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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章賀紅梅告狀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5088 2018-03-20
卻說六六鎮法庭門口,這天又是一場熱鬧。一大清早,一個農家姑娘,來到法庭門口盤腿往地上一坐,身前攤開一張紙來。 這天恰好逢集,鎮上的人,六六鎮周圍的衛星村莊的人,早晨九點鐘左右,就把個街道,擠得亂亂的了。街上人的叫聲,各種牲口的叫聲,一陣低一陣高。法庭門口,這時候成了一處景緻,來來往往的人中,不少人停下腳步,來這裡觀看。觀看的人們很自然地圍成一個圈兒,將那姑娘圍在核心。 穀子乾媽將早飯做好了,要張家山出去買一點豆腐青菜,調飯用。張家山出得門來,頭一眼就看見這一大堆人了。張家山生性好熱鬧,穀子乾媽安頓的活兒,先擱在了一邊,也擠進人堆裡去看。 圈子裡的姑娘身材矮小,衣著寒磣,頭髮有些零亂,扎著兩根羊角小辮。不過姑娘的兩隻眼睛很大,很動人,水汪汪地看著大家。

鄉下人見了這不花錢的好戲,興趣濃烈,議論紛紛,問長問短。那姑娘見問,並不言傳,只用手指一指那紙。 原來紙上有字。後邊的人只能見到姑娘,卻看不到這紙上的字,不免吵吵鬧鬧,要往前擠。一個婦女幹部模樣的人見了,說了聲:"不要擠,我來念!"我們的張家山,本來也在擠著,伸長脖子想看那紙上的字,如今聽了這話,也就鬆了勁兒,不擠了,讓眼睛閒著,只乍起耳朵來聽。 婦女幹部念道: 干大乾媽、大哥大嫂、各位革命同志: 我叫賀紅梅,本鎮賀家溝人。我大賀老五是個賭博漢。他一滿①不是人。賭博輸了,把我輸給了周家的周寶元。周寶元是個老光棍,老燒腦。我不願意跟他。各位鄉親,各位革命同志,我求求大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給我一點贊助,湊夠四百塊錢,幫我大還了周寶元的四百塊錢賭債,讓我跳出火坑,重新找個好人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女子賀紅梅在這裡給大家叩頭。

一九九×年×月×日 婦女幹部念完,搖搖頭:"真可憐,怕還不到十六歲哩!"說完,扔下幾角錢,走了。她有一些感慨和憤怒,為這個賀紅梅的事;她又有一些自得,為找了個合適的機會,顯露了一下自己的口才。因此,這一天,她精神都會很愉快。 一個男幹部模樣的人說:"這是給法庭丟人哩!這號事,法庭應當管。老百姓拿稅,養活這些龜孫子做什麼?"他也扔下一張一元票,走了。 賀紅梅將落在紙上的錢撿起。 賀紅梅撿錢的當兒,舉著個頭,向人群看著,張家山的身材高,因此賀紅梅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這是要錢,張家山明白。 張家山有些臉紅。他手裡捏著幾張毛票,這是穀子乾媽給他買菜用的。他想將這錢也扔到紙上去,一則有點捨不得,二則呢,覺得有點少。張家山是個死要面子的人,腦子裡常常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常想學學古代的那些英雄豪傑,見了不平的事,包袱打開,說一句:"這些銀兩,一點兒小意思,聊補無米之炊吧!"

"無米之炊"這句話,還是跟毛主席學的。那時候張家山還當大隊幹部。一個鄉村教師寫信給毛主席哭窮,毛主席大筆一揮,說:"惠寄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張家山別的事沒記住,這事是記住了,因為他領著社員,將這條語錄學了好長一段時間。 張家山握著毛票,正在兩難,這時候,一個賣瓜子的矮個老漢的一句話,幫他解脫了。 矮個老漢說:"爾格開放搞活,啥事都有。這小女子,莫非是編了些好聽的故事,來騙人錢的吧?" 聽了這話,張家山心想:"對呀,我可不能讓這小女子,當憨憨捉了!"當下把這樁事情擱到耳後,離了人群去小鎮的另一頭,買菜去了。

張家山到西頭割了豆腐,伸開五個指頭,托著往回裡走。豆腐水大,有汩汩的水滴下來,順他的胳膊肘拐子往下流。 "這也是斤兩,出錢買的!"張家山說著,不時伸開舌頭去舔。 邊走邊舔,到了小鎮東頭,法庭門口。只見法庭門口,剛才圍得圓圓的一圈人,現在亂成了一窩蜂,人們嘈嘈雜雜的,而其間夾雜著賀紅梅的哭叫聲。 張家山見了,叫聲"不好",手托豆腐,大步趕將過去。 剛才攤開那張紙的地方,現在站著一個四十開外的半大老漢。這人撿起那張紙,握在手裡,正一條一條地撕著,一邊撕,一邊罵四周圍觀的人,要大家走開。 撕完,那人罵聲也停了。然後俯下身子,拽起賀紅梅的頭髮拖著走。

賀紅梅哭著不離開。奈何身薄力單,眼見得被那人連頭帶身子,一股腦兒提了起來。 旁邊停著一輛驢拉車兒。只見那人一使勁,將個賀紅梅扔到了驢拉車上。 賀紅梅兩手扳著車幫兒,回過頭來,哭訴道:"滿街的人兒,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心都叫狗掏得吃了!你們眼見得周寶元欺侮一個弱女子,就是不管!" 賀紅梅這一句話,說得張家山的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發燒。按說,沒這話,以張家山的秉性,這事也要管的,爾格又被賀紅梅這話一激,好個張家山,登時漲紅了臉,趕前兩步,大聲喝道:"周家的周寶元,你給老子站住!你狗日好大的膽子,跑到六六鎮上來撒野。我今天不治治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為老幾了!"

