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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生男生女在於男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4139 2018-03-20
張家山調解所對面,有個向陽的土台。這天,張家山閒著無事,就搬了個小凳,坐在那裡,看《參考消息》。 知道的人說,這是張家山當村幹部那陣子養成的好習慣,關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說,這兒老漢,認不認得字,也捧著一張報紙,冒充斯文。 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間民房,這是調解所成立時,從鎮上一個住戶手裡租來的。 緊靠調解所的,是一個安著水泥結構門樓的小鎮法庭--小鎮的最高法律機構。 張家山蹺起二郎腿,眼睛就在報紙跟前,正在看著,突然聽到法庭門口,人聲嚷嚷。 法庭門口,老廟溝村民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來。馬澄清拽著她的一條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來。

張家山見了,折好報紙,呼地站起,指著馬澄清喝道:"馬家小子,你這是乾啥哩?耍社火,正月還不到哩!" 馬澄清見有人干涉,扭頭一看,卻是張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裡仍然攥著小翠的胳膊。 馬澄清說道:"張乾大,我們這是離婚去哩!" "離婚?"張家山說,"小翠這百里挑一的好人樣,放給別人,愛還愛不夠哩,咋敢說離婚?你這小子,恐怕是吃錯藥了吧!" 馬澄清說:"一家不知一家的難。干大,我這離婚,是有理由的!" "啥理由,你且說說!" "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養女娃娃。過了門,滿打滿算才四年,撲裡扑騰,養了四個女娃了。害得鄉上罰款,縣上點名。不跟她離婚,我這一輩子,是別想有個男丁了!"

"就為這事,要跟老婆離婚?好娃娃哩,爾格新社會,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樣嘛!" "話是這麼說。可事情擱到誰跟前,誰都想不通。咱們農村人,家裡有個頂門立戶的男丁,實在!" "你看人家城里人,只一個娃娃,還不過來了!" "咱跟城里人咋能比?龍生一子定乾坤,豬下一窩拱牆根!" "你啥時學了這一張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給我回去,好好過光景去!" "張乾大,我給你個面子,我回去了。只是,這婚還得離!不離,我思想上通不過!" 馬澄清說完,又一拉小翠:"小翠,走,回老廟溝!"

小翠見說,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說:"張乾大,小翠這里謝謝你了!" "不要謝!" 馬澄清夫婦走後,張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報紙來看。可是剛才的心境給破壞了,眼睛怎麼也盯不住行。 "我平生最恨四種人:兄弟相殘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鄰居不和的人!"張家山自言自語。 李文化見張家山端著張報紙,受了感染,也學張家山的樣兒,提了個小凳,拿了本書,坐在張家山跟前。 正巧穀子乾媽出來倒水,見了一老一少這樣,"扑哧"一笑,說了句髒話:"南山上過來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

張家山"嗯"了一聲,算是抗議。 "嗯"完以後,對李文化說:"文化,你到鎮上文化站去借些書報來,我要好好找些道理,開導開導這馬家小子!" 李文化屁股剛把板凳坐熱,不情願去:"你不長腿?" "你是領導我是領導?"張家山說。 李文化沒訣了,只得站起,"啪"的一聲,把書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會兒工夫,李文化回來了,興沖衝的。 "張乾大,我一眼就瞅准了,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李文化說。 "啥文章?" "《生男生女在於男》!"

"生男生女在於男!生男生女在於男!這道理倒挺新鮮!李文化,你念!" 這是新近出的一期《參考消息》,二版下角補白的位置,有這麼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於男》幾個標題大字,赫然紙上。 李文化拿著報紙念道: "生命的營造,是宇宙間的一個藍色大奧秘。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於是,便有一個新生命來到人間。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生男生女的主要責任者在於女性,因為這個生命,是由於女性的十月懷胎,才以物質的形式帶給這個世界的。其實,這種觀點現在被認為是錯誤的。生命學的最新研究成果認為,生男生女的主導者在於男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精子……"

張家山一拍大腿,說:"好了,留下口才,一會兒到老廟溝再施展吧!這道理說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馬澄清不服!" 說完,要過報紙,很仔細地折起,裝進口袋裡。 "李文化,你去叫穀子乾媽,咱們動身!" 老廟溝是個很偏僻的村子,位於子午嶺腹地。當年,這裡也許有一座廟。廟後來毀了,只在半山樑上留著半截石頭砌成的舊窯洞。這幾年,上頭管得不怎麼緊了,村里又一人攤五塊錢,將窯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後,小小的廟裡倒也香火不斷。 廟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錯落有致的窯洞建築,這就是原先的老廟溝生產隊,現在的老廟溝村民小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餵豬。嘴裡""地叫著,木勺磕在石槽上,"咣咣咣咣"直響。幾頭豬搖著尾巴,嘴往槽裡拱。

小翠的幾個女女,在窯院裡跑著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個男孩,正在趕一群牛上山。 "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丟魂失魄的,莫非有什麼心事?"笨牛搭訕。 "你個爛舌頭的,全沒個正經話。告訴你,我在眺山現哩!"王小翠答。 "山現"是指太陽光照下遠處的山的輪廓。 "白臉臉妹妹畔上站,眺不見哥哥眺山現!民歌上說的,沒錯!"笨牛說。 "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這里胡騷情啥哩!當心馬澄清一會兒回來,打斷你的腿!" "你不要拿馬澄清來嚇唬我。他成天鬧著要離婚,要把你一腳踹到門外邊哩!"

