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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七章三輪四輪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9378 2018-03-20
馬家砭"楊樹案",張家山費了吃奶的力氣,算是和老漢馬占山,打了個平手。事情一過,張家山說:"以後咱們接案子,得有個選擇。不要學那些混眼狗,人一吆喝,就去咬。咋個選擇法呢?遇到難纏的黑皮、死狗,咱們能不染手,就不染手了。要不,經這麼幾回事,咱們自己,也叫踹成黑皮了!" 穀子乾媽見說,笑了。她說這是地氣的事,籽種的事,一方水土養一方物,這六六鎮地面,就出這號黑皮,你是打著燈籠拾糞--尋著往屎上踏哩,你還怪誰?這號事,不信你看,瘸子擔水,一瘸一瘸的,又來了! 穀子幹**話,沒有說錯,不久以後,張家山果然又碰到一樁案子。這個案子,叫"三輪四輪"案,邊牆村的事情。上次馬家砭村,遇到的是死老漢馬占山,這次邊牆,遇到的卻是活老漢麻子牛。

事情還得從個體戶馬文明說起。 六六鎮有個後生,叫馬文明,瘦瘦的身材,矮矮的個子,嘴裡補一顆鐵青色門牙。論年齡,今年才二十五六歲,因為是少白頭,所以顯得老面。適逢改革開放,這馬文明就從信用社里,貸了筆款子,買了個四輪拖拉機,跑運輸。 馬文明跑的是北路。這天晚上,天黑漆漆的,馬文明開著四輪出了六六鎮,正忙著趕路,突然聽到路旁有人叫喊。天太黑,又是荒郊野外的,馬文明不想多事,可又一想,這一月是文明禮貌月,能做點好事最好,加之這叫聲又來得淒慘,罷罷罷,停下車吧。 "過路的干大,你行行好,把我哥捎一程吧,我哥受傷了!"一個小後生,站在路旁說。 馬文明打開車燈一照,見小後生身邊的地上,還躺著一位。他說:"不要叫我干大,怪不好意思的,叫我馬文明吧!"馬文明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又說:"咋樣受的傷?黑天半夜的,躺在個半路上。"

小後生答道:"唉,不要提了,行走間,後邊過來了個三輪,睜著眼睛往人身上撞。見撞著了人,屁股底下一冒煙,一陣突突,就揭瓦了。這還是個文明禮貌月哩,啥弄手?" "閒話不說了,上車吧,我還要趕路哩!"馬文明說。 那人喜悅,俯身抬地下躺著的那位。抬了幾抬,沒抬動。地下躺著的,"哼哼唧唧"直呻吟。 "枉煩!"馬文明說了句,下了司機座,幫那人抬。 "他叫拴牢,我叫圈牢,我們是這前邊,邊牆村的!"小後生說。 這樣,馬文明半路上做了一件好事。那兄弟倆上車以後,馬文明開著四輪,繼續前行。邊牆村卻也不遠,說話間就到了。到了邊牆,四輪停下來。圈牢跳出車廂,背起拴牢,說道:"腦畔上亮燈的那家,就是!馬師傅,你不上去喝口水?"

讓人是個理,不去才是正主意,馬文明答道:"免了吧!" 圈牢見說,也就不再勉強,俯身背起拴牢,搖搖晃晃地向坡坎上走去。 馬文明見圈牢有些力虧,就說:"看在這個文明禮貌月的分兒上,幫人幫到底,我送你到家吧,兄弟!" 圈牢背著,馬文明在尻子①後邊用力扶著,兩人說著客氣話兒,向坡坎走去。 這家的老掌櫃的叫麻子牛,也算方圓地面一個人物,兩個兒子,六六鎮上辦事,天這麼晚了,不見回家,這麻子牛不免有些著急。正在心慌不定,聽到坡坎上,有些響動,於是出了窯門,朝底下張望。 "坡坎底下是誰?你答個聲!"麻子牛喊道,"你不答聲,我就放狗來咬了!"

"大,天大的事攤下了。我哥叫車給撞了!"圈牢喘著氣,答道。 麻子牛聽了,沒有答話。 一陣兒。圈牢和馬文明,氣喘咻咻地,算是把個傷號拴牢,弄到了家門口。 這時,麻子牛袖著手,在旁邊說:"誰撞了,讓誰拉上看病就是了。你們拉回家來幹什麼?家裡又不開醫院!" 圈牢見麻子牛誤會了,就說:"撞人的三輪早跑了,沒抓住。這位師傅是做好事的,他開的是四輪!" 麻子牛說:"你咋這麼死板!三輪是拖拉機,四輪也是拖拉機,抓住誰算誰。叫他扔下八百塊養傷費再走!" 圈牢說:"咱不能做這號事!將恩不報反為仇,這是小人的做法!"

"他**,你解下啥叫世事!你哥挺在炕上,你說咋辦?"麻子牛訓斥兒子。 說話間進了窯,拴牢被放在了炕上。 一直沒有說話的拴牢,這時說:"大的話有理,圈牢!那三輪早揭瓦①了,黑燈瞎火的,哪裡去找!沒辦法的辦法,只好拉上這個四輪,來墊背!" 馬文明見說,暗暗叫苦:"天地良心,你們咋能這號做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說了聲:"你們好自為之,我走了!"說完,就想離開。 事到如今,要走也遲了。麻子牛見馬文明抬腳要走,一閃身子,攔住了門:"錢不出,你就想走?圈牢,你趕快到公路上,把四輪那搖把兒,卸了!"

"我不去!"圈牢說。 "你不去,看我打你!" 圈牢見父親真要打,只得跑了下去,將那四輪的搖把兒,拿了回來。 麻子牛將搖把兒,拿到手裡,他說:"現在,你走吧!沒了搖把兒,你那四輪就開不走了!" 馬文明有些急了,舍下身子,來搶搖把。 二人廝打起來。 "喲兒喲兒,大黃大黃!"麻子牛見不是馬文明的對手,要圈牢幫忙,圈牢不肯,麻子牛於是張嘴喚狗。 從屋裡的灶火口上,突然躥出個大黃狗來。 "咬他!咬他!"炕上的拴牢,忍著痛苦,支棱著腰,喊狗去咬馬文明。 狗昂著頭,端乍著尾巴,"嗚"地叫了一聲,向馬文明撲去。

狗一口咬住了馬文明的小腿。 "媽呀,你真咬!"馬文明鬆了手,一個箭步衝出門,連滾帶爬地向坡下跑去。 黃狗興猶未盡,繼續追趕。 "大黃回來!大黃回來!"麻子牛喚狗。 狗搖著尾巴回來了。 麻子牛一手握搖把,另隻手為狗摩挲著毛,衝坡下喊道:"開車的,你是個聰明人的話,明天帶八百塊錢來,取你的搖把。不要計較這些小錢,要往大處想,你車軲轆多轉兩圈,這錢不就回來了!" 狗溫順地搖著尾巴。 第二日,馬文明來到邊牆。他沒有按麻子牛說的那樣,帶八百塊錢來,卻帶來了一個稽查。這稽查我們認識,正是"楊樹案"中的文書,姓賈。

這一天陽光燦爛,不比昨夜,黑漆漆的怕人,加之又有一個穿綠皮、戴大蓋帽的壯膽,馬文明也不似昨夜那麼畏首畏尾,他氣昂昂地,很有幾分得意。 "賈稽查,那血口噴人的,就是頭頂那家,百家姓中,他姓了個牛!"馬文明向上一指,又指了指路旁的拖拉機,"這就是我的那四輪,昨晚做好事,用的就是它!" 賈稽查手搭涼棚,朝頭頂上看了看,又走到四輪跟前,抬起皮鞋踢了踢車輪胎,說道:"小事一樁。走,上!" 兩人相跟著上坡。馬文明眺見,那麻子牛手里摩挲著黃狗。於是乎在畔上站著,大聲吼道:"邊牆的麻子牛,你乍起耳朵聽著。我一狀告到了公路段。有公路段給我撐腰,你這黑皮,耍不出去了。識相的,把我的搖把兒交出來,這事便了了;不識相的,叫你吃一回官司。告訴你,這是公路段的稽查員,老賈!"