周寶元聽到喊聲,站住,見是張家山,嘿嘿一笑說:"誰的褲襠破了,把你給露出來了,跑到這裡充好漢!告訴你,張乾大,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老婆老漢,難免鬧一點是是非非的,你少管!" 張家山說道:"不是我管,是張家山民事調解所管。調解所是協助法庭辦案的。告訴你,周寶元,你小子這事,犯法了!" 周寶元是個老油皮,哪把張家山放在眼裡,他接住話茬說:"你不要抬出法庭來嚇人,張乾大。這事,你問問你侄兒去,他把老子也沒辦法!" 周寶元說完,一躍,屁股枕到了車轅上,然後,一拍毛驢的屁股,驢車載著賀紅梅,跑了起來。 "你給老子站住!"張家山喊。

張家山見驢車不站,攆了兩步,一揚手,將手裡的那塊豆腐,向前擲去。 周寶元的毛驢車,早跑了。豆腐沒有打上他,卻落在了街道上,散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子。 望著驢車的背影,張家山罵了一句髒話。 逢集對於六六鎮的人們,算是一個節日。這天,所有的人都會很高興,機關單位只上半天班,就放假了,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效仿公家人,這一天也是半天休假,讓大家散散心,自由活動。今天逢集,張家山的心情本來很好,可經這一場事一攪和,好心情一下子沒有了。 張家山在衣襟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陰沉著臉往所裡走,走了兩步,又翻心了,轉了身子,朝六六鎮法庭走去。他想找法庭說說這樁事兒,法庭庭長張建南是他的侄兒。當初辦這個民事調解所,就是侄兒給他出的點子。

法庭庭長張建南,正端坐在辦公桌上,兩手支著下巴發呆。見了張家山,讓座。 張家山不坐。張家山指著張建南罵道:"大門外邊,驢都把人快日死了。你身為法庭庭長,卻像個無事人一樣,端坐在那裡,連個屁都不放一聲!" 仗著是張建南的叔老子,這話說得粗糙。 張建南聽了,卻也不惱。法庭的事太多、太雜,各樣事情都管,各樣委屈都受,長此以往,早把張建南的性子給曲下來了。遇到難聽的話,只當是說給牆聽。 "叔老子,你不要氣惱。你若坐到我這位位上,一天遇一案這號事情,早把你氣得得了氣臌了。賀紅梅這事情,法庭不是不管,只是管不了,管不下!" "那賀紅梅說的,可是實情?"

"句句是實!" "那不就得了。從周寶元手裡,把賀紅梅搶回來,交給賀老五,讓賀紅梅自由戀愛,另找個婆家,這事不就了了?" "那周寶元他肯善罷甘休?" "他小子有啥說的。他要不服,一根火繩子拴了,叫他四堵牆,蹲上些日子,看他狗日的,還敢不敢囂張。" "好叔老子哩,這些招數,法庭都用過了,不濟事!公家人是公家人的鬧手,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老百姓,又有他們自己的鬧手。法不治眾,這類事情太多了!" 原來,去年賀紅梅逃出周家,前來告狀,一狀告準。張建南並"派出所",帶了賀紅梅來到賀家,張建南日娘透老子地把個賀老五,罵得狗血淋頭,罵畢,將賀紅梅交還給賀老五,要他好生照管,可不能再交給周寶元了。

罷了,又來到周家。周家的周寶元不見了賀紅梅,正灰塌塌地圪蹴在畔上想事。猛抬頭,見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知道事情不好,叫聲"光棍不吃眼前虧",撒開腳丫子就跑。 "周寶元,你狗日的給我站住!你要敢跑,老子這槍子可不認人!""派出所"見周寶元跑了,掏出槍來,嚇詐他。 這一招挺靈。周寶元給鎮住了,站在那裡,不再動彈。 周寶元說:"我又沒做違法的事,憑什麼抓我!我跟賀紅梅,明媒正娶,領過結婚證的!" "你瞅瞅你那豬嘴龍王相,人家多好的一個姑娘,讓你給糟蹋了!" "賀老五欠我錢!" "派出所"不再多說話,搶前一步,抓住周寶元的胳膊,一擰,再肘子一打,把個周寶元打翻在地,銬子銬了。 敘述完畢,張建南雙手一攤,說道:"將這周寶元行政拘留十五天,釋放了。釋放的同時,宣布這樁婚姻無效。誰知,過了些天,這賀紅梅又來告狀,說周寶元出來後,又到賀家溝來要錢,賀老五拿不出來錢,就又用繩子牽著她,送到周寶元家。" 張家山聽了,陰沉著臉,不言語。 張建南又說:"好叔老子哩,農村這號事情,多著哩!這都是經濟不發達的緣故,把人不當人!你打聽打聽去,不要光說六六鎮,這方圓各鄉鎮,哪一家法庭門口,沒有這麼幾個告狀專業戶!我是水平不高,沒個良法。" 這時法庭裡來人告狀。張建南見了,露出請張家山離去的意思。張家山明白,自己再費些唾沫,也是無益,於是站起身,怏怏地走了。 賀紅梅這事情,卻是擱不下!第二天,張家山端一隻老碗,正在吃飯,突然聽到門外人聲嚷嚷。張家山推門一看,只見那賀紅梅,又來了。 這賀紅梅與那天的情形,又不一樣。那天是眼睛前面舖一張紙,一言不發。今天,卻是披頭散發的,使出女兒家的手段,潑婦一般,使勁捶著法庭的門。間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抹起胳膊、褲腿,讓人看她身上的青傷紅傷。 張家山見了,一把將老碗遞給穀子乾媽,而後,幾個大步,跨出門去。 