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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章招夫養夫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20056 2018-03-20
高山頂,流水旁,有個小村叫上驛。 按理說,有上驛,就該有中驛和下驛。可是六六鎮方圓,搜索遍了,沒有後兩個地名的影子。於是,大家說,過去的驛道路程遠,村莊稀,上驛在這裡,那中驛和下驛,弄不好,在北草地,或是在關中平原上哩。 上驛村有個小婆姨,人稱秀嫂。是叫成秀嫂,人才長得秀氣了,還是因為秀氣,所以叫秀嫂,不知道。 秀嫂長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條,卡腰大襟夾襖往身上一穿,長長的腰身,別提多好看。陝北民諺說:"長腰婆姨短腰漢!"是說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情。 秀嫂正是這樣的"長腰婆姨",秀嫂的男人王大錘,也正是這樣的"短腰漢"。這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這一對寶貝,要提多般配有多般配。三年五載下來,兩個精耕細作,一氣養了五個娃娃。

一場大禍從天而降。這是一年前的事。山上要修公路,出民工,將那朝朝代代只能走高腳牲口的驛道,修成簡易公路。王大錘年輕力壯,他不出民工,誰出? 石砭上炸石頭,出了個啞炮。大家說:王大錘,你手腳利索,你去排吧!王大錘說:能行!王大錘拾起身子,剛走到啞炮跟前,還沒動手,炮捻子就又"撲撲撲撲"地冒開了火星。王大錘叫聲"不好",趕緊來了個就地十八滾。隨後,炮響了,一陣大石頭,把個王大錘給埋住了。 幸虧這個就地十八滾,王大錘才沒有死,揀了一條命回來。眾人刨開亂石,救出王大錘,只見有一塊石頭,不算太大,砸在王大錘的腰上,正是這塊石頭,把王大錘砸成了癱子。 家裡的光景一下子不行了。王大錘現在成了個只會張嘴吃飯的廢人。滿世界現在忙壞了一個秀嫂。拉扯著一個男人、五個娃娃過光景,忙了地裡,又要忙家裡,一年下來,秀嫂明顯地蒼老了。

"人憑土地虎憑山,婆姨憑的是男子漢!"王大錘如今成了這樣,叫這秀嫂的光景,可咋樣往前攆哩! 這一年春耕時節,上驛村家家都忙得熱火朝天。秀嫂不會扶犁,去求王大錘的幾個兄弟,不知道是這幾個兄弟不是人,還是幾個兄弟媳婦戳弄,生怕自家男人靠近了秀嫂,總之,幾個兄弟互相推辭,各人顧各人的光景,不肯白出這個力氣。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沒良法,秀嫂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來扶犁揭地。 秀嫂扛著犁,放在地頭。又拉來牛,往繩索上套。牛欺她是女人,哪肯就範。 "稍--,稍--"秀嫂給牛把跟頭上了,然後拽住牛韁,彎了牛頭,讓牛往後退。牛退是退後去了,可是,一隻牛蹄子,踩在了曳繩上。往日遇到這種情況,王大錘吆喝一聲"抬兒--抬兒",再用鞭竿打一下牛蹄子,牛蹄子就自然抬起來了。可是今天,任秀嫂喊,任秀嫂用鞭竿打,牛就是不聽。牛非但不聽,還抬起眼睛,望著秀嫂,意思是"我就這樣了,看你咋辦"?

沒辦法,秀嫂只好彎腰到牛肚了底下去撿曳繩。秀嫂不知,牛往前彈馬往後踢,那牛肚子底下,是萬萬去不得的。 牛見秀嫂到了它蹄子底下了,蹄子往起一舉,往前一彈。秀嫂還算利索,見蹄子來了叫一聲,趕快轉身逃走,因此,牛蹄子只彈在了她的屁股上,踢黑青了。 王大錘的大弟弟王大屁,就在不遠處犁地。秀嫂走過去,請王大屁幫忙。王大屁不情願地卸下自己的犁,過來把牛套好。又把牛擺順,犁了兩三丈遠。這時候,王大屁撒種子的婆姨,站在遠處喊他。 "我的地正緊火著!你學著犁吧!"王大屁說完,將犁把一提,犁頭往地裡一插,忙自己的去了。 秀嫂摸了摸自己發疼的屁股,走上前去扶犁。 平日看王大錘犁地,一滿不費事,就像打耍耍一樣。嘴裡唱著歌,犁頭子蛇一樣地在地上走,黑油油的泥土嘩嘩地翻著。可是輪到秀嫂,就不一樣了,正所謂"會家不難,難家不會"!

犁頭一會兒竄到地面上,搭不住土,挑了。這樣牛倒輕快,可是搭不住土,地皮沒有翻起來,這犁地又頂什麼用?犁頭一會兒又往地心裡鑽,越鑽越深,拔也拔不出來,害得老牛停了步子,彎過脖項來,用眼睛嘲笑她。 犁了一個來回,到了這邊地頭,秀嫂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把犁往地頭上一撇,蹲在路邊,用手搭著臉,哭起來。 女人的眼淚,一旦出來,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一時半刻,很難收剎住。秀嫂哭著,越哭越傷心,這一年來所受的委屈,都哭出來了。一邊哭著,嘴裡還一邊唸念有詞。說的是啥,說的無非是:"王大錘,你狗日的,咱倆相跟的好好的,你一個馬趴,栽倒了,把我閃到了平路上,叫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惹世人下眼觀!"

正在這時,大路上雄赳赳走來了個山東大漢王謀子。 秀嫂哭了一回,心裡痛快多了。心想哭也不是辦法,生活還得做。就又從臂彎裡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要緊,只見自己面前,站著黑兇兇一個大漢,正瞅著自己。秀嫂不由得嚇了一跳。 "我在這裡看了多時了。這位大嫂,你有什麼難腸事,你不妨給我說說!"王謀子站在那裡問。 秀嫂趕緊用袖子將眼淚擦淨,又兩手向後,刨了刨自己有些零亂的頭髮。她站起來,說:"我不認識你!你是哪裡來的過路客,你行你的路吧!" 王謀子笑一笑,抱起地頭的涼開水罐兒,揚起脖子,喝了一氣,然後一抹嘴,說:"犁地這活兒,其實不難!牛要踏到犁溝裡,犁把兒要捉得活泛一點,平穩一點,眼睛兒,不要看腳底下,要往前看!"

秀嫂有些發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離家快半年了,看見這犁把兒,手就發癢!"王謀子說著,來了情緒,他過去扶住犁,一聲吆喝,曳繩一拽,犁緩緩地動了。犁到地頭,又彎回去。也就是說,犁了一個來回。 大漢身量高,這牛犋在他手裡,像玩個玩具一樣,秀嫂站在地頭,欣賞地看著,都有些呆了。地裡春耕的人們,不少人也都停下手頭的活計,看這大漢犁地,嘴裡贊著"好把式"。 "就這樣!就這樣!"到了地頭,王謀子將犁頭往地裡一戳,犁站住了,他扭過頭來,對秀嫂說。 "大兄弟,你的把式真好!"秀嫂回過神來,讚歎說。 "攬工的,啥活都乾!犁地這活兒,不算啥!"