上了畔,面對麻子牛,賈稽查表態道:"麻子牛,我是公平判案,這你不必有思想顧慮。先告的不一定是贏家,爾格社會,惡人先告狀的事情,不是沒有!" 馬文明覺得話語有些不對,神色上,不似剛才那麼胸有成竹了。 麻子牛殷勤地回賈稽查的話:"這我知道!這我知道!有賈稽查出面,我就放心了。能吃上公家這碗飯,肯定都是有兩把刷子的!"說罷,看了馬文明一眼。 馬文明的心裡,犯開了嘀咕,心裡想:今天這個救兵,很可能沒有搬好。 窯裡,傷號拴牢聽見外面的響動,呻吟起來。 "進屋去看看,見見當事人!"賈稽查說。 正在呻吟的拴牢,見了賈稽查,張口要說什麼,麻子牛"嗯"了一聲,拴牢就把話咽回去了。

"傷在哪裡?"賈稽查問。 "在腿上!"拴牢答道。 "昨個兒晚上,你們看清了沒有?到底是三輪,還是四輪?"賈稽查又問。 "是四輪!倘若不是四輪,四輪為啥要攬這閒瓷器,把我娃捎回來,又送到家裡?"麻子牛說。 正在筆錄的稽查員,停止記錄,說:"我不是問你!" "是四輪,我敢保證!"拴牢說。 稽查員記錄。 "你咋能血口噴人,硬往我身上塌茬哩。我真是好心做了驢肝肺了!"馬文明說。 賈稽查看了馬文明一眼,沒有吱聲,又問:"另一個當事人哩?" "你是說圈牢,他到地段醫院,請接骨匠去了!" "嗯!" 賈稽查將筆帽擰上,將記事本"啪"的一合:"事情只能到此為止了!" 賈稽查說:"馬文明,牛拴牢,你們雙方都聽著。你們一個說是三輪撞了,一個說是四輪撞了。三輪四輪,黑燈瞎火的沒個對證,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我的意見,咱們先不說事,先不說理,先不說誰長誰短,治傷要緊。馬文明你先拿出八百元治傷費來,給牛拴牢看病,不要讓這牛拴牢,落下殘廢了。三輪四輪問題,容後咱們再細緻調查,做出處理!" "憑什麼叫我出錢,我不服!"馬文明見說,跳起來,"我請你來,實指望你給我做主,賈稽查,你咋能眼窩睜得明明的,鈍刀子割我的肉哩!" "馬文明,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是個萬元戶,這幾年開四輪掙了不少的錢。誰叫你染上這事了,你就權當拿出八百元贊助吧。文明禮貌月嘛!" "文明禮貌月也不行!贊助是讚助,賠償是賠償,這樣處理,分明是欺侮人哩嘛!" "這僅僅是初步處理。容後,還要仔細調查哩。查清了,真的不是你的責任,返還不就行了!" "初步也不行,我是不交!" "你請我來的,又不是我愛來!我裁決了,你又不聽。你當我把你沒辦法了:你的四輪,公路段先扣下!" 麻子牛見說,喜迷了眼。 麻子牛將搖把兒從枕頭底下取出來,交給稽查:"賈稽查,這是搖把兒,我這裡交給你了!" 賈稽查接過搖把兒,說道:"我要走!我這稽查,不是給你一個人當的!前村還有一樁事情,我得到那裡去。馬文明,你要是想好了,來公路段找我!" "賈稽查,你不能走呀!"馬文明哭喪著臉,拉住賈稽查的袖子。 賈稽查拽。 馬文明不丟手。 "你妨礙國家工作人員執行公務!" "我不敢!" "那你丟手!" 馬文明丟手。 賈稽查大搖大擺地離去。下了坡坎,又返回來:"麻子牛,搖把兒這鐵傢伙,怪重的,先放到你這兒。我啥時要,啥時再取!" "擱到這還不是跟擱到段上一樣,誰敢來搶!有我家大黃看著!"麻子牛說著,白了馬文明一眼。 麻子牛將搖把兒拿回屋子,仍然放到拴牢的枕頭底下。 馬文明站在畔上,眼睜睜地看著賈稽查離去,想拉住他,又不敢,只好拿言語,說道:"爾格這世事,好人一滿沒活路了。天大大,地媽媽,你叫我咋辦哩!麻子牛不講理,這還能說得過去,你一個稽查,戴大蓋帽,吃國庫糧,人面前的人,也這麼胡說八道!" 這時,圈牢領著醫生來了,看見馬文明蹲在畔上,有些可憐他,上去搭話:"馬師傅,你今個兒又來了?" 沒容馬文明搭茬,麻子牛訓斥道:"就你嘴長!不抓挖幾個現錢,給你哥咋樣看病?好人誰不會當!你要能拿出錢來,這事自然了了!" 圈牢不再言語,低著頭,領著醫生進屋去了。 突然公路上有喇叭聲響起。 馬文明聽出這是他的四輪的喇叭聲,抬頭一看,見公路上,邊牆村的一群孩子,上到四輪上玩耍,那喇叭聲,是小孩按出的。 "麻子牛,事情有事情在,這車,你可一定要看好!成物不可破壞,你當心讓小孩把零件卸了,或者讓誰偷油,把車給燒了!"馬文明說。 麻子牛笑道:"車是公路段扣的!賈稽查一經手,便成公路段的事了。我是事外之人,我管球它哩!" 馬文明長嘆了一聲,只得抬腳走人。 臨下坡坎時,馬文明扭頭指著麻子牛說:"麻子牛,我這次是跟你上了。老百姓有一句話:為掙一口氣,輸了二畝地。凡事都是讓事情逼上樑山的!我這回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出這口氣,討個公道。麻子牛,你聽著,六六鎮上出了個張家山,就是專治你們這號黑皮的。我不行,可是有能行人,惡人還得惡人治,我這就去求他!" 說罷,馬文明離去。 六六鎮上,張家山正蹲在那裡,看《參考消息》,風風火火地,從街西頭走過來個馬文明。 "你這是咋了,沒出車?驢臉拉得有丈二長,好像誰欠你二百串銅錢似的。這個月是文明禮貌月,你形象,不要影響市容!"張家山這樣和馬文明打招呼。 馬文明心裡有事,他想笑,笑不起來。停頓了一下,他發了一句大感慨:"張乾大,爾格這世事,好人一滿沒個活路了!" 張家山聽了,皺起了眉頭:"你這娃娃,舌頭也未免攤得太寬了。你說這話,傷眾人哩,壞人有,這是事實,哪一片天底下,都有幾個壞人哩!可好人畢章是多數。即便是壞人,也是叫事情逼的,不得不壞,半夜裡,他的良心,在折磨他哩!" "大道理上我說不過你,不過,這次,我可是叫事情遇上了!" "啥事情?車仰馬翻了,還是叫人活搶了?" "這些都不是,是叫人訛住了!張乾大,邊牆村麻子牛,一滿不是人,他家拴牢讓三輪撞了,我好心好意救他回家,這麻子牛,不但不領情,反回來用翻車塌,誣我撞了他家拴牢。最叫人氣惱的是,公路段那個稽查員,純粹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硬判我出八百塊醫療費。" "那稽查員姓啥?" "姓賈,賈稽查!" "噢,就是公路段原先那個文書,綿綿的一個後生嘛!馬文明,世界上的事情,總有它的道理,你知道不,那姓賈的,跟邊牆村沾親著,他娘,是邊牆村牛家的女!" "怪不得!