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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敲銀元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2496 2018-03-20
李士旺老漢在地裡刨洋芋,一镢頭下去,"咔嚓"一聲響。李士旺蹲下來,用手一刨,見是一塊石板。揭開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頭照到我老李家門樓子上來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說。 李士旺年輕的時候,算過一卦,這一輩子,既沒有兒子,也沒有財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邊掏洋芋的兒子,心想,卦不靈,如今我兒子也有,財物也有了,我李士旺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兒子李立生,有氣無力地掄著镢頭,看了叫人著氣,手裡一點活都不出,還頂不上他這個老漢。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氣,他悄聲說:"你看他頭上虛汗冒的,昨晚肯定沒干好事。真應了那句老話了:牲口是知夠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夠!唉,人這一生,不盡的煩惱,年輕那陣子,盼兒長不大。長大了,又熬煎問不下婆姨。婆姨進了門,這紅褲帶一拴,自家的兒子,又成了外人了!"

銀元這事情,不能叫立生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脫下褲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幾努,拉出幾星屎來。他對正在幹活的兒子說:"立生,今個兒我肚子難受,咱不挖了。人這一輩子,眼底下的活還能幹完?算了,你回去守著你媳婦去。我屙完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見說,停了镢頭,認真地說:"大,要不要找醫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貴的東西,稱鹽買辣子的錢都緊缺,還敢去看醫生?" "那我走了!" 立生說完,扛起镢頭,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賊,怕兒子又來個二返長安,因此繼續蹲著,往出努屎。 人罵人的話,說"你再拾掇的干淨,肚子裡還不是裝著一包屎",這話原來不假。李士旺努著努著,肚子一陣轟轟隆隆作響,倒是有乾有稀,拉出一大攤來。

這卻與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關。平日拉屎,總是不敢鼓大勁兒,象徵性地拉一點,肚子不憋就行了。窮慣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趕快從嘴裡往進填,如果不填,肚子癟癟的,腰里沒勁,就掄不動镢頭了。可是,今個兒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銀元哩。 李士旺努著勁兒,拉了個暢快。拉完了,神清氣爽,分外精神。他站起來,正要提褲子,突然聽到坡坎底下人聲嚷嚷。好個李士旺,趕緊脫了褲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來張家山和他的兩個搭檔。 田莊田寡婦的那一場事情,虧得個張家山從中周旋,才算有個結局。法醫警官一走,張家山說:"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們給這沒經過世事的田本寬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穀子乾媽沒有異議。於是,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全體人員,夥同田家的親戚六人、鄰里鄉親,七手八腳,把個田寡婦安頓到土裡去了。

陝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陽冒紅,人就要入土,這是規程。扶田寡婦上山以後,張家山一行,謝絕了田本寬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鎮,想不到卻在這李村山上遇見李士旺。 女人家心細。穀子乾媽在行走間,突然聞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頭來,朝上一看,一眼瞅見了洋芋地裡蹲著的李士旺。穀子乾媽趕緊別過臉去,擦著路邊走。 李士旺見來人了,低下頭去,不朝路上看,硬著頭皮硬撐。鄉下人遇見這一類事情,就是這麼處理的,雙方睜眼不見,充耳不聞,湊合著把這一段尷尬捱過去就是了。因此,這李士旺的舉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個不識好歹的張家山,不放過李士旺。 張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沒滋沒味,見了這個老相識李士旺,焉能放過?張家山站定,指著李士旺,說道:"李士旺。你這兒老漢,還沒死?"

李士旺只得抬起頭來。他先瞅了穀子乾媽一眼,這是致歉,意思是說,是張家山這老漢惹他,他不抬頭,由不得他了。瞅罷,然後衝張家山吼道:"我死?張家山,咱們兩個,誰死到前頭,還不一定哩!告訴你張家山,我李士旺還沒活夠,還要好好地風光風光幾天哩!" 張家山見把李士旺的邪勁兒勾起來了,不由得一陣高興。他答對道:"李士旺,咱倆誰先死,閻王爺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只是眼下,你有一樣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緊張起來。 張家山豎起一根指頭,有些神秘地說:"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麼,你當我不知道?" "坐的什麼?"李士旺有些心虛。

"嘿嘿,我說了,怕你解下了。我還是不說,讓你一輩子糊塗下去吧!"張家山故弄玄虛。 "你說,你不說你是女子養的!" "坐的是……一……攤……屎!" 見說,李士旺鬆弛下來。 李士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張家畔的張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這裡窮聒噪了。聽說你在鎮上,開了個什麼調解所,瞎說溜道,哄人的錢,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訴你張家山,村上太平著哩,只怕你這幾個耍嘴皮子的錢不好掙!" 張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漢,這話可不敢說。誰家也不掛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於大家都好,只怕要出,誰也擋不住。弄不好,還會出在你家!"