法庭的大門死死地關著。 賀紅梅一邊捶門,一邊喊道:"法庭今個兒再不給我做主,我賀紅梅就一根麻繩兒,吊死在這兒了。不要說我嚇詐人,我是說到做到!死一回給你們看看,看看我這事,還有沒有人管?" 賀紅梅說著,真的解下自己的紅褲帶,往鐵門的花欄杆上搭。 張家山見這賀紅梅,動起了真的,走上前去,勸解道:"賀紅梅,事情有事情在,你可不能這樣!好娃娃,你還沒有活人①哩!" "張乾大,你不知道,周寶元狗日的,咋樣虐待我!"賀紅梅見有人理茬了,心裡一軟,眼淚汪汪地說。 張家山推開賀紅梅,讓她在旁邊站著,然後,自己上前來敲門。 "張建南,你開門。你見事情就躲,這咋能行!"張家山喊。 敲了一陣,屋裡,張建南磨磨蹭蹭地走出來,將門開了。 庭長避開張家山的目光,指著賀紅梅說:"賀紅梅,你的事情已經處理過了,結了案,你又來糾纏!大家都像你,我這法庭,就是再增加十個編制,也忙不過來!" 賀紅梅告狀時間長了,也有些油了,她說:"庭長,我不跟你磨閒牙了。我要上吊,張乾大不允,那我脫了褲子,睡到你床上去,看你管不管!反正我也不是女子了,我怕球!" 賀紅梅說完,真的從庭長的腋下鑽過,進了院子,奔到庭長"宿辦合一"的辦公室,拉開被子,蒙頭就睡。 "都是你惹的這些燒叨,我要不開門,啥事都沒有了!"張建南埋怨張家山。 "沒有了?"張家山不以為然道,"事情總得擺平,瞌睡總得從眼裡過!這事你一眼看下,推不過去的!" "爾格這賀紅梅,睡到我床上了,這可咋辦?我可不敢進屋去,我要進去,這事就說不清了!"張建南撓撓頭說。 張家山想了想說:"隨我來!" 張家山說完,向房間裡走去。 張建南抬腳走了兩步,見看熱鬧的人,竟然也越過大鐵門,跟著他往房間走。他反身將人群擋住,又將鐵門合了,嘴裡罵道:"這又不是唱戲,有啥好看的!"說完,"啪"的一聲,將門關了。 張家山站在床邊罵道:"賀紅梅,你給我爬起來!一個女娃家,沒鼻子沒臉的,不學好的,學下這癩毛病,耍死狗,裝洋蒜!" 被子裡的聲音有些嗡:"張乾大,誰沒有一張臉,我這是叫逼的來著。今個兒,我這是豁出去了。還不是我丟人,是法庭丟人。法庭不給我做主,我真的就賴到這兒了!這公家人的木板床,比起我家石板炕,睡起舒服多了!" "你有委屈,這我知道!只是,你看看你,這是啥做法!"張家山說著,伸出手來,想揭被子,又一想,這樣做不妥,於是,伸出去的手,在半路上停了。 被子裡,賀紅梅不吭聲。 張建南這時候進來了。他在一旁嚇唬道:"我去叫派出所,把她給銬了,辦她個妨害公務!" 被子裡仍然一聲不吭。 "紅梅,你這事情,干大給你拾起吧!干大辦了個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就是協助公家處理這樣糾紛的。大路不平眾人鏟,這樁事情,我這個大個子攬了,我不把個周寶元狗日的製死才怪哩!" "當真?"賀紅梅一把掀開被子,坐起。 "我不說謊話!"張家山鄭重其事地說。 "我這事,有人管了!"賀紅梅臉上露出了笑意,她一把掀開被子,溜下床。 "張乾大,我給你磕頭!"賀紅梅一撲,要磕。 張家山正色道:"你先把褲帶衿上,再跟我說話!" 法庭門口,張家山對侄兒說:"這事你就丟手吧,交給我辦!" 張家山和賀紅梅,走出法庭,向調解所走去:"你先在所裡,跟上你穀子乾媽,盛上幾天,我跟李文化到賀家溝跑一趟,咋樣?" 賀紅梅點點頭。 六六鎮方圓的衛星村莊,賀家溝大約是最小最窮的一個。擁擁擠擠、連綿起伏的黃土圪樑上,下雨水沖了條淺淺的溝兒。溝裡,住了幾戶姓賀的人家,這就叫賀家溝。賀家在這六六鎮地面,可不是沒名沒姓,離我們最近的那場戰爭中,賀家曾經出過一位將軍,官做到裝甲兵司令。但這些是舊話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應諾了賀紅梅的事,就得去做。這天,張家山前面走著,李文化夾了個質地不怎麼樣的皮夾,走走停停,直奔賀家溝。賀家溝倒也不遠,只一晌的工夫,兩人就上了賀家溝的畔,抬眼望時,只見賀家院子裡,賀紅梅的父親賀老五的身子旁邊,放一堆荊條檸條,那賀老五正低頭編著馱糞的馱子。 賀老五聽到畔上有響動,停了手中活計,抬頭去看。未看清是誰,就先賠笑臉。 為什麼要賠笑?這正如陝北話說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賀家的光景不如人,見人難免矮三分,那登門的,不管是來要債的,還是來給送福的,沒說話,先得給個笑臉,才算合適。 笑罷了,認出是張家的張家山,賀老五招呼道:"怪不得今早上花喜鵲在門上喳喳叫,原來是張乾大今個兒要來!" 在農村,這就是最中聽的禮賓用詞了。賀老五說完,偷眼看張家山的臉色,見張家山板著面孔,聽了這話,並沒有一絲反應。 張家山蹲下來,掏出煙袋。 賀老五趕快掏出火柴,要點煙。可是,李文化比他的手快。李文化拿出個一次性打火機,"啪"的一聲燃著,張家山往跟前湊了湊,燃著了煙。 賀老五有些難堪。他將火柴重新裝上,抬眼再看張家山。 張家山徐徐地吐了一口煙,仍不說話,只用兩隻眼睛,死死地瞅著賀老五。 兩人距離太近,張家山的白眼睛仁,瞅得賀老五心裡發毛,手腳沒處放。他只得賠了個笑臉,再打招呼。 "你有啥話,你就說吧,看得我心裡怪硌咧①的!張乾大,我是吃你的了,還是喝你的了,你咋這樣看我!"