王謀子說完,從地頭撿起自己剛才放下的褡褳,往肩頭一搭,說了一句告辭的話,就又順著這條老驛道,往北草地方向去了。 大漢走了好遠,秀嫂才像想起什麼似的,揚手衝那人的背影喊道:"餵,大兄弟,你既然是個攬工的,你就給我攬吧!反正走到哪裡,都是下苦!" 聽到喊聲,王謀子停住了腳步,他扭頭問道:"那工錢怎麼算?" "村上有的是市價,我不誑你!攬到春種完畢,咱們算天天,每天吃住以外,付你三塊工錢!" "那敢情好!"大漢說著,彎轉身子,返了回來。 "你叫啥名字?"秀嫂問。 "王謀子,山東人!"大漢回答。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有了王謀子這幫工,今年這春莊稼,不愁種不到地裡了。想到這裡,秀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王謀子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上前扶犁。秀嫂從地頭的口袋裡,倒些籽種,摻些農家肥,然後手提籮筐,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溜種。泥土嘩嘩地翻著,秀嫂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回到家裡,吃飯時,這大漢一頓吃了一籠蒸饃,喝了半鍋米湯,把秀嫂全家的飯都吃光了。秀嫂見了,暗暗叫苦:"好個大肚漢,怪不得出來攬工。娘養不起了,只好打發出來!" 秀嫂不該叫苦。因為這王謀子,不但能吃,更能幹活,兩相抵消,倒是秀嫂家要佔便宜一些。話到這裡,說一些題外的話:據說舊社會地主僱長工,請到家裡,第一次測試,不是看幹活,而是看吃飯,理論是能吃就能幹!

第二天早晨,大漢將一麻袋籽種,輕輕一提,放在牛背上,然後扛著犁,大喝一聲"走"。 牛不願意走。牛讓秀嫂給慣下毛病了。昨日個兒,這籽種是秀嫂用架子車,拉到地頭去的。牛覺得今天也應該由秀嫂去拉,它是耕牛,不是馱牛。 大漢見了,放下犁杖,掄起兩個拳頭,就打牛。窯裡的王大錘,身子動不了,眼睛卻能看見,他隔著窗子說:"牛是犟脾氣,打不得的,越打它越給你示威!打馬摩挲牛,這句老話,你忘了!" 大漢聽了,更不搭話,一手掰住牛角,一手掰住牛嘴,發一聲喊,將個老犍牛,摔了個仰腳朝天。 牛是了!牛在地上打個滾,站起來。王謀子將籽種擱在牛背上,扛起犁杖。牛向地裡走去。

秀嫂跟在了後邊。 王謀子不光有蠻力,人也勤快。忙完了地裡的,下午回來,吃罷飯,餵了牛,見天色還早,就從當年王大錘受傷的那個石砭上,往回背石頭。他眼裡有活兒,看見院牆有個豁口,背來石頭來補。秀嫂說,你惜些力氣吧,明個兒地裡還有活哩。王謀子揮揮胳膊說:累不著,一身的力氣,沒處使。秀嫂聽了抿著嘴笑。 春耕很快就結束了。有王謀子這麼個強勞力,秀嫂家的地,在村子裡是種得最快最好的。可是一想到地一種完,這王謀子又得走,以後,那孤苦伶仃的漫長日月又在等待著她,秀嫂不由得又唉聲嘆氣起來。 眼下,這個小婆姨還沒有別的心思。她的所有的考慮都是從生活這個角度考慮。但是,僅僅這一點,王謀子也不能再叫離開了。 種子種到地裡,一場春雨,苗出齊了。農忙農忙,農村的活兒,都是一陣忙一陣閒的。眼見得地已經種上,鋤地這類的輕活,有秀嫂就夠了,這王謀子張了張嘴,說出要走的話。 秀嫂把對付的話,早就想好了,她說:"幹到忙罷①吧!現在走,糧食沒下來,我也沒法給你付工錢!" 這話說得在理,山東大漢王謀子也就不再勉強,留了下來。說心裡話,他在這裡住了些日子,對這秀嫂也有了一些感情,抬腳就走,心裡也有一些不是滋味。 世界上好些事情,都是讓世人的嘴給說瞎的。這王謀子住在秀嫂家裡,不啻是雇了個會說話的牲口,遇見活兒,出力氣就是,於秀嫂,於王謀子,都是這樣看待的。兩人相敬如賓,各盡本分,原本並沒有什麼勾連,可是這天,井台上幾句閒話,惹得個秀嫂動了心思。 那天,秀嫂擔了擔桶,去井上絞水。上驛村的井深,井上邊安著一個轆轤。秀嫂正"吱吱呀呀"絞著,遠處的王謀子看到了:"誰叫你擔的,累壞了身子!"喊罷,走過來,搶過轆轤把就絞。絞滿兩桶,扁擔一閃一閃地擔上走了。 秀嫂有點得意,跟在後邊。可是,得意的神情並沒有保留多久,臉色就紅撲撲地惱怒起來。原來,她聽見井台邊上,上驛村的幾個婆姨女子在那裡嚼舌頭,說她。 "這秀嫂好手段!男人的家具,不管用了,就明目張膽地勾引個野漢,睡在自家炕上。上驛村的鄉俗,都讓這小婆姨給糟蹋壞了!" "誰勾引誰,還說不定!那山東大漢,牛一樣的力氣,幹靠著的身子見了這狐狸精,焉能不動心!" "哎喲喲,你是口裡不說心裡話,分明你是對那山東大漢,心裡起了意了,吃不到嘴裡,只好眼饞人家秀嫂!" "我家男人,我還支應不過來哩,我眼饞她!我家男人,你不要看腰身短,腰里那東西長著哩,足足一!" "哪有這麼誇自家男人的,沒羞。我不是吹,要我吹,我家男人,更長,腰里纏三匝,還要上天奔著日老鴰哩!" 這兩個女人,越說越沒有正形,秀嫂聽了,抿嘴一笑,她臉上剛才的惱怒消失了,現在換成了笑顏。 "不做白不做!"她想。 "時辰就在今晚上!"她又想。 平日的身子,是自己把自己禁著哩,有個妄念,壓一壓,就過去了。今個兒秀嫂這念頭一出,登時人就不對了,全身風扇火燎的,一陣燥熱,心口上,像有隻貓兒在撓一樣,兩腿發酥,從井台到家門口,牙長的一截路程,竟走了半天。 秀嫂現在眼巴巴地盼天黑。從王大錘受傷到今個兒,這一年多時間,她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井台上,那兩個婆姨說的秀嫂和這王謀子睡在一架炕上的話,卻也是實情。原來,秀嫂家只一面大窯,窯裡一面大炕,那王謀子來了,住在別人家,不合適,住在院裡,也不合適。秀嫂就說:你就將就著睡在炕上吧。炕很大,王大錘睡在火眼頭上,王謀子睡在窗台這邊,中間一大片地方,秀嫂經管著五個娃娃。奇怪的是,王謀子來了這麼久了,彼此竟相安無事,可見這兩人,都是正人君子。 井台邊的那一堆髒話,點撥了秀嫂。挨到天黑,侍候著讓五個娃娃都睡了,讓王大錘小解一回,也睡了,好個秀嫂,偷偷掀開山東大漢王謀子的被角,一閃身子,鑽了進去。 "今天井台邊幾個婆姨的一席話,開了我的竅,明白了不少世事。王謀子大哥,咱們一個炕上睡著哩,有也是有,沒有也是有,咱何必要為難自個兒!" 這番話說得在理,不由王謀子不從。更兼這秀嫂是過來人,又是長腰婆姨,床笫上的事情,通得最多,勾引個沒經見過女人的王謀子,簡直是手到擒來。 王謀子伸開亮晃晃的一條胳膊,一攬,把秀嫂攬到了懷裡。 