這事,我早有疑惑!怪不得麻子牛那隻大黃狗,光咬我不咬他!" "所以說嘛,你不要遇了一點點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看扁了。娃娃,世事大著哩,你才吃了幾年的鹹鹽,過了幾座橋,曬了幾天太陽!" "是我不對,張乾大!" "知道不對就好!" "那咱這一口氣,就咽了?" "咽是不能咽,憋到肚裡,會憋出病來的!這樣吧,我去找公路段!賈稽查以公徇私,這還了得!" 張家山把這件事攬到身上,領了馬文明,來到公路段。一進大門,恰好遇見了段長。 "哎呀,張乾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馬家砭楊樹案,我還欠你一筆人情哩!"段長見是張家山,滿臉堆笑。 張家山說:"那個文書,啥時成了稽查員了?" "你是說小賈。這還不是楊樹案之後的事。楊樹案給了我一個教訓,公路上的事情,還得公路上管。恰好,上邊要求給各公路段配稽查員,我就讓小賈穿上那身綠皮了!" "綠皮是能穿!只是,這小賈膽子也太大了。邊牆村三輪四輪案,明顯地是以公徇私!" "是不是有這回事?好,我回來說他。不過,稽查這事,雙向領導,一邊是段上,一邊是法庭。張乾大,你最好再找找法庭。一般說來,按政策條文,段上不干涉稽查員獨立辦案!" "那好,我找找庭長去!" 張家山起身告辭。 和張家山一起去的馬文明,畢恭畢敬,局促不安地坐在那裡,不時給段長和張家山遞煙。 出來後,馬文明說:"這段長態度還不錯!" "不錯個球!這是推辭話,官樣文章!你不了解官場上,爾格,這段長把皮球,又扔到庭長腳底下了!" 沒奈何,張家山又領著個馬文明,來找庭長張建南。 張建南也有些不悅,嫌張家山給他惹事。有張家山這老面子,他又不好推辭,於是說道:"屁大的事情,都找人民法庭。好吧,傳那邊牆村的麻子牛、六六鎮的馬文明,明個兒早上問話!" 晚上張家山回到所裡,免不得又遭穀子乾媽一番奚落,說那麻子牛,比起馬占山來,也遜色不了多少,更兼他家裡養著一條大黃狗,麻子牛叫咬誰就咬誰,你與他較量,還是小心一點為好。張家山說,碌碡拽到半坡了,還是拽上去吧。 第二日早晨,事主馬文明、民事調解所張家山,圪蹴在法庭門口,眼巴巴等到晌午端,大路上就是不見麻子牛的踪影。 張建南拿了個飯盒,到鎮政府食堂去吃飯。 "還沒來?"張建南問。 "沒來!" 張建南望瞭望大路,說:"傳票都發了!這不知死活的麻子牛,耍黑皮不來,你叫我有什麼辦法!" 張家山站起來說:"短不下我去跑一趟吧!" "也是辦法!"張建南說。 "邊牆"是指長城。陝北說書中"秦始皇修邊牆天下共怨"、"孟姜女三兩聲哭倒邊牆",說的正是長城。村子以"邊牆"做名字,想來,過去的年代裡,這裡是該有一段長城的。陝北境內的長城,最早的是戰國時期的魏長城,最長的一段是明長城。邊牆村四周,只有高高低低的山,沒有個長城的影子,想來,這長城,是毀滅於哪一次戰亂中了,於是只空留下這個名字,讓後世猜測。 麻子牛是邊牆村最老的住戶。別的住戶,都是後來移民移來的。有明朝年間,從山西大槐樹底下移來的,有民國十八年大年饉中,從關中平原逃荒上來的,而更多的住戶,是陝甘寧邊區政府時候,響應政府號召,從北路移民下來的。 先入為主,老住戶麻子牛,以及麻子牛往上的這個家族,長期以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感。這種驕傲感主要是後來遷來的住戶給培養起來的。麻子牛覺得,這山坡上的樹木,山坡下的小河,以及那條道路,總之,這個方圓幾里的空間,從名分上講,都在某種意義上是屬於他們家族的,這個概念,直到山下的土路變成簡易鄉村公路後,才逐漸淡薄。 村子裡家家養狗,狗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這里大約是陝北地面最窮的地方,所以在長期的時間狀態下,這裡流傳這樣的一句笑話,就是"狗咬穿整齊衣服的"。狗少見多怪,它一生下來,看見的就是穿爛衣服的,因此見了穿新衣服的,就覺得這事情不正常。 這當然是前些年的事情了。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相對來說好了些,公路修起來後,這個封閉的空間也被打破。穿整齊衣服的逐漸多起來,穿爛衣服的也慢慢少了。這樣,就給狗出了難題,不知道該咬穿新衣服的,還是該咬穿爛衣服的。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聽主家的,主家叫咬誰就咬誰吧,不主動出擊了。 隨著生活好起來,養狗的習慣也得到改變,好些人家不養了。不過對於麻子牛來說,狗是非養不可的,傳統不能丟,而確實在某種程度上,狗成為家庭的一員,它的威勢,成為這個家庭的重要特徵。試想,如果沒有大黃狗的出現,那天晚上和馬文明的爭執,麻子牛的優勢就該減弱許多了。 張家山也有一些怕狗。站在公路邊上,他先吶喊了一陣,麻子牛搭聲了。那麻子牛說,他不放話,大黃是不會咬人的。張家山聽了,心才有些放下了。 來到麻子牛家裡,未曾搭話,先見那拴牢躺在炕上,"哎喲哎喲"地叫著,張家山想,話就從這裡開始吧。 "看病來沒有?"張家山問道。 未待拴牢搭話,麻子牛截住話頭,答道:"病是看來,骨頭也給接上了。只是藥單子還在這裡。沒錢抓藥,眼睜睜地等著那八百塊哩!" 麻子牛好不精明。張家山一露臉兒,他就知道是乾啥來了。所以先把這個難題擺給張家山。 窯裡的陳設確實有些寒磣,一條大炕,一個鍋台,幾床臟兮兮的被子攤在炕上,滿室的家當湊起來,大約也不過二三百塊,再加上那拴牢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這場景,令張家山也有一些難受。 張家山努力了一陣,從自己腰里,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拴牢:"不吃藥怎麼行,先拿這個看吧!" 拴牢有些不好意思接,麻子牛說:"拾到籃籃都是菜,拴牢,收起它!"拴牢見說,收起錢,嘴裡說道:"謝謝張乾大!" "張乾大,得等那八百塊錢到手, 我才能還你!"