聽了這話,士旺老漢有些惱了:"張家山,你給我爬球遠遠的。一大把年紀了,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跑到我門口,來臭我來了!" 穀子乾媽這時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著面皮,看著士旺老漢說:"誰臭誰,真不好說!" "犯不著跟你費這些唾沫星子了,我們還要趕路!"張家山說。 說完,這一干人馬,順著那條白色小路,翻過梁去,朝六六鎮方向去了。 瞅他們走遠了,士旺老漢站起來,提起褲子。 他眼睛四處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東西。結果,石頭蛋兒沒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來。 揩罷屁股,士旺老漢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揮圓胳膊,將洋芋蛋向張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張家山,**你媽!" 罵罷,李士旺束住褲子,轉身揭開石板。對著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賞了一陣,然後ザ出瓦罐。 李士旺脫下上衣,將罐兒包住,抱在懷裡,然後哼著歌兒,向村子走去。 他哼的大約是《光棍哭妻》。 李士旺抱著瓦罐,回到村子的時候,一面南牆背後,有一雙眼睛在偷看。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李立生。 李立生見父親今個兒的行為有些奇怪,他多了個心眼,在村頭的牆角偷看。見父親懷裡衣服遮蓋著,好像個瓦罐形狀,他心裡已有幾分約摸。 立生和父親李士旺,分開過著。自從媳婦過門那一年,就分門另戶。三孔窯洞,士旺老漢佔一孔,兒子媳婦佔兩孔。地也是分開種的,平日吃飯,自然也分開,各起各的灶。

按說,士旺老漢就這麼一個兒子,因此,分開另過於大理上講不通。可是,理歸理,這一類事情,在六六鎮地面卻不在少數。說來說去,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婦身上。 爾格社會,抬高婦女,將女人們一個個都養成了母大蟲。農村的半飢半飽的光景,一般說來,計出計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細,會划算,縫縫補補,將將就就,銀錢握在手裡,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這樣,日頭攆日頭,光景就湊合著往前攆了。 有了經濟權力,這個家,就算當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會弄手段的女人,一陣甜言蜜語,下個荷包蛋給你吃,一陣又虎下臉來,不准你脫褲子上炕,叫你幹熬著。如此這般,折騰上兩回,不信你男人不①。 男人一,這個家,女人就算全當了。女人當家的第一步,就是精打細算,看看家裡的進出,能不能再節省,算來算去,就算到老人頭上了。於是,一場哭鬧,一場風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就來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這事就算完成了。兒子自然是哭一場,挽留一陣,老人說我圖個清閒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兒子,你就放我一馬吧。兒子的挽留,一般說來,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爾格見話說到這裡,也就就勢打住。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經濟制約,環境使然,因此大同小異。就拿我們講的李家,亦是如此。大門一關,看來是渾渾全全的一戶人家,刨根問底,其間卻有這麼多的玄妙,難怪士旺老漢得了銀錢,要避開兒子。 