賀老五有些膽怯地說。 "你可是賀老五?"張家山啞著嗓子,沉鬱地問。 "我是!張乾大笑話了,你認得我的!"賀老五說。 "是就好!賀老五,大早白晨的,趕了三十里的路來找你,當然有事。事不大,我是向你來請教一句話!" "啥話?" "我想問問你,啥叫不要臉!" 賀老五臉一紅,說:"不要臉就是不要臉嘛,是咱鄉里人罵人的話!" "不,這話有講究。"張家山說,"我老漢琢磨了大半輩子,才算把這話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趕來告訴你哩。話咋說哩,人跟人弄那號事情,是臉對臉的,所以叫要臉;牲口跟牲口弄那號事情,是臉對著腦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臉。人罵人,說你不要臉,意思是說,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賀老五站起來:"張家山,你罵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賭博把女兒給貼進去了!" "是你說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說的!"張家山一本正經地說。 李文化背過臉去,抿著嘴笑。 賀老五長嘆一聲:"唉!張家山,你一上畔,我就知道你是乾啥來了。虎毒不食子,誰不知道心疼女兒?看見女兒跳進了火坑,我不難受?怪來怪去,誰也不怪,就怪我長了兩隻賤手,愛賭!我有時候想起來,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這兩隻狗爪爪斫了!" 賀老五說著說著,看見了地上割條子用的鐮刀,一低身撿起來,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張家山搶前一步,攔住,奪了鐮刀。 賀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條口子,血從捂著的手指縫裡流出來。 李文化掏出自己疊得四四方方的一個新手絹,要給賀老五包傷。 賀老五擺擺手不要。賀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轉過身,解了褲帶,先沖這傷口熱辣辣一泡大尿,算是沖洗傷口、消毒,衝畢了,又掏出火柴來,剝下火柴盒那個有磷的片子,貼在傷口上,再用手指握緊,這是止血。 賀老五握著手背,說:"你們不要管我!我這樣作踐自己,心裡反而好受一些!" "你這是何必哩,賀老五。"張家山說,"你做下這戲,是給誰看哩!我這次來,一不打你,二不罵你,我只是告訴你,紅梅從周家逃出來了,爾格,在我那裡躲著哩。我來給你叮頓①好,好讓娃回來。" 賀老五先是聽說賀紅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聽說張家山要把賀紅梅送回來,又是一愁。他連忙說:"紅梅可不敢回來!紅梅可不敢回來!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這裡,是那周寶元,不肯善罷甘休,三天兩頭,過來要人哩!" "你就那麼怕周寶元?"張家山皺起眉頭問。 正在這時,大路上傳來一陣叫罵。眾人抬眼看時,見那坡下面,正是周寶元。 周寶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說地,一陣大罵。 陝北人做事,一般說來,但凡有個迴旋的餘地,不會把事情鬧得公開,讓滿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臉皮,公開叫上陣了,這就是說,他是潑上勁了,準備跟你耍黑皮了。好漢怕癩漢,癩漢怕死漢,就是這個道理。 周寶元罵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人老幾輩子傳下來的古訓。好你個賀老五,欠了我的錢,不還我,拿女兒頂。你那女兒,飢顏寡瘦的,你當那能賣個騾子價馬價,拿來充數。頂就頂了吧,我周寶元大人大量,算是認了。不承想,你又三天兩頭教唆女兒,老母豬跑圈一樣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寶元如今,人財兩空!" 周寶元這話,罵得難聽。連李文化聽了也看不過眼,站起來想要答對。這時,張家山一個眼色,制止了他,張家山想看看,賀老五如何說話。 賀老五見了周寶元,好像老鼠見貓一般,想縮回去,又不敢,只得壯著膽子,朝畔上走了幾步,應事。 賀老五說道:"周寶元,紅梅那天,不是你從這裡領走了嗎?我不找你要人,你怎麼又跑回來找我要人?" 周寶元說:"領是領了,我不說沒領的話。可我一不留神,她就揭瓦了。前次是跑到了鎮上,讓我給抓回來了。這次,誰知道她又跑到哪裡去了。跑了龍王跑不了廟,賀老五,你說她不回賀家溝,又能跑到哪裡去?你說我不找你賀老五要人,又找誰去?" "找我要!"張家山應聲答道。 說罷,拾身站起,雙手叉到腰里,朝畔上走來。 見了半截黑塔一樣的張家山,周寶元的氣焰頓時減了一半。 "請來個大個子,來探河水深淺來了!"周寶元沉吟道。 周寶元眼兒亮,搶前兩步,說道:"張家畔的張乾大,什麼風把你老給吹來了?你不在家裡,品著個茶壺,享你的清福,跑到這荒溝野山里來,管這些人間的口舌,幹什麼!" "哼,什麼風!一年刮兩場的老黃風。"張家山答道,"餵,周寶元,你這小子還是人下的嗎?你把人家的黃花閨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斷子絕孫?你尿泡尿照照自個兒,看你臟樣子,般配不般配?" "餵,張乾大,你嘴裡可要放乾淨點。誰斷子絕孫來著?我周寶元正是怕斷種,才找這賀紅梅的,要不,我還不要她哩,一個人過著多輕鬆!" 周寶元又說:"賀家溝這一案事,說到金鑾殿,理都在我周寶元手裡,不信!他欠我的錢,我娶他的人,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關你張家山鳥事!" "大路不平眾人鏟!賀紅梅告到我調解所裡了。告訴你周寶元,這個閒瓷器①我是攬定了!" "這事實際上好辦,張乾大,你腰里有,掏出四百塊錢來,這事就一風吹了不是!那時我發誓,一輩子再不踏進這賀家溝了。哪個腳踏進來,你剁我哪個腳!" 提到錢,張家山出言有些木訥。好在李文化,這時接過口,說道:"錢有的是,機器一開,嘩啦啦地就出來了。只是,錢給了你這號人,還不如拿去打水漂!" "你看看,是我胡說還是你胡說,紅口白牙,明明是你們在這里胡說哩!" "你聚眾賭博,不判你的罪,就算便宜你了,你還敢要錢?"李文化又說。 "賭博贏下的錢就不是錢了?"周寶元振振有詞,"勞動所得嘛!你有本事,你也給我贏去!" 周寶元說著,一步一搖,上了畔,來到賀家窯院。賀老五忍氣吞聲,搬個小凳,請周寶元坐。周寶元"哼"了一聲,不坐。所謂的"立客難打發",看來,今天不說出個張道李鬍子,這周寶元是不肯善罷甘休了。 "你不要聲高!"張家山見周寶元來到了跟前,迎上前去,不緊不慢地問道,"周寶元,你跟賀老五,是咋樣個賭法?" "押明寶!" "好吧,話說到這兒了。周寶元,今個兒我就和你賭上一回!" 周寶元見說,喜滋滋地從懷裡掏出個寶盒,討好地問:"張乾大,你也會這營生?" 張家山哈哈一笑:"自小賣蒸饃,啥事沒經過!" 見周寶元、賀老五,包括李文化,都有些吃驚,張家山不免得意。他接著又是一陣排侃:"不瞞你們說,陝北的各樣賭博,夢和、頂棍、明寶、紙牌、掀棋棋、擲骰子,各種玩意兒,沒有能難得住我張家山的。只是,後來當了村幹部,把這些營生,都丟開了而已。告訴你周家小子,我押明寶那陣子,你還沒出世哩!" 說著話,一行人來到窯裡。 "這真是,英雄訪好漢,我周寶元,今個兒算是遇到對手了。張乾大,亮稍!" 周寶元說完,從腰里掏出一沓錢來。 "亮稍就亮稍!"張家山也從腰里掏出一沓。 "有些單薄!"周寶元見張家山的錢少,有些下眼觀①。 "不要怕,我帶的有秘書!秘書的外黑皮夾,你當是擺設!裡面裝的,都是錢。" 兩個人脫鞋,上炕,將一個小氈拽過來,放在炕當中。兩人在小氈的兩邊蹲下。 賀老五沒錢,紅著眼睛在旁邊看。 李文化沒有上炕,他腋下夾著夾子,坐在炕邊。 張家山摸出一張十元錢,拽展,往錢上唾了口乾唾沫:"呸,錢這東西,是世上第一大害物!" 周寶元拿出兩張十元錢:"我不這樣看,錢可是好東西!"說完,彈兩下。 兩人把錢放在炕邊。 "我的稍大,我執寶盒!"周寶元說。 周寶元拿起寶盒,執到胸前,用小拇指一撥。 在寶芯轉動的那一刻,將寶盒蓋住,捂在手裡,放在炕上的氈上。 約摸寶盒不轉了,周寶元的手,輕輕離開。 周寶元的小拇指上,戴著一個戒指。李文化很認真地看了這個戒指一眼。 周寶元說:"我押紅扣!" "那麼,我押黑棒!"張家山說。 寶盒揭開,張家山贏了。 周寶元說:"再來!" 三番五次下來,雙方雖互有輸贏,但是明顯地張家山輸得多。 張家山腰里的錢輸完了,又向李文化那裡,借了幾張。 誰知,張家山又輸了,張家山看也沒看,將手伸向炕沿這邊,半天沒有接到錢,抬頭看時,見李文化用皮夾拍著自己的口袋。 "咋了?可倒沒咧?"張家山脫口而出。 "張乾大,你不是說,你皮包裡,都是票子?"周寶元問道。 張家山辯道:"那是公款,動了要犯法的!" 見說,周寶元將寶盒收起,一貓腰,一趔身子,下了炕。周寶元一邊用腳找鞋,一邊說:"張乾大,看來你好長時間不耍了,業務生疏。今個兒咱就到這了,改日你再撈吧!" 張家山仍舊蹲在那裡,不想走。 他怏怏地看了一眼周寶元的口袋,剛才還是自己的錢,變魔術一樣,現在成了周寶元的,他有些心疼這些錢,又有些於心不甘。 賀老五這人心眼不壞,他也有些心疼張家山:"越有錢越能贏!那狗日的財神爺,也長著個偏心眼,促紅滅黑!" 賀老五正說著,見周寶元拿眼睛瞪他,趕緊把嘴封了。 張家山咽了口唾沫,下炕,臨與周寶元分手時,他說:"今個兒在你這小河溝裡翻了船,算我倒霉。好,三日以後,你到六六鎮上來,咱再刀對槍、槍對槍,較量上一回!" "能成!"周寶元說。 周寶元又對賀老五說:"黃瓜菜擱不涼。咱們的事情,先擱一陣兒,六六鎮那一場事情完了,我再到賀家溝來找你!" 路途上,李文化說:"張乾大,你不要賭了!你再賭,還是個輸!" "連你這小子,也小看起我來了!"張家山有些氣惱。 "不是你賭藝不精,是周寶元那小子,做手腳哩!" "他咋樣做手腳?" "他帶的那個戒指,是吸鐵石做的。