一句話,說到小翠的難受處,小翠一下子臉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說:"真的,小翠,我跟你說句正經話。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窯裡來盛。哥每晚上給你打洗腳水。" 小翠受了委屈,淚花花在眼眶裡轉著,說道:"笨牛,你再在這裡磨閒牙,說些沒眉眼的話,我就喊人了!" "別!別!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兒子!"笨牛自言自語,趕牛走了。 "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尿泡尿把自個兒照照,看你那臟①樣子,還想打我的主意。"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說。 王小翠轉過身,正待進窯,又見從遠遠的山路上,下來了一撥人。她手搭涼棚,眺了眺,見是張家山一行。

"哎呀,張乾大,今個兒咋有空,走到我們這山旮旯來了!"王小翠是小輩,遠遠看了,先出聲。 "人在世上,不走的路還走三遭哩!告訴你吧小翠,今個兒,我們調解所娃娃打狼一齊上,來到老廟溝,就是為調解你和馬澄清的事情的!" "你可不敢叫我們離婚!" "咋能哩!干大這一把年紀了,咋能做這號缺德事。遇官司說散,遇婚姻說合,是張家山調解所的規程。干大這次來,是帶了靈丹妙藥,專為治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 "那敢情好!"王小翠說。 王小翠放下木勺,從家裡拿出個笤帚疙瘩,掃張家山身上的土,一邊掃,一邊揀好聽的說。

"老廟溝,老廟溝,原先有座廟,文化革命時候拆了。爾格,人們咋呼著,把廟建起來了,可這廟裡空空的,缺個菩薩。我看,張乾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廟裡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給你燒高香!" "小翠,你這話叫人聽了心裡滋潤。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穀子乾媽不答應。她僱下我,晚上給她暖腳哩!" 穀子乾媽一聽,紅了臉:"張家山,你真沒出息,有一點福,都從嘴上跑了!" "一對老燒包!"李文化說。 "馬澄清呢?"張家山收斂笑容,認真起來。 "他在窯里挺屍哩!鎮上一回來,他就茶不思飯不進的,躺在炕上哼哼。地裡的莊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張乾大,一火三不收,這光景,是沒法過了!" 王小翠說這話時,撩起圍裙擦了一下眼睛。 "馬澄清這小子,把戲唱得就和真的一樣!"張家山搖搖頭。 王小翠請張家山一行,到窯裡坐。 小翠上前推門時,卻發現門從裡頭關上了。原來這馬澄清聽到外面張家山的聲音,知道他又來尋事,就從裡頭把門給關上了。 張家山上前敲門:"馬澄清,馬澄清,你真有本事,一個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像個懷娃婆姨一樣,把自個兒關在家裡!" 窯里馬澄清答道:"你是張乾大,我早就听出來了!你在六六鎮待得好好的,跑到這兒來幹啥!我惹不起你,還躲不起你嗎?爾格這社會,吃屎的倒把屙屎的給箍住了!" 張家山有些惱了,他使勁捶著門,嚷道:"馬家小子,你把舌頭伸展了,再跟我拉話!" "我爹娘生就這一張嘴。你不愛聽,你拔根球毛,把耳朵塞住!" 張家山這回真的生氣了,他一跺腳,說道:"穀子,李文化,咱們走!" 王小翠見了,趕快阻攔。 "哎呀,張乾大,你可不能走呀!仗你的勢,馬澄清才不敢胡作非為,你要一走,我們這婚是離定了。" 張家山惱洶洶、氣咻咻地站在那裡,不說話。 攔定了張家山,王小翠上前搗門。 "掌櫃的,事有事在,你得把門打開。有禮不打上門客,這是禮勢。張乾大為咱們的事,行了幾十里山路來調解,你看你這臟樣子,一滿不夠成!告訴你,張乾大的懷裡,揣著靈丹妙藥哩!" 窯裡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門開了。 馬澄清探出個頭來:"什麼靈丹妙藥!張乾大,你乾脆拿來一包老鼠藥給我吃,這事就一了百了了。" "欠打!"張家山吼了一聲,進門。 馬家窯內。 張家山一行落座。 張家山說:"我是吃飽了飯撐的,不看到我跟你大的那一點老交情上,我才不管你娃娃的事哩!" 馬澄清的父親,原來和張家山都是農村幹部。 "你不要提我大。他當了一回村幹部,把個老廟溝越弄越窮。他執事的最後幾年,手裡握個生產隊的紅砣砣,唯一做的事情,是給出外討吃的開通行證!" "你大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就落下你這麼兩句話。