這立生的媳婦,比起村子裡別的婆姨來,又多了幾分難纏。這是一個地主的女兒,鄰村的。階級烙印,毛主席說過的,不能不講。媳婦人長得端正,白白的臉兒,兩隻大奶頭,一走一晃蕩,難怪把個立生整天鬧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論起做事,就差勁了,士旺老漢好歹一個鍋里和她攪過幾天,心裡對這媳婦沒有多少好感。 當下,立生隔著窗戶紙瞅了一陣。這士旺老漢是個燒包,得了一罐子銀元,心裡燒得不行,免不了取出來,又是看,又是敲。李立生隔著窗戶瞅確實了,然後躡手躡腳,離了窗戶,回到自個兒窯裡。

立生媳婦正坐在炕邊納鞋底,見立生回來了,問道:"你給大今天刨洋芋,咋晌午還沒端,就回來了?" 立生如果嘴上有一把鎖,不把這一瓦罐銀元的事情說出,也不至於後來惹出那麼多的事端,可是這娃娃嘴碎,心裡擱不得事,見了媳婦,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了媳婦,來討媳婦的歡心。 立生在門口靠了镢頭,又朝門外張望了一番,然後關上門,湊到媳婦跟前,要說話。 "你還能有個啥事情?"媳婦有些小看他。 立生說:"我這事說出來,只怕你,也要涎水流到丈二長哩!" "啥事?"媳婦認真起來。 立生說:"你不知道,大的心,一滿瞎了,今個兒早上刨洋芋時,大一镢頭,刨出一罐銀元,怕我要分,硬是把我支開了,他一個人獨吞!" "這是真話?" "真話!" "不是編謊?" "不是!" "爾格,那銀元哩?" "大把銀元抱回自個兒窯裡去了。爾格,正在數著!" 媳婦見說,知道這事是真的了。她停了一下,惱道:"他一個光棒老漢,有今沒明的,要這些銀元幹什麼?" "我也說哩!" "立生,不要心焦,這事,擱不下!" 不說立生夫婦躲在窯裡日謀夜算,打這銀元的主意,卻說這士旺老漢,得了這一罐子銀元後,坐臥不安,犯起愁來。 士旺老漢人老幾輩的窮光景,哪裡見過這麼多銀錢。爾格空裡得了這麼大一筆外財,真把人腦暈死了。他抱著瓦罐看了幾天,看膩了,覺得這錢不花,也不合適,花呢,又沒個花處,想來想去,終於給錢想出個事情來。 村里有個寡婦,姓趙,因此人叫她趙寡婦。士旺老漢年輕時候,這趙寡婦也年輕,男人也還在世。一天在山上乾活,避雨時,兩人避在了一個攔羊漢挖的小土窯裡。士旺老漢新死了老婆,精神正旺,小小個土窯裡,兩人挨在了一起,他不免起了賊膽,在這女人的身上,摸揣起來。開始,他還怕這女人翻臉,誰知見到他的猴急了的樣子,女人不但不惱,反而"扑哧"一笑,說道:"爾格時興吃救濟糧,我今個兒,就救濟一回你這難民吧!"一句話,說得士旺老漢腰間那東西越發硬了。山間空曠無人,窯外雷雨閃電的,兩人便在這土窯裡,做了一回美事。 有了一回,就想二回。誰知第二回,好容易遇上了,這女人不但不歡喜,還背過人去,給了他個臉色。第三次,他按捺不住了,就來到陳家後院,拾起個胡基疙瘩往進撂,撂著撂著,沒引出陳寡婦,倒引出一條狗出來。要不是士旺老漢跑得快,非叫這狗咬了腿把子不可。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一宗事。爾格,士旺老漢百無聊賴之際,陡然將這事想起。對著銀元罐子想起這事時,他明白了,"不圖銀錢圖紅火"的女人,世上少有,他李士旺,幹骨頭榨不出四兩油來,人家相好的圖個啥? 道理想明白了,士旺老漢笑了起來。 士旺老漢手頭還有幾個活泛錢,這是平日攢的,應付急用。爾格,敢花它了。正逢六六鎮有集,士旺老漢鎮上跑了一趟,挑了件最便宜的茄克衫買了,穿在身上。爾格下鄉來的干部,都這裝束。又買了一雙塑料底布鞋,穿在腳上。一顆光頭,本來剃過不久,頭髮還不算長,放在往日,非得再等個半月才去剃,這回狠了狠心,讓剃頭匠正刮一遍,倒刮一遍,理得乾乾淨淨。 這天晚上,士旺老漢腰里揣了個銀元,動身了。走到路途,又一想,成雙成對最好,一則吉利,二則也給這瞧不起人的趙寡婦,能上一能。想妥了,轉回身,又拿了一塊。幹這號事情,士旺老漢的腳步飛快,一陣工夫,就到了趙寡婦的後門口了,然後停住腳,隔著門縫瞅了一下,見只有趙寡婦一人,好個士旺老漢,於是從腰里摸出兩塊銀元,開始敲。 "噹噹噹噹"! "噹噹噹噹"!銀元的響聲,十分清脆,就像村旁那條小河的流水聲。 寡婦在窯裡聽到了響聲,她不知道這是什麼響聲,卻知道是有人來了。寡婦問了半天,問出是李士旺。