我給文化站放過電影,解下這吸鐵石。寶芯裡有鐵片,有吸鐵石吸著,他想叫寶芯咋樣停,寶芯就咋樣停!" "這狗日的,給我眼裡揉沙子。怪不得賀老五輸得那樣慘。嗨,我說你這半腦子,場合上,你咋不說哩?" "我不好意思說。當面鑼對面鼓的,我怕周寶元難堪!" "人家把刀都架到咱脖子上了,你還這麼軟面情。唉,你這後生,啥時能長大哩!" 張家山和李文化,一臉的晦氣,灰塌塌地往回走,全沒有早晨去時候的那個歡勢勁兒了。周寶元這狗日的,使這麼個毒招,卻是張家山所沒有料到的。賭博場上最恨的,就是這種昧了良心做手腳的人。爾格,張家山對這周寶元在恨的程度上,又深一層。恨罷周寶元,又氣恨這自家的李文化,解不下個輕重,該揭穿時候不去揭穿。這麼個單位,就靠張家山這個大個子撐著,張家山現在感到自己有些身單力薄。 遠遠的,山根下的川道裡,一條小小的街道,街道左右兩排建築,六六鎮到了。賀紅梅站在事務所門口,把著門框張望。 "怎麼樣了,張乾大?事情辦妥了?"瞅見從山路上下來的張家山,賀紅梅眼巴巴地問。 張家山,李文化,一老一少,這灰塌塌的一對兒,下了山,走進屋裡。 張家山強作歡顏,對紅梅說:"孩子,不要著急,事情遲早得解決!這次去,不湊巧,沒有見上你大!" 賀紅梅信了,她說:"這倒灶鬼,跑到哪裡去了!" "穀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張家山把穀子乾媽拉到一邊,悄聲說。 "啥事?" "咱所裡,還能不能騰挪出來幾個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去填那個黑窟窿,得是?"穀子乾媽說著,望了賀紅梅一眼。 "也是,也不是。反正,你不要問了,你先給我騰挪幾個,救救急,幾天以後,我就會還你的!" "你是領導,我服從!不過,錢往這上頭花,我思想上通不過!" 穀子乾媽說著,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沓錢:"這是這一陣子咱們的收入!"又從氈底下摸出一個手絹,打開手絹,手絹裡包著一沓錢:"這是那年賣貓的錢!"末了,想一想,又從箱子底下,摸出一沓錢:"這是我的一點私房錢!" "這些錢一共加在一起,也不足二百!"穀子乾媽將三沓錢摞在一起,遞給張家山。 張家山像接一團火一樣,去接這些錢。 錢在手裡,他想了想,將穀子幹**私房錢取出,還給她。 "這個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張家山說。 穀子乾媽沒有表情地將錢收回去了。 張家山將剩下的錢點一點,揣到腰里。 門外,張家山日常看報紙的那個土台上,李文化正和一個小青年,在地上劃了些方格,用些石子玩"老婆補褲襠"或者"狼吃娃"的遊戲。 "這娃娃,一滿不擔事!"張家山見了,說了句,然後走出屋子,來到土台上。 "讓我來!"他說。 張家山將李文化撥拉到一邊,蹲下來,三棰兩梆子,把那小青年贏了。那小青年撓著頭走了。 張家山一邊在手裡撥拉著石子,一邊和李文化拉話。 "一想到三天以後的那一場賭博,我就心慌得一滿盛不定。這次,咱是贏起輸不起了!" "乾脆,給周家回個話,咱們不賭了!" "不,要賭,不出這口惡氣,我張家山,還叫什麼張家山?事情逼到這個份上了。那賀紅梅,還在窯裡盛著哩!這次,咱要把賀家溝咱們輸的錢撈回來,還要把賀老五輸的錢也撈回來,治一治這周寶元!" "既然是賭博,那麼誰輸誰贏,就很難確定!" "不,我這一次,一定要贏!" "要贏,只有一個辦法,萬無一失。你給派出所打一聲招呼,正賭著,讓派出所來抓賭,這樣,周寶元腰里的錢,就都拿出來。罷了,再用這錢,交給賀紅梅贖身!" "我是要贏,但不能這樣。賭博場上栽了,還得賭博場上往回撈,這才過癮。你剛才說的,也算一種弄法,不過不合我張家山的脾氣。倘若叫社會上知道了,會笑話我的!" "既然你一定要賭,叫我說,這明寶咱是不能押了,再押還是輸。咱要另想一些門道!" "哎呀,咱們想到一塊去了。李文化,我是人在事中,一滿有些迷糊,你也動動腦筋,想一想,看怎樣賭,哪種賭法,咱們把握大些!" 李文化悶著頭,想了想說:"鎮上有個兩兄弟聯手,打麻將一年蓋起了兩層小樓。大家都說,他倆一定在麻將場上,做了什麼手腳!" "好,你收拾一下,提上二斤點心,咱們去請教!" 張家山將石子扔了,站起,拍拍身上的土。 "點心你買,我腰里沒錢了!"李文化說。 這天夜裡,六六鎮星斗滿天,張家山、李文化提了二斤點心,來到一幢二層簡易小樓門前,敲門。兩兄弟見是張家山,分外熱情。樓上落座以後,張家山曲曲彎彎,說明來意,只見兄弟兩個面面相覷,吭哧了半天,那老大說道: "我倆已金盆洗手,不干這事了。張乾大,你這是難為我們!" 張家山說:"賀紅梅的事情,二位該聽說了吧!我走這一著險棋,正是為了救賀紅梅。況且,那對方是周寶元,他耍世人,咱們耍耍他,也不為過!你倆說是耶不是?" 兄弟兩個湊到一起,又嘀嘀咕咕了一陣,看來是商量通了。 老大走到一個架板前,拿出一副麻將,"嘩"地倒在桌上。 老大一邊用手指抹牌,一邊講解道:"怎麼偷牌?兩個指頭,夾著一張牌,打出去以後,手心上的肌肉一夾,就把牌桌上的牌,夾回來了。