這一胳膊摟得有力,讓這個小婆姨從頭頂舒坦到腳心。好久沒有受到男人這樣的寵愛了,秀嫂想到這裡不由得一陣心酸。 一面火炕上,五個娃娃,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娃娃們瞌睡多,少不更事,哪裡知道這些。知道的除了兩個當事人以外,還有另一個男人。 怪卻也怪秀嫂,一經入港,便再也不能自持,施展些女人的手段,非要這一夜就把以前的損失彌補得差不多才罷休。而那王謀子,被秀嫂激得一時興起,也就不再顧得許多,漂泊的身子,哪裡能輕輕易易地就碰到這樣的溫柔所在,因此也就放膽來做。 兩人翻箱倒櫃,正折騰著,響動太大,驚醒了炕上的另一個男人。 那王大錘雖說身子不是自己的了,那腦子卻還精明,驚醒以後,耳朵聽著,眼睛看著,窗台底下那是咋一回事,立馬①就解下了。 他想喊,又嫌喊出來失他的面子,想過去阻攔這事,又沒有能力。好個明眼人,只好眼睛睜得明溜溜的,肚子氣得圓鼓鼓的。 王大錘把他的氣,放在吃飯時出。 平時,大家各人忙各人的,沒有理他,遇到吃飯,才坐在一起來了。 這天吃飯,王大錘仰著身子,坐在炕上,背上墊著被子。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爾格的王大錘,就成了這個樣子。就連屙屎、尿尿,也是秀嫂端著一個便盆來接。 飯熟以後,秀嫂先盛了一碗,端給王大錘。往日,王大錘接這碗時,總是面有愧色,沉默不語,可是今天,臉面上卻帶有一種怨毒之色,叫人看了害怕。 秀嫂兩手遞了過去,王大錘先是不接。後來見秀嫂遞得殷勤,只得接了。碗到嘴邊,想一想,氣又來了,於是,將一老碗飯,在手裡掂一掂,一揚手,"啪"的一聲,老碗帶飯,摔在了地上。老碗成了碎片,飯漾了一地。 五個娃娃正在吃飯,見了這陣勢,不知道老子王大錘的病是在哪裡害著,一個個號啕大哭起來。 這病秀嫂知道!秀嫂見王大錘這樣,臉色一紅,知道昨晚上的事情,讓王大錘知道了。秀嫂既然已經邁出一步了,那麼也就決心不再回頭。王大錘知道了,也好,反正遲早得知道。 秀嫂給五個孩子背上書包,讓大的拖小的,一窩端上學去了。老大上五年級,老小上育紅班。孩子走了以後,秀嫂又捅了捅王謀子的脊背,讓他端著老碗,到畔上吃去。 現在,窯裡只剩下秀嫂和王大錘。秀嫂一撲,上了炕,扳住王大錘的肩膀,抽泣起來。直哭得王大錘也傷心起來,秀嫂才說話。 秀嫂說:"咱這光景,總得往前攆哩!你成這個樣子了,你叫我咋辦?你不為我著想,你也得為你的五個狼娃子著想麼!" 見王大錘沉吟不語,秀嫂又摩挲著王大錘的頭髮,說:"想咱們夫婦,原先何等恩愛。我不是野,我若不這樣,就拴不住那個山東大漢,其實,我跟他在那里胡成精的時候,心裡想的卻是你!你也應當這樣想,雇來的幫工的,就當他替掌櫃的做事哩!你說對不對?" 秀嫂又是甜言蜜語地乖哄,又是鼻涕眼淚的一副可憐相,終於說得王大錘心軟了,長嘆了一聲。 "來,吃飯,你不吃餓的是你肚子!"秀嫂說著,盛好飯,又拿來勺子,給王大錘餵。 王大錘勉強地張開了口。 秀嫂以為,她這一番乖哄,就把這事給壓了。沒有想到,事情沒有壓住,那王大錘根本不吃這一套。 有了那一檔子事以後,這王大錘飯也吃得少了,覺也睡不著了,一天到晚在炕上長吁短嘆地生悶氣。孩子叫他,他也不應,秀嫂給他說些順耳的軟話,他也不搭。 這天,孩子們上學走了,王謀子又到石砭上背石頭,想給秀嫂家壘個豬圈,秀嫂呢,相跟了村上幾個姑娘媳婦,上山挑地菜去了,滿孔窯裡,只剩下王大錘。 王大錘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活在世上,活啥味氣哩。想著想著,就從炕席底下,摸出一把老鼠藥來。這老鼠藥,是他得病以後早就預備好的。村里經常來走鄉串戶賣老鼠藥的。 鄉里人要死,一般是跳崖,又省事又不要花銷,眼睛一閉,身子一縱,就啥也不知道了。其次是上吊,自己身上有的是褲帶,抽出來,找個歪脖樹往上一拴,就能乍舞了。可憐個王大錘,連這兩樣事都做不得,所以只好求助於老鼠藥。 "這世界不公平!"王大錘說完,一揚脖子,把一包老鼠藥吞到了肚裡。 也是王大錘命不該絕。上育紅班的那個孩子,今天老師有事放假,她跳跳蹦蹦唱著兒歌,從育紅班回來,見了王大錘的樣子,嚇了一跳。 王大錘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趴在坑沿上,一隻手還伸在喉嚨裡,好像要往出掏什麼。 孩子搖晃了兩下,叫"大"。王大錘翻了翻白眼,並不搭話。孩子嚇壞了,大哭起來,趕快跑到畔上喊人。 農閒時節,村里遊遊蕩蕩的閒人倒不少。聽到喊聲,村子裡好多人都來了。跑得最歡的,當然是王大錘那幾個兄弟。 "打虎還得親兄弟",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親的嘛,秀嫂是外人,王大錘並不是外人。 兄弟們有的挖鼻子,有的掐人中,有的從茅坑里舀出一勺人糞尿,倒進王大錘的嘴裡。平日道聽途說的,電視電影裡看到的各種救人的方子,現在都用上了。 這些方子卻也管用。只見王大錘一個噴嚏,惡臭從口中湧出,人糞尿、老鼠藥,再加上肚子裡原先的飯食,隨著噴嚏,天女散花一般,星星點點,飄了半窯。 這老鼠藥倒卻還是真的。窯裡原先有些蒼蠅,嗡嗡亂飛。爾格,有的翅膀扇動兩下,便直升飛機一般落下來,打幾個滾不動了,有的靈巧,嗅見氣味不對,從門裡窗裡,奪路而逃。 大吐大瀉一場以後,王大錘算是脫離了危險。他睜開眼睛以後,見是自家兄弟,不免以淚洗臉,哽咽不止。 "為啥要救我,兄弟?讓我死了,多好!於我,眼底下乾淨,於旁人,成全人家的好事!"王大錘說。 "你到底是咋了?說出來,兄弟們為你做主!" "啥事情,還不明擺著哩麼,欺我不能動彈,一對姦夫淫婦,明鋪暗蓋的!" "好!野毛光棍跑到咱們上驛村,蹲到咱們頭上拉屎來了!"眾兄弟們吵吵道。 王大錘之外,王大屁為長,該他出頭。王大屁說道:"事不來咱不攆事,事來了咱不怕事!爾格,這蓋佬的帽子,給咱哥扣上了,這是欺咱們兄弟,欺咱們上驛村,那王謀子,咱們不能饒他!" 一語說罷,村里人也都人聲鼎沸,義憤填膺,紛紛嚷道:"王謀子在哪兒?""王謀子在哪兒?" 王謀子正在石砭上。當年修完公路,炸完石頭,路旁還有一些零散的破開的石頭。王謀子見閒著沒事,就搜羅著背些石頭,想給秀嫂蓋豬圈,娃娃上學,花銷大,一年能養兩槽豬,就把這個窟窿補上了。 這當兒,王謀子背著一塊小山一樣的石頭,從石砭上一步一推地往回走。秀嫂窯裡發生了天大的事情,他還一點兒不知道。 "那不是他?"有人眼尖,看見了,一指。 眾人見了,發一聲,向王謀子攆去。 王大屁順手抓了一根火繩子。 