不聽這名字也罷,一聽這名字,寡婦惱了,叫士旺快走。 寡婦說:"你想吃奶麼,憨兒?我的奶,早就讓家生的兒子給咂乾了!" 李士旺見趙寡婦罵人,卻不動氣,只是勸趙寡婦,聽這"噹啷噹啷"的,是什麼聲音,知道了,她保准開門。 寡婦做夢也沒想到,這士旺老漢,爾格腰粗成這了,好幾十年都沒見過的光洋,他有,而且一拿兩塊。 寡婦不待這銀元繼續敲,怕敲得久了,被旁人聽到了,壞了她的好事,她衣服一披,溜下炕來,鞋也沒穿,就一把打開門,再一伸手,一攬,把個士旺老漢攬在了自個兒懷裡。 這樣,士旺老漢便在這寡婦炕上,風流了一回。 不知道是寡婦不對,還是他不對,這一回,比起二十年前那一回,感覺上差遠了。寡婦說這是他不對,镢把鍁把,放得久了不用,性就退了,一使喚就壞,倒是那些經常使用的家甚,十年八年,越用越硬朗。這道理好像也是個道理,士旺老漢對男女方面的事情,畢竟有半輩子是空過的,懂得沒有寡婦多,不過這镢把鍁把的道理卻懂。 寡婦說,要他二天再來。士旺老漢問,還要不要帶銀元。寡婦說,當然要帶,敲一回銀元,開一回門。士旺老漢這時已經開始迷了,當下應承了下來。 好事不出門,惡事一陣風。這士旺老漢拏著銀元,像個發情的公狗一樣,夜夜在趙寡婦門上敲。你想,李村這巴掌大個村子,又能瞞得了誰? 這事傳到了立生媳婦的耳朵。 這天早晨,立生媳婦到泉邊擔水,下了坡坎,轉彎處,見趙寡婦擔一擔水,一閃一閃地過來了。趙寡婦平日臉色灰塌塌的,見了人,死眉搭眼的,今個兒卻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臉上泛著光彩,眼睛裡泛著風情。走到跟前,細細一看,卻見臉上抹了些雪花膏海蚌油之類的東西,再看腳下,褲腳高高挽著,露出腳上穿著的桃紅襪子。 "哎喲,嬸子,你襪子好鮮豔,是從貨郎那兒買的嗎?"媳婦問。 "嗯!"趙寡婦得意地吧嗒著腳,擔子一閃一閃地過去了。 媳婦覺得趙寡婦今天有點異樣。隔一會兒,在泉邊,她就找到了原因。 媳婦擔水走到泉邊時,聽村里兩個長舌婦正在那裡一邊等水,一邊拉悄悄話。言談過往之間,提到個趙寡婦,還提到她的老公公士旺老漢。媳婦聽了,多了個心眼,站在那裡,把話聽完了。 一個婆姨說:"你知道趙寡婦,為啥能的,見了人,路都不會走了?" "為啥?"另一個問。 "她交上個有錢的相好了!" "咱村的,還是外村的?" "咱村的!士旺老漢!" "士旺老漢嗎?你在說笑話哩!士旺老漢幹球打得胯骨響,他能有錢?他要有錢,這世上的人都有錢了!" "爾格的士旺老漢,不似從前了。告訴你,聽說他掏洋芋,掏出來一罐子元寶。有人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見了元寶,慢說趙寡婦,誰不動心!" "是呀,這些年,士旺老漢一直在人家面前騷情,趙寡婦嫌他又窮又癩,不讓沾身。這回,李士旺晚上拿了兩顆銀元,到寡婦門前敲,那寡婦一點絆搭沒打,吱呀一聲,就把門開了!" "你要眼熱那元寶,你也去勾引那老漢,咱倆打賭,你保險能得手,你的臉蛋,比起趙寡婦來,光滑多了!" "你再胡說,我扯爛你的嘴!" 兩個婦女,咯咯地笑起來,扭成一團。 立生媳婦改變了主意,她擔了一擔空桶,又返回來了。 "立生,你出外攬工去吧!一年半載回來,這元寶,就成咱們的了!"媳婦對窯裡的男人說。 立生不解地摸摸頭:"這元寶又沒有長腿,如何我不在家,就成咱們的了?" "元寶沒有腿,人有腿。他有關門計,我有跳牆法,這裡面的渠渠道道,你就不用細打問了!" "我聽你的!"立生說。 "走之前,把水缸擔滿。" "那是自然!" 立生給水甕擔水,立生媳婦開始做飯。水甕滿了,飯也就好了,這是媳婦專門為立生做的一頓上好的飯食。吃罷飯,立生一個褡褳,背了石匠家具上路。上路之前,望著水靈靈的婆姨,有些不捨。媳婦一見,甜言蜜語,又說了幾句,哄得李立生上路了。 立生一走,立生媳婦先滾了一鍋開水,洗了個頭,又擦了一遍身子,洗得全身清爽,又開始翻箱倒櫃。她想找幾件艷乍一些的衣服,打扮打扮。農村人的光景雖然窮些,但立生媳婦這衣服卻有,畢竟剛剛結婚不久,大紅大綠的衣服,箱子底下壓了幾件。有一件毛藍色的上衣,最為可心,立生媳婦記得,當初她穿著它時,士旺老漢的眼神在她身上多溜了幾回。女人的心計,光憑這個細節,就可以知道。立生媳婦記起了,於是不再猶豫,就挑這件穿了。 下身,則穿了一件紅顏色的褲子。