這是小技巧,有些南方的大耍家,身上原先就揣著幾張要緊的牌,緊火了,將這幾張牌插上,就和了。不過不能叫人抓住。那一次,在縣城裡,一個南方耍家,就這麼弄法,叫抓住了,眾人一聲喊,將他打了個半死!" 老二見老大逞能,也不甘寂寞,說道:"一個人勢單力孤,最好的辦法是二人聯手。這叫溜通和。咋樣溜法,這里高深莫測、玄機四伏,一個眼色,一個手勢,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題外話,對方就解開了,拆副子放牌。" 張家山對這"溜通和"的事情,蠻有興趣,正想細問,不料那老大又把話岔開了。老大說了另一招。老大說: "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摞牌上做手腳。摞牌時,你將好牌摞到一層,牌底子摞到另一層。這樣,你們兩個,老揭好牌,別人老揭爛牌,遇到錯開了,你吃一張牌,就倒轉了!" 張家山聽了,拍手道:"這真是行行出狀元,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麻將牌上,這麼多般數。不過我和李文化業務生疏,真要弄成這事,最好還是定些口訣,溜通和,順當!" 聽張家山這樣說,老二於是亮開家底,將他們當年麻將場上定下些的口訣,一一傳授。 罷了,老大說:"張乾大,我們這是沒有拿你當外人,才核桃、棗兒一齊往出騰,你可不能到處瞎說,賣我們!" 老二也說:"自從掙下這座小樓以後,我們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張家山說:"我一向口緊的,二位放心!" 起身時,張家山又說:"幫人幫到底,這麻將牌,也藉我們一用!" 老二將麻將整起,交給李文化。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放下飯碗,張家山對穀子乾媽說: "穀子,我聽說李家村的李士旺老漢,這兩天走了。可憐兮兮的,身後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你去買個花圈,代表咱們事務所給送去,順路,你再回家看看,看你那幾個寶貝兒子,把地種了沒有。" "我這幾天,正想回家去看看的!"穀子乾媽說。 張家山又說:"你把紅梅也帶上,有個伴兒,反正她在這裡也沒事!" "好!" 支走了她倆,張家山神色嚴肅地將門關上,然後支起桌子,放上氈片,將牌三三兩兩地取出。 "來,咱們商議一下,定出些口訣!"張家山叫李文化。 兩人關起門來,圈到家裡,像做賊一樣,從早上一直幹到下午紅日西斜。參考那二兄弟提供的口訣,再加上他們自己的思考,湊成九字真言。這九個字是:松、頂、打、成、和、吃、亂、摸、風。 九字口訣既已定出,張家山說:"寫上兩張,咱一人一張,從今個兒起,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這口訣背會。李文化,你說咋樣?" 李文化說:"論起背功來,我比你強。說不定,我有個時對時①,就背會了!" "光背會不行,還要現場發揮,靈活運用!" 李文化已經不再聽張家山的聒噪,扯開嗓子,背起來。 "松--我這一次滿是鬆了!" "頂--把莊家頂緊!" "打--打牌打牌!" "成--這次看來只有我成了!" "和--沒和沒和!有和有和!" "吃--不吃牌了,吃牌露張!" "亂--我這牌還亂著哩!" "摸--自摸自摸!" "風--出風報停!" 張家山說:"這九個只是頂九個數目字用,牌有條、餅、萬,如何要條,如何要餅,如何要萬,咱們還得規劃一番。我思謀著:要條時牌順著出,要萬時牌斜著出,要餅時牌橫著出,如何?" "好!"李文化表示贊同,接著他又說,"咦,張乾大,我這裡還有個問題,明明是一抹牌,你拆了一張放和,還不合常規。牌推倒,明眼人一眼就會看穿的!" 張家山說:"這還不好辦!比如我手裡的牌順著出來,詐唬一聲下家吃牌,這是要六條了。你手裡有個五條,有個六條,你先打出五條,轉過一圈後,揭起牌來,倒兩倒,將六條在手裡攥攥,問問大夥:牌回頭了,留不留?算了不留了。說話間,六條順手打出,我不就和了?我若還想再騷情上兩句,不妨說:幸虧我沒碰牌,要么,對面就自摸了!" 李文化鼓掌說:"張乾大,你真是聰明過人!" 張家山說:"聰明人幹啥事都聰明!" 兩個男人都不再說話,每人拿著紙,踱著方步,念念有詞,像小學生背書一般。紙背在後邊,故意不去看,哪個字記不住了,拿著眼前看一下,又趕快把那紙背著屁股後邊去了。 正背著,有人敲門,聽聲音是穀子乾媽。 "大天白日的,把門關起來幹什麼?"穀子乾媽在門外大聲地問。 李文化念叨著,毫無表情地將門關子拉開。 穀子乾媽看了念念有詞的李文化,又看了看念念有詞的張家山,一邊用笤帚掃鞋上的土,一邊說:"一天沒見,你們兩個大男人,咋就像叫狐狸精給纏住了,成了瓷人!" 兩人都正在情緒中,沒答理她,繼續念念有詞地背。 穀子乾媽掄起笤帚,朝張家山的屁股上給了一下。 張家山好容易有了一點兒感覺。 他瓷著眼睛,看了一眼穀子乾媽,說道:"穀子,後格①,你跟紅梅出去躲上一天,我要和周寶元在這屋裡來一場大賭。" 穀子乾媽想說點什麼,看了看張家山嚴肅得怕人的臉色,她沒有說。 