著,使勁拱門。 張家山伸出兩隻大手,刨開稀稀的豬屎。 根部顯露了出來。 穀子乾媽在旁邊用棍兒戳,又戳出幾條蟲子來。 突然,響起一陣汽車的喇叭聲,一輛吉普款款地停在豬圈牆外。 段長和文書走下車。 "我放心不下這事兒,又趕來了!"段長解釋道。 "你看,蛆蟲咬,豬嘴拱,這樹焉有不倒之理!"張家山貓起腰來說。 "馬占山這小子,就是逞強!公路上三令五申,不准把道旁樹圈到豬圈、茅房裡去,別人都不敢,就他敢!" "公路上,可有關於這道旁樹的管理和處罰條例?" "關於道旁樹的沒有。有一個條例,是針對整個公路設施而言的。不過,我想,這道旁樹,也屬公路設施的一部分吧!" "這就好!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前一案事,已經下成死棋,咱們就不提它了,爾格,咱就提這後一宗事。咱們就以馬占山破壞公路設施為名,也罰他狗日的兩千塊!" "行是行,不過,像這種情況,罰款數額,最多只有五百。" "咱這是特殊情況,特殊情況要特殊處理。樹都把人塌死了,你看,這破壞有多嚴重!" "好!" "能把這拍照上,最好!" "文書,你回段上去,火速取個照相機來!" 張家山拿著厚墩墩的一沓材料,還有花花綠綠的一堆照片,來找庭長。庭長正在吃飯。張家山故意把一張拍有蛆蟲的照片,往庭長面前一擱。庭長見了,噁心,飯也吃不下去了,只好把碗放下。 "張建南,你狗日的,馬家砭一案,你肯定吃了黑拐①!"張家山開門見山,罵道。 "好叔老子哩,你冤枉我,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張建南真要吃,也不能吃咱六六鎮的。你看我這一頭沉②的光景,像個吃黑拐的人嗎?" "那馬家砭楊樹案,你咋能這號處理?" "叔老子,我有我的難處。我不好說。不過你也不是外人,那我就實話實說吧,馬家砭這事,副鎮長參與意見了!副鎮長是副科級,我是股級,雖然我那任命書上,有個括弧,括弧裡說股級幹部,按副科級對待,可是,在人家正兒八經的副科級面前,總覺得輩分低些!" "我不懂你們這些渠渠道道,不過,我早就知道,你背後,肯定有人拽著你一條筋,看看,不是?"張家山有些可憐侄子,覺得這官也真是難做,原先的氣,也有些消了。 他將那一摞材料、照片,往張建南眼前推一推,又說道:"我今個兒來,還是楊樹案。不過不是上一次的那個,那一個,你大庭長一錘定音,已經走成死棋了。我這次,是受公路段之約,狀告馬占山破壞公路設施,致死人命的。本該由段長拿到縣上,找公路稽查處去辦。我說,還是讓法庭辦吧!這不,狀紙、照片,都在這裡,一目了然的一件事情,你受不受理?" 庭長將狀子、照片翻了翻:"先放這裡吧,待我考慮考慮!" "我等你回話!"張家山一甩袖子離去。 送走叔老子以後,法庭庭長張建南,捧著這狀紙、照片犯了難。他明白這事擱不下,張道李鬍子,你非得給他有個交代不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找副鎮長,向他請請主意。既然這事副鎮長插手過問了,那麼出了新的情況,就得給他通通氣才對。想透了,於是一個大卷宗,將這狀紙、照片裝了,來到鎮政府。 "鎮長,馬家砭楊樹案,公路段又翻騰開了。"副鎮長辦公室,張建南展開卷宗,匯報導。 "那不是都定了麼,又翻騰什麼?法律還有個尊嚴沒有?威信威信,一是威二是信,沒了這兩樣,還叫法律?" "鎮長,不是上次的那個。上次那個,已經定了,他們自然不敢翻騰。這次,是張家山出面,又狀告馬占山將楊樹圈在了豬圈裡,豬拱蟲咬,導致楊樹倒下,致死人命一事。張家山還揚言,法庭要是不管,他們上縣里去!" "受理是要受理的!發生在咱們地段上的事,咱們不管,哪能行?這事,輕點說,叫推卸責任,重點說,叫失職。至於如何處理,你去辦吧,不要把大小個事情,都推到我這裡!我要騰出身子來,抓大事。工作方法中,最忌諱的一條,就是事務纏身!" "鎮長,這我解下,來驚動你,我也於心不安。我這次來,只是來討一句話,只要有了你這一句話,我就知道咋樣處理了。" "啥話?" "你跟馬家砭那邊,可曾沾親帶故?" "既沒有親,也沒有故!" "可還有別的啥關係?" "你這娃娃,咋能這號說話。我是外縣人,大學畢業,分到這六六鎮的,那馬家砭,誰家大門朝哪邊安著哩,我都不知道!" "那那天?"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此一時,彼一時。那天,國道上汽車堵了三天,你不放那一句話,馬家那幾個愣後生,能撤兵?話既放了,就得執行;哪怕是違心,也得執行。軍中無戲言,要不,一鎮之長,以後說話,誰還聽?" "我明白了。鎮長!今個兒,我算是又長了一番見識!" 庭長說完,畢恭畢敬地離去。 "下次開庭,你還去不去?"庭長出門時,又問。 "楊樹案一了,我還去幹什麼!公務這麼多!你要到鎮上拉陪審員,你找別人去!" 幾天以後,法庭又開庭。這次開庭,仍然是上次的那些人。只少了個副鎮長,換了個鎮政府的大師傅。 庭長張建南朗聲說道:"這次開庭,是為馬家砭的楊樹案。不過這個楊樹案,不是上次的那個,上次的那個,已經結案。這次,是公路段狀告馬占山,破壞公路設施……" 張家山坐在那裡,見侄兒還是嘴硬,言語之間,不忘了肯定他上一次的判案,不由得有些好笑。 法庭處理結果,判馬占山賠償公路段兩千元,由馬占山的第一順序繼承人馬牙十日內付清。鑑於兩案實屬一案,且賠償數目相當,故並作一案處理,雙方均不再向對方索賠和賠款,從此兩清。 這件事結案以後,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收取公路段200元勝訴費,並用這筆錢,為李文化買了一架照相機。 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馬家砭馬氏三兄弟見黑皮耍不出去,明白老父親馬占山一死,不比從前了,為人處事須謹慎些才好,從此收心,安分守己,成為良民。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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