這顏色有點酸,連立生媳婦也感覺到了,可是,就因為它酸,立生媳婦才想到了它。腳下呢,則是一雙襻帶的塑料底鞋子。這鞋子儘管是自己手工做的,可是那塊白花花的塑料底,卻是立生花了八毛錢從六六鎮買的。因此這鞋上,也算沾了一點兒洋氣。 從頭到腳,收拾停當了,又拿出個鏡子,照了一回,然後,來到士旺老漢這邊說話。 立生媳婦說:"立生出外攬工去了,十天半月不回來,大,你就不必另起爐灶了,咱們一起搭伙吃吧!" 媳婦的話,不算越外。農村中這樣的家庭,分分合合,是經常的事情。平日立生在家時,有什麼好吃的,也常常端一碗過來。就拿種地來說,雖然是分開種著,可是遇到要緊一些的活兒,立生還是過來幫忙,比如那天刨洋芋,就是立生過來主動幫父親幹的。說到底,還是一家人嘛。 士旺老漢見媳婦這樣說,順口就答應了。 答應過罷,再細看媳婦時,媳婦一手扶著門框,給他丟了個笑臉,然後轉身,迅速地離開了。 窯裡蕩漾著一股洋胰子味兒。士旺老漢聳起鼻子,吸了兩口,知道這事是真的。媳婦殷勤,這總叫人高興。事到如今,士旺老漢還不敢想到那事上面去。他並不知道因為那一罐子銀元,這世事是完全地變了。 說士旺老漢完全沒有想到那事上面,這也不確。媳婦那一副樣子,用陝北話來說,叫"騷情勁兒",是給誰騷情不知道,不過這細皮嫩肉的媳婦,比起那趙寡婦來,簡直是不敢比的,因此,這吃飯前的一段時間,士旺老漢覺得,他對那個趙寡婦,已經不那麼想得厲害了。 對趙寡婦的心思一淡,士旺老漢就又心疼起那些銀元來了。他從牆上的窯窩裡,取下瓦罐,開始數那些銀元。 下午到了,立生媳婦過來,請士旺老漢吃飯。 "這一頓飯,是好吃難消化。"士旺老漢心裡說。雖然話這樣說,但是,還是身不由己,跟著那一股子洋胰子味進了廚房。 立生媳婦炒了幾個下酒菜,外帶一壺酒。這些,在農村都是鮮物。士旺老漢起初不肯動筷子,可是,架不住立生媳婦的一番勸。三杯酒下肚,立生媳婦就用話挑他,不怕個士旺老漢不上鉤竿。 立生媳婦端起小碟兒,將碟子里切碎的紅蔥末兒,撥些到士旺老漢碗裡,看他吃下,然後說:"大,這幾天,你黑起半夜的,往外跑啥哩?" 這話問得尷尬。這士旺老漢,如果還能自持,聽了這話,就該起身走了。可是,正如前面說的,合該有事,這士旺老漢,此刻水酒上頭,臉色紅堂堂的,眼睛明光光的,一個勁地瞅著媳婦,不願挪窩。 士旺老漢說:"在你小輩面前,大說個丟人的話。大苦了大半輩子,又當爹又當娘的,把立生拉扯大,看著娶了娘婦,成了一家人。爾格,大是無事一身輕了,晚上,大一個人在窯裡盛得心慌,是出去串串的。你也不要笑話大,大這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哩!" "串門子?"立生媳婦問。 "嗯,串門子!"士旺老漢有些臉紅。 立生媳婦說:"大,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咋了,礙著你的啥事了?"士旺老漢見說,有酒壯膽,氣惱起來。 "大,我不是嫌你去串了,我是說,外面有女人,咱家裡也有,何必黑燈瞎火地往外跑。你老胳膊老腿的,人攆來了,你又跑不動!" 士旺老漢一大口玉米粒噙在嘴裡,忘了嚼動,他瞅了媳婦一眼,說:"有你這句話,今個兒晚上,大就不出去了!" "就等你這一句話哩,大!"媳婦伸一下舌頭,笑了。 這天夜裡,士旺老漢抖起賊膽,前去敲門。三兩聲剛過,窯裡果然有人應聲。 "誰呀?"窯裡問。 士旺老漢答道:"是我!今個兒吃飯的時候,你不是叫我來嗎?" "誰叫誰來?你把話說清!" 士旺老漢急了:"那是我勾搭你,這該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窯裡,立生媳婦笑了,不過,她又說,"大,你在人家門上,也是這麼個敲法嗎?" "那要咋敲?" "你得出水,大!像你這號幹指頭蘸鹽,咋行哩!" 士旺老漢無法,只得回窯裡,拿出一塊銀元來,在門上敲。 "聲響不對,大!你沒聽人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士旺老漢只得拿出兩塊來。 "噹噹當"! "噹噹當"!銀元聲清脆地響起來。 門開了。立生媳婦精著身子,把門打開,然後轉身,又鑽回被窩裡去了。 士旺老漢進門後,立生媳婦說:"把門關上吧,大!陝北民歌中有公公燒媳婦一折,想不到在咱家,這事兒,又演了一回。"