王謀子見大家攆他來了,不知是咋回事。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四周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事情,明白了這一撥人是奔他來的。他找了個塄坎,款款地將那塊大石頭放在上面。石頭離了脊背,他直起腰,並且捶了捶后腰。 如狼似虎的一夥兒,走上前去,一腳踢翻了山東大漢王謀子。王大屁適時趕到,一根火繩兒,將王謀子五花大綁。 王謀子為人溫順,他沒有反抗。 秀嫂在山上挖野菜,早瞧見這自家門口的事情了,待她趕來時,王謀子已經五花大綁,縮成一團,停在院子,那陣勢,分明像縛了一隻虎。 "你們眾人欺侮一個外鄉人,算什麼本事!王謀子是吃你的來,還是喝你的來!"秀嫂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想要解繩。 王大屁罵道:"你這賤貨!你把你×夾緊,滾到一邊去。你再胡騷情,連你也一根繩子綁了!拴螞蚱一樣,把你們拴到一塊!" 王大屁說著,朝秀嫂臉上,吐了口唾沫。 秀嫂捂著臉,羞愧難當,圪蹴在一邊,不敢言語。 王大屁說道:"鄉親們,大家給個主意,你們說,該怎麼發落這王謀子!" 眾人起哄:"按老規程辦!" "按老規程辦!" 賀家溝賀紅梅的事情,得了個圓滿解決,至此,六六鎮的張家山,名聲大振,一些積年陳案,一些法庭解決不了的事情,都來尋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張家山好個高帽子戴,於是,來求他的人,一頓米湯就灌得張家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件件事情,只要求到門下,他都應承下來,然後,跑爛鞋底,磨破嘴皮,去調解。有些事情,辦好了,落了個皆大歡喜,有些事情,非人力所為,張家山也是盡心盡力,回天無術,心卻是盡到了。眾眼是秤。大家說,有張家山這麼個好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在眼皮底下晃搭,這六六鎮,太平了許多,公平了許多哩! 這天,張家山是去趕一個場合,回來得晚了。 啥場合?賀家溝的賀紅梅結婚!賀紅梅自由戀愛,找了自己小學時候的一個同學,婚禮訂下日子,那賀老五捎話到六六鎮來,叫張乾大無論如何要去。賀老五這是真心。於是,張家山忙裡偷閒,隻身去了趟賀家溝。酒席之間,言談過往中,有人又不免拿高帽子給張家山戴。張家山嘴裡說著"謙虛使人進步",心裡卻樂得像孩子一樣,這樣,不免多喝了兩杯酒。天黑以後,便辭了眾人,一路踉蹌,直奔六六鎮。 山風吹來,酒往上湧,張家山見山路空寥,沒人聽見,於是,不免放浪形骸,唱起酸曲來: 花開能有幾日紅, 要交朋友趁年輕。 沒有朋友跟你走, 活在世上不如狗。 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 白鬍子老漢球勢了! 正唱著,突然看見頭頂上的上驛村,燈籠火把,人聲嚷嚷,就像1947年那陣跑胡宗南一樣。張家山見了,吃了一驚。 秀嫂家畔底下,是一個場。場邊堆些麥秸垛。 場中間,挖了一個大坑。 一個大活人,五花大綁,站在坑里。 燈籠火把照耀處,幾個壯小伙子正揮動鐵鍁,往坑里丟土。土都快埋到這壯漢的胸脯上了。 張家山走上前,奪過一把鐵鍁,喊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世事都到了什麼年月了,你們這上驛村的人,咋還這麼大膽,敢把一個大活人,眼睜得明明地往土裡埋!" 這一聲喊得突然,幾個揮鐵鍁的人,都停了手,去看張家山,看罷張家山,又看王大屁。 王大屁還沒有言語,弟兄們中有個小的,就按捺不住了。這也是個八成貨,他指手畫腳,往前撲坎:"誰的褲襠破了,露出個你,跑到這裡來充人物!" 這話罵得難聽。農村人大約把聰明,都用到這罵人上了。 王大屁認識張家山,他見兄弟出言粗魯,訓斥了兩聲,然後,撥開自家兄弟,走到張家山跟前,說道: "張乾大,正應了你這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這句話。這個外路人,從小的講,他犯了家規,從大處講,他犯了國法。我們這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哩!" 張家山說:"他倒是把你們咋了?犯了你們的啥王法?" "他蹲在上風頭拉屎,要臭這上驛村一村人哩!"王大屁說。 "你不要咬舌頭,說實在一點!" "他要把蓋佬這個帽子,朝我哥王大鎚頭上戴哩!" "噢,是這事?"張家山聽了,沉吟道,"王大錘的事情,我卻知道,那年修公路,炸石頭,我們張家畔也參加來。我是領頭。大錘兄弟成了那樣,叫人心疼,我這幾年忙的,也沒顧上來看,不知道他這光景,怎樣過的!" 秀嫂見張家山強人出頭,心裡已經有幾分膽壯。爾格,見張家山又提到"光景"二字,不由得眼圈紅了。她霍地站起,指著王大屁以及另外幾個兄弟罵道:"不提光景來,我不生氣,提起光景,我是滿肚子的委屈。你們自己說說,你們哪個算人。我莊稼種不到地裡,種到地裡又收不回來。你們像兩姓旁人一樣,爽著手,站在旁邊看哈哈笑。自從來了王謀子兄弟,我這光景,才往前攆了。我是跟王謀子睡來,我欠下人家的了!你們誰要眼熱,誰來給我幫忙,反正我這×也不值錢,我夜夜侍候你們睡!" 這話說得厲害!女人逼急了,簡直就是一隻母老虎。村上人平日見慣了秀嫂低眉下眼的樣子,今天秀嫂一番話,算是叫眾人開了眼,知道了不要小覷女人這個道理。 秀嫂的話等於給張家山把理送到了手裡。張家山見秀嫂說罷,四周鴉雀無聲,於是趁機打勸道: "王謀子做事,是有不對的地方。可是大錘兄弟的情形,也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秀嫂剛才的話,話醜理端。看你們幾個兄弟的嘴臉,五個娃娃,一個癱癱,你們先說好,誰負擔這些,說定了,再說埋人的話吧!" 見張家山這樣說,大家覺得這事確實有些麻纏,都不敢隨便言語了。抬起眼睛,看王家兄弟們怎麼辦。 王家幾個兄弟見理上說不過,就避開話頭說:"咱們不管,咱們埋人就是了。大不了大牢蹲上幾年,吃上一回公家飯。" "蹲大牢"這句話,點撥了眾人,那幾個拿鐵鍁的,像扔什麼一樣,扔掉鐵鍁,鑽進人堆裡,變成看熱鬧的人了。 "一不做,二不休!"王大屁說完,親自拿起一把鐵鍁。其餘那幾個,也都撿起鐵鍁。