麻子牛說。 "還不還是次要的事,我手頭不管怎麼說,比你寬裕一些!"張家山說,"我此番來,專為了一樣事情……" 沒容張家山往下說,麻子牛打斷了他的話。麻子牛說:"若是為了別的事情,張乾大你儘管說,若是為了四輪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說,省得鬧個臉紅!" "我說的就是四輪的事情,牛老弟!"張家山逞起了性子,"不是我說你!孩子有病,當然要看,要尋錢,只是,你這做法不對。三輪碰了,咱們找三輪,你咋能蠻不講理,硬把糞兜往人家四輪頭上扣哩!" 麻子牛豈肯示弱,他虎下一張臉來,顆顆麻子漲得通紅:"張家山,你是乾啥來了?誰搬你來的,磁上你這大臉來偎尻子。你要是來串門,咱們還是老弟兄,以禮相待,你要是來充當說客,你就抬腳走人!我家的事,你少管!" 麻子牛說完,一聲吆喝,大黃狗又從灶火邊出來了。大黃狗走到麻子牛跟前,搖著尾巴聽候使喚。麻子牛蹲下來,用胳膊將狗脖項抱住,騰出一隻手,順著狗的脊梁,一路摩挲下來。狗舒服地舒著長腰。 "你咋還不走?你真的要撕破了面皮才走?"麻子牛見張家山還不動身,揚聲說道。 狗聽見麻子牛的聲高了,摩挲時的手指僵硬了,它"騰"地站直四條腿,弓起腰,翹著尾巴,乍起耳朵,嘴裡發出"嗚嗚"的恐嚇聲。 這地方的狗大,大得有點像藏獒。陝北說書中說,"檸聖樑的家狗大如牛",那說的就是這地方的狗。這狗為什麼這麼大呢?有個好事者考證說,那個現今已經不見踪影的西夏王朝,當年是轉悠著從青藏高原過來的,難說,他們來時,把那地方的狗也帶過來了。 張家山明白自己該走了。 走歸走,可這張家山,比起那馬文明來,到底多吃了幾年咸鹽,多一層智慧。他明白自己不能跑,一跑,那狗就會追來的。人怕狗,狗卻也怕人,即便是在自家門口,可它畢竟還是畜生,心裡怯人著哩,只要你舒穩一點,放緩步子,倒退著走,狗不一定敢上身子。 這一招還真靈,狗沒有撲過來。不過沒有撲過來的另一個原因,大約是麻子牛沒有繼續發布口令,他委委實實是想給張家山一個面子。 下到坡坎底下的公路上,張家山心定了。狗歪歪在家門口,到了這公路上,眾人的地盤,狗就不敢那麼狂了。張家山腳踩在公路上,站定,然後衝畔上站著的麻子牛喊道: "你不夠意思,麻子牛!擱給前二年,我不一頓拳腳,把你狗,打死才怪哩!" 麻子牛站在畔上,一手扶狗,笑道:"是我給你面子,你卻還不領情,還說大話!老百姓說,狗是一口人,這話算是說對了。有大黃給我護駕,你們誰也不要想欺侮我,任你世事變化,我躲在我這山上,來個老虎不出洞,你又把我奈何!" 張家山在山下,突然想起傳票的事情,於是把這事抬出來,壓他一壓:"麻子牛,我差點忘了,我這次來,是成命在身,六六鎮法庭,要我問你,傳票的事。" "什麼傳票?" "法庭傳你去過堂的傳票!" "傳票是收到了,我就是不去,你把我咋!公路段的賈稽查放話了,這事他們管,龍多不治水,就听他們一家的,誰要插手,你不要理他!" "這話當真?" "當真!" "當真就好!" 說完最後一句話,張家山站在公路上,不再言語。今天這個人看來是丟定了,想到這裡,他有些惱怒起麻子牛來,覺得這人太有些逞強,橫行鄉里,一點兒王法都不講。 正惱怒著,見旁邊有個老漢,正在揮舞著拐杖,驅趕那些在拖拉機上玩耍的孩子。張家山見了,卻也認得,於是強作一副笑臉來,前去搭話。三言兩語,拉到麻子牛身上,那老漢說出一番話來。 老漢說:"說出麻子牛,我有一句話嗦。麻子臉也是臉,而且比咱們這些光臉,把臉看得更重。他何嘗不想裝人,不想拿出一沓票子,往你跟前一甩,嘴裡說一聲:錢不多,先湊合著應急吧!他委實是沒法子,才耍這號黑皮。張家山,你爾格在太陽坡里站著哩,你要體諒一點他,才對!" 老漢這話,藏頭藏尾,並不打人,卻把張家山剛才掏出50塊錢那樁事,揶揄了幾句,並且話語之間,處處可憐著麻子牛。張家山初聽這話,有些不高興,細細一想,卻都覺得這話句句在理,於是惱怒有些消了,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張家山說道:"我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受理了這事,就得給這事有個交代。俗話說,劈柴劈小頭,問路問老頭,老人家,你比我年長幾歲,這一河水,咋樣開,我得請教你了!" 老漢說:"人在事中,難免迷惑,請教二字不敢當,我只是個在旁邊看西湖景的人,插兩句閒話,如此而已。依我看,這一河水要開,得找到那個開三輪的。麻子牛沒有力量去找。你該動動這個心思,才對!" 這話算是點撥了張家山。張家山聽了,連連稱是。想了一想,他又問道:"這公路上,跳跳蹦蹦的,到處都是些三輪四輪,我該如何去找?老人家既然把話說到這裡了,莫非心裡已經有幾分約摸?" 老漢心裡果然有幾分約摸。原來,他成天蹲在這公路邊曬太陽,過往的三輪四輪,卻也知道個大概。他說,跑這一路的,多半是從子洲下來的,結幫成夥,出外謀生。想來,他們該有個頭才對,找到頭兒,查一查,這件事,總該留下些蛛絲馬蹟的。 張家山聽了,不覺大喜。好話能當錢使,當下雙手一拍,叫了聲"仙人指路",算是對老漢的讚美。罷了,離了邊牆村,趕回六六鎮。六六鎮上,約了馬文明,又調動了穀子乾媽和李文化,一夥人滿鎮查訪,找到了這"子洲幫"的窩兒,然後一桌酒席,將這些滿身油膩的拖拉機手們,請到了飯桌上。 陝北地面,十里不同俗,一條溝岔,一個山窩,一處河川,一架梁峁,人民說話的方言土語,便有差異,性格的暴烈或者柔順,往往大相徑庭。究其原因,一說是地理環境、生存狀態對人的製約,一說是來源於人種。民族戰爭,烽煙不斷兩千年,一支又一支泯滅在歷史進程中的民族,將它們的零散的後裔交給深溝大山去遮掩庇護。例如有著赫連勃勃①墓的那個地方,生出一群橫行無忌目空天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傢伙;例如西夏王元昊一路掩殺而過的寧夏川,生出一群諳熟床笫之事的長腰婆姨短腰漢;例如延水注入黃河的那一處地面,生出一群精明過人工於心計的良善百姓;例如無定河以遠遼闊的北方大漠上,男人們趕著牲靈,女人們唱著熱烈的情歌,男人女人,個個天生的美人坯子;又比如我們的六六鎮,張家山想用他的道德力量改造的這一塊地面,黑皮叢生,人性猥瑣,蹊蹊蹺蹺,盡生些叫人啼笑皆非的閒事。 