事已至此,士旺老漢,也顧不得羞了臊了,一揭被角,鑽進了立生媳婦的被窩。 說話時間已到了初冬季節。李家院子的這一場齷齪,在村子裡竟然無人知曉。隔三過五,這士旺老漢就要拿了銀元,去立生媳婦門上敲,這事也成了一個習慣。立生呢,秋里走後,一直沒有回來,前些日子,托同村人捎了些錢回來,還捎話說,他在外面給人圈窯,管吃管喝,還可以掙幾個工錢。眼下他正忙著,等窯圈起,他就回來了。 立生媳婦掐指一算,等立生回來,這士旺老漢瓦罐裡的銀元,也就搗騰得差不多了,不過時間得抓緊才對。算計好了,對這老漢更為殷勤。而士旺老漢,人迷在事中,還是像往日一樣,整天腦子裡盤算著的,就是媳婦的那熱被窩。 這天,六六鎮的張家山,帶了穀子乾媽、李文化,路經李村,前往一個叫老廟溝的地方,處理馬澄清和媳婦小翠的一場官司,在李村的村口,遇見了士旺老漢。 士旺老漢穿了一件新買的廉價羽絨衣棉襖,靠在村口的一面牆上曬太陽。這棉衣里大約裝的是雞毛,不時有粗粗細細的毛從衣服面子上露出來。村子裡別的曬太陽的老漢,都離他遠遠的,嫌他這毛往別人身上粘。 張家山遠遠地瞅見李士旺,調侃開了:"李士旺,你一臉的晦氣,你快要招禍咧!" 士旺老漢正閒得發慌,見有人答理他,也還高興,就回敬道:"我招禍?張家山你訛詐誰哩?告訴你,張家山,我李士旺帽辮子上拴辣子,活得正紅漾哩!" 張家山說:"你不聽我的話,我也就不說了。話放在肚裡,也焐不壞,我說它幹啥?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行你的獨木橋,兩姓旁人,何必去惹這個燒叨哩!" "你說,張家山,我咋價①快招禍哩?"士旺老漢說這話時有些心虛,"你這老漢,沒不是聽到什麼話頭了?" "當然聽到了!我走鄉串戶的,聽到你這兒老漢的事情不少!" "啥事?你說!" "真的要我說,我就說。只是,我張家山金口難開,要我開口,點破迷津,士旺老漢,你得拿錢來。" "爾格這世事,真是瞎了,啥事都得拿錢,全沒個情分。張家山,你說,你要多少錢?" "我聽說了,你老漢得了外財了。我不多不少,只要兩塊大洋!" "我腰粗著哩,兩塊大洋不算啥。只是,這錢出得得有個道理!" "道理有,這叫諮詢費。諮詢費,你懂嗎?你像醫院看病,得先交掛號費一樣。這是個新名詞,張家山民事調解所訂的章程條文。" "磁松費!磁松費!"士旺老漢沉吟片刻,怒道,"張家山,鬧了半天,你誆我銀錢,把我當成磁松①。告訴你吧,我腰里沒錢,就是有錢,也有錢的用場。你上你的路吧,我不聽你在這裡瞎聒噪了!" "你不要後悔!" 張家山又嚇詐了一句,等了半天,不見反應,抬頭看時,見士旺老漢閉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離了李村,張家山一行繼續行走,到了老廟溝。老廟溝這一案事情,不叫"心臟開花",不叫"敲銀元",卻叫"生男生女在於男",較之前兩樁更為蹊蹺。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話要一句一句地說,容我們敘述完這"敲銀元",再說那"生男生女在於男"吧。 離了老廟溝,張家山一行又走村串戶,在一處地方見到一個身子單薄的石匠,正在叮叮咚咚鑿著石頭,旁邊三面新窯正待圈起。這石匠不認得張家山,張家山卻認得這石匠。 "後生,你是李立生麼?" "你咋知道我叫立生?"石匠停了手中的活兒,問道。 "你是李村李士旺的兒子。你是立著出生的,所以叫立生。你忘了,你媽為生你,難產死了!" "你這些話,卻是說得句句是實。那麼,你是誰哩?" "我叫張家山!" "哎呀,是張乾大。你看我眼拙的,在家時,我常聽我大說起你!" "我們兩個,小時候一塊給地主攬過長工!他攔羊,我放牛!" "張乾大,你們是從李村那邊過來的吧?路過李村時,我家裡還好著哩吧!" "哎呀,娃娃,有些不大好!" "咋咧?" "你媳婦讓狼給叼去咧!" "張乾大說笑話了,爾格社會哪有狼!" "咋沒有狼?你看那《膚施日報》上,言之鑿鑿,說退耕還林,生態平衡,狼又回到了杏子河流域!" 立生聽了,登時臉色煞白,沒了主意:"那我咋辦?我得回去!" 張家山見立生認了真,連忙說:"好侄兒,我這是開玩笑,沒話找話,你千萬不要當真。一個大活人,咋能叫狼叼去呢!過李村時,沒有見到你媳婦,見到你大了,他老人家挺好,圪蹴在陽坡里曬太陽。" "一嘴的毛了,說話還這麼沒輕沒重,害得人家娃娃著急。"