那個老小,剛才搶張家山手中的鐵鍁讓攔了,這回趨前一步,一把搶過,叫道:"咱們丟土!" 一時節鐵鍁亂飛,向坑里丟去。 張家山見了,沒奈何,使出了黑皮手段。他眼窩一閉,一縱身跳進坑里,說道:"你們要埋,連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一塊兒埋了!捎帶地再哭上兩聲,算是我的孝子!" 兄弟們硬著頭皮,又扔了一陣土,見張家山撐得梆硬,死活不出來,只好罷手。 王大屁停止丟土,朝坑里說:"你比我們厲害,張乾大!算了,不埋人了,你說,這事該咋辦哩?" "辦法咱們一塊想。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兩全其美的辦法,總是有的。只是,先回到窯裡,讓我洗把臉,喝口水,再說吧!" "依你!" 半個時辰之後,張家山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裡,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全不是前番狼狽模樣。只是臉雖然揩過,頭髮茬子裡還是有不少的土,害得他不時地用手撥拉。那耳朵裡,大約也沒少鑽土,只見他拿了個火柴棒,不停地掏著。 王大錘的幾個兄弟,村上的幾個白鬍子老漢,村民小組的領導成員,都坐在這裡。那秀嫂,抱了個最小的孩子,站在門口。 王謀子仍被捆著,放在門外的台沿上。 張家山咳嗽了兩聲,加強他這番話的重要性,然後說:"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這法子,實際上老輩子經常用。文明一點,這叫招夫養夫,用咱鄉間的粗話講,這叫拉幫套!" "拉幫套?這我們解下!"村上幾個白鬍子老漢說。 "解下就好!這樣就少費我許多唾沫了。招夫養夫,於王大錘,於五個孩子,於秀嫂,都好。咱把光景往前攆,才是正主意,得是?只是,怕就怕你們幾兄弟,怕面子上擱不住!" 王家幾個兄弟,一個看一個,拿不定主意。 倒是幾個妯娌,闖了進來。原來,她們幾個也尾隨著來到會議室,躲在院子聽著。 "啥面子不面子的!爾格活埋了一回王謀子,就頂給咱把麵子拉住了。這事兒,就照張乾大說的辦。王大錘那爛光景,看你們誰敢往身上染!" 這些婆姨們講究實際,她們現在翻開這個道理了,覺得真的把這王謀子拾掇了,於她們並沒有多少好處,反倒是後患不少。 爾格世事,婆姨都是當家的,她們的話就是聖旨。況且,這些婆姨說這些話的當兒,都用眼睛找著了自己的男人,死眼瞅他。 事到如今,王大錘那幾個兄弟,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張家山說:"有人言傳沒有?沒人言傳,這就是同意了,贊成了,那我就開始寫。誰有不同意見,現在說還來得及,不要等條約立了,又瞎吵吵!" 張家山這一套,完全是當大隊幹部時候的路數。 "沒意見!" "沒意見!" "沒意見,那我就寫了!"張家山問道,"有紙沒有?" 有人從王大錘家的小學生作業本上,撕下一沓紙。 張家山從自己身上,掏出那支老式金星筆,寫起來。他用的是握毛筆的姿勢,這讓人想起:這是一個快要過時的人物了。 招夫養夫文書 茲有六六鎮上驛村村民王大錘,家有妻子一個,兒女五個,石窯一孔,牛兩頭,羊五隻,豬一口,承包地三十畝,另有小件家當不計。王大錘因傷殘喪失勞動力,臥炕不起,無力養家口,今經中人張家山調解說和,願招山東人王謀子上門,與其妻盧氏秀結為夫妻。膝下子女,隨王大錘姓,不得更改。上門以後,王謀子負責五個孩子的生活兼學業事宜,並儘力照顧王大錘的生活,不准虐待,不准有不良企圖;王大錘死後,並負有送終義務。 白紙黑字,立此為證。鄉規民約,大家監督。 此約:甲方:王大屁 乙方:王謀子 公證方:張家山 年月日 一式三份,謄抄好後,王大屁瞅了瞅,按上手印。 "事已至此,那王謀子,恐怕得放了吧!"張家山說著,向外走去。 沒想到門外有人,比他手腳還快。這個秀嫂,喜壞了的秀嫂,將孩子放在地上,跪在那裡,用牙齒咬結在王謀子身上的死疙瘩。 張家山上手,將王謀子解開。 王謀子顫巍巍地站起來,個頭高張家山半頭,張家山不由讚歎說:"好一條大漢!" 一身是土的王謀子,走到燈光底下,按照張家山的指點,在《招夫養夫文書》上按了手印。 "你也按吧,張乾大!"王大屁說。 "我是要按。不過,我是自己的嘴,公家的身子,要按,得按這個!" 張家山說完,從懷裡掏出"張家山民事調解所"的紅砣砣,濺上印色,又在嘴上哈兩下,"啪、啪、啪",一式三份,都蓋了。 哈氣是一道多年的程序。這個下數,是張家山跟鎮政府的文書學的。有了這道程序,張家山自己感覺良好,像個公家人。 一場鄉村熱鬧,至此告一段落。張家山將一份文書折了,交給王大屁。王大屁接了,兄弟們妯娌們,又傳著看了一回,都覺得這樣蠻好。見好就收,男的女的,互相使了個眼色,離開這是非之地了。 張家山將另一份文書折了,交給王謀子。王謀子遲疑了一下,秀嫂在旁邊,趕緊捅他。王謀子也就伸手,將文書接了。 第三份,折好,張家山自個兒揣上。 "各位鄉親,張家山在六六鎮,還有一攤子事,就不在這裡耽擱大家的工夫了。改日到鎮上趕集,莫忘了到我那調解所裡喝杯茶!" 張家山嚮仍然坐在電燈底下,巋然不動的幾個白鬍子老漢,點頭告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張家畔的,好走好走!" 老漢們站起來說,個個禮式周到。 出了會議室,張家山見盧秀、王謀子,還有那個在盧秀懷裡睡熟的孩子,都在台沿底下等他。 秀嫂說:"我們是在等你,不說上幾句謝忱的話,我們心裡下不去。張乾大,今天要不是你,這攤場,不知道弄成啥了!" "你不要說這話。你不了解你張乾大,他平日最怕人給戴高帽子。好盧嫂哩,今個兒這事結得體面,用一句洋名詞,叫皆大歡喜,只是--" 一行人離了燈亮處,踩著月光,向秀嫂家走去。路上,張家山繼續說:"只是,我張家山還有一句話,要給你們夫婦叮嚀。其實,我不說,你們也明白,就是要對王大錘好一點,不記別的,就記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虧待他。他是活天天的人了,咱們盡個心吧!好心總有好報的!" 秀嫂說:"我是個明白人,張乾大!這道理我解下!" "解下就好!醜話說到前頭,往後,要是叫我張家山聽到什麼事情了,看你盧秀兒,咋有臉見我!" "哪能哩,張乾大!" 夜已深沉。張家山送王謀子盧秀夫婦,進了窯門,然後折身,仍然是一路唱著,向山下走去。 到了六六鎮,敲門進了所裡。穀子乾媽還在燈底下坐著等他。 