你光記得他的吃米湯、屙一炕,就不記得他的過五關、斬六將了。娃呀,你大地下有知,會罵你的!"張家山說。 馬澄清說:"張乾大,你不知道村上人怎麼說的。我一個勁地生女娃,村上人說,這是我大原先做了虧人事!" 張家山說:"你這禿腦小子,一會兒怪老婆,一會兒怪你大,你就不能開展一下自我批評,檢查一下你自己?" "好你個張乾大,你拿反車塌人,莫非你要把這生女娃的責任,擱到我頭上不成?"馬澄清說。 "你小子還算聰明,善解人意。告訴你,我張家山手裡握的有科學。科學上說:生女娃的責任,在你馬家小子身上哩!" "你胡說!" "是你胡說還是我胡說,咱們兩個說的都不算數。這裡有報紙,《參考消息》,且看報紙上是咋說的。" 張家山從懷裡掏出報紙,遞給李文化:"馬澄清,你驢耳朵伸長,聽著!小翠,你也聽著!" 李文化手端報紙,環顧四周,清清嗓子,念《生男生女在於男》。 "生命的營造,是宇宙間的一個藍色大奧秘。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於是便有一個新生命來到人間。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生男生女的主要責任者在於女性,因為這個生命,正是由於女性的十月懷胎,才得以以物質的形式,帶給這個世界的。其實,這種觀點現在被認為是錯誤的。生命學的最新研究成果認為:生男生女的主導者在於男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精子……" 李文化正念著,張家山手一舉,說:"對了,就到這裡!這裡面這麼多洋名詞,諒你馬澄清也解不下。不過,這意味,你該解下咧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生女娃的責任,在你哩!" 馬澄清有些傻眼。 馬澄清要過報紙,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說:"他**,這是哪裡出的報紙,真是沒見過面的冤家,成心跟我馬澄清作對!" "你怨報紙做甚?報紙上說的是官話,它並不知道老廟溝有你個馬澄清。" 馬澄清有些灰。 張家山進一步說:"憨小子,生女娃這事,你怨不得報紙,怨不得張家山,也怨不得小翠,一攬子責任都在你。這回,你該服氣了吧?" 馬澄清轉向小翠,尋求支持:"小翠,你看,大早白晨,這一桿子人,攆到咱家門口,耍我!" 王小翠說:"咋是耍你哩!報紙上說的是實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種下個西葫蘆,想叫我結下個老南瓜,我咋能給結下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馬澄清木然地點點頭。 穀子乾媽低著頭偷偷笑。 穀子乾媽忍住笑,揚起頭來,面孔板起:"澄清,聽乾媽一句話,不要嫌棄小翠了。多好的一戶人家,散了多可惜。回頭,到鎮上衛生院,給小翠把手術做了,不要淘氣了,兩口子安安生生地奔咱們的小康日子,多好!生男生女,那是天意,咱就認命了吧!" "你說得對,穀子乾媽!既然這樣,我也就只好認命。" 李文化也說:"反過來想,有些人,純粹就是騾子託生的,壓根就不會生。比起他們來,你馬澄清又強他們許多了。" 這個理也說得紮實,不由馬澄清不服。 馬澄清又將李文化的這個道理,發揮一下,說:"人比人,活不成,馬比騾子馱不成。我馬澄清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是該滿意了!" 張家山見說,欣喜地一拍大腿:"這不就對了?能這樣想,才叫明白人!有你這句話,干大這一趟路,也算沒有白跑。澄清,咱們是男人說話,今個兒是個界線,從此以後,你可不能再跟小翠鬧離婚了!" "不離了,張乾大。幸虧你提醒,要不,我要再戀了婆姨,還不是照生女娃,花費銀錢不說,勞人哩!" "你給婆姨一個保證!" "小翠,從前都是我的不對,現在張乾大一開導,我算明白了,種下西葫蘆咋能收下老南瓜哩!完完全全是種子的事。小翠,咱們從此收心吧,到醫院做個絕育手術,安安生生過咱們的日子吧!" 小翠說:"話說到這裡了,我也不能不說兩句。其實,娃他大,光生女娃,我這心裡,也不是滋味哩,總覺得對不起你們馬家!" 小翠眼淚在眼眶裡轉。 馬澄清一陣心疼,捱過來,用袖子為小翠擦眼淚。 張家山見自己輕輕易易地排解了一樁離婚案,有些得意,樂顛顛地望了穀子乾媽一眼。 穀子乾媽別過臉去,故意不看他。 張家山有些遺憾。 張家山站起來:"馬澄清,干大這是閒不住的身子。既然這樁事情到頭了,我們也就該動身了!" 馬澄清說:"我知道你老價重要,到處是事情,我也就不留你們了!" "吃了飯再走!"小翠有些過意不去。 穀子乾媽說:"不了!" 