穀子乾媽埋怨張家山。 瞅這機會,李文化又加了兩句:"張乾大四處點火,是嫌天下過於太平,得是?" 不管怎麼說,張家山的話,還是說得李立生心裡吃勁了。 "沒事就好!"立生有些神色恍惚地說,"只是我出外攬工有些日子,是得回家走一趟了。這幾天心慌得不行,老惦家!" "回家看一看,也好!"張家山說。 張家山的一番話,說得李立生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當下辭了手頭的活兒,背起家具,返回李村,三天的路程,兩天就趕到了,趕到家時,正是晚上半夜光景。 立生推了推大門,大門關著。好在院牆不高,於是從院牆上跳了過來。往日,立生出外幹活,回來遲了,也是這樣翻牆而過,所以,說這一次這樣做,也不是有什麼別的企圖,而純粹出於好心,不願驚動家人。 來到自家窯前,推推門,也還關著。這回,是跳不成牆了。立生儘管心疼媳婦,不想打攪媳婦的瞌睡,可是這次不打攪是不行了,於是抬起手來敲門。 士旺老漢命大,這天晚上,恰好撒了個懶,沒有去叩媳婦的門。因此,這窯裡只媳婦一個在盛著。本來,這樣就不會有事了,奈何這媳婦,言語之間不夠謹慎,終於讓立生察覺,結果鬧出一場亂子。 媳婦迷迷糊糊,被敲門聲驚醒,以為又是那兒老漢前來騷擾。瞌睡被打攪了,本來就有些不高興,又聽這敲門聲音不對,於是翻了個身,仍睡著,嘴裡罵道:"你真是個記吃不記打的狗,咱們約好的暗號,你又忘了!" "啥暗號?"窯外,立生不解地問。 "敲銀元呀!" "敲銀元是咋回事,我不懂!" 媳婦聽見話茬儿不對,明白是立生回來了,話語頓時有些零亂:"我當是誰,是掌櫃的回來了。黑燈瞎火的,路上又不安寧,你咋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冷不丁地回來了?" "我回自己的家,還要打什麼招呼!怪事!"立生站在門口,瓮聲瓮氣地說。 媳婦明白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下炕開門。 "你瞧你,一身的石碴兒,來,我幫你掃一掃,再上炕!"媳婦說。 立生一閃身,進了窯裡,他沒理睬媳婦的殷勤,大聲問道:"你不要打岔,你這下賤的東西,剛才你是在等誰?" "沒等誰呀!" "你瞞不過我!" "實話實說吧,李立生,我是在等銀元!" 媳婦從櫃子上,拿起個瓦罐來,搖了搖,瓦罐"嗆啷嗆啷"地響。媳婦說:"立生,你再遲回來幾天,這罐子就滿了。誰叫你這麼早回來的!" 立生一下子明白了。 "敗壞門風的東西,我是缺你吃來,還是缺你穿來?你幹下這號叫人指脊梁骨的事,你叫我這臉以後咋見人哩!" 立生說完,揚手給了媳婦一巴掌。 媳婦手一鬆,銀元罐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媳婦大哭起來。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哭著哭著,覺得委屈,就和立生扭打起來。 這邊窯裡,士旺老漢其實早早就醒了。這會兒,聽到這邊窯裡廝打,穿了衣服,過來拉架。 推開門來,見滿地都是銀元,士旺老漢俯身去撿。 媳婦在扭打中,瞅空喊李士旺:"大,事情還不是因你而起,你光顧得撿銀元,不顧得我了。趕快來幫一手!" 士旺老漢見說,運足力氣,一個箭步衝過去,用光頭撞在李立生的胸膛上。 可憐立生,走了幾天的山路,又飢又累,加上身子單薄,哪經得起這一撞,眼見得仰面朝天,向後倒去。 立生倒下後,後腦勺子恰好碰到了鍋沿上,登時腦漿迸出,死了。 士旺老漢見了這陣勢,嚇壞了,彎腰去扶。扶是扶起來了,可是手一鬆開,立生的屍首,又軟綿綿地倒下了。 "立生呀立生,你死得好可憐呀!你跟你大你媽,莫非是前世的冤家?你生下時,是立著生的,害了你娘一條命,今個兒,大又親手把你送上了黃泉路。大這是怎麼了?" 立生媳婦卻還鎮靜,她冷眼看著,說:"大,這是立生的福分淺,他的陽壽到了,怨不得誰!事已至此,也就不說這些淡球話了。你說這攤場,咋辦?" "我也沒經過這事,哪有個主意!我看,立生這樣死了,恐怕得去報官!" "是要報官,螻蟻雖小,也是一條命哩!夫妻鬥毆,誤傷致死,前莊有的是例子,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你是無事人,你把銀元拾了,回窯裡睡覺去吧,就當不知道這回事!