穀子乾媽說:"人家賀紅梅結婚,把你驚的,連覺都不睡了!" 張家山說:"你不知道事情!不是賀紅梅,是盧秀兒。我晚上路過上驛村,幾句話,就把一場人命官司化解了。穀子,你說我能耶不能!" "你能!你幹的哪一件事情,不贏人!"穀子乾媽說。 有了這個《招夫養夫文書》,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口,秀嫂和王謀子,名正言順鑽進了一個被窩。王謀子原先是僱工,短期行為,爾格,就像個被塞進轅裡的高腳牲口一樣,這一攤子,都是他的了,他只有拉著車,往前走。秀嫂殷勤,因此這王謀子,也不生外心。 那王大錘,有這《招夫養夫文書》遮醜,因此也不過於計較,晚上也能睡著覺了。有時一覺醒來,見這兩個折騰個不停,氣惱之餘嘟囔一句:唉,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嘆息完畢了,用被子蒙住頭,眼不見心不惱,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王家的幾位兄弟,原先那一場燒叨,也並不是為了王大錘,而是為了自個兒的面子。一場活埋鬧劇,面子就收回來了,爾格又有這《招夫養夫文書》障人眼目,因此也就分門另戶,不再理秀嫂的事。餘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王大錘啥時起身,兄弟們再合力送他上路,這兄弟情分就算完了。 秀嫂的光景,現在真真是男耕女織,上了正路。豬圈壘起來了,豬也育肥了,田裡的莊稼,也長得不比別人的差。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服。秀嫂沒忘了她給張乾大說過的話,對王大錘小心侍候,像對待老人一樣。 秀嫂本來就是個妖嬈的女子。爾格有黑兇兇的山東大漢王謀子在身邊站著,好衣服也敢往身上穿了,村子放個電影,也敢去看了,見人言談舉止,也不那麼低聲下氣了。 女人全憑男人寵。有人寵她,這秀嫂緊皺的眉心舒開了,臉色變得紅撲撲的,秀溜溜的。秀嫂還嫌自己不俊樣,又去鎮上,一籃子雞蛋,換回來一瓶增白霜,一早一晚往臉上搽。山東大漢見了,喜得合不攏嘴,幹起活來,更賣力氣了。 那次張家山離開上驛村,千安頓萬囑託,要秀嫂對王大錘好一點。張家山怕的是秀嫂和王謀子,配成夫妻以後,嫌這王大錘礙手礙腳,找個碴兒,把王大錘給絕滅了。以前這一帶,就發生過這號事情。 張家山的擔心,不算多餘,後來果然發生了一件事情,不過不是張家山擔心的這件,而是另外的事情。 村里有個二流子後生,叫王光耀。自小慣大的,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無所不為。老百姓說誰壞到家了,就說他"扒絕戶墳,跳寡婦牆",這話用給王光耀,不算屈說他。公路修通後,這王光耀赤條條一個,出去逛世事了。好長一陣不回來,村里人都以為他死到外邊了,這一害算是除了。誰知,有一天,摩托聲轟轟隆隆地響,車後邊放著屁,這後生穿得琉璃皮張地回來了。大家都說,這摩托是偷的,王光耀肯定在外邊沒干好事。大家見這王光耀,三天兩頭,騎了摩託在公路上跑,又說:"他**,這公路是給他修的!" 這一天,秀嫂在澇池邊洗衣服。澇池旁邊,靠近村委會的那一面牆壁下,有人在殺豬,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旁邊,一群孩子在看熱鬧。這時,石砭那邊,嗚嗚地一陣叫,二流子王光耀,騎著摩托進了村子。 孩子們見了摩托車,轉過身子,不再看殺豬了,對著二流子王光耀,唱起了口歌: 上驛村,王光耀, 你的名字我知道。 腳穿皮鞋手戴錶, 尻子門抹的雪花膏! 摩托衝到跟前,那王光耀停下摩托,揚手要打,這些小人們,"哇"地一聲散了。 秀嫂的衣服已經洗完,擱在臉盆裡,正要端走,見了這西湖景兒,手拄著長腰笑。前面說了,自有了王謀子撐腰,秀嫂比起原先算是活泛了許多,該說時候就說,該笑時候就笑,不再時時為難著自己了。 "人憑土地虎憑山,婆姨憑的男子漢",這話不是虛說。 二流子王光耀,見打不著孩子,正在懊喪,一扭頭,見秀嫂齜著個白牙,正在笑他。別人笑,沒說的,這秀嫂不能笑。王光耀想到這裡,一拍腔子,指著秀嫂就罵: "你是誰?你把你臭×,放到架板上去賣,看能值幾個錢?別人笑我,倒罷了,你也配笑我!你是仗你×臉生得白,得是?那麼,成全你,今個兒晚上,我騎上摩托,到你窯裡,走上一回!" 秀嫂見這話說得難聽,心裡有些怯,她辯道:"誰笑你來,王光耀,你嘴放乾淨點。我是自個兒想笑!" 秀嫂這麼一說,如果王光耀不再回嘴,那事就算罷了。秀嫂這類零碎丟人,丟得多了,換回一點面子,就收場。不料那二流子王光耀不識相,見秀嫂話軟,又見秀嫂的臉蛋確實生得白,不捨得這個好機會白白丟了,就又糾纏道: "你戳戳一群猴娃,罵我,你當我不知道!" 秀嫂見王光耀還不放過她,有些惱了,心想,我又不比別人活得低,我又沒做下短頭,怕啥?想到這裡,於是回道:"我自個兒的事都理不精明哩,還管你這號淡球事!" "三天不見,你盧秀兒也成了人物了,看我羞羞你!" 王光耀走前去。那殺豬的,正割下一副豬尿泡,拎在手裡,要往旁邊棗刺上掛。王光耀伸手將豬尿泡搶了,車轉身,將個血糊啦啦、臭不烘烘的豬尿泡,一揚手,扔到了秀嫂的臉上。 "哈哈哈哈,這就叫豬尿泡打人,臊氣難聞!"二流子王光耀雙手叉腰,哈哈大笑道。 這一豬尿泡,把個秀嫂給打悶了。她想不到王光耀這麼膽大。許久,秀嫂揮動袖子,擦了擦臉,哽咽著,回家去了。 "你欺侮我,你是瞎了眼了!看我家男人,能饒你!"秀嫂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眼淚花花在眼眶裡打轉,恨聲恨氣地說。 二流子王光耀聽罷,哈哈大笑:"你是說王大錘吧!你叫去,我在這裡等著。" 難怪二流子王光耀敢在秀嫂跟前撒野,原來是他不知道"招夫養夫"這回事。這一場是非,看來是惹下了。 秀嫂回到家。窯院裡,王謀子精著身子,手提一柄長把斧子,在劈一個柏樹疙瘩。王謀子見秀嫂灰塌塌的,問她是咋了,秀嫂不說。秀嫂拿起衣服,往窯院的鐵絲上晾。晾著晾著,眼淚花掉下來。王謀子見秀嫂抽泣,又問。這下,秀嫂終於支持不住了,她一把扔了洗衣盆,一撲,撲進王謀子的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這婆姨就是男人的臉。聽了秀嫂的一番哭訴,把個王謀子氣得七竅生煙,一把推開秀嫂,往起一站,瓮聲瓮氣地說道:"好狗日的,敢欺侮我婆姨!"說罷,摸起斧頭,大吼一聲向澇池邊跑去。 