張家山一行離去。 張家山走了幾步,站住,回過頭來,對畔上的馬家夫婦說:"馬澄清,咱這是男人說話,你可要算數。真的,叫我張家山再來一次老廟溝,可就沒有今天這麼多好話了!" "你抬腳走人吧,張乾大!小翠是我婆姨,我不心疼她,誰心疼哩!"畔上,馬澄清揚揚手臂說。 "那好,就當我剛才那話沒說。"張家山咽了口唾沫,又叮嚀道,"哦,還有,你要領小翠來鎮上結紮,你找我,我給她尋最好的醫生!" "謝謝張乾大!"沒容馬澄清回話,小翠代他說了。 畔上,馬家夫婦看著張家山一行漸漸隱入窯後。 馬澄清回頭看了一眼小翠,見她頭髮亂亂的,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有原先廝打時留下的黑青印兒。 馬澄清突然可憐起小翠。他親暱地撿去小翠頭髮上的一片草屑,這是小翠剛才餵豬時留下的。 小翠將頭偎在男人懷裡。 小翠說:"咱不忙著結紮!等我再生一次,完了再結紮,你看咋樣?" 馬澄清說:"再不敢了,都四個了!" 小翠說:"這次,我保險給咱生下個男娃!" 馬澄清說:"保險?" "保險!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情!" "啥事?" "明個兒早上,你背上褡褳,走趟南路。過兩三個月,再回來!" "你這是唱的哪齣戲,我不明白!" "我要說破了,你不要惱!" "你說!" "張乾大不是說了,生男生女在於男嗎?你看人家笨牛媳婦,簡直長了屙金尿銀的神仙肚子,和我同一年嫁到老廟溝的,如今,跟前有四個男娃了!" "你提笨牛媳婦做甚?我還是不明白!" "我都不好意思說了。我說的不是笨牛媳婦……" "那是誰?" "是笨牛!" 說出以後,小翠有些後悔,用手摀住嘴。她臉色緋紅,生怕馬澄清怪罪。 這話果然惹惱了馬澄清。 馬澄清伸出手掌,"啪"地一聲,摑了王小翠一個耳光。摑完,還不解恨,又罵道:"人說這世上的女人,不要看人前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其實都是些臟下水,我還不信,說你王小翠是例外。今個兒,你安下這號心事了,你說,這是咋回事?" 王小翠的眼淚又出來了。 "誰看下那個笨牛了?他那個臟樣子,哪比得上你端正!"王小翠說,"我這麼胡成精,不為我個啥啥,純粹是為了你們馬家有後呀!" "叫我當蓋佬①,不行!" "娃娃一坐住,咱就不張②他了!人不知鬼不覺的,有啥不行!是咱佔便宜,是他吃虧,羊打羊羔豬打圈,還得給人家出錢哩!" "這事總不美氣!哼哼,他的娃娃……" "誰的娃娃,生到咱炕上了,就是咱的娃娃!他敢不把你叫大,把我叫媽?" 馬澄清咽了口唾沫:"我只讓他一回!" "一回就夠了!" "還不能讓他知道我知道這事!" "不讓他知道!" 馬家夫婦在畔上醞釀這個陰謀,走在山路上的張家山還不知道。他一路小調,唱得正歡,為自己的本事高興。 張家山突然停止唱歌,問李文化:"那張報紙,你拾掇著沒有?" "拾掇著。在我懷裡揣著哩!" "把那張報紙拿好!不,給我,讓我揣著。這一類生男生女的官司,還會遇到,有這張報紙,一念,事情就解決了,也省得咱們多費口舌!" 張家山把報紙要過來,揣進懷裡,又說:"李文化,你說,這報紙還真厲害!" "報紙當然厲害。有個叫拿破崙的外國人說:一張報紙,能頂上十萬支毛瑟槍!" "這話好!可惜不是我張家山說的!我要把它記下來!" 張家山圪蹴在路旁,掏出小本記下這句話。 老廟溝裡,王小翠一桿嗩吶,支走了馬澄清,然後,穿著一件鮮豔的衣服,站在畔上,等著笨牛上鉤。 像往日一樣,笨牛趕著牛,從門前經過。 好小翠,上前主動搭話:"笨牛,你澄清哥不在,你把你攔牛鞭,讓給別人幾天,你騰出身子來,給嫂子幫幾天忙!" 笨牛一聽,樂了:"幫工可以,白乾都行!只是,小翠,你要做好吃的給我吃!" "那是自然!"小翠說,"笨牛,我聽說,你月子裡沒了娘,欠奶吃!等嫂子高興了,亮開奶頭,給你吃口奶吧!" 笨牛跳起來:"你罵人!" "這回不是罵人,這回說的是真心話。" 王小翠說這話時,表情上有些苦澀。 笨牛興奮地"呀"了一聲,上身一晃,單腳往起一踢,一隻鞋飛到天上去了。 一番言語過往,笨牛撂了攔牛鞭,來給小翠幫忙。 原來這笨牛攔的牛,自個兒只有幾頭,大半是村上人的。各家都有牛,交給一個人放了,出些工錢,或者工換工。六六鎮地面,都是這樣的。爾格笨牛有事,這牛鞭交給別人就是了。 包產到戶以後,鄰里之間,互相幫忙,因此這小翠僱用笨牛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不會惹出什麼話頭。 正值春耕大忙季節,笨牛在前面扶犁,王小翠在後面撒種,年年都是這樣的農活,輕車熟路,他們幹得倒也默契。 這一天,又是下種。笨牛在前面扶著犁,有些躁。三停的地,已經種了兩停了,那王小翠,整天把他哄得像個猴一樣燥熱,說歸說,就是到了節骨眼上,就讓她給滑走了。笨牛疑心,這王小翠是哄著讓他出憨力氣,給她種地哩,根本就沒有那一門的心思。 "小翠,你巧口口說下些哄人話,把我笨牛當憨娃娃耍哩!"笨牛彎過頭來,不滿地說。 "你當你有多值錢的!你不想幹,就回去算了!守著你那醜媳婦去!" 笨牛翻了翻白眼,心裡很矛盾。後來他說:"我不走,守著你王小翠,每天看兩眼,心裡也舒坦!" 王小翠一聽,"扑哧"一聲笑了:"這話聽起來才耳順!" 笨牛跟著牛,繼續走著。 撒種的王小翠卻停下來,掰起手指算起了日子。 牛犋已經走遠了,小翠趕緊撒著種,攆上來。 小翠說:"笨牛,你說心裡話,你想不想?" "想!" "真想還是假想?" "真想!" "嫂子要是把褲子脫了,你真的敢……?" "我敢!我怕誰哩?" "那好,今個兒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 "當真?" "當真!" "你又逗我,把我逗得硬硬的,到了晚上,不等天黑,你就把窯門關了!" "這回是真的。不怕你笑話。你澄清哥走了這麼些日子,我也急得撐不定了!" 笨牛高興地跳起來:"誰說我笨牛沒本事!我笨牛爾格也活成人了,吃了碗裡的還有鍋裡的!" "你不怕你那醜媳婦來造我?" "她敢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她也不尿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她那人樣兒,擺到當街上,把褲子脫了,都沒人張她!嫌她噁心!" 小翠抿嘴一笑,繼而嚴肅起來。 "只准你偷吃這一次!笨牛,你聽著!"小翠一本正經地說。 "一次就一次!" 笨牛眼睛瞅著西天,只恨那圓砣砣遲遲不落。太陽終於落山了,牛通人性,犁到地頭,便不走了,揚起脖子,"哞哞"地叫喚。笨牛抬頭看小翠,小翠發了話,說"收工吧"。 夜色幽暗,繁星滿天,子午嶺山下這個小小的村莊,籠罩在一片安詳的靜謐中。 窯院裡,卸了牛犋,餵了牲口,喝過湯,小翠打來一盆水,盆上放個毛巾,端到院子,說:"洗一洗,聽我的招呼,再過來!" 笨牛洗臉。 小翠走回了自己窯裡。 笨牛側耳聽著,是小翠哼著小曲,哄孩子入睡的聲音。 笨牛洗完臉,在院子裡轉圈。 一會兒,哄孩子的聲音停止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王小翠探出半個腦袋來。 笨牛一晃身子,進了窯。 王小翠和笨牛,就這樣人不知鬼不覺的,做了一夜夫妻。好灶火費炭,好婆姨費漢,這話不假。笨牛平日和自家婆姨在一起,哪有這種感覺,用他的話來說,往日吃的是粗茶淡飯,今個兒吃的是細米白面,因此那個狂呀,自不待說了。至於那小翠,田野地頭上的那句"急得撐不定了"的話,卻也是真話,靠了半個月的身子,真是遇火就著,更兼這笨牛,來得很粗野。王小翠嘴裡叫喚著,"輕些輕些,慢些慢些",莽漢笨牛哪裡等得,一陣急風暴雨,直叫個王小翠全身的骨頭都酥了,腸腸肚肚都翻騰起來,身不由己,只有挺直身子去迎。 折騰到半夜,王小翠說:"夠了吧,你該動身了吧!一會兒天亮了,你從這窯裡就出不去了。"笨牛嘴裡應承著,正待離去,這時候月亮從東山那邊出來了,月光透過窗戶紙,照在小翠白生生的臉上。笨牛見了,捨不得走,又上來成般①了一回,才戀戀不捨地提著褲子,走了。 小翠原先答應過馬澄清,只讓笨牛一回。爾格有了這第一夜,於是身不由己,又連續幾個晚上,讓那笨牛上了自己的身子。小翠心想:一回也是做,幾回也是做,拔了蘿蔔坑坑在,自己不說,他馬澄清又如何曉得? 說話間,到了一月頭上,地裡種下的春玉米,已經破土,長得有半高了。 笨牛依舊給王小翠家幫工,自家的莊稼荒了,也不管。笨牛媳婦打發孩子來叫了幾回,笨牛嘴裡支吾著,把孩子支走了。 村上人見了,不說笨牛,卻說王小翠:"這婆姨好手段,把個莽漢笨牛,拴到她的紅褲帶上了!" 這天,笨牛正在鋤地,王小翠提了個飯罐來送飯。地裡,笨牛正在吃飯期間,小翠感到一陣噁心,於是背轉身子,蹲在那裡,想要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一副痛苦的樣子。 "你這是咋了?"笨牛停止吃飯,問道。 王小翠看了他一眼,繼續嘔吐了兩下,停止了。一絲笑意爬上了她的眉梢。她以手扶腰,站起來。 笨牛要來扶她,她擺了擺手。 王小翠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笨牛,幫工就幫到今個兒。算起來,你澄清哥快回來了,等他回來,給你結工錢!" 笨牛吃了一驚:"小翠,你咋冷不防就要辭退我?工錢我不要了,願意白乾,你別打發我走就行!" 王小翠正色道:"這不行,吃屎的還把屙屎的給箍住了?鋤放下,你現在就走!" "你別在我面前裝正經了!咱們兩個,誰跟誰呀!你看你那臉色兇的,一滿就像真的一樣。"笨牛說。 有了前面那一檔子事,笨牛投手舉足,不免有失檢點,他說著,一隻糙手,要往小翠臉上摸。 "大膽!"小翠用手隔開,就勢就是一巴掌。 "槽裡偷吃的驢,吃順嘴了?"