這子洲最初的名字大約叫懷遠。懷遠在民族歷史進程中曾經是一個殺氣騰騰的地名稱謂,邊塞烽煙,金戈鐵馬,無定河邊骨,春閨夢里人。它在二十世紀因李子洲而易名。這一處地面,是黃土高原和毛烏素沙漠的結合部,光禿禿的黃土山崖,險峻蒼涼,飛飛揚揚的黃沙荒灘,無邊無界。這一處地面,好像從黃土高原的胳肘窩裡生出來一股怪風一樣,生出一支性情剛烈、好勇善鬥的人類族群,好結夥成團,好抱打不平,愛闖事惹事,愛排侃顯能,因了地頭的苦焦,本土不能謀生,往往像鳥兒一樣,四處覓食。偌大高原上,只要誰吶喊一聲:子洲人來了!大家趕緊噤聲,退避三舍,讓子洲人出頭。六六鎮上,順蔓摸瓜,找到那"子洲幫"的頭兒,卻也不是一件難事。這是一個臉上有一塊亮斑的中年人。 聽了張家山一番敘說,這亮斑面皮漸漸變了顏色,憑空說出一句話來,說這是給子洲人頭上栽贓。要不是這張家山在六六鎮上有些勢力,地望又好,說不定兩人會口角起來。那亮斑說:"你要栽贓,你也不打問打問,大理河,小理河,生出一個無定河,這一方水土養出來的人,你敢往他眼裡,揉沙子麼?" 張家山見話不投機,嘿嘿一笑,拿出最後一招,他說這事情也不是他的事情,他是球閒了,往騾子身上蹭哩。你道這是誰的事情,這是馬文明的事情,馬文明是誰,馬文明是子洲馬蹄溝的馬家,正宗的一個子洲人,這是你們窩子裡的事情,你們自己看著處理吧,我張家山是不管了。 聽說這開四輪的也是子洲人,況且是馬蹄溝的,這亮斑的語音有些變了。又經不住這馬文明一副哭哭相擺上,在旁邊唉聲嘆氣,這亮斑終於答應了往席面上坐。 席面上,酒過三巡,人人都赤紅了臉,張嘴問著,看有啥事。亮斑見了,敲敲桌子,待眾人靜了,三言兩語,說明事情。亮斑一番開場白後,張家山開了言。 張家山說:"各位,今天這個場合,是老大給的面子,把各位都請到了。設席容易請客難,各位一到,這樁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我先介紹一下,這位是馬文明,子洲馬蹄溝的,你們的老鄉,又是同行。這桌飯,就是他破費的。馬文明爾格有一件事情,纏住手了。啥事情?你們恐怕也聽說了。一掛三輪,把人撞了。三輪找不著,爾格,邊牆村的麻子牛,把馬文明這個開四輪的給粘住了。事情也不大,八百塊的銀錢過往,馬文明出得起,我張家山這個旁人,看不過眼。只是,這氣不順,公路段那個賈稽查,太欺侮人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爾格馬文明四處查訪,見人叩頭,見廟燒香,是想找到那個開三輪的,還自己一個清白之身。各位兄弟,就是這事情,我張家山快人快語,無遮無攔,一股腦兒倒出來,至於咋樣解決,大家看著辦吧!" 張家山一路排侃,滔滔如瀉,手裡打著手勢,嘴角掛著白沫,把個李文化,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心想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張乾大這兩下子,輕易不露,露出來確實驚人。 沒容李文化在一旁驚嘆,那亮斑喝了幾口酒,又得了張家山這一場話,頭早暈了,將個大手往桌子上一拍,罵道:"他**,你們誰撞了人,給我往出說!誰要不說是女子養的!誰也不說,我就認了,把馬文明先開脫了!" 眾人聽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搖搖頭,說不知道這事情。 亮斑又說:"出門闖生活,遇事情,連這個悍性都沒有,咋行?沒人認,我就認了吧,張乾大,你說咋樣?" 張家山沒有答亮斑的話。他見一個留著亂糟糟的長發,長著瘦臉尖下巴的後生,自坐在席上以後,一言不發,也不敢拿正眼看人,只一個勁地拿著筷子,往嘴裡填菜。他心裡已有幾分約摸,於是拿眼睛盯著,又用言語撩撥道:"那位小兄弟,我看你心裡有事。有什麼話,你就說吧,都是自己人!" "沒事沒事!"那小後生,趕緊低了頭,搪塞道。 亮斑見了,明白這就是肇事者了,於是把筷子"啪"的一聲,甩到桌子上,大喝一聲:"小子洲,你狗日的站起來!"說完,揚起拳頭要打。 眾人見了,趕緊阻擋。 那叫小子洲的,被逼不過,只得點頭認了。他說:"是我來!我見撞了人,怕挨打,慌慌張張地就跑了。再說,我剛開上拖拉機,腰里也拿不出來錢!" 張家山一見,喜道:"說出來就好!說出來就好!千萬不要為難這個小兄弟。腰里不方便,也不打緊,我這裡先墊上。了事才是正主意!" "不,錢得自個兒出!"亮斑張口攔住張家山的話頭,說道,"沒錢,我們幾個先墊上,出門在外,仗義是第一緊要。不要為難張乾大了,他本來是事外之人,能為朋友,這麼出力,就讓人感動了!" 俗話說"兩好擱一好,你好我也好",雙方都這麼做事,於是,這席面上,氣氛越髮變得融洽起來,真真地成了一群君子國的紅臉漢子了。 接著,張家山又說道:"這位小兄弟,我也是個急性子的人。了一事少一事,咱們說好,明個兒一早,法庭上走一道程序,了了這事,咋樣?" "去法庭,該不會把我關起來吧!"小子洲膽怯地說。 "哪能哩,張乾大已經和法庭庭長說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了事!"馬文明說。 亮斑說:"怕啥哩,自己屙下的,自己拾掇!趕明兒,我們幾個一起去,給你壯膽!" "好吧!"小子洲勉強答道。 話拉到這裡,就算拉好了。張家山見事情已經有了著落,踏實下來,嚷著讓馬文明看酒,藉這事打斷了剛才的話頭,"店家,有紅塔山麼,再拿來兩盒!"張家山又說。 隨後,所有的話題,都被猜拳行令聲淹沒了。 第二天早晨,六六鎮法庭,張建南庭長搖搖擺擺地登堂。 那馬文明,雲開霧散見日頭,自然是一臉的喜氣。張家山見這事就要出頭,臉色也見和緩了些。小子洲沒經過事,臉色有些蒼白,被同伴們簇擁著,日上三竿,還不見邊牆村麻子牛,庭長有些惱了,那張家山想起那日受的窩囊氣,便說,那麻子牛,狗眼看人低,眼中只有個賈稽查,哪有法庭哩。張家山心想:這句話算是報復,僅此為止。聽了這話,庭長是惱了,叫"派出所"開了一輛摩托去,一時三刻,擒拿回來了麻子牛,擱到大堂上。沒了"大黃"護駕,那麻子牛,現在是縮成一團,全沒了那日的威勢。 