不知死活的王光耀,還站在那裡逍遙。澇池水清,他是在對著水,理自己的分頭。突然一條黑大漢,手提斧頭,自天而降。王光耀知道大事不好,剛想撒腿跑掉,沒想到王謀子來得更快,早一斧子把,打在他屁股上。 "你是誰?你是誰?"王光耀一邊伸手護自己的屁股,一邊嘴里胡嗚啦。 王謀子接著又是一下。打的同時,罵道:"你看我是誰?我是你爺!好小子,敢在我婆姨面前騷情,看我不打死你狗日的!" 話說到這裡,這王光耀才明白,今天自己這一場黑皮,是耍錯地方了。光棍不吃眼前虧,王光耀一縱身,跳出圈子,到了自己摩托跟前,右腿一跨,上了車想一走了之。 王謀子見了,哪里肯依。又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王光耀正將摩托撥拉響,還未起步,謀子早伸出雙手,老鷹抓小雞一般,一把把王光耀拽下車,撇到一邊,謀子恨這王光耀,連這摩託也恨,見這摩托還在嘟嘟地響,一時興起,兩手舉起摩托,一使神力,好端端一個摩托,讓他給扔到澇池裡去了。 摩托進了水里,"咕嘟咕嘟"兩聲,沉下去了。也不見它再響了。 摩托就是王光耀的命。見摩托成了這樣了,王光耀也就不再躲閃,耍起黑皮手段,一撲過來,借個慣性,把王謀子也掀下了水,然後去撿斧頭,來劈王謀子。 第一斧子劈空了。第二斧子再劈!王謀子一閃身子,閃過了,捉住斧子,一躍身,又上了岸。上了岸,輕輕一拽,又把斧子奪到手,順過斧子把,又朝王光耀屁股上,抽去。 王光耀這回撒腿就跑。他這次是往家裡跑。王謀子一身水淋淋,跟著王光耀身後,追了一陣,見他回到自己家了,就停了步子,依舊握著斧子,站在那兒看。 沒承想,王光耀前腳剛進去,後腳走出來個白鬍子老漢。這老漢是王光耀他爺。老漢手裡拿一把銅鑼,噹噹當地敲著,嘴裡嚷道:"動戶了!動戶了!各家的男人,都出來幫忙了!王謀子這個外路人,要把我家小耀,滅了呢!" 上驛村是一族。陝北話中,"動戶"這個詞,就是"動員戶族"、"糾集戶族"、"出動戶族"的意思。戶族中一家有難,大家來幫,鑼鑼兒當街一敲,各家都得出來一個男丁應卯,聽候調遣,該玩命時就得玩命。這其實是長期以來,在戰爭與飢荒雙重苦難的壓迫下,陝北人維護種族不滅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 銅鑼兒噹噹當,上驛村全村出動,各種農具一齊上手,可憐個王謀子,縱有一身好力氣,三拳難敵四腳,哪裡能招架得住。再加上王謀子生性溫順,不願還手,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這真是一場好打。直到把個外路人王謀子,打得遍體鱗傷,躺在當街上,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上驛村的人才罷休。 秀嫂在旁邊拉架,哪裡能拉得開。直到最後,眾人打夠了,各回各家了,秀嫂才得以靠近王謀子。 當街上,秀嫂跪下來,一隻胳膊把王謀子的頭扶起,又撕下衫襟,擦王謀子額上的血。 秀嫂家的孩子,倒也懂事,一個一個地跑來"爸爸、爸爸"地叫著,伸出小手,拽王謀子的衣服。 王謀子睜開眼,長嘆一聲,說道:"秀嫂,這一場打,叫我這做了幾個月的夢,終於醒了。我是誰?你是誰?那王大錘又是誰?我站得起坐得下的一個大活人,何必要待在這上驛村,待在你家,不清不白地過這日子。我想,我得走了。秀兒,你對我好,我心裡清楚。你若有情,你拋開這個四面透風的家,咱們一塊走,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你若無意,你就留在這裡吧,咱們這一場緣分,就此斷了吧!" 王謀子平日言辭不多,說起話來卻句句在理。 秀嫂聽了,黯然淚下,說道:"我的親人哪,你看你都成了啥樣子了,還說這種傻話。天大的事情,等你養好傷,咱們再說吧!" 躺在當街上總不是個辦法。秀嫂一番好話,乖哄得王謀子站起來,然後,攙著他,向自己家裡拖。王謀子縱有別的想法,眼下,也只有昏昏沉沉,跟著秀嫂走。 前面走著兩個大人,後面一群娃娃,拽著衣服,這情景,確實有些淒惶。路過王大屁家門口時,王大屁探頭探腦地往外看。見秀嫂看他,趕緊縮回了頭。秀嫂衝著大門,吐了口唾沫。 這天晚上,王謀子脫成了個精脊背,趴在炕沿。秀嫂燒了一鍋鹽水,用毛巾蘸著鹽水,給王謀子療傷。一群孩子,膽怯地擠在炕旮旯裡看著。王大錘靠在被子上,半仰著身子,雙目呆滯。 秀嫂叨空兒,一個勁勸說,想叫王謀子回頭。王謀子聽了,陰沉著臉,並不言語。 第二天一早,大家默默吃飯。吃罷飯,擱下碗,王謀子說:"走吧,秀兒,咱們到鎮上去,打離婚!"秀嫂說:"你要去你自個兒去,我是不去!昨晚上我八八八、九九九,說了那麼多,你真的一點情義都不講了!" "你不去也行,我自個兒去!我又不是不認得去六六鎮的路!"王謀子說罷,從席底下摸出那個《招夫養夫文書》,揣在懷裡,又從門背後找了個棗木棍,"篤篤"點地,邁出窯門。 "你給我回來!"秀嫂見王謀子真的要走,"哇"的一聲哭了。 炕上的王大錘,這時也緩緩地說:"王謀子兄弟,世間的事情,原本就沒個道理。比如我這腰,它要壞,它就壞了,一點道理不和你講。我說的意思是,既然盧秀執意留你,你就念在她的好處上,留下來。不要理會村上那些惱人的事情。我是過一天,算一天,有今沒明的人了!" 王謀子見王大錘這樣說,趕緊停住拐杖,回過頭來:"王大哥,你這是多心了。我絕不是彈嫌你,這你放心。秀兒的恩義,我也會記得的。只是,這上驛村,戶族勢力太重,我一個外路人,終究難站住腳的。不要把我困在這裡吧,趁我年輕,四處走一走,或許還有個發展!" 王謀子說完,離了窯院,拐杖一點一點,向石砭方向走去。澇池旁邊站了一堆人,在撈摩托,王謀子的眼睛,瞅也沒往這邊瞅。 秀嫂倚著門框,眼巴巴地看著王謀子離去。她想哭,已經沒有眼淚了。 這王謀子一走,秀嫂家就算塌了天了。王謀子走後,這秀嫂不吃不喝。也不言語。傻呆呆地扶著個門框,眼睛瞅著石砭,盼王謀子能回頭。 等到後晌,秀嫂眼前一亮:分明是王謀子,從石砭那邊一閃一閃地走近了。秀嫂再細看時,不免又吃了一驚,只見這王謀子,手上戴著銬子,身後,跟著兩個戴大蓋帽的人。 秀嫂正在納悶,這兩個人,押著個王謀子,上了畔,直奔秀嫂家而來。 這兩個戴大蓋帽子的人,秀嫂不認識,我們卻認識,一個是"派出所",一個是法庭庭長張建南。 走到窯門口,攔住盧秀兒,張建南問道:"你是上驛村的盧秀嗎?" 秀嫂點頭應承。 "派出所"上前,掏出逮捕證:"盧秀,你被逮捕了!" 秀嫂一聽,嚇得臉色煞白。那王謀子大聲喊道:"秀兒,你快跑,他們是來抓你的!"