小翠又罵道。 笨牛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翻了翻白眼。眼前的小翠,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瞅著小翠,看了半天,鬧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親近一下小翠,看小翠那凶狠的樣子,不敢;想發作,朝四下看了看,見地裡還有鋤莊稼的人,怕人笑話。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只好作罷。 "我走!"笨牛雄赳赳地說道,"咱們就此罷了,一刀兩斷!以後,你想我,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上你這鉤竿了!" "我小翠會想你?"王小翠哈哈大笑。 笨牛將鋤頭撇在地裡,垂著頭,怏怏地走了。 走到地頭,彎回頭,貪戀地看了一眼王小翠風擺楊柳一樣的身段,自言自語道:"他**,莫名其妙地叫僱上,莫名其妙地叫辭了,莫名其妙地風流了一回。女人的心,真是摸不透。" 王小翠在地裡撿起鋤把,繼續鋤地。 大路上,有人下南路。王小翠手拉著鋤,滿面春風地給過路客說:"捎個話,給南路,叫我家男人回來,就說莊稼苗坐住了,叫他回家作務!" 六六鎮上,這日無事,張家山仍在太陽底下曬太陽,看《參考消息》。看著看著,突然想起老廟溝的事。 張家山對旁邊坐著的李文化說:"李文化,你到衛生院問一下李院長,不知道老廟溝的王小翠,來做過結紮沒有。要是還沒做,你讓院長挑個好大夫,小翠要來了,讓大夫給小翠把活兒做得細一些。" "知道了!"李文化有些不情願地向小鎮另一頭走去。 望著李文化的背影,張家山說:"男人家做事,要說到做到,莫讓那馬澄清說我沒給衛生院打招呼。" 張家山說著,又看報紙。 "報紙這東西,就是日怪。一張報紙能頂上十萬兵丁。咦,這話是誰說的來?李文化!李文化?" 張家山想詢問一下李文化,抬眼看時,才想起李文化到鎮衛生院去了。 王小翠坐在畔上,兩手捧著肚子。她的肚子已經顯形,像一口鍋一樣,扣在肚子上。因為懷孕,腳麵發脹,鞋後跟勾不上,鞋子像拖鞋一樣拖著。 王小翠驕傲地平視著川道。 馬澄清燒好了米湯,端來一碗。 "回窯裡喝吧!當心有風,涼了你!你是雙身子,自個兒要招呼自個兒!"馬澄清說。 "不,就在這裡。這裡眼界寬!" 王小翠端起碗,喝麵湯。 馬澄清又回窯裡,端來一小碟酸菜,放到王小翠跟前。 馬澄清圪蹴在那裡,滿懷敬意地看著王小翠的肚子。 馬澄清說:"爾格這科學,要能造出一副眼鏡多好,隔著肚子一看,長沒長雞牛牛,一眼就看見了!" 王小翠騰地把碗放在地上:"我給你說了八十遍了,是個男丁!你老是不信我的話!你再不信,我偷偷跑到衛生院去,把它流了!" "我咋能不信哩!只是孩子沒落生以前,我這心裡,老不踏實!"馬澄清說著,端起碗,遞給婆姨。 "我給你保險!"王小翠蠻有把握地說。 王小翠接過碗,繼續吃起來。 "這孩子金貴,我看,放到衛生院去生吧!" "不行,還是放在家裡生。我聽說,醫生見了這超生下來的孩子,腦門上給一針,登時就嚥氣了。咱這個寶貝兒子,可不能去冒這個險!" "你這話在理!" 距馬家夫婦這番拉話不久,王小翠就生了。那天,馬澄清從外村請來了最好的接生婆,又紅糖雞蛋準備了一大攤,單等王小翠給他帶來好消息。婆姨王小翠大約比他還急,著急之外,又不能不有一份擔心。 門戶緊閉。 馬澄清在窗外,踱來踱去。他板著個臉兒,一副莊嚴的神情,和凡人①不搭話。 屋裡,王小翠正在生孩子。 接生婆的聲音:"不要怕,小翠,你看你渾身顫的!你這又不是頭生,怕什麼!" "怎麼了,小翠?"馬澄清在窯外喊。 接生婆在窯內喊:"馬澄清,你少在外面聒噪!尻子屙尿球鼓勁!" 窯裡,王小翠呻吟聲和喊叫聲,陣陣傳來。 一會兒,聲音漸漸小了。 "怎麼樣了,小翠,男的還是女的?"馬澄清在窯外按捺不住,又問。 小翠突然在窯內,大聲地哭起來。 馬澄清明白了大事不妙,可他還抱著一線希望。他說:"你們倒是說話呀,交襠里長不長雞牛牛?" 接生婆答道:"馬澄清,你不要難過!看來,你這輩子注定是丈人命!" 馬澄清見說,頹然地蹲下來,兩手抱住頭哭泣。 "我命真苦!"馬澄清說。 接生婆走出門,拍了拍馬澄清的肩膀,走了。 馬澄清一閃身,進了窯。 王小翠躺在那裡,半蓋著被子,鼻涕眼淚的。見了馬澄清進來,有些怕,不敢用正眼看他。 "這事沒完,小翠!你實話實說,這孩子,可是笨牛的?" 嬰兒用一件小褥子包著,放在裡炕。馬澄清烏青著臉兒,指著孩子問。 小翠說:"是笨牛的。可是這事真日怪,笨牛給自己一連生了四個,輪到咱燒香,廟門子就關了!" "你真不要臉,用這號子辦法,還說!前一陣子,你鋼嘴鐵牙的,還說保險是個男孩!" 馬澄清說著,氣喘咻咻,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王小翠低著頭,任馬澄清使威,只是不吭聲。 "不,我不能吃這個虧,我要找狗日的笨牛拼命去!"馬澄清說著,霍地站了起來。 "你不能去,馬澄清!和人家笨牛沒關係!" "怎麼,你向著笨牛?" "不是這個意思!" 馬澄清不再嗦,順手從牆邊操起一把大鍘刀。王小翠攔了攔,沒有攔住,被馬澄清一把掀得栽倒在地。 馬澄清向笨牛家跑去。 "狗日的笨牛,你給我出來!我下了趟南路,不在家,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我今天和你拼了!"馬澄清站在笨牛家院門口,罵道。 笨牛走出窯門說:"是有這檔子事兒,我認。只是,你不該來問我,你最好回去問問自家婆姨,看是她勾引我,還是我勾引她。俗話說得好: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不敢上身子!" "你還敢嘴硬,看我不鍘刀劈了你!" "澄清哥,有話好說,反正這兒事已經做下了,多說無益。這樣吧,你要是嫌吃了虧,這也好辦。就我這泔水婆姨,你不嫌棄,你也用上一回,正好,我也想要個女孩!" 笨牛婆姨在窯裡聽見話頭不對,"哐啷"一聲將門開圓:"馬澄清,你淨想些好事,看我不放惡狗咬你!" 說時遲那時快,笨牛婆姨話音剛落,窯裡"嗖"地躥出一條大黑狗。 笨牛婆姨一指馬澄清,嘴裡再一吆喝,狗"呼"地一下撲向馬澄清。 這畜生來得兇猛。馬澄清吃了一驚,倒提鍘刀,反身就跑,跑了一陣,見狗不追了,停了下來,抬頭去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狗夾著尾巴,吐著舌頭,回去了。 笨牛站在自家畔上,伸手摩挲著狗毛,說:"澄清哥,你的心思,小翠的心思,我是解下了。我知道,你們猴急了,是想要個男孩。凡事得有個起根發苗,這一場事情,不怨天不怨地,算來算去,這禍事的根子,是六六鎮的兒老漢張家山。" 一句話提醒了馬澄清。 馬澄清朝自己腦門拍了兩掌,扭身向家裡走去。 馬家窯裡。 馬澄清說:"這事不能怪笨牛。我現在想明白了。日弄咱的,是張家山那狗日的。冤有頭,債有主,我要到六六鎮,找張家山算賬去!" 小翠也說:"是怪張家山,什麼破報紙,生男生女在於男,硬是給咱們鄉里人灌迷湯哩!咱們真傻,還信了!" 馬澄清彎腰抱孩子。 "你去就去,抱孩子乾啥?"王小翠問。 "我要把孩子扔給張家山!" "你不能!"小翠說。 馬澄清抱起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翠手扶門框望著。 夜晚,六六鎮上,張家山民事調解所門口。 怒氣沖衝的馬澄清,抱著孩子來到門口,剛想推門進去,聽見屋裡正在拉話。 張家山的聲音:"李文化,你說那句話怎麼說?" 李文化的聲音:"你都問過一百遍了,那叫一張報紙頂得上十萬毛瑟槍。" "好了好了,這是最後一遍了。哎,年紀大了,記性沒有忘性大了!" 馬澄清到底是農村人,有些怯張家山,怕鬧騰起來,自己佔不了便宜。於是,低聲罵了一句,將孩子往門口一放,返身走了。 女嬰哇哇地哭起來。 屋裡。 穀子乾媽側耳聽了聽,說:"是我這耳朵響,還是真有響動?我怎麼聽著,好像有娃娃哭!" 張家山也側耳聽聽:"是娃娃哭,好像就在門口!" 張家山要出去。 穀子乾媽說:"他干大,怕是狼叫!狼餓極了,會裝吃奶娃哭,黑更半夜的,蹲在門口,等人上當!" 穀子幹**話,說得張家山也有一些嘀咕,步子緩了。 "狗怕摸,狼怕戳!"穀子乾媽將一根擀麵杖遞給張家山。 張家山"嘩"地一下把門打開,手提擀麵杖,衝出來,大叫一聲:"誰?" 躲在牆角偷看的馬澄清,嚇得打了個趔趄。 女嬰哇哇地哭起來。 "真是女娃娃!"張家山撓撓頭,將女嬰抱起來。 張家山將女嬰交給隨後走出來的穀子乾媽。 馬澄清看見門"嗵"地一聲關了,於是返身回了老廟溝。 翌日,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內。 女嬰哇哇地哭著。 穀子乾媽把女嬰抱在懷裡,怎麼哄也哄不下。穀子乾媽無奈,只得揭開衣襟,讓孩子噙自己乾癟下垂的奶頭。 孩子哭得張家山煩透了,他煩躁得在屋轉圈圈。 "哪一家父母,禽獸不如,將自己的親骨肉,丟在咱們門口!"穀子乾媽嘟囔。 "咱慢慢查訪,送回去就是了!"張家山說,"只是,眼下,你得出去給她找一口奶。你看鎮上哪家婆姨有奶?" 穀子乾媽抱著孩子,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俄頃,屋外傳來了穀子幹**聲音:"張家山,我是不出去了,丟人敗興的!" 穀子乾媽進來。 "咋了?"張家山問。 "兒不兒孫不孫的!你叫我抱著她,像啥?奶倒是給餵了,一點絆搭沒打。只是,我前腳走,後腳不斷地有人指脊背,說這孩子怕是我生養的,還把你也給拉扯上了!還有人揚言,要到計劃生育專干那裡去告咱們哩!" "隨他們說去,隨他們告去,咱們全當是擴大張家山調解所的影響哩!" "說得輕巧!