我收拾收拾,前去報官!" 法醫驗過屍以後,斷定是夫妻鬥毆,誤傷致死。將媳婦拘留了半個月,放了。 媳婦回來後,說:"這下,用不著偷偷摸摸了,晚上大門一關,你過來盛就是了。" "那用不著敲銀元了?"士旺老漢還記著敲銀元的事。 "用不著了。你把銀元,連罐子抱過來就是了!" 瓦罐拿過來後,瞅了空兒,趁士旺老漢不注意,媳婦將滿滿的一罐子銀元,抱回了娘家。 娘家人拿起瓦罐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銀元就是她家祖上的。瓦罐上刻的有字,字原來叫土遮著,看不清,稍一擦拭,字便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了。 媳婦讓娘家人將瓦罐藏好了,然後折過身,回到李村。進了門,見到士旺老漢,媳婦說:"大,有個事情,我得告知你一聲!" "啥事?" "我要回娘家。我已經給娘家說好了,暫且搬回娘家去住。有了合適的主兒,就改嫁!" "你再說一遍!" "我要改嫁走了!" "你不能走!" "大,你管不了這些事情了。《婚姻法》上有規定,寡婦改嫁,理所應當。立生一死,我就成了自由的身子了。" "你敢走!你活著是我李家的人,死了是我李家的鬼。你敢邁出樓門半步,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爾格是新社會了,沒人吃你這一套。我是好心,給你打一聲招呼,擱給別人,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抬腳走人了。" 話說到這裡,士旺老漢算是沒訣了,他軟了下來。他央告媳婦,看媳婦能不能再留些日子,不要回娘家了,就在這李家盛著,慢慢物色了人再走。 "我不留了,大!你做過的事你知道。叫人抓住,壞了名聲,到時候誰再要我?" "你是在訛詐我?" "就算是吧!" 至此,士旺老漢明白了,這齣戲該收場了,這場夢該醒了。他頹然地圪蹴下來,兩手抱住頭,恨恨地說:"自從得了那一罐子銀元以後,我好像做夢一般,爾格,一場大夢算是醒了。歹毒不過婦人心,原來你成了這麼多的精,都是為了那銀元!" 媳婦接住話頭說:"大,你說對了!不過你也沒有吃虧,你好風光了些日子哩!" 媳婦腋下夾著個包袱,離去了。 院子裡現在空蕩蕩的,好像一座墳墓一般。李士旺站在大門口,目送著媳婦的背影,消失在一道山梁後邊了。 他折回眼光,望瞭望這個家,自言自語地說:"爾格我兒子也沒有了,媳婦也沒有了,財寶也沒有了,落得了個場光地淨。唉,洪福太淺,浮不起財,反而惹了一身的臊氣。"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二十四節氣。永遠有的。生活踏著它的節拍,緩慢地走著。你歡樂,它是這樣,你痛苦,它也是這樣。它走著自己的行程,呆板,固定,冷酷。 又過了些日子,張家山一行經過李村的時候,看見士旺老漢正圪蹴在那裡曬太陽。腔子①前掛一個手帕,他正用手帕擦鼻涕。張家山看見,士旺老漢明顯地蒼老了。 張家山說:"李大哥,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真後悔。我這舌頭根子上有毒,你看,幾句玩笑話,說得你家破人亡。老伙計,你罵我一頓吧!" 李士旺睜開半閉的眼睛,說:"不怨你,張老弟!命裡該吃球,走到天盡頭!你忘了,年輕時咱們一塊兒上南路,路上,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一卦,說我無兒無女,老景淒涼。爾格,這一卦應了!" 張家山沒話找話:"事情就這麼認了麼?我是說那一壇子元寶。李大哥,你要是想折騰這事,我給你出頭。這次純粹是情義,不要什麼諮詢費了!" 李士旺的眼睛裡,亮了一下火花,接著又熄滅了:"算了吧,張老弟!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有短頭在那婆姨手裡攥著哩!" "這麼說……認了?" "認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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