方方面面,隻公路段賈稽查還沒有到。庭長咳嗽了一聲,說道:"沒來,就不管他了。咱們先處理咱們的事,公路段那邊,容後再說!" 這話算是開場白。開場白完了,庭長厲聲問道:"麻子牛,那次傳你,你為啥不來?人民法庭人民管,人民法庭管人民,你是不是人民中的一分子?" "我本來要來,只是,公路段賈稽查說了,這事公路段管,誰傳你,你都裝作沒聽見,不要理!" "那你今天,咋又來了?" "我不敢不來!派出所往畔上一站,不要說我,連我家大黃都叫鎮住了!" "你倒眼亮!"庭長聽到這話,有點得意。他沒有聽出,這句話裡有罵人的意思。 "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 "是搖把兒,馬文明四輪上的搖把兒。我聽派出所說,三輪找到了,賠款的事也說定了,就順手把搖把兒也帶來了,反正有摩托馱著,不用我背!" "你倒聰明!" 麻子牛說著話,把個搖把兒放在庭長面前。馬文明見了這搖把兒,按捺不住,有些心切,上去要拿。張家山見了,一把擋住馬文明的手。 "我插一句話,我想問問,牛老弟,這搖把,到底是你扣的,還是公路段扣的?"擋住馬文明的手後,張家山問道。 麻子牛答:"開始是我扣的,後來經了公路段賈稽查。本來他要帶走,嫌沉,寄放在我這裡!" "既然搖把是公路段扣的,庭長,我代表馬文明一方提出,公路段今個兒必須到場,並且,馬文明只能從公路段手裡,接這個搖把兒!" "有這個必要嗎?" "也許有!" "好!書記員,你去公路段,傳那賈稽查來。稽查不在,務必請來別人,最好把法人代表--段長請來!" "是!"書記員停止記錄,出去了。 "咱們繼續開庭!"庭長清了清嗓子,表示進行下一個階段。他說:"哎,我說小子洲,你這是人小鬼大,錘子像個镢把,把人撞了,沒說趕快下車救人,你車一突突,就揭瓦了。事情是不嚴重,問題是,你這性質惡劣。" 亮斑說:"這小子洲年齡小,一滿沒經過事,你張庭長大人大量,就饒了他這一回吧!" 庭長沒有理會亮斑的求情,他吐出兩個字:"執照!" 小子洲乖乖地把執照從油膩的工作服裡掏出來,雙手遞給庭長。 庭長將執照拿了,放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放進抽屜斗里:"會還你的,等一會兒公路段來人了,再說!"庭長橫了小子洲一眼。 接下來的時間是冷場。大家都一言不發,靜靜地等著公路段來人。這種氣氛,正是庭長所需要的,他覺得公路段是兄弟單位,一滿不懂得相互支持工作的道理,老給法庭難堪,這回,他想造成一個冷場效果,刺刺這公路段。 冷場的效果沒有造成。因為那段長人還沒進來,哈哈一面大笑,聲先到了,笑聲過罷,段長進門。進門進得過於隨便,就像進自己單位門一樣,進門以後,先不看四周是誰,就直衝庭長,喊道:"庭長你好!俗話說,不走的路還走三遭哩!你看,楊樹案剛結束,還沒涼下,這法庭的門檻,我又邁進來了!" 說罷,徑直走到庭長跟前,伸出手來。 庭長好像記得,條文上說,這種場合,不宜和任何一方握手。因此他不打算站起來。但是段長的手已經伸到了你跟前,不由你不握。不握吧,庭長這人脾氣好,沒有這個悍性。想來想去,還是握了,一邊握一邊想:念在同僚的份兒上,算是我給你個面子。 庭長是握手,可是屁股沒離板凳。一邊握著,一邊問道:"稽查員不在?" "不在!" "你賈稽查,是個稽查不假,只是,可惜姓沒姓好!" "咋啦?" 庭長臉上掠過一股敵視的態度,不過這表情轉瞬即逝,他信口回道:"不咋!" 庭長張建南,又咳嗽了一聲,算是提醒各位,冷場結束,再莫打岔,他要言歸正傳了。咳嗽過罷,庭長調整舌頭,用半普通話說道: "段長,邊牆村三輪四輪案,已調查取證結束,今個兒結案。之所以請你來,一是咱是兄弟單位,通報一下情況,做到心中有數;二是馬文明的四輪,是公路段扣的,處理事項中,有交還四輪一項。因此,務必請你到場。情況就是這樣。你看,要不要就本案處理,咱們再單獨交換一下意見?" "不要了,公檢法獨立辦案,你說咋處理就咋處理。我到這兒來,是只帶了耳朵,沒有帶嘴巴的!"段長在某一次會議上,聽一位領導這麼謙虛一句,從此記下了這句話,一直想找個機會說。這回,是碰上了機會了。他說完,搖晃了一下腦袋,為這句話得意。 "既然這樣,那麼,我就宣判了。"庭長說道,"各有關人員聽著,就邊牆村三輪四輪案,本庭宣判審理結果如下:一、責成三輪拖拉機駕駛員小子洲,負擔牛拴牢醫療費八百元,當庭交清。二、馬文明助人為樂,是雷鋒精神,應予以表揚。三、責成公路段將扣馬文明的四輪拖拉機原物交還,不得延誤。此判,六六鎮人民法庭。" 庭長說完,張家山一拍大腿,說聲"好"! "那我,拖拉機的誤工損失哩?都耽擱了大半個月了!"馬文明叫道。 庭長說道:"你這人咋貪心不足,誤就誤了吧,就當你這半個月,害病來著!" 馬文明聽了,不再言語。 "我的藍本本,還在你抽屜斗里哩!"小子洲哭喪著臉說。 "噢,我這記性!"庭長說著,從抽屜斗里把執照拿出來,就要交給小子洲時,腦子一轉,"執照這事,得交給段長,不是有個賈稽查麼?賈稽查處理。"說罷,將本本交給段長。 段長接了本本,納悶道:"哎兒,張庭長,你說啥三輪四輪的,公路段院子,文明禮貌月,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哪見什麼拖拉機呀?" "四輪這事,你得問麻子牛!"庭長說。 麻子牛見點到他,也是眼亮,那搖把兒早就提在手裡了,這時趕緊提著搖把兒,走過來答道:"段長呀,四輪被賈稽查扣在我們村了,這是搖把兒。賈稽查託我,保管著哩!"說罷,將搖把兒往段長手裡遞。 "我要這搖把兒乾啥?"段長將手背到後邊去,不接。 "我轉手給你,你再交給馬文明!" "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麼!"段長遲遲疑疑地接搖把兒。接的途中,不滿地望了庭長一眼,說:"將我這忙身子,日急三慌地叫來,就為這屁大一點事情!" 庭長見段長話裡有氣,回言道:"你不聽人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一場枉煩,是你的部屬--賈稽查,為你掙的!" 段長不再言語,伸手接過搖把兒,又轉身,將這搖把兒交給早站在一旁手癢癢了的馬文明。 