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哩!咱們這一大把年紀了,叫兒孫們聽見,以後咋活人哩!" 張家山抱過孩子,逗一逗:"好歹是一條命哩,撂到咱家門前了,這就叫緣分。你先養著,容我四處打問打問,就這麼大個六六鎮,我不信找不到主兒家!" 正說著,李文化突然急匆匆地闖進來:"張乾大,這孩子有主了。剛才,我在鎮政府遇到了老廟溝的笨牛!" "哦,這孩子莫非是他的--馬澄清?"張家山問。 "聽笨牛說,正是的!" "這狗日的,不聽我的勸,驢下驢駒子一樣,又生了一回,走,穀子,李文化,咱們二進老廟溝!" 穀子乾媽接過孩子,抱好。 張家山一行說走就走,當下鎖了門,一路前行,直奔老廟溝。行走之間,大人吵娃娃鬧的,煞是熱鬧。 到了老廟溝,張家山氣喘咻咻,在馬澄清家畔上站定,然後高喉嚨大嗓子地一陣叫喊: "馬澄清,你狗日的,給我出來!啥弄手,年紀輕輕的,日娃不管娃,還放到我的調解所門口。你可知道,法律條文裡有一條叫棄嬰罪,這頂帽子給你戴上,剛合適。像你這號瞎,要判你三年徒刑哩!" 馬澄清將門打開,兩扇門開圓,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那裡。 馬澄清說:"我不來尋你,你倒自己找上門尋死來了!好,張家山,今天咱們把這事情理論清楚。" 張家山有些詫異:"咦,你還有道理!好,你說,我不妨聽聽!" "都是你那張破報紙上的生男生女的文章,引起的這一攤子燒叨!話我也不想往明的說,說了嫌夯口,你去問王小翠,你去問笨牛吧!"馬澄清怒氣沖沖地說。 嬰兒哭泣起來。 王小翠從窯裡跑出,把嬰兒從穀子乾媽懷裡搶過來,撩開衣襟,給孩子餵奶。到底是親生,為這小東西疼過一回,小翠現在親暱著自己的孩子。 "澄清,那是醜事,擱不到桌面上。你就不要提它了!"王小翠拽拽馬澄清的衣角,哀求他。 馬澄清雙手抱頭,蹲下來。 "有什麼話,到窯裡再說吧,張乾大!又不是做下什麼贏人的事情了,何必嚷得讓滿世界都知道!"小翠說。 張家山一行進了窯。 小翠拽了拽馬澄清的衣角,馬澄清不情願地跟了進來。 馬澄清窯裡。 張家山說:"馬家侄兒,干大不是跟你開玩笑,法律鐵面無情,棄嬰罪這個大帽子,可是輕易戴不得的!" "棄嬰?棄誰的嬰?實話實說了吧,張家山,這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是笨牛的!" "我不管,生到你家炕上,就是你的!" "你這是歪理!" 王小翠這時插言:"張乾大,你放心,好歹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咋會扔掉哩!他不養,我養!" 王小翠緊緊地抱住孩子,驚恐地坐在炕上。 "你看小翠多懂道理!一個是犯了棄嬰罪,坐牢房;一個是抱了孩子到鎮上結紮,接受罰款,這兩樣,哪頭輕,哪頭重?馬澄清,你又不是孩子,你能掂量出的!" 張家山坐在炕邊,循循善誘。 馬澄清抬眼看了一眼張家山,不緊不慢地說:"張乾大,你枉費心機了!你指出的那兩條,都與我馬澄清不沾邊。我還是安安寧寧過我的日子,既不會坐班房,也不會叫罰款!" "咦,這麼能行的人,我真還沒有看出!馬澄清,你有啥道理呢,能一個蘿蔔兩頭切?"張家山蠻有興趣地問。 馬澄清繼續說道:"誠如你說,生到我家炕上,就是我的孩子了,我當然要養她,這樣,棄嬰罪和我沾不上邊了!" "這一條有理!" "第二條更有理!凡事得講個來龍去脈。俗話說:不怕殺人,單怕遞刀。王小翠的這一抹心思,都是你那報紙上的醜文章引起的。那文章就是禍事根子。鎮上要罰款,得罰你!" "好侄兒,世界上的道理,咋有這樣說的哩!那文章,是報紙上的,又不是我自己造出來的!" "所以你也不要怕,鄉上找你,你再去找報社,不就得了嗎?" "報社在北京城裡,我到哪裡去找?" "那我不管!" "生男生女在於男"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馬家夫婦像對待他們的其他四個女孩一樣,認真地撫養起了這個女嬰。王小翠很愉快地到鎮衛生院做了結紮手術。笨牛經了這一事,也不敢胡成精了,還是覺得摟著自己的婆姨睡覺踏實,醜是醜點,不開燈就是了。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支付了三百元計劃生育罰款。張家山有沒有去找那家報社,我們不知道。不過據李文化說,張家山原本是想去找的,是李文化攔了他。李文化說:"參考參考,那《參考消息》上的文章,本身就是供你參考的,又沒說一準是這樣。你要去找,不碰上一鼻子灰,你來問我!"張家山聽了,也覺得李文化言之有理,這一口氣,只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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