賀紅梅在屋外悄聲說:"穀子乾媽,張乾大要賭博,你不勸勸他!" "你張乾大不是那號糊塗人。他要做這事,自有他這樣做的道理。唉,男人們!" 穀子乾媽說完,開始挽起袖子做飯。賀紅梅忙抱來柴禾,攏火。 三天時間,說話間就到了。這天一早,公雞喔喔地啼著。貪睡的張家山,這天破例起了個大早,將兩扇房門開圓,然後抱了把掃帚,在大門口慢吞吞地掃著。 這不叫掃地,這叫拿了把掃帚在做運動。地上橫一道、豎一道的,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叫"給關老爺畫鬍子"。 "讓我掃吧,張乾大!"賀紅梅過來搶掃帚。 張家山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繼續掃著。 穀子乾媽使了個眼色,叫紅梅不要去驚擾張家山。 太陽初升的時候,早飯已經吃過。地很乾淨,上面灑了些水。麻將桌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屋子中間。桌上的麻將,四堵牆一樣,也端端正正地擺好。 穀子乾媽背個小包袱,和賀紅梅要躲出去。 門口。 穀子乾媽充滿愛意的目光,在張家山臉上停下來。 "他張乾大,你不是那二年了。凡事不可逞強!能撐過去,就撐,撐不過,就松下來,畢竟是有搭幾歲的人了!"穀子乾媽說。 "我知道!" 張家山的眼神中,突然出現一種溫柔的東西。他抬起頭來望著穀子乾媽。突然,越過穀子幹**頭頂,他看見遠遠的山路上,一顛一顛地,過來了周寶元,於是,混濁的眼神,突然像豹子一樣銳利和明亮起來。 穀子乾媽從張家山的眼神發現了什麼,扭頭一看,也看見了周寶元。 "紅梅,咱們走!" 穀子乾媽手牽著賀紅梅,匆匆而去。 周寶元下了山路,拐過牆角。在拐過牆角的時候,順便撒了一泡尿。撒罷尿,一邊拴褲帶,一邊來到門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癩人手,果然說到做到!我在這裡,迎候你多時了!"張家山手扶門框,一面大笑,跟剛才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男人家說話,一口唾沫一個坑,況且這次,遇的是你張乾大!"周寶元已經把褲帶拴好,他拽拽衣襟,拍拍小肚子,回答說。 "閒話少說,咱們進屋吧!" "張乾大,我剛才在山樑上,瞅見你家門口有個人影,瞧那走勢,好像是賀紅梅!" "周寶元,你這是瞅花眼了,那是你穀子乾媽!" "我想也是!" 閒拉著,進了屋子,周寶元見屋子中間,端端正正地支了個桌子,放著麻將,他有些意外。 "張乾大,你看,我把明寶盒子都帶來了!" 張家山接過明寶盒子,一把扔到炕上:"爾格社會,講究潮流。十億人民九億賭,剩下一億作候補。這賭的,就是麻將!咱們攆攆潮流,最好!" 周寶元哼唧了兩聲,只好坐在桌前。 "三缺一!"他說。 "李文化,你到門口瞅瞅,看見個過路的,拉過來,支個桌子腿兒!" 李文化往門口一站,恰好遇見田莊的田本寬,於是不容分說,拉了進來。 麻將場上,一場昏天黑地的大賭,張家山、李文化有備而來,依計而行,直贏得周寶元場光地淨,叫苦連天。 暮色四合。 周寶元栽得不明不白的,哭喪著臉,走了。 "張乾大,這事沒完!"周寶元說。 穀子乾媽、賀紅梅見周寶元走了,急急地回到所裡。穀子乾媽進門第一眼,先看張家山的臉色。張家山面色沉重,耷拉著眼皮,臉上根本看不出個輸贏。 有一串鼻涕,從張家山的鼻子上掉下來,掛在腔子上。 穀子乾媽掏出手絹,將這鼻涕擦掉。 "贏了!踢死了周寶元!"李文化覺得屋裡的氣氛有些壓抑,他瞅了穀子乾媽一眼,將結果說出。 說完,李文化將贏下的錢,一張不剩地掏出來,交給張家山。 張家山將自己身上的錢,也掏出來,兩沓錢合在一起,全部交給了穀子乾媽。 "你數一數,穀子!" 說完,張家山挪動身子,走過來,心不在焉地摞麻將,往盒里送。 李文化眼瞅著穀子乾媽數錢,他想知道究竟贏了多少。 "一共是七百一十三塊錢!"穀子乾媽說。 "將那錢,取出二百,你拿著,是你交給我的本錢。取出四百,交給賀紅梅,讓她拿給她大,去還周寶元的賭債。剩下的,給我吧,這是那天在賀家溝,我輸的!" 穀子乾媽應了一聲,然後給指頭蘸了些唾沫,又一五一十,按張家山吩咐的,將這些錢分開。 接過穀子乾媽遞過來的錢,張家山數出三張,給李文化:"這是那天賀家溝,我借你的!" 張家山扶著桌子站起,挪到炕上,身子一橫,上了炕。上炕以後,他指著還沒有摞完的麻將,對李文化說: "李文化,你將麻將拾掇了,送給西頭那兩兄弟去吧!我有些累了,讓我躺一躺!" 張家山感到全身筋骨疼痛,他呻吟起來。 穀子乾媽拿起一隻枕頭,塞到他頭底下。 叮叮咚咚,李文化在裝麻將。穀子乾媽和賀紅梅在掃地、拾掇房子,乍舞①著做飯。 李文化說:"張乾大,我看這麻將桌子,就支著吧!牌也放在咱這兒!這營生能幹,空裡叨著吃,又省心,又不要攤本,比咱辦這個民事調解所,來錢快多了!" 張家山見說,一撲拾起來,罵道:"屁話,你經過多少事情!小子,見好就收吧!這種營生,幹多了,要折陽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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