與此同時,那邊,小子洲給麻子牛數錢。 一場官司,算是結束。那馬文明,現在揮舞著個搖把兒,興奮地說:"張乾大,庭長,謝謝你們!看來這天底下,還是有個公道哩!我就不耽擱了,我得到邊牆,開那四輪去!" "要去快去!馬文明,那四輪放在野地裡,難免出事!"張家山說。 "相跟上!"麻子牛將錢揣到懷裡,討好馬文明說。 那段長眼見得馬文明和麻子牛,抬腳走了,就說:"沒我的事,我也走咧!" "哎呀,段長,你還沒有還我那藍本本哩!"小子洲攔住了段長。 與此同時,亮斑和幾個子洲漢,也圍了上來。亮斑臉上的亮斑,一閃一閃,臉陰沉著說:"段長你就抬抬手吧,下不為例!" 段長見狀,不知如何是好。抬頭看庭長,庭長早腳底下擦油,溜了。 張家山這時候湊上前來,大聲說:"只罰不打,只打不罰。段長,咱們不能一個蘿蔔兩頭切,既罰了款,又吊銷人家執照!" 段長見說,想了想,"這話好像也對!"說完,將藍本本遞給小子洲。 段長搖頭晃腦地走了,邊走邊說:"真是枉煩!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六六鎮上,一撥人還在為你長我短,爭不精明,那邊牆村,馬文明的小四輪,早著火了。 一群孩子,在路邊搭火堆玩,火燃著了油箱,油箱又燃著了車廂,於是一場大火,將個小四輪,燒成了一堆廢鐵。 這些,馬文明和麻子牛還不知道。兩人邊走邊談,向邊牆村走去。沒有了利害,這人情味,馬上就有了。那麻子牛,生怕馬文明忌恨,主動說道:"馬老弟,我這人是鐵嘴豆腐心,言語之間,有打了你的地方,你可不敢往心裡去。鄉里鄉親的,可不敢結下怨了!" 馬文明卻也開通,他說道:"我要怪你,我就不會跟你相跟了!" "這搖把兒怪重的,我幫你扛一陣!" "誰扛都一樣!好,依你!" 兩人正你謙我讓的,比著看誰開通豁達,突然不知是誰,一眼看到了,邊牆村上空騰起的濃煙,一指,於是,兩人都不約而同,嚇了一跳。 "該不是我的家著火了?"麻子牛停住腳,嚷道。 "八成是我那四輪!"馬文明說。 麻子牛說:"我不給你拿搖把兒了,你快拿走!"說完,不待馬文明接,將那搖把兒,一把扔到地上,然後趟開大步,向前跑去。 "是你要拿,又不是我強往你手裡塞!"馬文明說著,俯身去揀搖把兒。 麻子牛是虛驚了一場,他家的窯好好的,災禍是落到馬文明的頭上了。那四輪,一場大火以後,燒成了一堆廢鐵,那鐵的形狀,也都有一些彎曲,顏色泛白,還有煙在冒,那冒煙的地方,卻是小四輪的四個輪胎。 馬文明走到跟前,見此情景,癱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開了。 四輪旁邊,卻還有一個人在搶救。那人脫下衣服來,去打四輪上的燃著的火苗。那人眉眼都叫煙火熏黑了。 麻子牛瞅了半天,問道:"你莫不是我家圈牢?" "是圈牢,大!" "事情是你惹下的?" "是村上一群娃娃攏火玩,燃著了油箱。我在畔上站著哩,看火勢起了,就趕快來救。" "你是吃飽了撐的,管這些閒事幹什麼?火要燒,諒你能救得了嗎?快跟大回去,當心叫事把你給粘住了。" 麻子牛攆著圈牢,上坡去了。上到半桿,扭頭一看,見倒灶鬼馬文明,仍坐在那裡哭,於是有些可憐他。 麻子牛喊道:"馬文明,你真是個半腦子!你坐在那裡,乾嚎甚哩?你嚎,就能把拖拉機嚎回來?你還不快去找公路段。這四輪是公路段扣的,公路段還沒交到你手哩,你怕啥?" 一句話說醒事中人。馬文明站起來,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扛著搖把兒,灰塌塌地往回程走了。 經了這許多的事情,這馬文明腦子也學乖巧了,盤算了一路,想好瞭如何給公路段說話,然後扛著搖把,進了公路段院子。 "段長,那拖拉機,扣在哪裡了?法庭已經判了,我得去取!"馬文明收拾起原先灰塌塌的面孔,神色平靜地問。 "怪事,不是在邊牆村嗎?我記得,今早上,你跟麻子牛一塊去取了!" "我沒跟他去。我跟麻子牛冤家對頭,不著嘴。我想叫賈稽查,陪我一塊去,給我壯膽,免得邊牆村的人,又不叫我開拖拉機!" "法庭都判了,誰敢不給!這麼窩囊的人,把你也活在世上!"段長有些蔑視地望著馬文明。 "嘿嘿嘿!"馬文明勉強地做出笑容,心裡卻說:爾格這世事,是精精捉憨憨,靈松倒悶松,一個套一個,看誰耍得圓,你現在笑我,我認了,不過,我一會兒要笑你。 段長說道:"罷罷罷,小賈,你過來,陪這個馬文明,走一趟邊牆村。" 賈稽查走出自己房間:"段長叫我?" "嗯!" "去去也行,只是,天不早了,能不能叫我屁股底下,把咱們車,壓上一回!"賈稽查說。 "你給司機說一聲去吧!就說我說的。" "好!"賈稽查歡喜。 賈稽查、馬文明,往車上一坐,吉普屁股後邊一冒煙,離了六六鎮。賈稽查往日坐車,都是坐後邊,車上也有領導,他只是個隨從而已,今個兒,這車這一陣兒,是姓了賈了,因此也就不再猶豫,理所當然地坐在了首長位置。 車行進間,賈稽查又想,當了稽查,他還沒有回家去轉一轉哩。這回,是吆著個吉普車回家,何不等邊牆村的事完了,順路回家一趟,讓車,在村子裡轉一圈,讓家裡的人,也跟上風光風光,知道兒子爾格在外頭,鬧成世事了。 想定了,就跟司機說:"一會兒到了邊牆,撂下馬文明,到我家裡打個轉身,我請你吃好吃食!" "你家裡能有啥好吃食?"司機問。 "一碗燉羊肉,總該有的吧!" "你哪裡是想請我吃燉羊肉,你是想在村子,風光上一回!"司機揭穿他。 賈稽查也不忌諱,他說:"你說對了。我家老人常說,你啥時也吆回一輛車來,羨羨村上的人,我想,不遲不早,就在今天吧!" 聽著兩人拉話,馬文明坐在後邊,一聲不吭,他心想:光想美事哩,過上一陣,到了邊牆,我叫你賈稽查,哭都沒有眼淚! 汽車的腿快,只一陣兒,就在邊牆村了。馬文明知道那個攤場,他閉著眼睛,故意不去看。賈稽查的一門心思,還在雲裡霧裡,哪顧得上去看。倒是司機眼尖,一眼看見,公路邊一堆廢鐵,於是一把把剎車踩住,說道: "咦,那是什麼?" 車停在四輪跟前,賈稽查這才大夢方醒,瞅著一堆廢鐵,叫苦連天:"媽呀,惹下大亂子了!幾天不見,這好端端的一架四輪,咋成了一堆廢銅爛鐵了!" 沒容賈稽查反應過來,馬文明舉起搖把兒,一把塞到賈稽查手裡,說道:"法庭判了,要你還我扣著的四輪。爾格,四輪在哪裡,你給我說!" "四輪是叫麻子牛扣的。