秀嫂聽了,才回過神來,想往外邊跑,門已經被堵死,只好朝窯裡跑。跑到窯掌,鑽到糧食囤裡去了。 "派出所"跟進去,就像籠裡抓小雞一樣,把秀嫂抓住,提出糧食囤,把手銬給銬上。 秀嫂見跑不脫了,心一橫,叫起來:"公家人,你為什麼抓我?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偷不搶的,犯了什麼罪?" "啥罪?"張建南冷笑道,"盧秀,我問你,你家有幾口人,都是誰?" "我家有八口子,五個猴娃娃,還有一個王大錘,一個王謀子,一個我!" "這王大錘是你什麼人?" "是我男人!" "有結婚證嗎?" "有,我們兩個,雙雙到鎮政府領的!" "那王謀子又是誰?" "也是我男人!" "有結婚證嗎?" "沒有結婚證,不過,有《招夫養夫文書》,上面還有張乾大蓋的紅砣砣!王謀子手裡有!" "王謀子那個《招夫養夫文書》 ,我們已經存入檔案。看來,不光你們,就連張家山民事調解所,也逃脫不了乾系!" "我們到底犯了啥罪,值得你們這樣興師動眾的?"秀嫂問。 "啥罪?重婚罪!你和前夫王大錘,那是明媒正娶,登記結婚,受法律保護。你和後夫王謀子,那叫鄉規民約,事實婚姻,犯了王法!" 自從張建南進窯的那一刻,炕上的王大錘,就急得渾身打顫,說不出話,這時,他說:"我們這是情願的!" 在一旁戴著手銬的王謀子也說:"我們都願意的!" 張建南說:"願意也不行!一夫一妻制,毛主席他老在世時定的,金科玉律,要都像你們,那世事不早就亂套了,人都成了混油狗了。" 張建南不再多費口舌,示意"派出所"帶人走。 "一會兒娃娃放學回來,你叫他們自己做飯,將就著哄住肚子!"臨踏出門坎時,秀嫂扭頭對王大錘說。 "我不服!你們這是啥球子法律!"王大錘在炕上罵道。 上驛村畔上,高高低低站滿了人,看熱鬧。 行走間,秀嫂狠狠地對王謀子說:"都怨你,自己給自己找事!你沒聽人說,見官三分災麼?" "我真不知道,會有這結局。人沒長前後眼,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會去法庭的。後悔藥難吃,聽說,要判咱們坐上幾年牢哩!"山東大漢王謀子,低著頭說。 這天,穀子乾媽上街買菜,聽到一街兩行,風言風語,都在說盧秀和王謀子的事情。案件中,這一類花案,最為吸引人,況且大家聽說,這盧秀兒長得還有幾分姿色,於是,嚼起舌頭來,更是有滋有味了,全當是給自己的嘴巴過生日。穀子乾媽聽說後,吃了一驚,胡亂地買了些菜,趕緊回到調解所裡,告訴張家山知道。 "張家山,看你還逞能不逞!你半年前在上驛村處理過的那個案子,惹下大麻纏了,小事釀成大事,聾子治成啞巴了!" "哪件事?哦,是盧秀和王謀子?" "正是他倆,兩個娃娃,一對可憐人。聽說,讓法庭給逮住了,雙雙對對,捆在一起,要判重婚罪哩!" "確實?" "千真萬確!一街兩行,都在聒噪這事哩!" "唉,是我一時糊塗,害了人家娃娃。穀子,你再到街上探一探,看他們準備咋判,什麼時候判?最好,你去找我侄兒張建南,探探口氣!" "你侄兒那裡,還是你去。緊火了,你可以抹下老臉來,罵他!" "這事,我是有短處。口張是能張,不過張了口,人家會說張建南是徇私情。這樣吧,你先去打頭陣,我肯定是要惹這一場燒叨的,不過,容我想一想,再看咋辦。" "好!"穀子乾媽應承著,又出去了。 張家山剛才是在看《參考消息》,爾格,這一樁事闖進門來,擾亂了他的心思,《參考消息》也無心看了,折起報紙,在屋裡來回踱步。 一陣工夫,穀子乾媽轉了回來:"我打問仔細了,明天上午開庭,公開審理,聽建南的口氣,好像初步定下,要給盧秀判三年,給王謀子判一年。" "好小子,刀子真殘,全不知這世上的事情,曲曲彎彎的,不能總拿一根尺子量!好,且看我,明日給他來個大鬧公堂!" "你說啥?你可不敢胡來,操心把張建南惹毛了,翻臉!" "我不胡來!爾格,穀子,我要上上驛村一趟,搬兵,晚上回來,你多準備一點兒飯食!" 開庭是在第二天上午。這是一次公開審理。類似這樣的公開審理,在六六鎮法庭還是第一次。一間不算太大的會議室裡,坐滿了人。台下是小鎮的各方代表、頭面人物。台上,面對代表的,是法庭庭長張建南,鎮政府打發來的一個陪審員,還有"派出所"。那姦夫淫婦王謀子、盧秀兒,灰塌塌地站在台子一側,看張建南怎麼擺佈他們。 一切進行得還算有程序。公訴人公訴,辯護人辯護,雖然是小鎮法庭,但和那些城裡的大法庭進行這一類事情,倒也沒有什麼差別。法庭庭長張建南頭一回這樣辦案,開始時有些緊張,後來見一切順順噹噹,也就鬆弛下來。 審理已接近尾聲。法庭庭長張建南,一邊整理卷宗,一邊說道: "如果各位再沒有什麼異議,上驛村盧秀、王謀子重婚一案的公開審理,就到此為止。下來,我們將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中關於重婚案的處理條款,對罪犯盧秀、王謀子量刑施法!" 張建南的話音未落,突然,門外一片嘈雜,一片哭聲。所有的在場的人都被吸引,扭頭向門口望去。 秀嫂的五個孩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老鼠一樣,一個接一個,誇張地哭著闖了進來。 一個小孩爬到桌子上,摔壞了杯子。一個小孩從桌子底下鑽過去,抱住張建南的一條腿,隔著褲子咬他,咬得張建南哇哇大叫。 最小的那個女孩,跟過去,一手拉著盧秀,一手拉著王謀子,哭著說:"爸、媽,咱們回家!" 場上秩序大亂,代表們竊竊私語。 張建南突然看見張家山,兩手抱著肘,靠在門框上笑,他明白了,禍事的根子原來在這裡。 "張家山,原來是你搗的鬼!你煽動罪犯家屬,滋事公堂,妨害公務,你說,這該當何罪?"張建南忘了場合,用手一指,嚷道。 張家山好容易謀了這一寶,眼看就謀成了,此時不出言,更待何時。只見他清清嗓子,用眼睛掃了一下眾人,說道: "大庭長,你先不要熬煎我,你先熬煎熬煎你自己。憨娃娃,你這麼個判法,完了這五個小東西,還有一個癱癱王大錘,都得靠你這法庭養活。到時候,你是開法庭哩,還是開孤兒院、養老院哩。今天這麼個鬧法,才是個開頭,那王大錘身子骨不能動,改日,他才要來大鬧哩!你弄下這一攤子,到時候,看誰來給你擦屁股!" 這些話說得入情入理,代表們聽了,都議論開了。 張建南也有一些傻眼,他想了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休庭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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