車燒了,你找麻子牛去!"賈稽查想推卸責任。 "好娃娃,法庭上,麻子牛將搖把兒,交給段長,段長將搖把交給我。那麻子牛,好精不死,他早把自己身子騰利索了。三倒葫蘆兩倒瓢,爾格,人人都是事外人了,就套住了你個賈稽查!" 賈稽查爾格才明白這世事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簡單,他是把黃河看成一條線了。 賈稽查猛然醒悟,覺得那搖把兒還在自己手裡,於是,像扔掉一條蛇一樣,趕緊把它扔掉,嘴裡說道:"這事我不管了。你去找法庭,叫派出所來查,看是誰家娃娃燒的!" 馬文明看了一眼地上扔著的搖把兒,說:"反正我把搖把兒,交到你手裡了,你願意往哪扔,是你的事。誰家娃娃燒的,我不管,叫派出所來查,我也不管,那是你們公路段的事。爾格,我也不跟你在這里白費唾沫了,我要到法庭去告你,叫你公路段執行裁決!" 馬文明說完,瞅了那搖把兒一眼,氣昂昂地揚長而去。 年輕氣盛的賈稽查,這回真是傻了眼了。那吉普車司機不識相,還一個勁地問賈稽查回不回家。賈稽查說道:"回球哩!這一屁股的屎,都按到我腦上了,還有心思回家?走,回段上去,給段長匯報!" "青天大老爺,你給我做主!"六六鎮法庭門口,馬文明大叫一聲,撲倒在地,長跪不起。一街兩行的人,都不知道今個兒又發生了什麼新鮮事,一個跟一個圍了上來。這馬文明大家都認得,於是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馬文明只為造聲勢,並不回答,單等那法庭庭長張建南出來問話。 庭長聽到門外人聲嚷嚷,出來一看,見是馬文明,不由得皺起眉頭,吼道:"馬文明,三輪四輪案,我張建南處理得清清如水的。你這又是咋了,跑到法庭門口,耍社火,出洋相!" 馬文明見庭長出來了,一半面向眾人,一半面向庭長,淒惶惶地說道:"公路段保管不善,拿工作當兒戲,我那四輪已經被一場大火燒成一堆廢鐵了!" 法庭和公路段,因了馬家砭"楊樹案",已經有了一些隔閡,因這"三輪四輪"案,隔閡又深了一層。 "三輪四輪"案雖已處理了,但是張建南想起這事來,心裡總有不平之意。爾格,見這馬文明把刀把遞到自己手中了,不覺一喜,說道: "可是真的?" 馬文明趕緊強調:"當然是真的!我跟賈稽查,剛剛到邊牆村,跑了一趟。" 見說,庭長自言自語道:"這張家山,真是化學腦子,把個事情考慮得嚴模札楔,滴水不露。這回,把公路段,給逼到死旮旯了。賈稽查這娃娃,我看你這回還跳彈不!" 法庭門口,人聲嚷嚷之中,庭長張建南俯下身子,把馬文明雙手扶起,朗聲說道:"人民法庭執法如山。既然判定了公路段歸還四輪,這公路段,就非歸還不可。四輪沒有了,那他們就只有出錢了。馬文明,你不要怕,有法庭為你撐腰。法庭馬上發個督促書,限公路段十日內,將四輪款付清,逾期不付,扣押公路段吉普車,作為抵押,並追究法人代表、公路段段長刑事責任!" 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義正辭嚴,四周圍觀者聽了,都禁不住鼓起掌來。那馬文明更是感恩涕零,他順著竿竿往上爬,說道: "張庭長辦案,確實是一口唾沫一個坑,有言必果。有法庭給我做主,我這心,就放到實處了!" "不要說這些多餘話,公正執法是我的責任。我的工作性質雖然特殊,但是和工人做工、農民種田沒有本質的差別,都是為人民服務。"庭長"能"夠了,又問,"你那四輪,多少錢買的,可有發票?" "有有有!五千五百塊錢買的,發票我老婆保管著哩!" "有發票就好說,你快快拿來!" 法庭一紙督促書,發到公路段。此一刻,公路段段長正在院子裡批評賈稽查,拿了這督促書,段長一看,更是火上潑油,不由得手指賈稽查,破口大罵起來。 段長手裡的督促書,這樣寫道: 六六鎮公路段: 邊牆村"三輪四輪"案,本庭已結案處理。處理意見中,有"公路段將所扣馬文明四輪拖拉機完璧歸趙"一項。今事主馬文明反映,因公路段管理不善,致使四輪燒毀,經法庭調查,馬文明所反映之情況屬實。故改判公路段賠償馬文明小四輪車費五千元(小四輪原購價五千五百元,減去五百元折舊費),限十日內交清。若逾期不交,將以藐視法庭,拒不執行裁決,繼而追究公路段法人代表、段長刑事責任。 希望公路段,配合人民法庭工作。特此通知 附:小四輪原購發票複印件。 六六鎮人民法庭(蓋章) ×年×月×日 段長看完督促書,站在院裡,顧不得風度涵養,破口大罵賈稽查。那賈稽查爾格是徹底成了龜孫子了,他沉著頭,圪蹴在那裡,臉色煞白,一聲不吭,幹受著。 罵完了,段長說:"就不敢給你個權,有了一點權力,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為老幾了。你看,你惹下這亂子,叫我給揩屁股。你不要走,我找鎮長去,看鎮長能不能出面,調解一下,把這個場給圓了。" 說罷,橫了賈稽查一眼,出門找鎮長去了。 閒言少敘。這公路段段長拿了督促書,心急火燎地找到鎮長,先把個督促書讓鎮長看了,然後說道: "你看,這法庭一點兒理都不講。我們也是執行公務呀!弄來弄去,織下個網,把自己給套進去了。鎮長,庭長聽你的,算是我們公路段,求你了,你給張建南說一說,看能不能少出點款。老實說,這五千塊一出,我們公路段這大半年的獎金,就發不出去了!" 鎮長聽了,沉吟半晌,又拿起這"督促書",擱到眼睛底下,細看了一遍,然後,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督促書那紅砣砣,說: "段長,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人民法庭獨立辦案,黨政部門無權干涉。這是上級三令五申了的。段長,咱們私人關係是私人關係,可是你總不至於讓我去犯錯誤吧!" 段長見說,明白鎮長是不肯幫忙了,拿起"督促書",站起來就走。 段長回到公路段,那賈稽查還傻呆呆地站在院子,等待結果,見了段長,趕快迎上前去,問道:"段長,那鎮長,肯不肯幫忙?" 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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